《雁南归》 第1章 [古装迷情] 《雁南归》作者:南北制糖【完结】 简介: 赵令悦贵为公主伴读,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武将邵梵射坏了鬓边的珠钗,自小要好的皇子便要了他半条命,最后他跟赵令悦求饶,跟着他爹狼狈滚回老家去了。 * 翻年,邵梵引兵造反,反轮到赵令悦狼狈出京。 等她昏迷醒来,昔日贵女成了一介反贼头子的阶下囚不说,还被安了个他未婚妻的荒唐身份。 赵令悦将计就计,在他醉酒时,为他剪衣服线头的温柔剪刀,毫不犹豫刺向了他的喉咙。 * 前朝郡主vs乱臣贼子 架空背景,本文玻璃糖居多,男女主八百个心眼子,女主身世复杂,伏笔千里 标签:言情小说古代言情强强正剧相爱相杀he 人物设定: 女主赵令悦 杀公公的疯批 男主邵梵 很爱妻的疯批 配角公主赵琇 黑化成功 配角驸马王献 为爱痴狂 第1章 星月照雪(一):雪崩  山川雪地,追赶声打破荒野寂静。 马被穿盔的男子死命抽打,发出凄厉的嘶鸣声,雪粒被马蹄一路冲开 。 残破的两辆马车通体看得出是贵木制造,奈何本该柔雅的檀木门板摇晃到快要散架,发出的噪音也混似亡国逃命一般。 “飕飕——” 两只射来的箭插立窗沿,乍一看,窗沿上已立着数十只箭,窗纸残破不堪,而窗内传来女子痛苦而隐忍的呻吟。 “公主使使劲儿,孩子头出来了!”马车颠簸,两个产婆满头大汗,手都伸在妇人的裙底,跟着车抖。 车内,皮毛毯已流了一地带血的羊水,已经临盆的赵琇已是半昏状态,早已脱力。 产婆见势不妙,“快拿参片给公主含着!” 递参的小丫鬟脸色苍白,两手发抖,被身后烧剪刀的女子看见了,一把推开她抢过了参片,“没用的东西,你敢在公主面前哭丧,我立刻把你丢出去!” 这女子年纪亦小,但气势非然,叫那丫鬟吓住,她喊了声“郡主饶命”便不敢哭了。其余近身伺候的奴仆,打水的打水,擦汗的擦汗。 女子将烧好的剪刀放在锦盘,跪在丫鬟方才位子让赵琇含参,握住赵琇的手,和产婆一起喊。 “用力,用力.....公主......公主醒醒.......”豆大的冷汗从额头滑到赵令悦脸颊,她匆忙擦去,喊赵琇的声响不低,可内心却在更高地叫嚣着一股子绝望感。 一向在朝廷面前唯唯诺诺,很不起眼的宇文平敬父子与郑国公郑慎父子,半年前忽然拥兵联合谋反,朝廷有心压制,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据守京中步步败退,反贼却势不可挡,谁能想到,他们的御林军就连建昌与大辉的根本,一座金色皇城都守不住呢…… 眼下,身后贼兵步步紧逼,赵琇这个锦衣玉食二十载的公主在临盆之际,还要遭此劫难。 赵琇已被马速颠簸到下身麻木,等恢复了点力气咬住牙,双腿刚用力,就被身下传来的撕裂之痛,折磨的苦不堪言。 围绕在赵琇身边的下人面色凄然,赵令悦含泪将握住她的手,柔声喊她:“公主,一定要坚持住啊.....” 说话间一支箭羽穿破车窗,贴着赵令悦发丝,钉在了车厢一侧。 她被吓了一吓,那窗纸还滴着血。 出京时随行逃亡的二十几位护卫,如今已死伤过半,情势恶化,她的心沉到了谷底,几人目光齐望着她,都面露凄惨。 赵令悦的贴身丫鬟雅翠,正替她扶着赵琇,也是两眼凄凄,满目惊惶:“郡主,我们该怎么办......” 雅翠扶着的赵琇几近气绝,赵令悦猛然朝产婆扑了过去,抓住产婆的肩膀,“她怎么了,为何小殿下还不降生?!” 产婆声音发颤道:“郡主,小殿下胎位有些斜,妇人遇到这种情况,生的着实要辛苦些啊......” 赵令悦也是有些慌乱,“.....是难产吗?” “没到那一步。”另一个产婆稳住局面,喊人过去,“快将她翻身,老奴得改改胎儿的位!” 众人挤在产婆左右,赵令悦知道她需要做点什么打破现在的危局。须臾她好像下定了决心,推开车厢走了出去。 “张都督!” 驾车的人正是公主府侍卫统领,张简,赵令悦探头与他交谈了几句。 那张简眼珠瞪出,“郡主万万不可,陛下要臣.....”话未说完,便被赵令悦和上了前门。 经过两位产婆的努力,赵琇恢复清醒,赵令悦看了她一眼,勉强的笑了笑,便让后门边的丫鬟开门。 丫鬟一愣,“郡主?” “开门,本郡主要回后车。” 从公主府逃亡时还未有这样紧急,公主府的内侍准备了两辆马车,本打算与城外接应的援军会合,却半路杀出了邵梵为首的贼军,对她们穷追不舍。 却没想到赵琇临盆,赵令悦来这辆车帮忙接生,那后车,如今只有一群无缚鸡之力的奴仆。 赵令悦另一贴身丫鬟岫玉率先反应过来,上来拦住她,“郡主要做什么? “再行几里路便能有援军接应,邵贼人多势众,恐难抵挡。分头走还有希望,否则公主和我都难逃脱。我去后车,到了前边我们分两个方向走......你一会儿开门对他喊一声,接我跳过去。” 第2章 听罢,岫玉和雅翠跪下道:“求主子三思!” 赵琇估计听到了,生产到一半要起身,侍女们摁住赵琇,也劝赵令悦,“郡主如何能这时候离了公主?陛下平生最爱惜郡主,要张都督带着二位主子一起出京的,请郡主留下吧!” 赵令悦紧了紧衣袍,“我意已决!” 走出车厢前,对众人道:“主仆一场,到头来还是牵连了你们性命,请你们危急关头先护好公主,如能再见......便届时再还,若是其中的你们不幸被捉,记住......” “莫在敌前露悲声,莫要卖身以自贱。” 车内五六个都已经都泣不成声。 话末,她也有些哽住。 “......昭月在此,拜谢诸位了。”说罢低手矮身,拜了一拜。 雅翠和岫玉想要陪她一起去后车,也被她制止,“留下照顾好公主,还有殿下。” 车厢外,冷风扑面。 衣屏后的赵琇不知打哪儿来的力气,竟冲着她背影不低地喊了一声,“别走......” 她闻声,身子顿了顿,还是朝后车穿甲胄的车夫伸手,颤巍巍地垮了过去,前车遇坡加速,车与车分开了她们,凛冽的狂风把赵琇的凄厉挽留当即撕碎。 远处,山雪表面起了厚厚的浮烟,似乎酝酿着一场即将到来的崩裂。 * 贼军阵中跃出一人一马,只见那人从箭筒里捻出一羽箭,搭弓如满月。 可冥冥中似有神明相助,雪地湿滑,战马趔趄,那人忙用双腿夹住马夫,稳住身形。 邵梵策马上前,鹰隼的眸子盯着前方,“宋兮,跑不掉的,先别放箭,抓活的。” “听郎将的!”宋兮将声音丢在风雪里,与他一同弛聘跨下的战马,“听说公主出京时即将临盆,妇人生产危险,驸马那边......” “宋兮,赵洲被擒,已成废帝,世上再无赵氏公主和王家驸马。” 宋兮一怔,“属下口误。” “驾!” 男子扬鞭。 宋兮连忙赶上。 二人策马向前,身后还有大股骑兵。 声势浩荡的队伍从郊外一路追到了这里,进了峡谷路窄没法一拥而上,这才让赵琇与赵令悦的人有了喘息的机会。 好在眼下就快出峡,宋兮为邵梵的副将,带头领兵。 宋兮拔出佩剑,“将士们,活捉公主者,赐千金!”众叛军听到这句话,玩命似的催动胯下战马,只待一出峡谷便围堵生擒。 本以为一切尽在预料当中,犹如瓮中捉鳖,没料到两辆车马在出峡时忽然车分两路。 一个往左一个往右。 两辆车都是公主府的,外观等同,侍卫也都是四个,宋兮气笑了,“还跟老子玩这种雕虫小技!” 邵梵略眯起眼,隔着豆大的雪花打量四周和远处的地势。 前车往左,后车往右, 左边视线开阔,应该是平原,右边地势崎岖,雪山蒙住天空,明显是往山谷里走了...... 此时天气异常,山谷层峦叠嶂,是天然防守。 若是熟悉地形的人,抄曲径甩开他们逃跑,反而比平原更易,而不熟悉的人进去,便有可能撞上崖壁落马而亡。 他思量完,又转回头,打量雪地被压出的轮子痕迹判断车马重量,倒推人数。沉默了一瞬,邵梵已得出了结论。 宋兮:“右边的路会不会走不通?” 邵梵:“这是障眼法,也是空城计。追前车吧,无论如何,公主必在前车。” 宋兮正要带着人往左边追,邵梵又道,“但后车也有人。” “是奴仆!” “不止。” 他看向宋兮,“你带着所有人往左追,别放赵琇跑出平原,后车留十个人去追即可。” 听他说要分十人,宋兮道,“后车能有何人?” “......昭月。” 宋兮哦了一声,“原来是那位郡主啊。” 昭月郡主,因承陛下宠而声名远扬,宋兮从前进宫,还见过她几次。 于是,下刻队伍蓦然分化,左边成了强攻之势,邵梵没去管后车,与宋兮两个对前车步步紧逼,离得最近时,甚至听到了几声若隐若现的女子嘶吼声。 即将得手之时,远处忽然轰然巨响。 霎时间,平静的雪地剧烈震动,被追赶的车差点倾翻。 邵军的马儿因这突变,长鸣一声,连人在马上惊惶地踢起了马蹄,纷纷恐惧地刹住脚。 “轰——隆——” 他们勒马抬头望去。 一侧山谷雪顶崩裂,大雪携雷霆之势狂奔而下,正是另一小队追去的方向。 宋兮暗道不妙,那一队人马怕是要没了!当下提声喊道:“是雪崩,此处还无波及!快都拉马,快追!” 话才落,又听得号角声吹响。 宋兮望去,只见前方援军已到。 他们借着方才的地震往前偷袭,而公主的马车就陷在被震裂的雪坡底下,宋兮忍不住狠狠骂了一句,“快随我扬马去追!别被他们抢先了!” 远处天地,雪山崩裂,而公主近在眼前唾手可得,邵梵却出乎意料地忽然带着两队人马调转马头,往雪崩的山谷方向跑去,嘱咐他,“宋兮,速战速决,不要恋战。” 宋兮见他忽然掉头往反方向去,目瞪口呆,在他身后大喊一声,“啊?将军去哪儿!” 第3章 可人已经跑远了,邵梵没应。 宋兮杀死了公主府最后一个坚持下来的侍卫,开始两顾茫然,一边是援军,一边是把他丢在这儿的主心骨,这仗是打还是不打,这公主是抢还是不抢啊?! 宋兮没料到抓两个女人会这么麻烦,他叹气,一竖剑眉带兵赶马去坡底下。 “都随我去抢那赵氏公主!杀了他们!” 那些援军也是为了救辉朝最后的公主,特意奔命而来,都是驻扎在外的精兵。 两行人,红甲、黑甲混战在了一起,喊杀声一片,刀划破身体,血流飞溅。 而邵梵,正往他之前放弃掉的后车赶去。 ——救昭月。 第2章 星月照雪(二):亡国  山谷高耸,堆叠险峻,邵梵领着自己的人,牵马左右躲避那些雪裹着的碎石,和飞到山下的断树,频繁的坠落物在雪地里砸出一个又一个大坑。 乱中,几人仍在有序地一往无前,深入腹地。 到了离事发地越来越近的地方,山滚落下的雪堆雪叠到马腿中间,行进困难,隐约几个黑点,他翻身下马,其余几人也一同下马,发现是此前追赶后车的邵军。 “拉......拉我出去.....” 邵梵让其余人都下马,“救人。” 那人此前在队伍之尾,受了点皮外伤,被邵梵拉出来后驮上了马背,意识尚存,“将军.....雪崩了,他们都被埋了.....” 邵梵问:“.....那辆马车可还在?” 那人在马上,将冻僵的手打直,颤颤地指了一个方向。 邵梵顺着目光看过去,山脚遍白中一点冷灰覆盖其上,周围断树残桓,什么活人的踪迹都没有。 “马车,马车也在山崩时掩埋了。” 脚下震动,雪山隐隐有二次崩裂之势。 邵梵一言不发盯着那处。 旁边的亲信知道他来捉谁,焦急劝道,“郎将!那昭月不过一弱女子,雪下捂了这么长时间哪里还有活路?宋兮那边只要成功捉住了赵琇便能跟英王交差,我们快离开,如果再次发生雪崩我们就走不了了!” 邵梵掉转马头,冷冷撂下一句:“走吧。” 风声如刀,马蹄起落中,他们就要原路返回,但喊“驾”时冷气灌入鼻腔喉管,也因着这冷气他喊的慢了一瞬,便从风声中分辨出点别的异动。 也就是那一回眸的功夫。 一片肃杀中,断树的叶子伶仃摇动,冷灰中有一抹淡的不能再淡的烟紫绒毛映入他视线,随枯叶一块浮动。 紫衣,本朝贵族方可使用。 树下压着一只手,那手推开树,缓缓从树底下爬了出来。黑的长发,紫的细影,在雪中微弱地颤动。 她的上方,山顶摇晃感越来越强,再次摇摇欲坠。 亲信晃拨马过来,急道:“郎将,快走吧!” “你立刻带他们出去。”说着,他翻身下马,往深雪里走去。 “郎将?” “一个不留,全都退出谷外等我!” 他跑得快,陈旧的战袍被雪中的岩石勾落,露出红衣的带血铁甲,等到山脚下,才够到她的手,二次雪崩也真的来了。 眨眼功夫,那雪已经排山倒海的直奔他们涌了下去,势必要埋上几十尺深。 亲信只得眼睁睁看着,嘶吼:“郎将——!” 宋兮收到鸣镝响箭赶来,鹅毛大雪仍在下,雪崩之后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见到宋兮,方才未免一同雪压,带人退到了谷外的亲信,脸色发黑,朝宋兮的方向低了点头。 宋兮好似霜打了的茄子,冲他唉声叹气道:“郎将干嘛要跑。哎,公主我还是没抓到,你们呢,那昭月郡主可抓到了?不能两个都没了吧,那我们弟兄不白死了!刘修我问你话呢。” 被唤做刘修的亲信不吭声,“......” 宋兮环顾一圈,终于意识到是哪里出了问题,“怎么不见郎将?” “......他不在这里了。” 宋兮有点慌:“你给我打什么虚幌子?” 刘修以长剑作指,示意他自己看,“郎将去救人,埋入了前山的雪中,雪太大,都堆平了,我们不知方向。” “.....他去救谁?” “缉犯,前朝余孽,昭月郡主!” 这下轮到宋兮急了。 他拎起刘修衣领,不相信地道,“你,你再说一遍?” 不待刘秀再说一遍,一片苍茫的雪谷内隐约现出了人形,宋兮便一把搡开了他,众人跟着宋兮往山谷去,走近了,真是邵梵。 他发被雪覆,脚下一深一浅,怀中横抱着的那人一头青丝全然散落,着一身紫衣,挂在邵梵胳膊胸膛上,毫无生机。 雪幕将这凄凉的场景盖去一半。 宋兮和刘修都跑过去。 “郎将......” 邵梵下颌收得紧巴巴的,脸色说不上好不好看,脸颊有块青紫色的冻伤:“你们都没事?” “我们没事!” “赵琇追到了吗?” “呃,没有,他们的人太多,我见不对,就带人来找你了。” 邵梵没有责骂的意思,似乎早已经预料到了。 是,他知道平原外人多,他带人走只会让宋兮的胜算更小,便转口问:“宋兮,我记得你以前见过昭月?” 宋兮还不太明白,答道,“我见过。” 第4章 他抬起发红的双眸:“我眼睛看不清晰,你帮我看看,是不是她。” 说着还将人掂高了一些,方便他查勘。 邵梵眼神确实不对劲,应该是伤了眼。 宋兮的心里起了些异状感,如果说郎将只是为了将这么个人追捕回朝,也不至于以命换一命,差点命就没了......他按捺住那股莫名奇怪的情绪,往他怀中看了一会儿。 仅仅在宴上隔着高阶朝拜,宋兮也许还不能确定,但近几天追捕她倒是看了不少次她的画像。 画中人纤瘦长颈,浅文姝眉,眼若秋波,眸圆而深邃,细高鼻,红珠唇,一张娇嫩鹅蛋脸儿,神似小菩萨模样,年已摽梅。 眼下这女子气息单薄,还闭着眼,但样样得对,就是画中人无疑。 宋兮道,“是她。” “确定吗?” “确定,就是她。” 邵梵闻言呼出来一口长气,表情不变,“宋兮,你将她带出去盖件衣服保暖,刘修,你带了金疮药帮我包扎下伤口,清点完人数,我们就回去。” 待宋兮将人接过去,刘修连忙上前扶住他的手臂,“郎将哪里受了伤?” “正是你捏的地方。” “......” * 废帝在位十七年,名号文辉,定都中原建昌城,为辉朝。 因辉朝在易经五行中,袭就了金木水火土中的金德,对应白色,都城建昌一溜烟的黑瓦,冷静素淡,加上一场漫漫的大雪覆盖,城内萧条,更显冬日的冷寂。 艳阳升起,彻夜未睡的王献才从英王那里脱身,赶到朱雀街前坊的侧门边。 这里之前是皇城司所在,如今几座院子全部被邵军占据。朱雀街前坊的雪融成了冰, 王献一下了马,门兵立即来迎王献,“王参军。” “我找郎将。” 卫士恭敬让他进去,王献走到面目全非的门槛前,头顶上的“总值坊”牌匾摇摇欲坠。 就在昨夜,二百余皇城司的守官被邵梵培养的铁军尽灭,此次叛乱打得皇城破碎,王献若算内奸第一人,那么邵梵与其养父修远侯宇文平敬就是篡位的主谋。 他们要推翻辉朝,拥立废帝的侄子英王为新主。 一场雪,隐去多少血腥? 门槛处,尖锐的木头残渣尚残留着血痕和几块散落的甲片,王献看了一瞬那处,一言不发地进去了。 他穿过人多的院落进东值房时,邵梵衣袖除去一只坐在矮桌旁,大夫在用针缝合他的手臂。在他手腕往上一寸地方有条细长且深的割口,不太平整,像是钝器划伤的。 大夫的针脚每一用力,血从伤口深处流出来,常人看着都心惊,而邵梵只是闭着眼,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王献把脚步声放重,邵梵睁开眼。 “你来了。” “嗯。” 邵梵并非没有痛觉。走近了看,便能发现他额角处冒出的细细浓汗,他只是极其忍耐。 王献未坐,直接道:“昭明现在如何了?你将她安置在哪里?” “抱歉,我的人未能带回赵琇。” “没有带回来?” “没有。” 王献踱了几步,眉头微皱,看向邵梵:“......她是生是死?” 王献是何人? 陇西王家后人,公主赵琇之夫。 三年前,王献被废帝亲面殿试,在殿试上文采卓绝一举成名,夺得状元。 不仅仅分得了公主明华殿后院里最盛华的一朵牡丹,簪在帽上,后又当职翰林院编修,一时定亲攀结者踏破门槛,都被王献婉拒。 他明言永不成家,无心子嗣。 直到废帝一道圣旨下来,要他当驸马都尉尚公主赵琇。 只因当时蛮族的子丹王子请求一位公主和亲,而废帝又只有赵琇这一颗耀眼的掌上明珠,爱女心切的废帝挑了个品行样貌都算得上一等一的男子,就是崇和十四年的状元郎,王献。 次年春,赵琇下嫁。 王献走入长公主府,被授予闲职,从此断了仕途......王献只跟邵梵提了一个要求,他要赵琇跟孩子。 此刻,王献见他不回答,立刻复问,“我问你,她是生是死?你为何会将她弄丢?” 他声线蓦然拔高,连大夫也看了王献一眼,转手将药敷在邵梵的伤口处。 “你不要失态。”邵梵抬眸,“一应的奶妈子,接生婆全在进京前就准备好让宋兮一起带过去。” “我本想将她与其他人都围堵在公主府内,等她生产完,可赵琇不这么想,那两只脚长在她自己身上,她自己非要跑,越追跑越快,我能奈她如何?” 王献呼吸有些急促,“是你没用......是你没用罢了。” 邵梵看他气馁,才好心补充了一句,“她还活着,你的孩子也活着。” “......你见到了?” “不用见。”伤口处理完,邵梵将衣服套上了起身,漆黑锐利的眼睛平视着王献,“我在赵琇的马车外听见了孩子和妇人的哭声,宋兮没能抢先,她与孩子已经被前太子赵义派来的援军带走,想来——母子平安。” 王献一怔,跌坐在椅子上,“公主在车里诞下孩子的......” 邵梵扣好圆领武袍最后一粒角扣,提步要去忙,被摊在桌前的王献叫住。 王献提声道:“我是听人来报,你从雪崩的山内抱回来一个女人,才匆忙出了宫外,她怎么会不是昭明?” 第5章 邵梵转身:“我没骗你,还真不是。” “那是谁。” 邵梵微不可见地弯了下嘴角,“一个人质,你应该还与她相熟。” 王献从他的表情中获了些许有用的讯息,这个人质应是有利用的价值,且与赵琇同行出逃,该不会是...... “昭月?” “嗯。” 王献有些意外,“你竟然将她捉了回来?” 据他了解,其父赵光很早便送家眷出城躲避祸乱了,没想这赵令悦会留到了最后,以至于走不了。心绪复杂道,“她荣华了半生,可惜运气不好。” 邵梵实话道,“据我所知,她是废太子赵义喜欢的人,还是太子少保赵光的女儿,用她可以胁迫赵光服从英王。” 又说,“此次,她是为了帮助赵琇的车马逃脱才拐进了雪山,放弃了生路,若是赵琇知道她没有死,按这位的性格,你说,她会不会回来救她?” “......”王献环顾一圈,“那她现在在哪里?” “你赶不及要找她问话了?”邵梵遗憾地摇头,“她头部被石头砸中,还昏着,我让人将她放在西角院治病。若要了解赵琇情况,她醒了我着人告诉你。” “渡之。”王献忽然喊邵梵的字。 邵梵也是一夜未睡,浑身疲惫,站累了,他转靠在门上闭着眼歇息,淡淡嗯了一声。 王献重新坐下平复胸腔起伏,手握成拳,“你为何要在雪崩时救她呢,你明明与她有旧怨,因她差点废了一条腿。” “那不过是我跟侯爷为护住兵权的权益之策,现在她活着,可比死了更对你我有利,更何况——”邵梵轻笑,“你明知道,我跟赵洲才是真正的旧仇旧怨。” 王献口中说的他与赵令悦的恩怨到底是为何,就得放到一年半前的围猎说起。 第3章 星月照雪(三):旧怨  一年半前,是赵洲在位的第十五年春。 天子步入不惑,废止了颁布十年的禁狩令,将这年的围猎办得空前盛大,一是围猎叙亲,二是督促朝贡,三,为春更时的浴佛节做宴客准备,这其中就有邵梵名义上的养父宇文敬。 宇文一族是草泥出身,因宇文祖上是开国的功臣,先皇帝特封的修远侯,开春那会,老将军宇文通年高去世,轮到宇文敬袭位。 宇文敬连老父的丧事都没来得及办,赵洲就一道圣旨把远在陇西的宇文敬喊进京,指令中还让他把养子邵梵也一起带上。 赵洲故意为难,宇文家只好停柩上马。 陇西在乡土边境,来建昌等于乡巴佬进城见世面。 被赵洲召见时,宇文敬便按照在邵梵面前练习过的那样,紧张抠搜地整整衣襟,弓肩耷脑地跨过朱红门槛,还不忘摔了个狗吃屎,惹得殿中人群嘲。 邵梵则沉默地跟在后头,直到赵洲将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是……七年前那少郎?”赵洲略思索,“现任宣义郎?吾年前往陇西下的旨。” 宇文敬埋头:“回,回官家,正是微臣那犬子。” 赵洲瞧邵梵面如冠玉,身姿挺拔,“今年多大了?可有婚配啊?” “这......犬子过了浴佛节便满二十了,还未曾婚配。” “浴佛节?难不成你是在浴佛节出生?”赵洲忽然问他。 邵梵一直低着头,当下谨慎道:“回陛下,正是。” 赵洲本在临贴,闻此忽然放下笔,饶有兴致地微笑道,“抬起头来。” 邵梵没法躲,心中在猜赵洲要敲打他什么,边抬了头。 但他猜错了,赵洲只是想要介绍一下他身边的女子。 “这是我的侄儿昭月,也是浴佛节出生。”赵洲抬手一挥,方才赵洲临碑帖,她就浸在窗色里为赵洲研墨,同赵洲容状亲密。 说来,真的很巧。 那是邵梵第一次直面赵洲,赵洲制造冤案,害他父母、毁他半生,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赵令悦,这个幼年时从生母口中记下名字,从此忘不掉的,对他而言很特殊的女子。 邵梵耳边响起阵阵过去不堪记忆的回音,遍布耳膜。 而赵洲为他兴致勃勃地介绍,似乎一提到有关她的任何小事,便能开怀,他扭头对没有表示的赵令悦哄道:“同日生多难得,还不快跟修远侯、宣义郎见个礼?” 赵令悦便照做,往前一步。 她年纪同长公主相仿,这日穿着春绿的花鸟绣纹长褙子,未挂披帛,身段条条聘聘,朝他看过来的是一张桃粉的苹果面,乌溜溜浑大的眼,眼尾翘翘。 金尊玉贵,像人间供奉的小菩萨。 邵梵按捺住内心翻涌的情绪,平静地拱手,“微臣,拜见郡主。” 赵令悦矮腰,“也见过郎将了。” 过礼间她莞尔一笑,邵梵也适当地弯唇。他未露深处的锋芒,也未曾错过她眸中携带的狡黠。俯首之间,还能闻到一阵她周身散发的暖香。 高高在上的小菩萨,刹那也有了人间烟火气。 瞧他们这一幕,一旁同为人父的赵洲缓缓笑道,“修远侯啊,你家这宣义郎年少有为,平日能助你左右,也不亏了。” 在赵洲的认知里,宇文敬妻妾成群,膝下有一堆女儿却没有一个儿子,算命的说他命中无子,让他过继一男,一晃眼整整过去了六年。 这六年来,赵洲一直在想办法压制陇西地方军权,派了知州和节度使过去监督,鲜少让宇文家沾手建昌中心军务,这继子一直呆在那荒凉之地,赵洲压根没注意过他,因为浴佛节到底是对他来了点兴趣。 第6章 “既是同天生辰,那我要赐赏。”又问宇文敬他叫什么。 宇文敬一通拜谢,忙赔笑:“邵梵,他叫邵梵,臣念他父母不易,就没让改姓。” 赵洲顿了一顿,遂对赵令悦弯唇,“这名字,你觉得好不好?” 赵令悦走了一步,拿回墨条。边脆生生道,“言简意赅,不错呀。” 不知为何,对话一落,邵梵浑身猛然刮过一阵冷风,凉意遍布全身,果然,随即便听皇帝揭晓道,“昭月的乳名也有个梵字,又巧了不是?” 赵令悦是皇亲。 重名,是忌讳。 邵梵垂下头把双唇重重一抿,眉头在暗处敛起。 他策划几载,千防万守不让赵洲拿住把柄,也没防住赵令悦乳名跟他大名相同。 与已经“吓傻了”的宇文敬对视一眼,父子二人双双噗通跪下。 “犬子......” “臣冲撞郡主名讳,请官家按律下罚,一并废名。” 赵令悦当时在做什么? 她就站在一旁察言观色,这乳名之所以是乳名,自然是至亲才能喊,只要赵洲不提,邵梵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又怎么有一丁点的资格知道呢? 既然是赵洲要说出来吓他们,那她就配合。 毕竟天子的手段是笑脸打人,赵令悦站在这里许久,赵洲是才想起来她没跟邵梵行礼、或是全程没回避吗? 不,他是故意的。 故意叫她来冷落他们。 果然,赵洲适时着人将他们扶起来,面色比方才还可亲三分,着人赐了二凳,让他们坐,“瞧瞧你们吓得,我怎要罚呢,时值围猎,谁都不可扫兴。昭月说很好,那就是很好。我不仅不罚,还想要给修远侯送个字。” 宇文敬作势往额头上蹭了把汗,“官家要,赐,赐微臣字?” “嗯,赐字。”他挥袖坐下,含笑喊赵令悦,“你来,再给我铺张新纸。” 宇文敬恭敬等着,眼巴巴地看着赵令悦那双素手在桌案上娴熟地挪动镇纸,铺了一张洒金宣。 如果是一般人,只怕要唏嘘了。 唏嘘这赵令悦的受宠。 其父赵光,和当今天子赵洲一同去往萧国当的质子,早年还为赵洲挡过一刀,她一出生便被赵洲特封郡主,受赵洲疼爱,所行待禄与所出公主别无大致,荣宠无二。 纸铺完,烧着的百刻香也断了一截,烟丝缥缈间,一个行楷的“平”字,由太监提到了宇文敬面前,叫他认下。 宇文敬没敢说话。 赵洲再陈述道,“平在敬之前,有侯府久安之意,以慰老侯爷忽然去世之噩。卿觉得呢?” 邵梵清楚,赏赐平,是要他们安安分分,要他们老老实实,赵洲要打压人,也得先千回百转一下,将人先唬掉一层皮,扒掉一身骨,才肯引出正题来。 宇文敬忙不迭赔笑,“甚好,甚好。”同时一滴汗挂在下颌,划入有颈纹的脖肉,自此改名为宇文平敬,叛乱后为表“忠贞”终生未改。 赵洲一笑,继续话家常。 邵梵眸色发暗,拢在膝盖上的手,所发之汗将官服湿透。他把自己隐在谦卑中,寡言得引不起赵洲注意,但能感觉到还是有一双目光来回注视自己。 是赵令悦。 她的目光在他眼角颤动的长睫附近逗留了一会儿,落到他的手上,他的手便蜷成拳,将手心的那团汗湿布料小心翼翼地藏起来。 那时邵梵便知她对自己充满了质疑,但是她在质疑什么?是不是又跟看好戏一样,等着他的窘迫。 ——菩萨面,凉薄心。 * 到了围猎那日,老少男女同出。 男子可围猎烧烤,觅食野炊,女宾客也可打小球,乞巧。 赵令悦穿着飒爽的罗锦分裤,坐在一匹果子马上用窥镜找她爹爹赵光,末尾还见着了那一身圆领武袍的邵梵,他是武官,武袍穿在他身上比那大袖朝服更飒爽,而且还是宝蓝色的。 赵令悦抿了一下嘴,将窥管放大去窥视他。结果不知赵绣与赵义什么时候提着缰绳悠悠过来,忽然大声,“梵梵瞧什么呢?” “嗳?”赵令悦一惊,手中窥管掉下了马。 看见是他们,掩饰地一哂,“我不过瞧瞧官家身边有没有我阿爹,你们又吓我!” 随从的内侍要去捡,被赵义拦下,他亲自下了马,将那玩意儿递给她,笑问,“打马鞠不打?我照例陪你们打第一场,再去跟爹爹狩猎。” 赵令悦也将及笄,骑马技术在这群人里最差,“我想打得,骑得慢点便是了。”她挠挠头。 赵义一阵开怀大笑。 要随侍去准备,而后纵马挥杆,陪她们热了场。 辉朝十多年的禁狩令也起了效,养殖牲畜外,皇林里的花鹿窜着,且天白夜更时分,狩猎场上扬起了一圈赤红火把,飘飘荡荡的,萤火虫也就纷纷扬扬地出没了。 儿郎们的高喝助彩自中央棚中而来,赵令悦边吃喂到嘴边的猪肉,这几日她练马时,还跟赵琇一起谈论过昭梵的底细。 这什么人? 一冒出来就敢冲撞了她的小名,还敢跟她同一天生日? 赵令悦心下恼火得很,而且据她那天观察,他似乎在伪装什么,总之,她很不喜欢他。 想事情的间隙不断被喂食,直到她猛地打了个饱嗝,发现已经吃撑了,伸了个懒腰就对雅翠和岫玉道,“我想去林中捉萤火虫,你们去拿几枚团扇、束口布袋来。” 第7章 “现在么郡主?要不找公主一起?” 她瞥眼最近的赵琇,正和王献围在烤架前,低低切切得咬耳,抽不开身。 赵令悦歪了脑袋,“她也得有空啊。” 岫玉叫来两个内侍,打了灯笼跟在身后陪着,远处的赵琇终于发现赵令悦要入林,便要起身阻止。 而王献瞥见那抹身影入林,手擦过她袖口,抚上一片温润肌肤,“留下来陪我吧。”说着,将赵琇拽了回去。 第4章 星月照雪(四):利用  萤火穿梭在松杉和灌木叶当中,飞地缓慢、轻盈。 赵令悦衣角翻飞,用那扇子悄悄扑棱,就跟扑蝴蝶一般。 内侍在几米处守着,忽然一阵风吹草动,似有马蹄声,再看郡主,玩得入迷了,显然没听耳。 “你听到什么动静没有?” 另一个道,“都天黑了,哪一位主子还捕猎,听岔了吧你?” “真的真的,你快细听。” 那另一个把耳朵竖起,不过几秒,几只箭擦过风林的飕飕声到了耳内,他眼睁大了! “还真有!我听着挺近的,要不要提醒郡主?” “我不敢。” “你不去我去,若是郡主有个好歹,打死我们也不够赔的!” 内侍才上前了几步,一麋鹿忽然窜出来将他吓得一跳,哎呦一声躲避不及仰面跌倒,灯也摔了出去,掉在赵令悦脚下,身边的岫玉将将捡起来,“怎么了?” 内侍扒着草堆爬起来,“是麋鹿!” 另一内侍喊道,“还有箭!” 赵令悦不明情况,但手中萤火虫因她松懈,自手里溜走。这时对面林路里驶来两匹飞马,赵义跟邵梵一群人追赶那花鹿而来。 六名金吾卫举着火把,晃了下赵令悦的眼。 打头的赵义于火光中一发现赵令悦,准备好的弓箭便松下来。 可邵梵没有照做。 他箭在弦上,手中的弦已经绷到最紧,视线穿过赵令悦等人,紧盯着她身后的那猎物。 赵义大惊失色,恐他误伤了赵令悦,大喊,“快放下,没看见郡主在此?” “——嗖”,三皇子话未说完,长箭擦过林叶,惊散了成群出动的萤火虫,已经射了出去。 赵令悦就是此时发现了直冲冲射来的箭镞。 “梵梵!” “郡主!” 距离太近,她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噔的一声磕碰,就过去了。听得几声哀嚎,那小鹿儿已倒了下去。 月光下,那箭准确得插在鹿颈里。 雅翠岫玉目瞪口呆,两个内侍也吓傻了,金吾卫一动不动,不敢去查看死鹿。 所有人都看清了,那箭,刚刚是擦着昭月郡主的脑袋过去的! 赵令悦自己也不笨,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愣在当场,她看向邵梵,他怎么敢? 可那罪魁祸首竟然还面无表情,像个冷血动物。 * 邵梵在高处,无人知他心绪早在五脏六腑剧烈翻涌。 他们之间隔着满空被打散乱飞的萤火虫,他不爱萤火虫,甚至是讨厌,萤火里有他年少的记忆,过于沉重。 王家一族因所谓“抗旨”在赵洲手中惨死,家眷连坐。 行刑前夜,他和母亲睡在刑场的野外。 那日是他的生辰,母亲从那牢狱兵的帐中出来,衣衫纷乱,她为他捉来一只萤火,放入他手心。 “昭月郡主出生了,天下大赦,我们都不用死了,你要活下去。娘教你,你跟着天上的归雁往北走,去陇西找修远侯宇文通,你父亲是他的故友,他一定会收留你的。好孩子,一定要记住娘的话,记住了.......” 母亲哭了,年幼的他亦心痛,这种轻微的呢喃在林中随风再现,就像是梦魇一样挥之不去。 经年过去,昭月郡主这个刻在伤里的字符,也成了他眼前的真实。 邵梵呼出一口浊气,翻身下马。 * 自那箭射出后,赵义几乎是滚下了马,到了身前悦,四处扯看,“梵梵?!伤到哪儿了没??” 她脸上血色亦褪尽,“我......”抬手,摸了摸右髻的发。 赵义巡眼过去。 她今日梳得是个双蟠髻,螺钿梳点翠其间,左右各簪了玻璃空瓶簪,簪头似瓶,可再插花。 现下左边的簪子还在,右边的明显被箭镞打烂,只剩下一截断尾。 赵义怒极,一转身发现邵梵已经单膝跪地,等在那里领罪。 几个大步,抬脚狠狠踢上邵梵请罪的脊背,一股脑地拳脚相加,邵梵不吭一声。 原来酒过三巡,气氛热络起来,听闻邵梵在军中夜视极佳,射术一流,每次都是夜袭敌营,屡试不爽。 赵义年轻气盛,平日也最擅弓骑,加之喝了酒性情上来,便当着赵洲的面,请求与邵梵于昏昼一比高下,赵洲欣然同意。 二人简装便策马复进林中,临时起意也未曾叫女眷回避,谁知赵令悦会碰巧也在林间? 邵梵到底是哪来的一百个胆子,能拿赵令悦的性命打赌?如若他马偏一步,又或是她躲一躲,那后果都不堪设想了! 思及此手不免更用了力,发泄了一通,对着赵令悦身边的人大声恼道,“带郡主出去!” 赵令悦被左右人扶着往林外走时,双腿还一直止不住地在发软,脑海控制不住的,开始回忆那日邵梵面见赵洲时的场景。 第8章 她也听到过赵洲与皇后议论,老修远侯死了,这次将他父子喊来,是要趁机收归军权的。 两相联系,赵令悦蓦然肯定了一件事——这个邵梵不是要害她,就是想要利用她。 她气地胸膛剧烈起伏,挣开雅翠岫玉的手,将那被他打断的琉璃发簪从发间拔出来,蓄力甩了出去,怒骂一声:“这个混蛋!” 雅翠和岫玉连忙凑上去给她顺气,“混蛋混蛋!白瞎长了双眼睛,敢叫我家郡主受惊?待禀报官家,看官家和大人怎么收拾他!” * 赵琇得知赵令悦被偏箭打断发簪送回了家,立即与王献赶进了营帐,赵洲坐在上首,底下人都已经齐了。 邵梵脸上挂了彩,此时鼻青脸肿,赵义将林中经过禀报出来,言尾还愤愤讥讽,“儿臣倒不知这邵郎将如此看重输赢,一只鹿而已,跑了便跑了!竟还比得过昭月的安危性命去了!” 此话一出,宇文平敬即刻面如菜色。 他慌忙跪地求饶,“犬子怎会想要加害郡主?!定是喝多了酒糊涂了啊,看不清物也是有的,求官家饶这孽障一命!老臣半生无子,好容易得了这一个。” 又屁滚尿流地爬去了邵梵旁边,大力抽了邵梵两巴掌,“好在郡主无碍,官家郡主要怎么罚,只要饶他不死,都……都任凭处置!” 既赵令悦无事,赵洲也不能真的就因为这件事砍了邵梵。 反倒是宇文平敬这一番涕泪纵横,哭天喊地的,总归不好看,也扫了众官兴,“卿先起来,打也打了,骂也骂了,邵郎将,也是喝多了酒。” 邵梵伏地叩拜。 他有十足把握伤不到赵令悦毫毛,只言片语都不为自己辩解,直接伏到尘埃里去,“臣该死,是臣糊涂,眼盲眼瞎惊了郡主!” 赵洲嗯了声,佯问赵光,“少保想怎么处置合适?念其履历军功,还是从轻发落罢了。” 邵梵屡立军功只是赵洲嘴上说的好听,他始终没让邵梵超过七品绿服的官阶,就代表了他真实的态度。 这次失误恰恰给了赵洲机会,他必定要借此削弱陇西军权。 赵光棕面短须,余怒未消,缓缓道,“既是武官,那就按军中失职惩戒如何?无故射伤平民,按大辉律法,校尉以下打十脊仗,以上二十,郡主非寻常百姓,宣义郎身为中将知法犯法,更要以身作则,再加十折仗,三十罢!” 宇文平敬只好磕头,“该打!该打!就照少保说的办。” 几个文官又起身作揖,对赵洲道,“郡主金尊玉贵,虽与百姓有别,但若是大行特权反失了法公规正,还是谨遵律法,二十折仗便罢。” 赵光唇角下挂,未再辩驳。 赵光是皇帝近亲,赵洲不好公开偏颇,“便照学士所言,按律法来。” “嗯,那就二十脊仗。禁酒一月。此外......”赵洲顿了顿。 这一顿,让在场的人都拙火,噤声。 赵洲要评判了。 宇文平敬更是一脸热汗,邵梵额头对着地面,他闭了闭眼。 等赵洲最后的发落。 “降横班副使为大使臣,拜修武郎,降正帅至副帅,领邵军一半,另一半交于副指挥使。” 副指挥使是赵洲派去的中央官,道完便作揉额,“好了,都起来,累了一天,众卿也回了歇栖,”玩笑道,“宣义郎明日睡起了,可别忘了去内务监领板子啊,这大男儿敢做敢当,少保回去哄一哄,郡主也就不闹脾气了。” 半家常的话,叫天子又变得随缘亲和起来,众文官笑,簇拥着赵洲走出了营帐。 赵义仍有不满,还想跟赵洲复议,赵琇连忙将赵义拉走,王献看了一眼他们,跟在赵琇身后。 跪地的二人等棚中空了,对视一眼,个赛个得狼狈。 邵梵是真的松了口气。 太险了,赌赵洲的喜怒,太险了。 但寻机闹这么一出幺蛾子,二十板子,赔了一半邵兵,皇帝便不好将事情做绝,起码得累而待之。 他们回了陇西,也能缓其日月,另行他策。 邵梵这是赌赢了。 * 邵梵有时胆识骇人,叫宇文平敬也猝不及防,好在这半路父子还是一唱一跳打完了双黄。 回了歇脚处,屏退众人,守好门窗确定无人偷听,宇文平敬才压着声道:“你要寻个错处,何故非去碰那昭月?不知道她是官家身边的红人?” “再不动手就没机会了。” “脸疼不?” 邵梵手搭膝,正襟危坐,只那花脸格外出相,“我皮糙肉厚的,无事。” 内务监的板子可不轻,若赵洲不特意松口多少得皮开肉绽了,宇文平敬敛住唇,手砸了好几下床板。 “卧薪尝胆十年一剑,成大事者皮肉伤算什么?你好歹没有叫你父亲失望过,再等等,这些我们全都得讨回来!明日,只能先委屈你接着挨打了。” 邵梵笑一笑,“恐怕不止挨打那么简单,王献传信,说郡主一直对我颇有微词。” “什么?” “昨夜之前,她就已经跟公主编排我,说我虚伪。” 宇文平敬瞪了下眼,复述,“虚伪?郡主说的这话?” “是。” “那你还是不该惹她,万一你伤到她半分......” “我知道,可我没有选择。” 第9章 * 翌日,邵梵去内务监领罚。 木杖敲在邵梵平躺在刑凳的骨肉上,起落之下的风中都裹挟着他血汗的气味。 宫中一般都只打小杖,可给他用的是大杖。 他将牙齿咬得铁紧,额头上的青筋毕露,又一击砸下来后,他脑中弦一扯,骨头咔嚓一声,似乎是哪里断了。 赵义在一旁受天子吩咐监刑,明明已经过了二十,但刑仗仍旧不曾落下,次次往他断了的腿骨处砸,没有人喊停。 那一瞬,邵梵差点觉得自己会死在这里。 但因为王献透露的消息,赵琇知道赵义滥用私刑,怕他闯祸,只好匆忙赶到内务监,她心知肚明赵义怒火的源头,还带上了赵令悦。 进院见赵义让人换了大杖,赵琇轻手推了赵义一下,低声道:“难道你要打死他吗?官家可没有下这样的令。”下秒对执仗者喝停,“先停下!” 霎时间,堂内只有邵梵沉重的呼吸。 跟在后头的赵令悦听着那带血钩样的呼吸声,恳求赵义收手,没敢去看邵梵的衣服上渗出来的是汗水还是血水。 这人利用她与朝廷、官家博弈在先,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宫内办事得按章法,赵义冲动用事为她徇私,也没问她本人愿不愿意呈这个情。 而且后面出了问题,不还得算在她和她家的头上么? 赵义对她什么都好,就是人太蠢。 赵令悦道,“我知道堂哥是为我出气,可官家只叫杖二十,你私自加了,回头怎么跟官家交代呢?” 赵琇也劝:“大杖不是小杖,不能再打了。” 可赵义不听,因为他不是一个智高的人物,想不到那么多前因后果:“八品芝麻官,他滚回了家有什么好交代的?不许停,继续打!” 赵令悦鼓起一口气喊,“你们不要打了!”边说边快步走近邵梵,邵梵没望着她。 赵令悦在他脑袋上方袖起了手,傲慢道:“何必逞强呢?你昨夜确实对我无礼,跟本郡主道个歉,我就饶了你。” 邵梵这才看向她,血丝布满眼球,咬牙镇定。 两相一望的那刻,他的样子将她窒住。 赵光平日里总说,人的善恶只在一念之间,世上本没有完全的好人坏人,他招惹她有他的苦衷,可能是在为自保挣扎。 那一瞬间,她竟然有点可怜他。 赵令悦看着他的眼睛,用仅他们二人可听见的低声,向他呢喃,“昨晚是你先欺负我的,所以你应该要跟我道歉。” 邵梵胸内抽着气,连带整个胸腔都在发疼,被汗打湿的眼睫毛抖了抖。 她又拔高了声音,好让在场的赵义也能听见,“以后看见了我记得要绕道走,别再来招惹。” “......臣无礼在先。”邵梵松开铁紧的牙,缓缓开了口,狼狈趴在那里,一字一句地说,“......求,郡主原谅。” 邵梵求了饶,赵义才放过他,但不让人给他一把竹藤椅,非要他自己走回去,将他再次凌迟一遍。 那日他腿都是拐的,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内务监,地下硬生生被他的脚步,拖出一条湿淋淋的血路来。 后面就听说邵梵跟修远侯两个人连夜滚回了陇西,安安分分的,在地方当个八品官和酒囊饭袋去了。 陇西,一块边塞之地。 苦寒,人烟稀少,也是抵外的军事重镇,陇西军六万余,本是保卫国朝,誓死效忠君王的,谁能想朝朝狼子野心,宇文家会跟邵梵一起掀杆做狼呢? 如今辉朝没了,赵令悦前半生受辉朝供养,后半生,注定要和反了辉朝的邵梵,纠缠不休。 * 邵梵找回赵令悦的当天,便与王献一同进宫面见英王。 议事处还被押了几个五花大绑,跪在那儿的大臣,身上是破旧的品官服饰,他们见到邵梵与王献,其中一位大臣猛地用头撞过来。 可惜还未到二人身前,就被一旁的士卒打翻在地。 大臣心有不甘,破口大骂,“尔等反贼!深受君恩,不思忠君报国,大逆不道背主叛乱....” 邵梵不痛不痒,淡道:“堵嘴。” 英王赵晟叹过气,便叫他们三个过去。 赵晟试探着,柔声明言,“本王欲留下叔叔的命,放那些年过花甲的臣子退仕还乡。” 相较于赵晟柔软的同情心,邵梵可谓是刀枪不入,直接冷言道:“赵洲能活到几时,要看他配不配合,至于那些大臣,大王是不是以为,他们不会用刀就没有威胁?” “一旦放归,寥寥几笔煽动人心,编造流言都是个中高手,制造民乱也不在话下,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因此这些人只要活着,就必须掌握在我们的手下。”说到最后,邵梵拱手,“臣请问,前太子少保赵光,现在何处?” “他与本王叔叔一起留在了宫内,应该也被关起来了,你找他干什么?” 王献见赵晟不解,便替邵梵补充,“邵郎将抓到了赵光的次女昭月,可借她让赵光低头。赵光身处太子少保的位子,若能叫他出面去说服那些老臣支持赵洲退位,倒是个不错的权宜。” 赵晟思索,“他......是王叔的心腹,胜算能有多大?”犹豫间刚要派身边的人把赵光带出来,邵梵又压低声说,“昭月是他的亲眷,既然以此为条件,不便在众前跟他谈,臣单独去见。” 第10章 英王颔首。 * 邵梵去见赵光时,他手脚被绑着,虽一日一夜滴水不进,但精神力气都存,此时,听见动静睁开了假寐的眼。 邵梵蹲下来,单刀直入地说,“我想让你出面去说服那帮翰林院和枢密院的老臣,让废帝退位,辅助英王登基。” 赵光目光骇然,冷笑连连地撇过脸,“......不可能。” “我们谈谈条件。” 赵光摇头哼笑,“一朝天子一朝臣,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不必多费口舌。” 邵梵也笑了,“谈谈你女儿如何?” “你不配提她一个字。” 邵梵目光冷然,“看来你确实不怕死,就不知道你死了,落入我手的赵令悦该如何。” 赵光猛然睁开眼,目露诧异与怒色,“你说什么?” 邵梵一字一句,缓缓地道,“昨晚三更时你被捉,赵琇侥幸逃脱,但赵令悦被我捉了回来,现关在我营中,成了我的俘虏。” 赵光神色越发冷硬,“我不会信你的。” 邵梵又笑一笑,他的眼白还有些充血。 赵光并不知那是为了救赵令悦受的伤,只令他看上去更加阴森渗人。 他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什,交到被绳索束缚的赵光手中,“这东西,少保不会不认得?” 赵光低头,淡紫的夹棉丝罗透着花格窗漏进来的光,显出缠枝石榴的暗纹,那是赵令悦从公主府出来与他父女临别时,身上所穿的冬裙。 棉绸布里一只羊脂白的和田手镯,正是赵令悦及笄后赵洲所送,赵令悦一直贴身带着的。 “辉朝习俗。女子未嫁,镯不去身。”邵梵推了推赵光开始哆嗦的手,将东西推进了他怀中,“收好。” 一句“收好”,叫赵光浑身毛骨悚然。浑身有种已经拿着赵令悦骨灰的森然,原本颓唐认命的眼神,顷刻间迸发出愤懑无比的光。 他死死盯着邵梵,用眼神将他千刀万剐,语气有些绝望,“你把她怎么样了......” “暂还未把她怎么样,就看你想让她是哪种下场?少保可以好好想一想。” 邵梵还不忘说些腌臜话,好继续刺激他绷紧了的那根神经,“我见令爱待字闺中,丽质天成,那貌美娇弱的样子,被营中那帮还未成家的莽夫瞧见了,都央我将令爱赏赐给他们消遣。” 说到此处轻佻地笑了一声,”我骂他们不知轻重好歹,一直帮少保挡着这帮洪水猛兽。投桃报李,少保是不是也该对我表示些诚意?” 赵光如遭雷击,登时呆立当场。 他忍住怒意,“你让我见见她。” 邵梵轻笑,“你肯照我说的做,我就让你们父女见一面,不然,你永远也见不到她了。” 赵光大睁着眼,胸膛开始剧烈起伏,显然被他气得不轻。最后,咬牙从嘴里挤出二字:“奸佞!”他含着泪,破口大骂,“奸佞......好一个奸佞!” 就在邵梵与赵光切磋的这时辰,那头值房西院寝屋里的赵令悦,烧里带毒,受了重伤一直没醒。 军医李无为喊宋兮进去,一脸的摇头,“这姑娘头颅豁口太深,又冻了半天染了急病,今晚要是还不退烧,八成熬不过去了。” 宋兮有些头大,“这可怎么办,人可是郎将拼了命救回来的,死了太可惜。” 李无为就等他这句话,“呐,要不我给你支个主意好咯?你让郎将带两个宫里的御医回来,宫里有御药房,他们手上肯定有能救这姑娘性命的药。” 第5章 星月照雪(五):苏醒  眼看赵令悦确实要不行了,宋兮不敢耽误,派人进宫,又请军中的两个女眷都到房内去照顾她。 二更时夜深,她们母女把炭盆生上,至在她床下暖炕。 婉娘探了把她的手腕,“这姑娘手越来越冷了。” 好在王献这时到了,身后还跟了两个提箱子的中年男人,“他们是宫里的御医。” 宋兮的人当时一到宫内,关押处紧锁的屋门也被推开,邵梵站在门外开口要人,他周身气概跟鬼煞一般,赵洲身边的御医自然打死不肯过去。 邵梵默了会儿,直接沉吟,“你们的郡主要死了。” * 此时御医打开医奁,取了针包,一针扎于手上,令一人配合他将赵令悦翻了个半身,扎在她的颈后,年轻点的御医道:“玉体贵细,疗中衣衫不整,可否将帐子放下以掩身。”又对王献说,“非礼勿视,男子一律避到帐外。” 婉娘南方农村出身,从没讲究过这些精细礼节,请示王献。 他点头,“隔帐也放下吧。” 外帐和内帐都放下了,帘子垂挡住那道细影,他坐在一旁等着,因炭盆烧狠了,额上背后起了一层温热的细汗,几缕脚步声之后,还以为是倒茶的来了。 却没想到是邵梵。 “你不是还要点兵?这就忙完了?” 邵梵抬眼,“我过来看看,她到底怎么样了?。 “还在救,但不大好,她伤的太重了。” “噔”的一声,邵梵将剑重重搁在桌上,“连阎王都不肯收她,那便就再重,也救得了。” 话里听不出喜怒,但突兀的声响吓了换水进来的婉娘女儿抬莲一跳。 邵梵今日一身冷雪,被热气一蒸,竟开始散发出隐隐的血腥气,跟赵令悦的那种不同。 第11章 赵令悦虽然脑有创口,仍通身存清澈的女子体香,抬莲怕得很,轻手轻脚地缩着过去。 布帐一开一合间,邵梵甩衣坐下。 他盯紧帐子缝隙,帐中女子眉目紧闭,额发已经打湿。他抿唇道:“她当时从雪底下爬出来,就是还想活。” 她爬出了马车,努力从大雪中挣扎出来,才算得了一丝生机,那一马车只有她侥幸存活。 若就这样死了,邵梵料定她不会服气。 王献惋惜赵令悦的处境,“她确实是个很倔强的姑娘,凡事都很有自己的主意,与......”顿了顿,“渡之,若有可能还是放她走吧。她以这样尴尬的身份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 邵梵见他神情怜惜中带着落寞,知道他是又想到了那个人,捏住他肩膀,“别再说这种话,让郑思言听见,又去让他父亲的门客在英王前参你一本,落人口实。” 王献撇过头去。 论心硬,他道行不如邵梵,邵梵可以说是个没有软肋的人。 他们谈话的时刻,抬莲又端着水盆出来了,一盆淡血色的热水在他二人面前过去。 邵梵眼尖地叫住她,“姑娘你过来。” 抬莲瑟瑟缩缩。 王献看了那血水也微微皱眉,邵梵疑心重,“他们在做什么?” “扎头,”抬莲急的打舌头,“指头,给姑娘指尖放血呢。” “为何?” “那些人没,没说。” “莲小姐,你先去倒水。还烦你给我们端些茶来,多拿几个杯子。”王献支走抬莲,也喊他坐下,“你疑心他们害她?赵光和赵洲不会舍得的,她年纪小染了重风寒,确实也得把湿毒排出来。你着伙夫杀几只新鲜鸡跟鱼,给她补补血,多吃点就补回来了。” 邵梵手扶上桌,王献以为他要坐,谁知他的手一把摸上了桌上的佩剑,提剑就往帐中走。 “渡之......” 在帐边燃艾柱的婉娘见到人高马大的身影出现,骇了一声,“郎——”不待婉娘喊完,他已经掀开了卧床的内帐,直接闯了进去。 弯腰忙碌的两个大夫转过身挡住邵梵视线,对邵梵横眉冷对,“施针作疗不可打断,你还不快退出去?” 邵梵表情未变,提起手中紧握的刀柄。 那二人一见兵器,神色大变,“你要干什么!” 下瞬邵梵手腕一挑,用刀鞘挑开了碍事的两人,那动作看似轻巧,实则下了力道,两个御医一下子便被搡开了几尺距离。 床上的赵令悦胳膊衣领俱开,指尖小臂,还有锁骨下都扎着针。 她在香气缭绕的烟雾中安静沉睡。 卧内烧着去湿寒的艾香,还掺和了些别的药材在内,有淡淡的佛手柑香从苦涩里跑出来。 邵梵弯下腰,闭眼侧耳,略去房中琐碎的动静,直到能感受到她微弱的吐息声。 御医黑着脸看着这幕,重重从鼻腔中哼了口气,敢怒不敢言。 邵梵敛刀退了两步,用眼神示意他们两个上前,转身时婉娘就倚在帘后,她也将方才那幕瞧在眼中,尴尬地笑了笑。 邵梵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淡定照原样退了出去。 * 药香一宿不断,至几声坊间的鸡鸣,天亮了。 熬过了这一夜,屋内的御医将针收回,邵梵留下一个,安排在轮值房里住下,另一个送回宫里软禁。 不肖他说,赵光这下也会知道赵令悦在他这里所言非虚。果然当日,他要门守报信自己想见邵梵。 午间,宋兮道,“他肯定是想要你放人。咱们费老大劲,又是扎针又是灌药,那昭月什么时候能醒啊,宫里的大夫说了吗?” 邵梵摩挲腰间的那枚玉环,“她没有大碍,迟早会醒。无影在墙边有没有监听到什么?” 赵晟圈养的那些领地私兵不如邵军警惕,关押处四周都是他们的人,还有不少暗卫。 宋兮夹了一筷子麻辣羊肉,辣的口舌津液直流,“赵光本想撞墙自尽,是废帝将他拦下,劝他服从。” 他瘪了瘪嘴,“废皇帝说了,他们几人死都不过早晚之事,眼下能救赵光爱女一命,张口又何妨?赵光觉得不是几句话的事,他还笑呢,说跪不了多久的。赵光就同意了,说要见你。” “......”邵梵眉头微微皱起,宋兮说罢又吞了一大块羊肉。 邵梵看他把那盘羊肉吃得只剩最后几片,再伸向羊肉时夹住了他的筷子,不让他吃。 “你当初就该捉住赵琇,赵义没有什么头脑,反而是赵琇,她有智谋,手里现如今还多了一个孩子作为筹码。” 宋兮噎了一下,“其实,那天要不是郎将你自个忽然跑去......”他说了一半眉心一凉,恰好此时抬莲也远远跑了过来,赶紧左顾而言他,“那小丫头过来了,肯定是有事!” “醒了醒了。”抬莲气喘吁吁的,“娘叫我吃好就过来告诉你们,姑娘醒了。”说完,还记得怯生生地给邵梵行了个礼,“大郎将好。” “好。”邵梵立刻站起身,气势将矮小的抬莲逼退一步,他看了眼残羹,宋兮趁机扫尽最后一片羊肉,把碗里的白米扒干净。 他愣了一下,转头对抬莲道:“你去伙房,让他们炖碗热的鸡汤,清淡些。” 抬莲愣愣的没动,于是他回忆了下王献的语气,“烦请姑娘?你也可以多要一锅跟你娘分,辛苦了。” 第12章 抬莲整个人如遭雷击,猛然点了一串头,飞也似地跑了。 宋兮跟他一起走,路上呵呵摇头,“这傻孩子等他阿爹打进京才跟着娘过来投奔,见你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怎么怕你怕成这样?你也没有多可怕啊,打人那也都是打不听话的男人,没有打过不听话的女人的,还是你太严肃了?” “你说的不对。”他回,“不听话的女人,我一样打。” 宋兮:“......” 他们进了屋子,里头热气蒸腾,视线迷惘。 药香甜丝丝,苦涩涩的气味,烧的人鼻尖哆嗦,睡意混沌。 婉娘听见通报和脚步声出来,为他们掀开了半边隔开桌椅与卧床的帘子。宋兮跟着邵梵就要进帐子,被邵梵拦住,“你待在这里等就行。” 宋兮:“嗯?哦。” 邵梵进了外帐内,在房内中央停下。 婉娘见此便自己走到床边,“郎将可是要妾身掀帘?” 他颔首,“有劳。” 婉娘手够到帘缝,她拉着帘子往窗柱旁退。 正午阳光上斜,射进窗内打在深色的帘上,添了点活泼的温黄,窗外的麻雀啼了一声。 赵令悦的身影映入房中置于台柜上高高的男子铜镜内,如镜花水月,倒映出一个不真实的虚影。 床上的人半坐,棉被叠在胸前,她头上止血的白纱已经取下,一头乌黑的长发刚被婉娘用发梳梳顺,垂在腰后肩膀,泛着黑亮的光泽,发后显现一段鹅白的细颈。 锦衣玉食的郡主,重病一场,仍旧不失华美。 邵梵的目光锋利,如鹰隼尖锐的鸟喙穿透她的身体。 四目相对之时,他终于能够堂堂正正地站着,念出这个贯穿他记忆的封名,“昭月。” 而她呆了一呆,眸子透着明显地困惑。 邵梵竟然看不到她该呈现的恨,该有的愤。她只是单纯的,以一种很警惕很陌生的目光,打量着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自己。 邵梵默了默,空旷旷的手捏成拳,一板一眼地冷冷叫她的名字:“赵令悦。” 她微微动了动,也冷冷地试探问:“你是什么人?” 第6章 星月照雪(六):失忆  赵令悦经历了混沌不堪的噩梦。 梦中噬鬼神兽一直逼近,四海皆碎,山河倒悬。 她用双手努力地攀爬坡面锋利的山川,掌心血肉模糊,头上山崖还要朝她压倒而来,这时有人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 一道人影匆匆覆她身上,陪她一起堕入地狱......她如同溺水得救了一样睁开了眼,撑着起来剧烈咳嗽,发现四周全然陌生,头顶上是简陋的素帐,她质问掀开帐子的婉娘,“你是什么人?” 此时,赵令悦再对邵梵问出了同样的话,一旁的婉娘终于察觉出点不对劲来。 邵梵也察觉出来了,他再念“赵令悦”,声量已经小了三分,往前了两步走到床边,眉心微皱地看她的脸,大病初愈,她脸相较去年足足小了一圈,“......事到如今你还在装什么?” 赵令悦一愣,也敛起两道秀眉。 邵梵见她不回话,忽然生出一股无名怒火,刚伸手想去碰她肩膀将她带过来,别再躲着,却被赵令悦眼疾手快地打掉。 她身子一个打滚,滚到了靠墙的床角去,离他更远,只把自己蜷缩在被子后面,冲他低喝:“你别碰我!” 扑空了的掌心空荡荡的,他闪过一丝微不可见地惘然,将手蜷成拳垂在腿侧,又喊了声,“赵令悦。” “你为何一直喊这三字,难道赵令悦是我的名姓?” 邵梵自嘲,为何呢? 她本就不值得。 而他是个傻子。 婉娘在一旁观战了这一个回合。 她只知道赵令悦是邵梵带回来的,不知赵令悦是什么身份,但见邵梵似乎被她怼的无话可说,只僵在那儿不动,无可奈何的样子,应该是他肯偏心护着的人吧。 这二人都犟得很,交谈间火花四溅,随时要打起来一样,婉娘生怕邵梵再说胡话吓到赵令悦,连忙上前把帐子一放一挡。 邵梵不悦,还欲继续质问,她拉邵梵到一边。 “妾方才给她梳头发时问她名字,她也没回,妾还当她是内向不爱说话。如今看......”婉娘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像是这儿受过伤,有点不记事了.....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吧?郎将这般,姑娘家要害怕的。” * 邵梵跨出门槛,让门兵去找御医,那人得令,他又改口,“不要御医,你找军中当值的李无为来。” 一时脑热竟忘了御医也是宫中的人,自然向着她,邵梵在心底嘲笑,也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她。 随即自虐般地抬头看毒热的日光,射进眼中一片火辣辣的灼烧,将那股情绪波动烧灭。 李无为很快过来,给赵令悦把了脉。 邵梵站在一旁,面色缄默。 ——他对她了解不多,但从彼此第一眼起,她就不是什么养在深闺的等闲女子,甚至对他这个人的观察过于敏锐。在内务监她心中有气,是因为清楚他在利用,所以才会说出“是你先欺负的我,你要跟我道歉”这句话来。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她醒了,应该要以牙还牙地跟他讨回,怎么会失忆? 邵梵不信。 他站在一旁,神色仍旧冷峻而尖酸,等赵令悦存着怀疑的眼神四处打量,不小心与他对上时,那眼神就会像一根针一般扎进她眼里去,势必要她露出点破绽。 第13章 但她只是厌烦地调转头。 她不喜他。 一年前不喜。 现在,亦然不喜。 * 诊完脉,婉娘喂她喝鸡汤,她也乖巧。 邵梵看她一眼,与李无为出了院子,思索时习惯性地摩挲了一下腰间玉环。 “她是不是在演戏?” “我看不像,这姑娘脉象混乱,确实是失忆无疑。”李无为淡笑,“郎将是怕她耍花招?但她头受重创,醒来后记忆不能恢复实属正常,一部分出在身体,一部分的病根在心里,这位赵姑娘若有心疾,过去的事让她想起来就痛苦的话,那她就会自己选择失记。” 邵梵将人救回,并未对外说明她的身份,但,单一个皇姓赵,也预示了许多问题,李无为多少猜到一点渊源,知道邵梵多疑,还让他放宽心。 “怕什么?只要人脑子不是坏掉了,那精神迟早都是能恢复的。等我回去再开几副汤药,给她调理心神。” 李无为信誓旦旦的,“郎将不要着急,先让伤者将养身体,等天再暖些你带她出去走走,看看花、游游水,没准哪天她心情开朗,一下就全想起来了呢?” “游山看水?”邵梵笑讽李无为,“你倒是有闲情逸致得很,不必了。她不想记起来,那就最好一直都记不起来,倒能给我省下不少麻烦。” 李无为一哂,打了个哈欠,他把两个小瓶从药匣子里拿出,塞进邵梵的腰间囊带,拍了拍,“药给你。我说你这个人啊,浑身上下就这张嘴最硬,又硬又臭,跟那粪坑里的石头一样!” 邵梵不想听他啰嗦这些,转身走了,李无为拔高声调,声音跟在他脑袋后面跑。 “我看你就是挺紧着她的,生生让自己别了个快见骨的口子......哎你那药睡前记得涂啊,伤口没退红莫要碰水!” * 当日,邵梵进宫。 关着赵洲和赵光的大门一开,宫外带进来的御医就被丢了进去。 “还给你。” 赵洲叫他。 邵梵顿步,“何事?” 赵洲几夜未睡,憔悴不少,“朕退位,你放人吧。” 邵梵轻笑,“还轮不到你来替我做决定。” 赵洲愠怒,现如今已沦为阶下囚,少了往日帝王的威严,只好退而求其次地问了句,“那昭月现在如何了?” “醒了。” 赵洲问御医,“他说的可属实?” 御医临走前,远远被邵梵的人挟着,见过赵令悦一眼,拱手道:“陛下,郡主虽伤重,微臣施针让她退了烧,今日下午微臣见时,人已经清醒过来了。” “那就好......”赵洲手腕已经脱了层皮,红紫充血,一抬举便刺痛。他用手掌扣了扣膝,“醒了就好啊。” 赵光就在一墙之隔贴耳听他与赵光说话,等邵梵拐进来时早已恢复日常,在赵光左右还关着其他大臣和仕子,只要邵梵经过,骂声此起彼伏,唯赵光的仪度最为平和整齐。 “王献应该已经提前来过一回了,我的意思少保清楚。”邵梵道,“给我答案便可。” 赵光此前一直拒见前驸马,他认为王献是背叛了皇室的内奸,对他个人所持厌恶甚至比邵梵、宇文平敬这些逆党更甚,那邵梵就偏偏让王献进来。 他要将赵光这种人身上的傲气与尊严,一点点地打压,抹掉。 “给我一天时间。”赵光坐在地上,换成镣铐的手各置于膝上,没有看他,只敢看地,“我会说服他们,让陛下退位。将帝位禅让给英王。” 邵梵皮笑肉不笑。“那就有劳少保出面。” “等等。”赵光转折道,目光闪烁了一下,摇摇头,“我只能做到这些,怎么选择,就是他们自己决定的了,若还不肯,我亦然没有办法。” “那我再教给少保几句。” 赵光抬头。 邵梵着一身青蓝色的武袍,除了腰间一枚玉环与进宫的腰牌,并无多余装饰,他屹立在光中,那表情属实冷漠。 “哪个不肯,就会被拉进上右军院狱拷打,脱皮拔骨,死人的话也套得出来。趁还有后路该见好就收,切莫得寸进尺。” 赵光目光瞬间紧缩。 邵梵蹲下与他齐平。 “建昌府的刑司军,左右巡院现已被我与郑思言带头接管,少保该知这郑将军耐心浅,别说区区文官,就是他手底下犯了错的铁兵,都挨不过他手底下的一顿板子。屈打成招之后就完了吗?” 邵梵冷笑,“呵,结局不过是建昌府外的断头台,血溅三尺之后,尸骨与文人清誉也荡然无存。少保可将此些话,原样带到。” 邵梵的这一段话,让赵光怒不可遏道:“你虚读经学,破坏礼法,罔顾纲常,还好意思在我面前说清、誉二字?!” 赵光的语气与目光都越发森冷,“你与宇文平敬,父子两个同为英王鹰犬,手段这般残酷,我又怎会信你还有常人基本的良心跟’仁义‘在?” “......否则何苦为难我的女儿,连让我们父女相见一面都做不到。”赵光轻轻苦笑了一串,“奸佞得势,日月蒙尘,陛下与我等全都是阶下囚,没有选择了而已。” “我既然能保你女儿,就能从郑思言的手底下保住他们。郑思言好开杀戮,而邵某,向来识时务者不杀。” 他太冷静了,赵光悲愤中持疑反问:“去年浴佛节围猎,我看得出来你并不耽溺名利,犯下造反之罪,囚禁当朝天子一心拥护英王,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14章 可邵梵并未答他,“......明日此时,英王与我等必须要看到结果,否则先杀你以儆效尤。” 不待赵光继续追问,邵梵已经跨步出去,门重新落锁。 * 自治疗赵令悦的御医被送回宫后,邵梵不让任何前朝的人再接触过她。 不止郑思言的探子,连赵晟的内官都被打发走了。 如他所言,他不希望赵令悦想起来,细米好菜养着她并不难,但她记起来一切,指不定会在朱雀值坊里闹出什么幺蛾子。 这日赵令悦睡过午觉,王献才被放进屋,不意外的,她开口还是那句“你是什么人”。 王献的情绪不禁在肺腑里上下翻涌,心情是形容不上来的复杂。 进门前邵梵让他“不该提的一个字也别提,长话短说”。 为何如此? 因为她的父亲赵光出面劝降,随后与其他大臣草拟退位诏书,让赵洲禅让皇位,新的鸿胪寺卿告知初六雪停放晴,是为大吉,赵晟的继位大典就定在了那日,也就是明日。 三司二府已经在赵光的带头下倒戈顺从。 其中不肯承认赵晟的一些年轻武官,刑部未逃的尚书,兵部的侍郎等等,全都关押于邵梵所接管的左巡院狱。 邵梵提着赵晟的旨意,将犯人从左院接到了右院,给了这些前臣体面。不至于脱衣赤裸,剥皮抽骨,行刑前遭受拷打到血肉模糊。 行刑定于正月十四,于赵晟继位的八日后公开斩首。理由便是朝臣以谣言祸君,至陛下昏聩,现今退位让贤,新君临朝,定要肃清朝堂之上的奸佞之臣。 这下子,赵洲落得这般下场,倒是他们背了黑锅了。 这世道如同滚滚东流的大河,裹挟着一个孤立无援、无家可归的小小郡主。王献看着她尚不知真相的透丽眼眸,喉咙干哑。 对她而言,眼下能够失忆,已经是幸事...... 再观这间小院,像牢笼一般囚困她在这方寸天地,却也让她稍暂能逃避现实,王献没有提起赵琇,他寥寥问候了两句,让她着意滋补、安心养伤,便立刻退出了卧房。 卧房外,邵梵与宋兮都在等他。 王献与一直看着门口方向的邵梵视线对上,后者颔了颔首,“说完了?” “嗯。”王献缓了缓脚步过去,提起另一件正事,“你之前跟我说的,我有个主意,可以引君入瓮。” 邵梵忽然抬手让王献停,看着王献身后。 他手负在身后,轻声问:“怎么了?” 王献与宋兮顺邵梵视线看去,原来是屋内的赵令悦不知何时到了门边上,一手撑观景的美人榻,一手持着半卷闲书。 第7章 星月照雪(七):待嫁  太阳蔽于云后,赵令悦站在门前窥视他们。 她的身形清瘦窈窕,螓首蛾眉,抬眸走步都有仕女图里的陈贵都雅之风,像一幅临春的优柔画卷。 但宋兮怎么看都觉得太过冷淡了,不算是很好亲近的那种女子,是矣,他平时对西院退避三舍。 另一个方面,是他也不敢僭越邵梵私自搭话。 赵令悦看了他们三个一眼,迟疑地摇摇头,“......闲来走走路,并无事。” “天还未暖透,寒气重。你不要站在门口吹冷风,回去看书吧。”他给了婉娘一个眼神,婉娘便自内将门扣上,门缝发出沉闷的声响。 门阖上,宋兮才敢低声问,“郎将,她是不是跟抬莲那丫头一样,都很怕你?” 不止这点,宋兮觉得邵梵与赵令悦之间的氛围有些怪。 宋兮觉得,她既像是人质,又不像是人质。 从那日他望着邵梵陪她共淋雪,披风也不穿,专心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大雪中将她给抱回来,这种奇怪的感觉就开始了。 邵梵没有回答,反问,“她怕不怕我,重要吗?” “哎呀不是。”宋兮挠了挠头,便又看向王献,再问了一遍,“王参军,她是不是很怕郎将啊?” 王献微笑,“那不是怕。” “不怕?怎么整日连话都不说一句,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憋......” “多说多错,她不信任郎将,自然谨慎些。” 宋兮恍然大悟,还想笑话谁呢,就先被邵梵使劲推了一把,他稳住了脚跟才没有摔倒,“哎呀......你,郎将你脑羞怒成了。” “是恼羞成怒,宋兮,你近来废话甚多。”邵梵拍了他一肩,往前走去,“郑国公派来的人差不多要到了,你跟我去迎。” 郑国公是郑思言之父,唤作郑慎,位同宇文平敬。 王献未曾意外,宋兮却如临大敌,忙正经起来与王献追上他,“这郑国公还真是,那心眼跟马蜂窝似的,比他儿子多多了!进京后非要处处盯着,生怕我们哪回做什么不带他,他少分一杯羹!嘿,这又是从哪儿漏的风声......” 不该漏的风声是宫中的秘密,这个秘密也让赵晟夙夜难寐——传国玉玺在逃跑时被前太子赵义带走了。 登基大典在即,他们却只能偷偷摸摸用假的,这成了赵晟心里的一块大石,压的他难受。 邵梵想要先引诱赵义过来,借机活捉了他,赵琇毕竟是女子,她的幼子太小没有执掌之本。 只要赵义在手,来年开春他们再打过去,把传国的玉玺抢回来,就能彻底了却后患。 英王派来的有两人,门下侍中郑御,和中书舍人钱檀山,几人一起去了议事处铺开地图。 第15章 王献将他的计划详细陈述出来。 “我们的人会在后日对翰林院和枢密院等人公开行刑,若能提前放出废帝露面,昭月郡主同被处置的消息,四日内便能传进赵氏残党所盘踞的单洲。” “而赵义感情用事,听闻父亲和他疼惜的姊妹有难,必定会带人偷偷潜返,试图抢救。” 郑御和钱檀山听得认真,他们都清楚王献以前是什么身份。 若要较真起来,他如今跟赵琇也没有和离,按辉朝律法,还仍是夫妻,这样明晃晃地算计妻弟赵义,令郑御心中唏嘘。 这种灭门的大义有些癫狂,让钱檀山也感到语塞。 “赵义会亲自来?” “相信我,我有把握。” 钱檀山顿了一顿,张口询问,“若公主阻拦呢?” 王献抿唇。 钱檀山又看了看邵梵,邵梵上前一步,俯下身,神色锐利,“中书郎,可知道辉朝为什么要亡?” 钱檀山:“......守旧腐朽。” “没错!朝官与京官里的明智者永远被排挤。在座几位皆得不到重用,被朝廷驱赶贬谪,而赵琇是赵义的臣姐,赵义是君,她是臣。君主要做什么,臣子是不能拦的。” 过去的赵琇不能拦,也没有拦,她耽于个人享受,不计长远,当长公主时奢靡艳丽,与驸马王献朝朝暮暮。 现在的赵琇,不知还有没有余力去拦。 王献神色一黯,喝尽兔毫盏中的冷茶。 “辉朝腐朽堕落,各持己见。可君君臣臣所有人都很守这一套,他们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不惜害死清官好官,还有为他们鞍前马后的武官!” 邵梵说完哼笑一声,扯起半边嘴角,有点像是嘲讽赵皇族的作风,也有点像是苦涩的自嘲。 “邵郎将之言,言之有理,只是......”郑御一直捻着胡须,“废帝是退位,如何能跟清君侧的官宦一起露面?在百姓眼中,他是养老的天子,不是犯了错的天子。这听着,不太另单洲的赵义信服啊。” “郑公,处置并非处刑,而是露面。” “嗯?” “旧天子观刑,帐置于市内,随即身体不适,中途返。”王梵眼底倒映灯烛的火焰,“赵义要在那个时候动手,而我们要在那个时候捉他,机不可失。” 钱檀山忽问,“那么昭月郡主,郎将打算如何处置?行刑,还是观刑?郎将不让其露面,也不肯放宫中的人进去寻她......可她毕竟是前朝贵族,废帝近亲,一律进宫中关押,集中让人看守才更稳妥。” 他看着邵梵,对他这段日子的表现若有所思,又碍于邵梵如今掌着半边权,不敢直接戳破,只能侧面提醒他一下,他该怎么做了,。 “郎将这次用她引赵义出洞,过后也将她送入宫了,不要再耽误,让她与废帝等人关在一起,这是英王的意思。” “关多久?”邵梵问。 钱檀山愣住,“这要看新天子意。” “嗯。”他点头,“知道了。” 钱檀山见他点头,以为他同意了,带着点微笑,“那郎将可否回答下官的问题,她是观刑,还是行刑?” 邵梵也笑了笑。 “她?直接午后处斩。” * 正月初六,雪止风停。 建昌城内横平竖直的宫廷群殿,在冬日的暖阳下显现出原本的白墙金瓦,枯枝落芽。 宫婢、人臣于前后宫和朝堂上来往,拜贺万岁,皇城呈现出一派政通人和,风调雨顺的假象。 这日赵晟正式登基,旧天子文辉退位。 起居舍人的笔头下,记录赵洲被尊为“弘郡君太上皇帝”,同时新帝赵晟为“文盛帝”,改年号惠和为崇安。 从此,旧朝成为孤影,已经是历史中西去的一粒尘埃了。 到了十四日腊八节前后,北开的刑场也是一样挤满了观刑的人。 一大清早,台上便被军士押来了三五个老者,这里头只有一个人的囚车被老百姓扔了烂菜叶和臭鸡蛋,便是太尉秦守世。 他身后插着圈“刑”的令板,大嚎大叫,满嘴求饶,眼泪鼻涕齐出。 一看见那行刑的武夫扛着闸刀上刑台,顷刻便两股颤颤,肥腻的大肚下两腿之间,渐渐溢出一股骚臭清液...... 失禁了。 楼内坐于高堂案前的行刑主官见状,同一旁的辅佐官求证,“我记得由左巡院交来行刑的名册里,并没有这个人啊。” “是。” “那还.......” 辅佐官轻声,“是现任参知政事的意思,半夜派人来送的信,将他圈上去。”又凑到提刑官耳边,“这秦世守为讨好废帝巴结郡主,帮着打压陇西修远侯与邵家军,这桩旧闻大人竟然不记得了?” “我有印象。”提刑官点点头,“......那官家那边?” “官家放权给参知政事,提刑大人将他的意思照办就是。这秦守世从前拍官家和都堂下三省的马屁,专捞油水,哪里是什么好东西?您看多少人恨他,这王献也算为民除害了。” 那提刑官点头擦了擦冷汗,只等行刑令一到便按时行刑。 忽然,人群又自远处哗然。 辅佐官伸长脖子望去,因为拥挤也看不出所以然来,提刑官呼了两口冷气:“听闻今日太上皇出宫观刑,我这心里真是,从一早,眼皮就跳个不停,着实一宿无眠啊。” 第16章 辅佐官便说些笑于他放松,“大人是左眼跳还是右眼跳?” “大概......是左眼。” “大人宽心,那是喜兆,说明——斩的好。” “......”提刑官俯视刑台与各色众人,示意手下士卒,呵令众人不得喧哗。可暗地里摇了摇头,“但愿如此......” 至要行刑时,喧哗声愈演愈烈 。 太上皇弘郡君的华盖鸾驾,被四匹白马牵引而来,赵义的便衣御林军也一同到达了南开闹市附近。 与此同时,暗地里的宋兮、郑思言这些人也在守株待兔。 城门口处,等待检视的车中女子手持一尊金丝镂空暖炉,内里烧着贡炭与佛手柑香。 她也听见了喧哗,掀开车轿。 轿角的花鸟纹镂空香球动了动,引乔装后的赵义侧目。 但命运弄人,赵义看来时她已放下车帘,赵义只看见半只女子素手,未曾留心。 而赵令悦也未曾恢复记忆,她已被邵梵给说了个新的身份,安排着去离京的路上,待嫁。 嫁给谁? 自然是邵军统帅,兼现任左巡院院首,邵梵。 她一走,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便要上演了。 第8章 玉药洳茶(一):醒悟  在王献考取状元那年,为填补被贪空的国库,辉朝在全国十六洲内足足放开了十三道港口以续命,同时开放建昌的定票典当行,允许商人财产在京中画押。 今日北开港口菜市停着几口南边来的货船,旁边岸上的坊内还有不少当铺、银子票局用以置换金银足锭。 赵晟一登基,便着力恢复市坊秩序,北开河的清明桥里很快挤满了商贾、卸货的船工。 在富商对船工下达的吆喝声里,宋兮坐在庆春早点坊喝肉粥。 包厢的门一开,暗卫进来复命。 “横班,人都到齐了。” 屋顶,楼下,街上,还有水上浮着的船,巷子的密闭深处,全都是他们的人,宋兮布防了一天一夜没吃饭,他囫囵嗯了一声,端着碗将第五碗鱼羹喝下去,碗底的新鲜鱼肉也舔干净,才重重将空碗往前四个上叠去。 他往屋顶上看了眼,“弓弩都发过了?” “发了,每人有三十支短箭,只是......横班与郎将都未曾收到准确消息,那帮人若是进城,也只怕是乔装易容了。” “他那把瘦小的软骨头,化成灰老子也认识!”宋兮站起来,目露凶光,“赵义一出现,听我的令,你们就将他身边的人......都射成刺猬,但这赵义可不能死,要活的,你们碰上了也别伤他要害,交由那些姓郑的手下去抓好了。” 郑思言处处要揽功,可每次出力的都是宋兮,他以往不会这么大方。 暗卫只负责接令,“是。” 宋兮躲在暗处伺机时,郑思言又过来缠他,套他的话。 但没几时太上皇的那顶专用黄轿就出现了,郑思言只好闭嘴。 四马镶金行于青石板路上,金黄刺绣的四面薄帐里,显出一个穿翟衣的佝偻男子,他要去“观刑”,这让街上围观太上皇的人一下子沸腾起来。 外人越发热闹的氛围里,屋顶上,桥下着黑衣便服的暗卫与郑兵越发目光炯炯,围绕着庆春坊这边的气氛也越来越低闷。 宋兮手中的剑,越握越紧,直盯着那辆行过清明桥桥岸的皇轿,开始四处梭巡,气氛紧张的静可掉针。 果然,桥上的一群船夫扔掉货物,悄悄朝皇轿的地方冲来。 宋兮拔刀,对郑思言喊,“就是这时候!” 赵义的人从货物里抽刀,直冲皇轿周围的宫内侍从砍去! 两行人打在一起,按计划,郑思言他们得将人逼到无人的道路上,再找出赵义,其余人由宋兮射杀,免得射伤百姓。 混乱中赵义中一人踩着郑思言手下的尸体翻身上轿,待看清了,那轿里的人哪是什么太上皇,他是废帝身边的亲信太监刘文。 当初宇文平敬在赵洲面前摔成狗吃屎,就属刘文笑得最大声。 刘文手脚被绑,嘴里压着石头说不了话,红着眼发出呜叫,那爬上去的还未来得及出声提醒轿外,便被屋顶上的暗卫射杀,栽在刘文膝盖,死不瞑目。 刘文骇得闷声大叫,剧烈挣扎。 轿外的见状便往桥上跑,冲乱了上头的商贾和真正的船工老少。 垫后的乔装男子,边甩物边逃,先是摔掉了船上一整架的景德镇窑变瓷器,登时桥上遍地碎片,水面无数水花,又在慌乱中甩开一名大腹便便的商贾。 那人猝不及防,一翻腰就掉下了桥,坠落时发出杀猪般的吼叫。 宋兮见此,确定了什么,忽然不急了,他慢悠悠地收刀,提醒桥下的两个暗兵,将那快淹死了的商贾救起来。 待后脚郑思言到,那几人也因为前后被堵,无路可逃全都跳了水,自然是跟商贾一起被捞上了船,最后十七人,三人自尽,其余全被擒拿。 落水狗似的商贾则跟在背后,对推他的那人戳脊大骂。 郑思言吹着胡子瞪他,“给老子闭嘴!”退散群众,将人都到了里屋,便满怀期望地去这堆人里找赵义。 宋兮提醒,“赵义不在这里。” 郑思言偏偏不信,他让手下撕去这些人易容的面皮,结果当然是如宋兮所言,赵义不在其中。 第17章 郑思言脸上挂不住了,登时就有些黑,怒冲冲地低斥:“王献这个白面狐狸,还有你、邵梵,你们几个早就想到了是不是?你们故意将我留在这里应付这些残兵,好自己去抓住赵义跟官家讨赏?!” “郑将军你眼里除了赏头,还能不能有点别的出息了?”宋兮无语,他遥望着北开菜市,“接下来,就看郎将的了。“ 谁知郑思言嘀咕一句,“你眼里还不是只有吃。” 宋兮腮帮子涨红。 * 此时的刑场上,也正陷入空前的混杂。 有人光天化日之下打劫刑场不说,一颗人头却在正午开斩前猝然落了地,让四散奔逃的观客更吓了一跳,尖叫声连连,不输宋兮那边。 原是赵义他们砍断了大臣左思峡等人的麻绳桎梏,又趁机劫持了提刑官,刀架在提刑官脖子上,将将突围逃时受困。 左思峡为保护赵义抱住了暗卫的腿,可惜他抱住的正是暗卫头子无影。 邵梵早有准备,一早就遣了他来。 无影手起刀落,比包青天的铡刀还要无情锋利,左思峡登时身首异处。 这样的场面着实让普通民众震撼。 赵义当场崩溃扔了刀下跪,被其余人擒拿。 他泪流满面,“老师......” 邵梵拉起腿软的提刑官,示意周围的刑兵先清场,以隔开众人,淡定道,“提刑大人可随后写一道公示贴于邸栏,今日因劫场暂停行刑,行刑之日,宫中改日再宣。” 提刑官已经被吓的面色苍白。 “提刑官?” “......” "提刑官!" “啊?!是是是,下官听见了。” “今日让大人受惊了,大人莫怕,逆贼已全数擒拿。”话间无影过来找他复命,他便对着提刑官行了一礼,“大人请清场,我已着人送大人与辅官回府衙休息,告退。”说罢便真走了。 他带赵义一走,提刑官望着滚落一旁血淋淋的头颅,几欲呕吐。 一把老骨头浑身发抖,在辅佐官地搀扶下,勉强下了场,哀叹,“新君所用之人如此怪异,犹如那洪水猛兽……老夫要辞官,老夫这就去辞官归田。这个位子,老夫是坐不下去了。” * 宋兮闻讯,与郑思言一同赶来会合。 刑场外的平地处,赵义在众人注目下,被摁着五花大绑在一张太师椅子上。 他还是个不曾长大的孩子,之前还有赵洲跟朝廷为他兜底,如今没了江山与靠山,也得为自己的一意孤行付出代价。 郑思言一脸的扬眉吐气,“哈哈,赵义,你个软骨头的臭小子!可算被我们抓着了,你也真笨啊,随便下个钩子你就真咬?十三港口里的鱼也没有你这么买账的啊。” 说完抱臂轰笑一阵。 远处响起一阵马蹄的动静,随即能看见钱谭山与郑御远远过来的红绿官袍,身后还领着一队人马。 赵义牙齿咬地脆响,他一认出是宫里的人,便更加高声咆哮,“你们不如直接杀了我!你们这些造反的狗贼,昭月在哪里,我的父皇在哪里?!” 宋兮被他吵得头疼,“这不就你去跟你父亲进宫团聚了!小屁孩,聒噪!” “昭月呢?!那昭月呢?!” 宋兮这下没吭声了。 倒是邵梵忽然伸出手,摁在赵义肩上,附身凑到了他耳边,“殿下很喜欢这个表妹是不是?可惜,她不在这。” “......”赵义的脸上,五官已经扭在一起,“你到底在胡说八道地狗叫什么?!” 邵梵玩弄人心的想法渐起。 他以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线,一字一句缓缓地道,“她被我送走了,以我邵梵未婚妻的身份,出京待嫁。” 赵义被他当头棒喝,就如被人活活撕裂一般,受刺激后露出疯狗般的表情,他觉得赵令悦已经受辱了,成了禁脔。 至亲被欺,赵义欲张嘴咬断邵梵半只耳朵,却被他捏住下颌骨,咔嚓一声,惨叫未能发出便下巴脱臼,彻底失了声。 郑思言瞪大了眼,“你伤他作甚?他是有点吵耳朵,但我们还得给宫里头交人啊,邵梵你可别拖老子的后腿......” “等该他说话时,再给他接上。” * 携带赵令悦的车马在京外宿了一晚,第二日稳速行至上午,天朗气清。 她偶然听得几声翱翔高空的鹰隼的叫声,高亢而凄凉。 于是一只手掀开车帘,伸首探去,原来不知不觉,马车已行至建昌的京城郊外。 山高水远、一望无垠。 风打在额面,她微微闭起眼深吸一口气,呼吸到了病后的第一缕清凉空气。 远处山峦埋在初生的雾中,只露苍白的山腰,一只老鹰自山雾中冲出,气势磅礴,划出天桥般的弧线落入高耸的云层。 她拉起一边的钩子,将帘子吊起来透气。 “姑娘还是别多吹风。”一旁的女婢给她披上貂裘,想将帐子放下,“今晚进常州城,听说有灯会,那时我陪着姑娘去走走吧?” 赵令悦微笑了下,算作回应,“我胸闷,透不过气。” 女婢见她如此,手顿了顿,“......甚少见姑娘笑呢,若真是闷得慌,那就先透透气好了。”便放过帐子,回了角落。 她少话谨慎,怕吵到赵令悦,也知道赵令悦不喜欢聊天,不喜欢别人跟她跟的近。 第18章 车内的熏香燃着,赵令悦正视她,“秋明,你为什么到了郎将这里做事?” 秋明呆了呆,敛眉,“郎将于小女有恩。” “怎么个有恩法?” “......家中起火,我父母皆烧死了,家贫无棺椁入土,小女只能自卖以筹钱,邵郎将给了小女很多钱,让邵家兵帮我父母入土,却没跟我要什么,我跟了郎将一路,他最后问我能不能来服侍姑娘,我便来了。” “这怎么算有恩呢?”赵令悦浅笑,本性不改地道,“他帮你,你帮他,这是交易。你若是想走,常州我放你下车,不用管别人怎么说你也不欠他的。” 秋明愣住,过来跪着恳求,“姑娘别赶我走!邵将军未曾主动要求,是小女自愿的。小女已经没有家了,只愿跟着姑娘郎将,日后可以有个庇荫!”说着因为太紧张,竟然眼睛都红了。 赵令悦无心惹她哭,搀扶她起身,“你哭什么......不走就不走。我无非.......” 她哽住。 她无非是因为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的,虽然有个说是自己定亲的丈夫安排好一切,但她凭直觉仍不肯信任这个男人。 以己度人,就觉得这样半道过来的秋和,大概也更想要自由吧。 结果不是。 “无非”二字之后又是没了下文,她放开了秋和的胳膊,不知为何,心里的那种莫名的沮丧和失落感,在此时的山路间堆积得更甚。 “吓着你了,你回去坐着吧。” 人人都说认识她,她却人人不相识,邵梵说她是军中老将之独女,父亲已去,由他代为照顾,择日成亲。她看着邵梵那张脸,虽然觉得熟悉,但为什么潜意识里排斥他呢? 未婚夫妻不该是如此。 可她偏偏什么都想不起来,世界于她成了个可怕的够不到底的阴谋,谁都可以欺骗她。从在那间平淡的院子中醒来,她不再开怀。 秋明偷偷看了眼她瞥外的侧脸,神情恬淡,不似有气,便放下心自己擦干眼泪,重新缩回角落。 安静过分的车马,只有轱辘压过融雪的闷响。 渐渐的,山回路转,一片雾气朦胧的雪山展现在赵令悦兴致不高的眼边。 赵令悦的心忽然就紧了一下。 她不受控地被这片连绵的雪山吸引,两手搁在木窗沿边,撑起半边身子去看,猛烈的冬风裹挟住她,将她大氅的绒毛和耳边的碎发猛地往右吹去,在空中剧烈抖动。 “这里发生过雪崩?” 感官被寒冷呼啸的风声刺激,一种溺水感和窒闷,顷刻间从她四肢百骸渗出来,脑中忽而控制不住地闪出这念头。 秋明未曾听清她的问题,“姑娘说什么?” 雪山的影子倒在她透亮的瞳孔中,随即而来的,是一些纷杂鬼魅的片段,不断在她脑海中飞快地闪现。 城破起火,嘈杂人声。 飞流奔腾的车马,追赶车马的士兵,被焚烧的京城,还有四散奔逃的宫人。 有个女子声音虽然虚弱,但在不断叫唤,似乎叫的是她....... 此时,她又置身在雪山底下那辆千疮百孔的马车,回到了那个连续不断的混沌噩梦当中。 梦境中的悬崖与眼前的雪峰重叠,雪崩下来的时刻,这次她终于看清了将她从深雪中扯出来,以身体覆她其上的男人,长得是何模样。 刀刻般的挺拔眉目,眼仁在雪堆中漆黑...... “姑娘?” 电光火石从她脑中劈开,赵令悦呆在那里许久,再回答不了身后秋明的话。 她望着自己的手,耳边剧烈翁鸣,猛然醒悟过来,梦中坚硬粗糙划伤她手掌心的东西,并非山石,而是武将袖口所扎的牛皮腕带。 她的手在轻轻发抖。 “姑娘?!” 秋明怕她再染病,有些担心。 她微微起身,盯着赵令悦有些抖的背影说:“姑娘,难道不冷吗?” 被问话的人肩头还在微微耸动,秋明大着胆子绕过去,蹲坐在她身边,探寻道,“姑娘怎么在抖,是哪儿不舒服?” 待她看清赵令悦的脸,登时吓了一跳。 ——她已经泪流满面。 第9章 玉药洳茶(二):下毒  劫法场一案过去,该死的人也还是死了。 一晃,大半个月过去。 二月初,王献位居参知政事兼任户部尚书一职,与同党派的宰相梅雪尘,开始着手主持全国的清政变法,遭到台谏上述反对,认为操之过急。 这日,二人与御史台几位重臣,同被赵晟召见,就变法和屡屡被王献与邵梵提起的雄殇岭被屠旧案,跟众位官员商量具体该如何做。 变法需要能实施,旧案翻案,也需要着力调查的证据,赵晟虽然力挺王献,也早知当年王家被冤的真相,但如今当了皇帝,做什么那也一个人说了算的,底下还有三省。 新朝廷如今少见旧人,约分三派,宇文平敬为势的王邵一派,郑慎父子为首的郑党一派,还有英王未承恩前,在封地招揽的各地寒门士族,高门大户,这些政客皆为心有抱负,口有清政之人,这一派自然属皇党了。 三党鼎力,互相制衡。 郑党御史大夫出来发话。 “陛下,变法一事牵连甚广,就单说这纳税,分河、桥、道、港、洲。前朝以洲纳税,设立中央派遣的中监使,调度上是转运使,但监管混乱,笔录失准,参知大人既然想要在税中查漏补缺,没个一年半载的,连基本都不得知。” 第19章 赵晟听了,放下在看的劄子。 “这个问题,我其实已考虑过了,也问过王参知跟宰相。但须知,财政为国家支撑之本,秘书省呈报的数目,除却前朝携的款,恢复民生的开支用度。如今国库里一半不到,可知私相授受,中饱私囊之泛滥。这件事,太上皇来不及做,我便替他接着。” 御史大夫眼转了一转,赵晟说,“我不想赘述,叫宰相参知跟你们解释吧。” 无论哪朝,年轻的皇帝刚登基,都是想要锐意改革,成就一番事业,赵晟也想还赵家一个清明正大之誉,否则大可继续当闲散亲王,两耳不闻窗外事。 御史大夫瞧他这态度,就是很支持王献变法。 除了皇党,斯文的赵晟似乎跟状元出身,满腹经纶的王献更亲近。 梅雪尘年高,喜静听,少参与口舌之争,于是王献起来答话。 “臣已调度秘书省,官家令宗正寺与大理寺干员四十人,左右巡院各出一百人,共二百余人发派各州,调遣当洲府衙财政邸书,不出一月,定有结果参报。御史大人莫要轻断。” 王献微笑,淡定气派将御史大夫回的一愣。 御史想他跟邵梵还有赵晟已经做了让步,让左郑与右邵插手共察,便不再纠缠。 对高处观望的赵晟鞠手,“臣,臣只是担心王参知年轻,经验尚许不足。既官家与参知宰相已遣专人,臣无异议。” 王献隔空还礼,还是微笑,“那就谢过御史大人了。” 御史大夫微微哼了一声,撇过头去。 赵晟又怎会看不见御史大夫衣服下的几根花花肠子,这一查根本便是动了他们背后王党的利益了,但凡事看破但不能点破。 眼下,场内王献着红,梅雪尘着紫,倒是御史大夫身后跟着一群着绿的官员,赵晟眼光一扫,重新提笔在劄子上给台谏的写回批。 “官财取自于民,民着青,官着绿,可见官为民之仆。众卿都是我底下勤奋至极的好官,自然该取俸禄,只是这财如何取,取多少都该有个清平的论断不是。否则,国库,何时能满?账目,何时能对?” 一番话,暗递劝告警示之意。 此话一出那些人尴尬相视,包括御史大夫在内的,全都轻微咳嗽几声来掩饰心虚。 梅尘雪脸上只挂着平淡的笑容。 他看了眼缄默的王献和耐心温和的新帝,适时说,“官家,该谈谈这十六年前三万八千人被屠于雄殇岭的旧案了,这个案子当年草草了解,牵连的可是三万多常州兵民的性命,刺史失踪,成了一桩悬案,宫内宗正寺至今没有一个清晰的案陈呈报过。” 王献低垂的眼也萌发出了点异样的碎光,在眼底起伏流淌。 他撩袍跪下,行礼请示赵晟,“臣想求请陛下让亲事者,右巡狱院院首邵梵入殿。” 其余人听这话都有些奇怪,赵晟当着众人的面,也得装作不知道。 “哦?他怎么会是当年的亲事者呢?十六年前,”赵晟的笔滑过葫芦形砚台取墨,看了王献的脑袋一眼,“邵郎将也才八岁,尚不知事啊?” 王献俯首,答,“他本姓王,是......前朝常州刺史,王凭之独子。” 此话一出,平地起惊雷。 终在十六年后,邵梵的身份被提起。 王家一案背后的三万多人的冤魂,也终在十六年后,以改朝换代为代价,才在王家后人的浴血争取下,求来一场能够平复冤屈,洗净污秽的审判。 御史大夫和其余几人异口同声,“此事当真?” 王献:“岂敢欺君。” “......” 赵晟当时被拥护,便是宇文平敬第一个找到的他,宇文平敬有权,邵梵有兵,宿在修远侯府的庇佑下,这对半道父子互相成就。 虽说赵晟因为邵梵不请示,就故意私自将赵令悦送走心中不快,但他眼下无实权,而邵梵恰恰相反。 有宇文平敬,有邵军和半张虎符,他有恃无恐,对赵晟明言是因为开春要打三洲,需要前郡主做人质挟制赵琇和朝内赵光,才送她到常州修养的,但赵晟只觉得,他无法无天了。 可他毕竟真的捉住了废太子赵义,这件陈冤只好尽快提上案头。 否则他如何能心甘情愿地离开朝廷去打仗呢? 此人蛰伏十六载,找到后来长大的王献一起合谋,不为名,不要利,只求一个重新审判。 ——王凭是忠臣,而非罪臣,是英雄,而非逆党。 王凭带领的常洲三万八千百姓与官兵,不是战中叛逃遭遇埋伏,而是被自己人栽赃灭口,全数屠尽。 而这样的颠覆案情昭告天下,当今,也只有皇帝才能实现。 也罢。 赵晟敛眉颔首,“卿先起身,让他进来。” * 相较于建昌宫中的二月,常州靠河南岸,湿气和春暖都来得更早些,赵令悦还是一如既往坐在岸边看水中放养的大鹅。 她知道邵梵为什么要她来这里,如无意外,开春便要攻打对岸三洲了,思及此整张脸垮了下去,偏偏这时秋和来喊她回去用饭。 “你为什么每天都要跟着我?”她扔掉最后一把鹅食,不耐烦地转头,眉间冷意飕飕。 她难伺候,秋和也没有被吓走,只是好脾气地解释,“我是照顾姑娘的人,自然要跟着姑娘,不然衣食住行用的,姑娘不会做饭洗衣服,想起来的时候可找谁去?” 第20章 赵令悦觉得她傻,没继续跟她争辩。 乘牛车回去的路上,她还有些依依不舍,频频看顾,秋和择了个水果剥皮给她吃,“今早买来的,路上怕口渴,姑娘尝尝这橘子甜不甜?” 赵令悦没有知觉似的吞咽了下去,憋出一个字,“甜。” 秋和微笑,缓缓道,“姑娘每日看河,从冬日看到春日,一看就是一整天,是不是想泅水啊,还是捉小螃蟹和小虾?” “......。” 她看着秋和这个傻丫头,心道,自己只是想回家。 母亲,哥哥,还有姊妹赵琇都在对岸,虽然她已经没有家了,但有家人的地方,那就是家。 一觉醒来,天已经变了。 而这些情绪下的震惊,无措,恐慌,她都只能化在一场无妄的眼泪里,从雪山一行后,她在常州的灯市上想过逃跑,但侍兵看得太紧,走快了都要提醒她,眼睛如一根绳子将她绑住。 她那时想过搏一把,拼命逃。 这样一来她或者成功逃走,亦或被邵贼发现自己恢复记忆,重新关起来囚禁个暗无天日。 犹豫不决浑身发冷时,看见了集市门外的吊唁白狮,看守她的侍卫不让她多问,她只是借机看热闹,才知道这是常州人自发凑钱,给常州首状元,名士左思峡请了舞狮吊唁。 许多人,都在观望。 官至辉朝参知政事的左思峡已经死了,他死在清君侧的刑场上,听说是为了保护赵义,但赵义最后也没有回到三洲......而赵光扶持新帝上位,是新帝的太子少保,旨意从弘郡君太上皇。 官家,退位了。 新帝身边有两只鹰犬,一只是文人王献,一只是武官邵梵,他们捉了赵义。 流言四起,众人不知真相为何,只能哀叹。 当时有一人道,“这不是我们能管的事啊,太上皇退位让侄,这小亲王倒成了皇帝,可想一想,这天底下,那哪有帮着外人不帮自己孩子的父母,我看这太上皇是被逼的,他们不是找了支大军压境,进了京嘛。” 那人身边还站着个簪花的圆脸婆娘,将他一打:“哎呦快住嘴吧,呸呸呸,青天白日的你是鬼迷日眼了,说这种话,也不怕官差逮你!” 赵令悦当时也不知要如何去感受。 她浑身僵硬,跟着秋和浅粉色的脚跟,回到了车中,面目通红,憋闷到几乎不能呼吸,死死咬牙才忍住大哭的冲动。 赵琇为了生下王献的孩子,承受诺大痛苦,遭遇难产,她的父亲为了保她,认贼为君,及至于今日她都仍旧想手刃邵梵。 这种想法冲到脑颅,次次都会引起她牙齿颤栗。 是,她该将他杀了,才能报仇雪恨! 赵令悦吞下剩余的橘子,掩盖因为恨而打颤的双唇。 这边的秋和见她全数吞了,又剥了一个橘子给她,“姑娘慢慢吃,还有。” “你吃。”赵令悦推给她,“你也吃。” “甜吗?” “嗯,很甜的。” 秋和满眼期待张了嘴,一瞬间巨大的涩苦弥漫舌喉,她差点没吐出来,忍得五官皱起,勉强吞了下去。 “姑娘骗我,卖橘子的贩子也骗我!” 赵令悦松松的发挽在一边,随意用手勾了一下,取下发梢那枚纯金的空心簪子。 这是邵梵唯一未曾剥夺掉的,还属于她赵令悦的东西。 她将簪头的空心如意把玩来把完去,想试试给再见面的邵梵下毒,看着窗外,冷笑道:“喂你什么你就吃什么。酸死了也活该。” 第10章 玉药洳茶(三):暧昧  三月,天掠过一线灰影,正是大雁北归时节。 大雁因其冬去春来的时令性,常入辉人诗句,口头传诵,俗名——归雁。 跟南边的归雁一起飞过陇西的,还有前朝一桩旧案。 十六年前赵洲登基不到一年,单州王起乱,杀了城内主将,常州刺史王凭。 王凭早年由武转文出身,起乱时,他带领全州三万八千军民共同抗乱,当夜却收到一旨撤退圣书,其后带兵民撤逃,但因为隔壁临洲门不开,回城抵挡三天三夜,弹尽粮绝。 为求生路,王凭只好走偏路峡谷,往南边边境去求援边关守军,奈何当时正逢异族金不败与边关开战,三万八千兵民尽数遭金不败手下埋伏,屠杀殆尽,无一人生还。 这件事当时轰动不小,朝野都闻,但被当时的朝廷压下来了,他判决是王凭不请自逃,不等援兵,假报圣旨才会害三万多人被金不败之军埋伏。 王凭尸骨不见,亲属刺囚流放,王家背上骂名,而那些力挺王凭的朝官和京官,也都被相继贬谪,甚至关押流放。 王献,是废帝时隔十三年第一次启用王姓官。 赵晟主持翻案的时间,就在大理寺宗正寺几十干员从各洲回来之后。 这些官僚团队不眠不休七天七夜,彻查出当时主谋其实是临洲刺史被单洲王收买后,假报圣旨令其放弃抵抗,而这位临洲刺史已于去岁病逝。 因此,此案从将王家一族自罪录中抹除,追加王凭,许所有王凭后族入朝入仕,参加科举。 同时,将所流放之人召回原乡,以银钱补偿,而邵梵在左巡狱院之上,封宣义将军,赐紫挂鱼袋,从正三品,成了当朝最年轻的三品武官。 此案一翻,昭告天下。 第21章 四海哗然。 赵令悦亦然久不能语。 邵梵王献有冤,可他们为这三万八千人之冤,造就了左思峡等人的无尽冤案,毁了无数个家庭了。 谁比谁无辜? 她生在辉朝,这并不是她的错,那她为何,凭什么,要待在这里? 她和赵琇,为什么要遭遇这种变故和折磨?! 待再见邵梵,赵令悦势必,要与他来个鱼死网破,手刃仇敌。 * 大雁的翅膀划入黑夜,春寒料峭,邵梵的马步踏进了常州地界,进府衙时正踩中子时尾巴,宋兮等人来迎都不奇怪。 但等他遣散人进后院,发现自己的屋内竟然都亮着灯,脚步不免缓了缓。 许是老早听见动静,门被人推开。 秋明独自站在门槛边上,叉手跟他矮了矮腰,怯怯道:“邵郎将。” 更深露重,秋明细瘦的身子吹得摇摇晃晃的,像一根单薄的枝干。邵梵皱了皱眉,快步走至房内:“不是告诉你了,不用等我。” 屋内帐子层叠绰约,香气若有似无。 他才走几步,便耳根一动,立马察觉不止秋明一个人在场,目光微斜。 右侧帘后,一道暗影投在纱帐上,拉成一道细的弧线。 邵梵将手搁在腰侧,“谁在那里?” 那影子在帐后停了一刹那。 邵梵敏锐地察觉到香气越来越近,清楚帘后之人便是屋内这甘甜气味的由来。 佛手柑香,是她。 秋明忙这会上来解释,“是赵姑娘要奴给郎将留的灯火呢,说走夜路回来留灯是规矩,也叮嘱奴将炉子里温着饭食,等郎将回来就用饭。郎将可吃过了?” 邵梵把住腰侧剑柄的手松开,到桌前坐下,“出来吧。”又道,“秋明。” “啊?” “你不是奴,以后不用再自称奴。” “那.....” “就自称我。” 说话间隙,纱帐被人以手撩开,赵令悦着了一身油绿的对襟大袖衫,浸泡在昏黄的灯火里现了身。 她走至桌边,两人对视了一眼。 邵梵还是那般审视她,神色锋利。 赵令悦一手撇袖,露出来的指尖跟葱段似的,她侧目对秋明道:“你去把炉子里的饭菜都端上来吧。” “奴......我,我这就去。” 秋明的性格实在不能称做伶俐,赵令悦边站在他对面,也在揣摩他对自己的看法,就这样放一个傻乎乎的女婢在她身边照顾。 他到底有没有把她当成是一个威胁,如果不是,那满眼的防备和审视又是什么? 这个人,太不好猜。 不然去年她就不会轻敌,让他挨了顿板子就滚回老家,还有她曾经对他的那丝怜悯,想要放他一条生路,结果却害了自己,真是可笑可恨。 “你干站着不累吗?坐吧。” 赵令悦松开紧咬的牙,微笑道,“我平日不是坐着便是躺着,就站一会,不累。” “姑娘,为何要为我做这些?”邵梵意味深长地看过来。 赵令悦迎上他漆黑的目光,迎战道,“因为,我们将来是夫妇......我要练习如何做好一名妻子,还望郎将莫要介意。” “不会,我该谢谢赵姑娘,赵姑娘真贴心。”他笑了笑,“你应该是有话要说?那就别站着了。” 说着,那脚滑过赵令悦及地的裙裾,直接用脚,将她腿旁的圆凳拉了出来。 凳子擦过她的小腿,将整齐的裙面打乱,虽未被他触碰,却胜似隔衣亵渎。 赵令悦浑身不舒服,忍着踢开凳子的冲动,后退一小步,他却忽然隔袖掐住她手臂,将她冷不丁地扯到了凳上。 “以后我让你坐,你就坐。” 她恨极,嘴角抽动,平淡的表情差点演崩,露出破绽之际忙低下头垂装羞,嗓子里憋出了个,“......嗯。” 秋明这时将托盘端了出来,托盘一式三样,有荤有素并一碗香喷喷的黄米,搁到了桌上。 他接过筷子,两根一起在桌上跺齐,“有劳了。” “....郎将千万不要客气,都是赵姑娘的主意!她一大早就起来等着了,这菜样也都是赵姑娘监工厨房做的呢。” 赵令悦:“......”要你多嘴。 “哦?”邵梵夹菜的动作微缓,在赵令悦暗地期待的目光下,转而将筷落在碗面,不去动筷。“姑娘何时这么热心肠了?” 秋明本意是要他们好好相处,从中笼络,结果又坏赵令悦好事。 她心冷,抬手摸了摸发边已经将粉末倒空了的如意簪子,“我望江整整一个多月,也想通了许多,从前我不信任郎将......但郎将一不短我吃穿,二也不禁我读书,女子本该三从四德顺从未来夫君,我对郎将冷眼,总非正道。” 邵梵和煦一笑,似乎真被她这番话说动了兴趣。 她为求动人,说话时还看着他的眼睛, “这一月,我越想越愧,若郎将不介意,我们不如试着从头相处。此外,我还有一事,斗胆相求郎将同意。” 他笑起来时眉目和煦,神色明朗,与方才的阴森审视全然不同,也手撑膝一本正经地对她说:“是什么事只管吩咐,何用斗胆?姑娘既已被君父大人托付给我,有什么事,我自当尽心而为。” 谁是他未婚妻?! 他迟迟不动筷,还敢屡次用言语占她便宜!赵令悦面色未变,腹中怒骂,不要脸的贱男人! 第22章 但面上还得继续装下去,便柔声言:“我重病才愈,一直未能前去祭父亲之墓,向宋横班打听过,他说我父亲赵老将军的骨灰,是郎将亲手埋的,也只有郎将知道地方。因此该来问问郎将,能否准予我去父亲坟前祭奠。” 邵梵听了这话,有些沉默,“你想他了?” 赵令悦垂眸,抬手从温碗里拿了执壶,将热酒斟进酒杯,半真半假地呢喃,“既是自己的亲人至爱,我又怎能不想呢,哪怕天人永隔。”又问他,“郎将有没有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的亲人?” 邵梵笑笑,未婚妻这个名分是邵梵为了弄明她失忆真假,当时故意说出来试探她反应的。 但赵令悦口中提及的赵氏老将并非空穴来风,骨灰也确是他埋的。 其人生前,提过要将膝下独女许配给他,后来那位真的赵姑娘,也在一次爬山采药时跌下山,香消玉殒了。 思及此,他便也半真半假道:“是,我亦有常常思念之人。” “是谁呢?” “我母亲。” “......”她并不关心邵梵的过去,当下觉得铺垫得差不多了,耗尽最后一点耐心,趁机将酒端到他面前,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见邵梵不动,便没有掩袖,主动在他面前将黄酒一饮而尽,以空杯示意。 “这杯,为郎将洗尘。我敬您。” 邵梵盯着她喝完,才提起酒杯嗅了嗅,浅酌一口便放下了,赵令悦又开始温声提醒,“好了,酒也喝了就快用饭吧,冬日菜本来就容易凉,尤其是这道鱼,冻住了便不够鲜美了。” 秋明怕打扰他二人相聚,早已离开守在屋外,此时屋内只有他们两人独处。 赵令悦帮他用另一双筷子布菜,跟之前冷言冷语的她相比大相径庭,极尽女子本色的温柔体贴。 连鱼肉都被她用筷挑了刺,才放到他碗里。 “尝尝看,是宋横班带人从河岸里抓的。” 赵令悦神色殷切切的,眼皮粉红,唇角微弯,沁在昏黄摇动的拙火里,似一幅宫廷长廊的古画,也像是夜中深宫里出没的艳丽鬼魅。 若是旁的下半身思考的男人,也许早溺毙了,喂毒药也吃的心甘情愿。 可惜邵梵铁血心肠,就是天仙下凡,那对他而言也没什么特别的。 他夹起那一大块冒着热气,咸香味浓的鱼肉,故意先送到嘴边,又顿住,慢慢抬眼道,“赵姑娘,其实我不爱吃鱼,一点腥味也不喜欢,不如你帮我尝尝看。” 他盯着她,几欲将她看穿。 赵令悦袖子下的手死死攥起中衣,胸脯起伏。“......” “怎么不吃?” 赵令悦干笑,“巧了,我也不爱吃鱼。你尝尝看,宋横班都说不腥,你一定喜欢的。” “喜欢这东西,可不好说。”他勾起一边嘴角,“比如,赵姑娘就并不会喜欢在下。” “此话怎讲?是郎将太武断了。” 邵梵阴恻恻地与她调情,可赵令悦终归是金玉闺阁里养大的,没有他厚颜无耻,承受不住这种压境般的打情骂俏。 而且他的笑里,总藏着一种嗜血的刀子似的,她长这么大,少见这狼与鹰一般的眼神。 一块不起眼的鱼肉在空中僵持,她告诉自己,她不能放过杀他的机会。 憋住气,她慕然下了决心,穿过身体肌肤传来的层层冷意,凑近了,眉目婉约柔和,“好,那我替郎将尝尝。”用筷去盘中择,却立刻被他用筷点住,“小心鱼刺,吃我这块。” 他将她挑好的那块毒肉夹到她嘴边,直接喂给她,“来,张嘴。” 赵令悦没张,做了个矜持状:“这不太合适。” “你方才说我们是未婚夫妻,既是未婚夫妇,喂个鱼,有什么不合适呢?” “......” 赵令悦闭了闭眼,她脑中闪回许多片段,决绝地张开嘴。 即将吃进去的那刻,他忽然连鱼肉和筷子一把丢掉,眼见筷子落了地,赵令悦哑然无措。 谁知他又将她手腕扼住,一把拽了过来。 她被拽得猝不及防,人狠狠跌坐到了他腿上,后腰空悬就要后仰,慌忙中一抓桌布,上头的米饭连菜带盘,全摔下了地。 一阵噼里啪啦,地上满是杯盘狼藉。 赵令悦心跳如鼓,毒杀不成,立马拔簪要刺他喉咙。 可手刚碰到一点头发,就被他扼住。 他当看不见她脸色多差一样,轻笑着一字一句道,“姑娘这是要趁夜自荐枕席了?莫急,我们虽是已定下的夫妻,但毕竟还未成婚,等成婚了,赵姑娘再宽衣解带为我解忧,那也不迟。” 他说这话时,眼中何曾有笑意? 赵令悦浑身上下,汗毛全部倒竖,再也不想与他靠近分毫,怒目而向,“你放开我!” 他随她徒劳挣扎,缓缓摇头,“你看看你,才挑你一两下子就炸毛了?你失忆了,但是我没有,我比你更清楚你该是什么脾气。” 她跟姓赵的那些贵族一样,懂规矩讲礼仪,若不惹她,她自当人前客客气气,若是不小心惹到了她,那她可是能要人命的。 这哪是什么小野猫,是头炸毛的狮子才对。 门外守着的秋明听到动静,慌忙推开门,便看见一贯矜持的赵令悦已经坐到了邵梵的腿上,被他搂着腰,摁在胸膛前。 第23章 邵梵的脸深埋她发间时,还一手将她发髻上的金簪缓缓抽出。 二人靠的太近,呼吸喷洒至赵令悦耳后腮边,灯火下她的耳边碎发都在微微浮动,“......郎,郎将。”秋明两颊绯红滚烫,浮起若干红云,“......我......要收拾一下么?” 赵令悦在秋明看不见的地方神情紧绷,浑身僵冷至极,甚至不自主地打着一阵阵的颤栗。 邵梵道,“既然都洒了,鱼也凉了,就都撤下去。” 秋明点头:“后厨里还有备菜,郎将.....” “不必了,”邵梵盯着赵令悦,控在她腰后的手,在她僵硬的脊背来回滑动,深嗅了一口,盯着她的侧脸道,“我在来的路上已经吃过了。这些菜太荤腥,吃了,反而不妙。” 说话时气息又喷在她的太阳穴与脸颊附近,最后四字加重,手掐得赵令悦骨头发疼,太阳穴一阵阵地发胀。 一种耻辱感油然而生,赵令悦从没有被陌生男子冒犯过,及笄后,跟父兄的肢体接触也甚少,从不知一个男子的力气原来可以这么大,这么强硬,如一副铜铁锻炼的不败笼子,将她从头到尾地桎梏住了。 她已经拼了最大力气去与他对抗,挣扎,可在外人看去,她还是没能动得了一下。 待不知内情的秋明矮腰过去拾捡碎片,他才肯松了力道放开她。 赵令悦整个人冷硬地弹起来,脚下将本就四分五裂的瓷片更碾得粉碎。 她抿唇神色不明地看了他手上的金簪一眼,伸手要去抢夺,又被他敏捷地躲过,几次以后弄得很狼狈。 知道东西是抢不回来了,她憋着那股冲天的怒火,转身甩袖离去。 那样子分明是生气了。 秋明又不能多问,只好默默收拾残局。 “碎片容易割伤手,你去找个扫帚过来,将它们收拢好。” 秋明抬头应和,发现他正将那枚属于赵令悦的金簪收入袖中,脸上已经全无笑意,与离去时的赵令悦异曲同工。 前后变化如此之大,若不是碎了的碗碟在前,秋明都要以为刚刚的声色暧昧,只是她自己的错觉了。 第11章 玉药洳茶(四):心软  计划失败的赵令悦,一夜无眠。 她不停地怀疑和猜想,邵梵有没有看穿她,以及夺走她簪子的目的。 方才她的动作甚至都未能来得及做,就被他捏住了手腕,是故作调情之下的巧合,还是他防范她的有意之举,赵令悦也无法拿捏得清。 她看不透他,从一年半前起就看不透。 但只要他起了一丝怀疑,让李无为去查验那些残羹,便能知晓她下了毒,她左右......今夜也逃不掉。 从前她坐在高台不用染风雪,更不需过问人生死,自然是第一次做这种害人性命之事,忐忑与冷笑,还有失败的悔恨、无助,几种情绪纷纷掺杂在一块,在赵令悦心中反复耕耘,发酵。 她在床上和衣而眠,听着秋明睡熟后偶尔发出的细细鼾声,一刻不曾能够闭眼。 ——出京前,考虑到逃亡路上未知因素太多,簪子的如意内藏着她特意装下的毒,而这毒有两种用法,杀人,亦或自杀,这根带着毒的簪子,也是她一路上偷偷藏着的底线。 她落成阶下囚,为避免受辱本该自了,可她不愿比邵梵这种人先死。 相比邵梵,她何曾有罪? 这毒终归是用在了他身上。 簪子残留的那些粉末,早已经被她全数清洗干净,他拿走又能做什么,倒不如直接查验鱼肉来的直接。 黑夜漫长,四周无光。 冷峭的几声乌鸦叫声,挂在天边。 赵令悦不知有什么在等着她,她如今彻底孤立无援,身边已经连一个能帮她的人都没有。 尽管知道爹爹辅佐新君,邵梵为挟持她爹爹,估计得留她一命,但凭他的无良与狠厉,可以随时冲进来给她一刀,将她躯体四肢尽数斩残。 她还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余生便要苟延残喘...... 赵令悦的眼睛越睁,便越酸疼,她也是怕的,独处时还是没忍住本性,一滴无声的泪自眼角溢出。 泪水滚落的同时,屋外廊下听得侍卫巡视的脚步声,伴着滴滴答答下下来的细雨,朝她靠近。她连忙攥住了棉被盖过整张脸,僵在被窝里,抹干自己湿漉漉的脸。 就这般,煎熬过了这一夜。 * 次日,天色依旧冷黑,一半被乌云压境。 而赵令悦既然活了过来,便强撑着精神起床。 秋明打水忙活一通,也忘记看她脸色差不差,殷切地将新拿来的胭脂跟衣裳铺了满桌满柜,“郎将如今好容易回来了,姑娘与他碰面时虽谈不上要花枝招展,总得换换新花样,让郎将也欢喜欢喜啊。” “呵,我不需要。” “姑娘何不试试?” 秋明以为赵令悦想开了,要跟邵梵卿卿我我地培养感情,可现在她都要东窗事发,死到临头了,压根没任何打扮的心情。 但转念一想,人这一生无论盛时,富时,还是衰时,困时,都要全衣冠体面,把脊梁骨挺起来,这句话是她及笄时,母亲为她簪花冠子,亲自教授她的道理。 母亲是官家乳母的女儿,从小也跟着大人长在后宫,见多了今日荣、明日灭的人生境遇。 一国江山尚可更迭,偌大家族也会顷刻覆灭,人生中更多得是猜不中的大起大落,她告诫赵令悦,生在皇家宗室,并非万全之身。 第24章 一语成谶。 赵令悦低了头,去抠自己素净的指甲,由着秋明在她脑袋上作妖。拿着这样、那样的绒花和步摇往她挽好的髻上比,私自将泪憋下去,就如邵梵曾经挨打那般,将苦涩全揉碎了,使劲往肚子里咽。 ——就算下刻要被他抓去当众行刑,那也得打扮好,整洁一番修养与衣装。 一整天,足足一整日她都坐在自己卧室的堂中等,雨下停,停了下.......待日头落下去,月亮在乌云后透出来,赵令悦才真正恍惚过来,什么也没发生,她登时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存着疑心着秋明一打听,才知道邵梵一大早就出了门,根本没管昨晚那事。 此人赶路到三更半夜,又跟她暗地里龃龉了一回,天不亮便起床,也算精力过人。 这之后连续几日,他都是披星戴月地回来,与她起身、躺下的时间点完全交错,二人同在一屋檐下,却再也没有交过手。 不止秋明和府衙里的其他下人偷偷议论她这个新妇得罪了邵梵,已经失宠,连她也在想,邵梵是不是故意在避开她,以免再次招惹杀身之祸...... 但他没有一味禁着她的手脚,将她明着关起来,赵令悦也不容自己多想,眼下只能顶着他未婚妻的名头,随机应变了。 她开始见缝插针地搜敛一些珠宝首饰,试着规划出一条,能让她解决掉邵梵后,自己还能逃出升天的路来,尽管希望渺茫。 * 三月初,赵令悦已被困在常州近九十日。 邵梵指挥的几波大军陆续遍布常州河岸一带,对赵琇所在的对岸三洲形成了集结。 本来说好了开春就打,但因为打仗的粮食不够,才硬生生地按兵不发。 究其原因,是因为赵晟与宇文平敬等人进京不过几月,刚平息的乱世里百姓尚且不安定,粮食也不充足。 进京时,他们发现的地下官仓,只在仓内的底部剩下半屯粗糙的粟谷。 是矣,赵晟实在拿不出来多余的米来。 这一等便是一大半个月,几州几县勉力上交的粮草凑齐了一官仓,已经是仲春与暮春之交时节,在清明节前后。 王献着手与朝廷安排下去,立刻用停在北开的六只大运船押送着发往常州,船上的粮草被片片黄油布罩着,由此才能躲过一阵阵的西南雨水。 大清早上,一片烟雨朦胧的潮湿雨幕里,邵梵披蓑带笠,带着他的军队,坐在马上等破雾而来的粮船。 宋兮也带着斗笠,正倚在自己的马脚下啃粗面馒头,伙夫将早食发到邵梵那儿,邵梵只抬了下手。 “不用了,我这份给宋横班。”他跨下的马儿有些烦躁,跺了跺前蹄。 “哦,是。” “郎将。”刘修穿过冒热气的食物木桶,踩泥过来,仰头向马,“府衙的侍卫来报,赵姑娘非要见你。” 刘修视线里,隐在笠内的脸一直朝着正方心无旁骛,却在他话毕之后转了转头,斗笠甩下一圈清凉的水珠,挂在刘修臂膀上。 邵梵启唇:“她又怎么了?” 自从他“不着家”,她便时不时着人来传话,邵梵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懒得理她。清明节前后她便闹得更欢了,一日叫人对他三传六唤,非要他回府衙,搅和得邵梵有些头麻。 接船这种正事里,刘修又不是没点眼力见的,怎会这时候来跟他禀报这个。 除非是赵令悦生了什么幺蛾子。 “赵姑娘绝食两日,今早体力不支,晕倒了,晕倒前念着要见郎将。李军医派的人来,让郎将抽个空回府衙一趟,说是......叫您跟人把话说明白。” “行,我知道了。” 刘修忍不住补充道,“郎将,我看这个姓赵的女人一开始就没安好心,她既然不听话,郎将不如直接将她关起来,她敢再闹,便打。” “......”邵梵默了默,刘修便怒其不争,强调,“郎将!” “刘修你别在这哔哔了。”宋兮吃完邵梵那份的馒头,舔了手过来。 他方才听了一点,站在刘修正对面,背着邵梵给他使眼色,“郎将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啊,你说你,平时那么多兵蛋子还不够你操心的,在这瞎出什么主意呢?” 刘修还在那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宋兮又大力歪了歪嘴,斜了斜眼,示意他赶紧走,刘修只好抱了抱拳,憋着一肚子话走了。 “宋兮,你转过头来。” 宋兮便笑呵呵地转过去,“哎。” “刘修说的也不全错,她确实该吃些苦头,长长记性了。” 宋兮就比刘修油滑多了,他知道邵梵要是想打想杀,早就动手了,不可能等别人来催,那就说明他不想对她动手,他不想干的事,目前还没人能逼他干。 便挂起笑脸儿,老话长谈道,“郎将这么做,肯定有郎将的道理。大丈夫打个女人算什么本事?不过我听了一耳,怎么像是赵姑娘晕过去了,她没事吧?” 斗笠檐深,眼睛隐在暗处,邵梵露出的下半张面,唇角牵出一丝冷笑来,看穿了一切,“我若说她是装的,你信不信?” “她装晕?”宋兮瘪瘪嘴,避重就轻道,“可能是太想你了,出此下策。那郎将回去吗?你都跟我们同吃同睡大半个月了,回去汤池里泡泡,不然都要臭了,我也想回去一趟,搓搓这一身痒痒肉。” 第25章 军队等候良久,终于听得一声呜鸣的号角,这是六艘粮船到了。 宋兮将斗笠往后挪,打开的视线里,粮船沁水的风帆裹挟着雨水,霹雳吧啦地飞舞,他嘴角咧到耳后。“郎将,船到了,终于不用再天天啃馒头了。” 错落清脆的风帆声响,让邵梵脑子里闪过那夜杯盘狼藉掉下地,狼狈碎了一地的昏暗场景,抱着她的暖热触感仍在记忆之中,不曾随风散去。 刘修如此看不惯赵令悦,应该是因为他目睹了当时在雪山的一切,觉得赵令悦是个祸害,而不是因为赵令悦试图毒死他的事。 鱼里有毒这件事,只有邵梵跟李无为知道,而毒是赵令悦下的,便只有邵梵自己知道。 邵梵下了马,去迎船上的押送官。 雨中他将帽檐摘下,冷俊的面容任快雨批打,有些微痛快的,鲜活的快意。 他压住宋兮乐颠颠挥手的肩,摸了一手的凉水,“行,你回去洗澡,顺便给‘赵姑娘’带个话,跟她说,我没空,若她想求人,得自己来,别再使唤旁的,不管用。她不擅长骑马,你就给她一匹马,而且不要温顺的,要那种烈马。” “这......”宋兮一脸疑惑。 “有恃无恐,招致祸端。”邵梵走上前去,丢下一句,“以后不要再对她心软了。” 是说给宋兮听,也是说给他自己听。 第12章 玉药洳茶(五):香帕  粮草一到,邵梵要开打,赵令悦也等不及了。 晌午时,府衙就听见窗外一阵突兀的马脚声,有人唤了几声“宋横班”。 赵令悦耳朵一敛,收拾金银细软的她,忙将盛放首饰的包袱胡乱一收,搡进拆开的踏脚箱内,抬板子要将其封合。 宋兮进了她在的四合院子,在天井下站定。 他大咳两声,嗓音特别洪亮地道:“秋明,秋明你又杵那儿干什么,打水洗帕子?先别打水了,请问赵姑娘现在醒了没有!?啊?咳咳!我找她有话要传。” “赵姑娘醒了,就是头昏,我去问问她。” 被她支走的秋明第一反应便是进来喊她,细碎的脚步逐渐靠近,可她手里叫她掰下来的那块长条板子,恰好卡住了,装不回去。 赵令悦眉头拧成疙瘩,从半蹲转而趴在地上塞木板,惊得出了一额头的细汗,脚步越来越近,秋明的身影闪过窗子拐到了门缝,门漏光的缝隙暗了暗。 “姑娘?” 用力几回后还是徒劳,赵令悦想到以前宫内宦官抬脚踢小黄门的动作。她瞅准那隼牟凹凸的症结处,屁股跺在地上,下半身腾空,抬起脚。 秋明敲了敲门,小声说,“我进来了......” 她手摁着脚踏的两边,往那处重重一踢,手忽然刺疼,疼得她吸了口冷气,再看掌心上一道伤痕,木屑深深刺了进去。 噔的一声动静,隔着一道小门和纱帐,与秋明开大门的声响重合。 “姑娘?” 屋内只有飞舞的灰尘在转动。 秋明经过高桌拐进朝南的寝屋,推开小门掀了纱帐,一抬眼便跟赵令悦撞上视线。 她心漏了一拍子,拍了拍胸脯平气,“姑娘,您听见了怎么也不吭声?” 赵令悦披头散发,光脚踩在脚踏上,半掀开寝帐,“我刚醒,怎了?” “吵着姑娘了,不过也没办法,那宋横班等在院里,说有话要跟您说。” “嗯。我方才头晕着,没听见。” “他急轰轰的,进府衙扔下两匹大马朝这奔,应该是有要紧事。”秋明自柜中拿了双干净足衣过来,“来,我给姑娘穿袜。” 赵令悦脚刚被她碰到便缩了一下,她的脚底板全是灰,“你去拿我那件晴水色的夹棉褙子来,足衣我自己穿。” 好在秋明不精明,就去了。 她抬脚将灰一搓穿上袜子,又趁她不注意,用力拍掉屁股上沾的灰,待秋明转身,悬在空中的手收也不是放也不是,转而揩了揩鼻子。 秋明以为她流鼻涕了,拿了块帕子给她,边帮她穿戴,微笑道,“宋横班应该是来带姑娘出门吧?” 带她出门? 赵令悦意识到什么。 “郎将没回来吗?” 秋明思考地摇了摇头,帮她穿戴外服。 “若是郎将回来,怎会不通报。姑娘去见郎将也是一样的,左右辛苦些。” “你方才,不是还说过有两匹马么?” “是有两匹啊。一匹从马槽现牵来的,又高又大,看着怪凶的,但没有乘人。” 话落,便见赵令悦唇抿得发白,秋明想到什么,“若是骑马去......姑娘您会不会骑马?” 她将隐隐作痛的半只手用手绢挡住,藏入卷了绒毛边的袖口里去,望向空处,也没有底。 “我不记得了,也许学过,也许没学过。” * “没有马车么?牛车、驴车也行。”出了屋门,空气中都灌满了潮湿的水汽,四合院的水缸里满了水,倒映出赵令悦看向那匹马的不自在。 因为她迟迟不肯动,宋兮方才就直接让人将马牵了来。 此时二人一马,站在中央。 宋兮见她这样,舌头在口中转了一圈,想不出什么好话安慰她。邵梵的话,跟赵令悦的要求,宋兮闭着眼也会选前者。 他干脆一摊手,“赵姑娘选吧,是留在这,还是骑马随属下去找郎将。” 第26章 说罢,拍了拍马结实的肌肉,马甩了甩油青的尾巴,诺大鼻孔在赵令悦头上转着,哼出腥臭的白气,让她一阵恶寒。 “这马性子是烈了些,却也讲究缘分,它调皮着呢,就喜欢女人,你要不上去试试?” 赵令悦沉默了,她刚进宫陪赵绣读书时,曾骑马摔下地磕到脑袋,躺了三天三夜才好,所以马技在皇子公主里才一直不如人。 更别提她现在两天没吃饭,又如何能够驾驭住,这匹足足比她高上两倍的公马...... 怕不是路上便要摔死。 “赵姑娘去不去,不去便算了。”宋兮打量她的孱弱身板,也怕她出意外,自己反当了恶人。将马一牵就要溜,赵令悦在他背后叫住他。 “宋横班,且慢。” 宋兮脖子被一股力猛然提了一下,预感不妙。 他转过身呵呵了几声,装傻道:“还是算了,郎将最近忙,确实忙!等不忙了,我就催他回来看姑娘。” “不用了,我有要紧事,今天就要见他。”她退后了一步,双手交握,站在阴天的庇佑下,抬眼审视这匹高马。 “我骑。” “呃......”宋兮忙开动脑子,想了个对策,“要不这样,你骑我的,我骑它,我们换一换。这一路上泥路多——” “不必换,我就骑它。”她过来,从宋兮手里拿走牵引绳。 宋兮鼻尖擦过一阵带香的凉意,有些汉子的面热,反而真的不敢放手了,跟她抢牵绳,急的省去称呼,“不是,等会儿......你真的会骑马吗?” “我不记得了。”赵令悦也装傻到底。 她抬高手,可十七岁的身段能有多高,踮脚伸到最长,才勉强摸到几缕潮湿的马鬃。 “秋明,你将桌上的果子端出来,我喂给它些。” * 此次,同六艘粮船一同到了邵军营地的,还有一时荣极的修远候宇文平敬。 “父子”二人行于马上点兵,在操练场上转了一圈,耳边都是将士们整齐激烈的操拳嘶吼——邵军强身不论阴晴,每日必去外衣,不避烈日,不躲雨水。 宇文平敬一拉缰绳,示意邵梵跟他去走走。 二人围绕着辽阔的河岸拍马漫步,草长莺飞,青黄的新生蔓草湿润,马脚踏出一串水珠,惊起水面成双的蜻蜓。 “你如今身份大白,要不要改回祖姓。” “不用了。这也是我母亲的姓氏,她人已不在,我得她以命换一命,不该改。” “嗯,”宇文平敬也不多管他,“那......就权当纪念了。” 邵梵提到,“侯爷,老侯爷的官匾也在粮船上?” 赵晟成了新主,也曾跟宇文平敬商量过要不要为宇文家改封。 碍于他们辅佐的赵晟位子得来不正,最后也是和他的名字一样,顺归前朝粉饰太平,没有改。只跟赵晟讨了个给宇文通的追谥,造了牌匾,开船之前也赐下来了。 “那御赐牌匾我已派人送回了陇西。” 宇文平敬的面上露出一丝开怀的笑意。 “只可惜我没有空亲自回陇西,明日要即刻回去复命,不便半路改道。马上就要清明节了吧,等打完这场仗,随我回趟陇西,我已看好了一块山水宝地,届时你陪我,将他老人家迁去长眠,风光一场。” 宇文通死后因陇西被赵洲打压,不能张扬,最终只能草草下葬,在当时落了一身笑柄,这让宇文平敬这个很好面子的男人,一直存有心结。 邵梵点头,眼前忽然大亮。 他一仰头,玻璃珠一般的漆黑瞳孔泛着光泽。 似是印证宇文平敬的话,阴郁湿冷的天际云层破开,刺出光晕和几束亮光,暖意加身,邵梵才真正扯出一丝笑,“天晴了。” 宇文平敬看着他,想起初见时他乞丐般肮脏的模样,跟欺负他的人争抢他母亲的镯子,那镯子还被人故意摔得粉碎。 便有意道:“如若你家当初没有事变,继承家权随你父亲历练,你定早早在沙场闯出一番大名堂了,成为整个大辉最风光霁月的少年将军!都是赵洲耽误了你。” 宇文平敬着力提醒他家仇国恨,让他谨记他对赵洲的憎恶,和宇文家的恩惠,要他永远效忠。 邵梵听着,浅笑了浅笑,不置可否,“回去吧。” 马踏步到了一处松软的沙丘,插着几根绑碎步的木棍,远处一片清冷的密林。 他提醒,“前面都是乱葬岗,我们打到这里来时,一些来不及处理的当地洲军,就堆在那里就地掩埋。” 宇文平敬便笑,“你还怕鬼?” “侯爷说笑了,鬼有什么可怕?”邵梵看来一眼,伸出一只手,请他打马回营,“倒不如朝廷里几个文官的口诛笔伐更来的杀人不见血。” 宇文平敬拉缰绳的手一顿,邵梵神色恢复严谨,“王献在朝廷,还顶得住吗?” “你眼线倒是真不少。” 王献改革,手底下带着的都是如他一样的年轻文官,才干一绝奈何年轻不够服人。 更何况万事开头难,改革是一种拨乱反正,必然要大刀阔斧才能出效果。不痛不痒的,只是换汤不换药,达不到王献等人的目的。 于是,整治朝堂沉疴成了一种必要的行事激进,自然也遭至郑慎郑党和保守派的剧烈抨击和反对。 赵晟每日下朝,便会被群臣拖堂,央着讨个说法,赵晟又是个性子软的,全靠宇文平敬和郑慎两个在背后扶持,于是拖堂面圣,就干脆成了几个党派在赵晟面前的口舌交战。 第27章 “官家是什么反应?” 宇文平敬不屑道,“官家心太善,总想着两方坐下来好好谈化干戈为玉帛,太小孩儿气了,不够强啊。再继续这样下去,吵得他累了,不想舍命陪君子了,王献可就难了。” 说罢有意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无心朝堂,只想报仇雪恨,但王献身后需要靠山,等赵绣他们捉住了,你还是——” “我回去,朝廷会有意见。” “那就让他们的嘴闭上!你我身上背着这么多命,做不成乱世善人,便都不怕再加几条人名上去,恶便恶到底,谁不是两眼一鼻装的冠冕堂皇?” 宇文平敬露出狠厉,“如今你我一个在内、一个在外,只手遮半边天。虎符在我这里,郑慎畏权,我再不会让人踩到我们头上去。” 邵梵皱了皱眉。 营地的吼声渐渐清晰。 邵梵又听他道,“还有一桩事你留个意,钱檀山的弟弟上个月逃跑了,寻踪迹像是往你这边来。朝廷派人来找,一直没找到,你暗地里派些暗卫去寻,找到了不要上报宫内,直接将他杀了。” “钱檀山的弟弟钱观潮?他跑什么?” “他与他哥哥政见不同。在单洲当官了几年,被他哥哥劝返辞官,结果又偏向赵洲那边。我碍于钱檀山是官家身边的人,不好明着动手。 上月他跟钱檀山吵了一架,就不见了人影。谁知道他夹带了些什么出去,若是跑到对岸给赵绣他们放信,对你我可不利。” 两人骑进了营地,随一声长啸,前方一匹烈马失控地朝这边奔来,冲散了试图上前拉扯的士兵。 还是邵梵觑准了,当下策马奔上前去,顶住马腹,用力将马绳一扯。 那马儿前后受力一躬身,将马上的赵令悦狠狠摔下了泥地。 一方帕子在空中飘飘荡荡,犹如浮萍,绕着邵梵的马身左右盘旋。 眼看要落地之前,邵梵伸手,那轻柔的绣花帕子停在他手中。 触感冰柔,隐隐发出香气。 第13章 玉药洳茶(六):藏娇  摔下马,赵令悦在泥地上隐隐传出痛苦的呻吟。 邵梵翻身也下了马,朝赵令悦逼近,一双皂靴停在她俯瞰之处,此时赵令悦趴着,他站着,这场景似曾相识,只是身份已经完全调转。 宇文平敬策马过来,高高在上地大喝,“是何人,竟然敢白日乱闯军营!” 宋兮忙过来帮忙解释,“是那位‘赵姑娘’,侯爷忘了?是郎将送出京城,给送到了这里的那位孤女。” 宇文平敬黑着脸,质疑:“是她?她一个女人不待在屋内,抛头露面来这里做什么?有没有妇道!” 宋兮讪讪地挠了挠头:怎么说也是名义上的未婚妻,宇文平敬这个“公公”,可是一点也不给好脸啊...... 邵梵视线落在她脑袋上方,赵令悦便抬了头。 她散乱的碎发黏在额上,点翠与绒花掉了一地,顷刻间碾落成泥,想不不用想,一路上被邵梵特意给她挑选的烈马,折腾的够呛。 邵梵背着光看不清神色,并不打算扶她。 他问,“腿摔断了?还站的起来吗。” 赵令悦胸腔内发出冷笑,他现在在外人面前,是连装也懒得装了。 下刻,一柄剑伸过来,连着刀鞘,“自己站起来。” 赵令悦只愣了一瞬,她一咬牙将手够上剑鞘,邵梵轻轻一拉,她就借力站了起来。 宇文平敬也下了马,赵令悦发现了他,脸色更加发白,手掐进肉里,止住血的伤口复将血液迸发,流入她的指缝。 邵梵目光一下落,她便将那只手背过身去,就如曾经他在殿内心虚地握拳一般。 邵梵收回目光,故作不知问,“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腿还软着,她不去看宇文平敬和众人探究的目光,浑身淌着脏兮兮的泥水,朝着他道,“清明节将至,我想去给父亲上坟。” “你去啊。” 赵令悦被他的轻描淡写和今天的刻意捉弄,弄得脑颅怒气冲顶,偏偏动不了他分毫,她双腿打着摆子,柔弱道:“可我不知我阿父埋在哪里,郎将忘了吗?你一直没告诉我,也没允许我出门。” 邵梵可恶地笑了。 “宋兮,你来!” “嗳!” 宋兮连忙屁颠屁颠地过来。 邵梵看着赵令悦的倔强神情,开口道,“带她去乱葬岗后山的林子,有棵百年桦树,树下石头砌了个衣冠冢,赵将军就埋在那里,山路不好走,你亲自跟着赵姑娘,一定要将她照顾好了。” 他说到最后,着重咬在“照顾”二字上,宋兮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点头如捣蒜,“放心吧郎将.......赵姑娘您什么时候去?先换个衣服吧,有我在,定护赵姑娘万无一失。” 邵梵:“还有别的要求吗?” 他忽然变了。 或者说,从下毒以后,他变得更不近人情了。 赵令悦按捺打鼓般的心跳,只怕他再看出异常,远远瞟了眼宇文平敬,退后一步,矮身道,“令悦无其他事了,多谢郎将成全。” 她转身后脚跟一动,一种刺疼自筋骨处飞速随送到全身,让她疼得差点咬破了下唇,不自主地将身体缩了起来。 宋兮被她佝偻的样子吓得退后了一步,以为她要散架了,“不是我干的。” 第28章 邵梵抿唇,发问道,“你还能骑马吗?” 她背对着他,颔首。 “我能骑马过来,就能骑马回去。” 下刻,她腰已过一道力量,整个人不待反应已经悬空。 邵梵不问她的意愿和推拒,将她一打横,直接抱起来往营帐内走。 周围一片大男人的笑哄声,宋兮先把张大了的嘴合起来,绕着圈挥手遣散那些兵,“看什么看,笑什么笑,都给我回去,再打两套拳!” * “放开。” “你脱臼了。”他抱着她到帐内的炕上坐下,赵令悦要抬起另一只脚踢他,被邵梵捉住,“再动,我就打断你的这只腿,让你彻底当个残废。” 赵令悦被他父子俩合伙,羞辱了个彻底,气极笑了一声,抬手便是一个巴掌,“是我不守妇道吗?不是你叫我来的?” 李无为这时进来,不小心看到了邵梵被她打,大跌眼镜:“呃。” 邵梵没说什么,也没还手,“进来吧。” 帐子内静得可怕,赵令悦是待嫁的女子,李无为不太好下手,简单检查了一番,跟邵梵的判断一致。“没骨折,就是脱臼了,接上就行。” 他与邵梵对视一眼,无声互换了位置。 邵梵放下剑,去喝了口茶,李无为走到医药箱翻找东西。 赵令悦起先盯着那桌上的剑,鼻尖隐约都能嗅到血腥气,那边李无为忽然闹着医药箱里的零碎动静,嘴里还一惊一乍的,惹得赵令悦下意识去看。 就是这一刹那,受伤的脚被人握住,赵令悦还未来得及转过头,耳朵先听得咔嚓一声,是骨缝擦着肌腱过去的声响,她手在炕边一抠,唇被咬破,骨头便已经归了位。 邵梵放开了她的脚,起身从容地将剑挂回腰间,喝掉最后一口茶水。 “郎将这手法,越来越娴熟了。”李无为放下了医药箱,丢给他早就找出来的一罐子药,“消肿的,睡前涂。” 赵令悦被他二人配合着戏耍,但也知道这样能少吃苦头,心情复杂地自己穿鞋。 李无为过来,又一惊一乍地道:“哎呦?这手又是怎么伤的,掌心磨得全是水泡,这只手怎么还出血了,木头蛰得吧?滋滋滋。”摇摇头,忽然觉得赵令悦打邵梵,邵梵也不亏。 外头钟声响,随即敲了几下鼓。 他将药交给邵梵,还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放饭了,我饿得慌,反正这种小伤小痛你自己来都行,照顾照顾你'媳妇',我去打饭。” 赵令悦在一旁观望,心下质疑颇深。 ——他身边围着的都是宋兮、李无为这种吃货一般的二愣子,究竟凭什么能打进京城? 又想到他在军中的作为和幕僚,没有一星半点能让她打探到过,便清楚,她看见的,也只是邵梵允许她看见的罢了。 “......” 邵梵甫一靠近,赵令悦下意识便要避开。 他将她肩膀摁住,“不许动。” “我回去后,秋明会帮我处理的,不劳烦你。” “你以为我是要给你挑水泡?”宋兮摇了摇头,看见她表情闪过一丝尴尬,接着续道,“手伸出来,你想血流尽,我还不想脏了我的帐子。” 他明明知道,赵令悦又不会听他的话。 这番僵持落在旁人眼中,还似小女子真在和他赌气一番,为他这阵子冷落她不回府衙而生闷气。 他抓住那只手,她仍旧试图挣扎。 邵梵耗尽了耐心,拉下脸来,“我并非不打女人,你要不要尝尝马鞭抽在背上的销魂滋味。” “......” 他倒了那罐子里的药粉,从衣襟处抽出什么。 赵令悦闻到熟悉的香气,才发现他拿着那条手帕,手帕因落在他手里,还是干燥的,只渗出淡淡粉色,是她骑马时,拿了这帕子隔着马绳的摩擦,伤口血水浸在绣的无根兰草上所染红的。 这一看,红粉渐淡,似被夕阳抚过。 手帕在掌心缠了两圈,翻过去捆了个粗糙的结。 他不会打花结。 停了动作,帐子中便只剩下二人独处时的呼吸声。 他一抬眼,赵令悦都能在他眼内看见自己拉长了的倒影。 离得太近了。 强弱分明面前,赵令悦有些无措。 邵梵还未放开她的手腕,避重就轻地调笑道,“我伺候的赵姑娘可还满意?这阵抽不开身我冷落了你,你方才也打还了我。来都来了,还闹脾气?” 赵令悦笑不出来,她手下发力,这次倒是给她挣开了。 她将手掌转了转,看他的杰作,心中腾起一股烧灼般的怪异感,烧到五脏六腑,将腰部以上的躯体支棱起来,“郎将去用饭吧,我这就回了,不多叨扰。” “不叨扰。”邵梵站起身,“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门外人喊了声,邵梵侧目,“进来。” “大郎将,李军医说您让送饭过来。”两个伙夫腆着脸,装了两个食盒出现在帐门。 赵令悦要起身避嫌,被他以手在脑后脖颈处摁住,像捉炸毛猫的后颈皮似的,“急什么,我让你动了?坐好吃饭。” “男女——” “你想说男女有别?我又没说和你一起吃。” “......” 赵令悦绷紧唇角,多说多错,她不该跟他言语较量的,脖颈处的压力一轻,她注视他出了营帐。 第29章 那伙夫殷勤地为她挪来炕边的桌子,“来,这是湿毛巾,新拧的,姑娘擦擦手面,我们准备吃饭了。”伙夫将食盒打开,笑眯眯道:“这是清蒸鲤鱼,这个,是豆腐炖干虾......” 赵令悦不得不承认,他从不短她吃穿,他身边的人也都不坏。 那他知道,自己无时无刻都想杀他吗? 她冷脸推开了毛巾。 因为这样的她,承受不了这种敌方的善意。 * 邵梵去了宇文平敬歇脚处,二人一块用饭,没有饮酒。 若不是赵令悦今日闯到他眼皮底下,宇文平敬都快忘了还有这号人物活着,“她是真的失忆了,还是装傻?” “目前为止,还未有什么破绽。” 宇文平敬表情有些欲言又止,问了出来,“周围怎么都议论说,她是你未来新妇?” 邵梵淡淡道:“为了骗她出京随手扯得谎。” 宇文平敬只差笑掉老牙,也摸不准邵梵到底怎么想的。 “你撒这种谎干什么?直接绑来关着。至于你,你如今是什么身份?求个于你治军有利的婚事,那不是轻而易举?从前你跟皇室云泥之别,现在是皇室一般女子配不上你。一军统帅,怎好跟这种前朝的余孽扯上关系?” 邵梵学着宋兮的样子,专注吃食,又夹了一个干虾。 宇文平敬见他夹,也夹了一个干虾,嗦进嘴里,“你也到了婚配之年,我有些人选,不如——” 邵梵吃的道行还是不够深,无趣地放下了筷子,“不必了。” 虾壳堆了一角,宇文平敬盯着那些残羹,见他无意婚配,不好硬来。 转而说,“赵家子弟都养废了,她赵令悦左不过一个女人,也掀不起什么大浪花,不过还是关着吧,赵家的女人,祸乱人心也有一套,这种女子藏娇玩玩,也就算了,你还是尽早成家。而且官家那边有点说法,赵光不知给他吹了什么耳边风,自你将她带出来,他一直想找机会把这些郡主、县主,都接回宫中一起囚禁。” 邵梵转过头来,“你要我将她送回宫中?” “我先问你,你当初带她过来是为了什么?” “她跟赵绣亲近。” “哦,还有吗?”宇文平敬顿了顿,“你有没有私心?” 邵梵笑了下,“侯爷是看着我长大的,我要的东西,也就那么几样。”他复问,“你要我将她交由你,带回去安抚赵光?” 宇文平敬沉静的脸上忽然肌肉抖动,紧接着倒三角眼眯起来,褶子挤出一朵菊花样,猛然大笑出声。 他岔开大腿道,“不用,恰恰相反,我想你留着她,官家说是想要她,那他要我们就得给吗?我们又不是等他喂骨头的狗,我们是自己捕猎的老虎。猛兽,是不怕主子的。” 说着,继续豪迈大笑,笑着笑着,眼底爬满得志的阴霾。 谁都有私心。 掩藏在公心之下。 * 黄昏时,宋兮驱人回府衙,潜了马车带秋明过来接她,秋明一下车赶去帐中找她,发现她一身泥污,受了伤,忙将包袱拆了,里头是干净的外衣和一件大氅。 “你怎么知道要给我带衣服?”赵令悦边穿边问。 “宋横班吩咐的。郎将这是做什么,大老远把你喊过来,又将你晾在这一下午。难道就是单单叫你受一回伤吗?”秋明嘀咕。 “因为我不重要吧。”她意有所指。 一阵南风刮过来将帐帘吹得翻飞,赵令悦扶着秋明站起来,走至帘边,士兵将她拦下。 外头,已经是夕阳西下,雨停后水涨船高,岸水潮涌,湿润的河水味裹挟在风中窜入鼻尖,摇动她的发与纱衣。 这里,曾是海清河晏的一片大好河山。 夕阳下,一匹马载人的剪影自泥地远处显现,赵令悦与秋明一同眺望过去,马儿一路高飞,及至眼前才减了速。 马上人头束冠身削长,他扬起一只手,冲着她而来,“赵姑娘,美景该赏。你不便徒步,我骑马带你去河边散散心如何?” 她一愣。 盯着那被夕阳笼罩的手。 有秋明和其他人在,他低声强调,“我们谈谈。” 赵令悦再一顿,思索片刻,终是抬高手,在风中交了过去。 第14章 玉药洳茶(七):温柔  一缕夕阳射进赵令悦手间包裹的帕子,照的上头开的血花愈发粉荧透亮。 两手甫一相触,他另一只手捞过她的腰,将她半拉半拽地拖上了马。 “不要侧坐。”他用马鞭空指了指她的腰下。 “......我不会跨坐。” 邵梵有些不理解,“这有什么难的,你直接把腿张开。” 赵令悦充满震惊,见邵梵在空中挥了一下马鞭,她才咬着牙张开腿,勉强坐稳。 听得他一声“驾”,在秋明殷切地注视下,拉了马绳利落地一夹马腹,跨下马儿上下奔腾,带着马上共乘的二人朝广阔的天地间奔去。 秋明立在风中,朝着他们挥手,渐渐化为渺小不可见的一点。 赵令悦抬手阻挡天边的半轮夕阳光线刺入眼中,脸上刮过湿冷钻骨的风,身后又传来一股陌生的热度,她闻到了他身上成年男子那种隐隐的汗味儿,不适应地皱着眉,偏偏跨下又颠簸得厉害,她不敢动。 只把脊背微微弓着,跟他隔开一些距离,也便于稳定身体的重心。 第30章 忽然,她捂住嘴。 在她做出这个动作之后,马儿速度即刻慢下来了,河岸边草地青黄的青草在她眼下也变得根根可见,不再是一片黄绿。 那种顶至嗓子眼的呕吐感,也在她腹中渐渐消退下去。可慢下来了,头晕感又变重,人往两边打着摆。 邵梵牵着绳,手擦过她腰间,在她腰上动了一下,下秒,将她上半身抱挺了起来,贴着自己,不苟言笑道,“你干什么,你想摔下去吗?” 赵令悦又是反手将他一推,邵梵被推得撇过头去,干脆长吁一声停在此地,将她掳着抱下去,自己也下了马。 水鸟归巢的动影倒映在水面的涟漪之中。赵令悦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才转过身冷冷望着他。 她讽道:“你想谈什么?非要将我带至此处?你明明知道我已经骑了一趟马,脚也受伤了,经不住颠簸,还说什么是我闹气,我看要刁难人的那位分明是你吧。” “我没有绑着你来,是你应的约。” 邵梵大言不惭。 赵令悦冷笑出声,“我看你,无非就是想要再次羞辱我罢了。” “羞辱?”邵梵摇摇头,“赵令悦,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对一个人真正的羞辱。” 他没有说赵姑娘,而是喊了她的名字,赵令悦隐约感知他在忍着什么没有爆发,便见好就收没有再跟他对骂,“比如呢?” 邵梵走至她身旁,一同面对河岸,他捡起脚边不起眼的一枚石子,随手一掷,石头在水面上滑行出一条灵蛇般的水花。“比如,夺走属于他的名字,在他的身体上烙下痕迹。” 赵令悦若有所思。 邵梵没能夺走属于她的名字。 至于身体上的.......“郎将的事情,我在常州也听说了,你如今已经可以改回你本来的名字。” “不改了。” “为什么?” 邵梵看向她的侧脸,“木已成舟。名字只是一个叫法,重要的是自己要知道自己是谁,那换了多少名字,我也还是我。” “......” 她总觉得他意有所指,话里有话地诈她,便缓和语气,故意叹道:“可惜,我名字尚在,却一直想不起来自己是谁。” “——你知道这条河有多宽吗?”邵梵似没在意她的那话一样,突然自说自话,见她不回答,便皮笑肉不笑地道,“我不在时,姑娘不是常常坐在河岸,一坐一整天,我想你喜欢来这里,所以才带你来这散心。” 看来她来常州以后的一举一动,已经全在他眼下被掌握住了,赵令悦当下更是笑不出来,“我不知道。” “赵姑娘猜猜。” “我猜不出来。” 才缓和一些的气氛又僵住,邵梵将她上下审视一番,有些既定的答案便更加确定。 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已经恢复记忆了。 她于温良夜里迎来剧变,当然不擅长伪装,而他是为了争夺一口米饭跟死人抢吃的,从乱葬岗和难民营中挣扎着爬出来的鬣狗,一眼便能看破她的伪装。 他目前为止还愿意陪她演,也只是因为母亲要他恩有恩之女,憎有仇之敌。他才在赵令悦这个符号后面,存放了一些很原始、陈旧的善念。 邵梵复笑,“男子不解风情也就罢了,赵姑娘怎么也这般不解风情?你是否在为我今日未及时扶你而耿耿于怀?” “郎将误会了。我本性如此。” “那赵姑娘还真是善变,之前还说要跟我试着好好相处。” “......你,到底想说什么?”赵令悦也察觉他的不对劲。 他的声线清明,醇厚,身体面向着她,笑道,“我想的是告诉姑娘,此处为十三道中上游。你眼前所及之处,均宽九百丈,我军中最擅游的成年男子至多游至一百丈便会精疲力尽。” 邵梵伸手以剑朝前,“换言之,需要三个成年男子不眠不休接力,过两炷香时间,方可到达。” 赵令悦脑后发木,眼皮渐渐垂下去,“你什么意思呢?我阿父又不会让女子学泅水的。” “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你心对我无意,但你单凭自己,出不了常州。” 赵令悦否认,“你如何说这种丧气话,我可并非对你无意。” “你对我这样冷淡还有什么意思。”邵梵顺坡下驴。 “是因为我心情不悦,是我自己心情不悦,”赵令悦吞下骂语,用起别的杀手锏,往前走靠了一步,风掀起她的大氅,擦过他的腿边,像钩子一般将他的身体勾在当地。 “你......你也知道啊,我已经无父无母,成了个孤女,郎将不常回府衙,府衙中人议论纷纷对我轻视得很,我又想不起来从前的事情,无依无靠的......” “既然如此,我此后会抽空回去。”瞥了眼她的脸,“赵姑娘还是一点以前的事,也想不起来么?” “是啊。”赵令悦垂下手,袖子沾到他的手背,激起邵梵一阵隐隐的痒感,“若是能想起来从前一切,便不会如此心无归处,我也想像郎将一般,永远从一而终,记得自己是谁。” 她说到此处,半真半假地朝他一莞尔,“我们这样,算和好吗?”邵梵与她对视一瞬,随即二人都各自转过头。 “算吧。” 心理的博弈,向来输赢不明显,二人过着招,嘴上“坦诚”,却都不知道彼此正在想什么。 第31章 只有身处的河岸潮平岸阔,忽然刮起一阵高风,掀得她二人跟前的水面风起云涌,波涛诡谲。 那毛茸茸的袖子在邵梵手背筋脉处来回煽动,他终是缩回来,在袖中摸出什么,“赵姑娘。” “嗯?” 赵令悦佯装乖巧,转过头去。 眼前是他的手跟收紧的下巴,赵令悦感到发髻边一点点受力,被射断发簪的阴影闪现,让她下意思扭头躲了一下,邵梵表情未变,只看了她一眼,她就僵住了动作。 河岸潮水一阵阵拍打岸边碎石,他将簪子稳步插入她的鬓边,动作轻缓,竟藏着一丝温柔。 这另赵令悦错愕。 就在她重新看向邵梵时,邵梵也抬下眼来,下巴掠到她的发稍,他们的呼吸几乎混着惊心的河潮,融在一处。 邵梵不许她退后,捏住她胳膊,在她耳边说,“赵姑娘不知世上苦命的人有千万,他们没有退路,都只能希求石窟里的佛祖,求神佛给与自己来生一些快乐跟圆满。还有的人想要忘记过去那些经历,可如何也忘不掉,只能在痛苦中清醒的活着。” 赵令悦仍旧错愕地抬起头。 邵梵的脸便在她咫尺之处,她第一次真正看清他的长相,看清那双过分明亮的,漆黑的眼,明明年轻,却充满淡漠,看清他右边眼角处细小的痣,和太阳穴延伸至发际线的一条泛白的疤痕。 “.......”她呼吸声变重,变湿,有什么最坏的预感破土而出,“邵梵。” 邵梵听见了,将她拉近一些,拢在他胸前。 这姿势,像是隔着衣服抱住她,实则还有些距离,“而赵姑娘你,如今既然因伤失忆,那就该趁机忘了过去,安心待在常州,在常州重新开始。不要生不该有的执念,做一错再错的举动,那于赵姑娘也没有好处。 若你肯将我当成你要许配的丈夫,那我,便也会许你半生周全。反之,你试图逃脱我,我便会追你到天涯海角,让你尝尝什么是羞辱的滋味,我说过了,那很销魂噬骨。” 他嘴上更逼迫了,想要用话压垮她的神经,却偏偏不挑明,只留给她余地自己体会。 她被他所触之处,终于不再是一种陌生感和憎恶交叠之下的排斥,而是隐隐的扇动,埋伏着,想要跟他来一场皮开肉绽的痛快打斗。 哪怕同归于尽,在所不惜。 她此刻真想将邵梵的耳朵咬下来,不然她该怎么发泄。 不行。 她告诉自己,不行,要忍。 邵梵的手自她腰下顺上脖子,感知她鲜活跳动的脉搏,看着她的神情,得逞地哼笑了一声,将她往岸里搡了一步,擦过她的肩膀和发梢往前走去。 夕阳已经落幕,他牵着马,身上所穿的深色素衣一同沉入暗中,若无其事地道,“累了?要不要回去?” 赵令悦点点头。 “我累了。” 她身心俱疲。 但还不想认输。 * 清明。 宋兮装了马轿,带她去祭奠赵将军墓,一路上茶花被雨打的残瓣断枝,细碎的花瓣凋谢在泥地,反而更加潋滟。 到了林中,宋兮已经提前找好了那颗老桦树,他跟其余三名侍卫将她围着送到了衣冠冢前。 “赵姑娘,这就是了。” 说罢,燃香一把,自己先拜了拜赵老将军,秋明在地上铺好垫布,引赵令悦跪下,将包袱里叠的纸钱、元宝串串都拿出来,此外还有个箱盒,里头放着些食物。 宋兮要搭把手,跪在坟前的赵令悦忽然道,“那是我亲手做的糕点馒头,让我自己来吧。” “好,赵姑娘请便。” 宋兮将盒子递给她,可那眼睛还时刻注视着,不曾断离过一步。 她将那些尚软的馒头和花色点心在石梯前排开,形状长长短短有些丑陋,宋兮憋不住笑意,咳嗽,“赵姑娘有心了,这做的真挺好,颜色五花八样的。” 七天前,秋明发现送来的值钱东西丢了几样,便说府中进了贼,哪里会知道是赵令悦用完偷的。 她一大声嚷嚷,为了防止那日别人乱找搜查出来,赵令悦当机立断便装晕过去,将计就计。 她想跑,能出门的办法便只有祭父这一条,得先教周围人对她的外出放低戒备…… 此时,赵令悦读了一遍石碑上刻下的字,记下了这个陌生人。 她顶替了他女儿的身份,阴差阳错替他女儿祭奠,赵令悦对他也没有恶意,在死人面前,远远比应付活人更轻松。 她闭上眼,双手合十,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孝头,周围便也安静下来,只有被火吞化的元宝发出噼啪的泯灭声。 回去府衙的路上经过一条村子里的集市,一群外地流浪来的难民四处游走,见宋兮他们几个人模人样的,便跟了一路。 宋兮让手下分掉了备在马上的干粮。 其中一人抱着一麻袋子的猫在窗外问,“买猫吗?买猫。买猫。” 赵令悦存着好奇,掀开布窗,下顺,一种难言的恶臭和荤腥便混着一股巨大的馊味儿传过来,将她熏到脑袋发昏。 眼前闪进一方白点降落在她身上,就被秋明挡在了眼前。 是一张字条。 秋明没察觉这细节,见他脏的不成样子赶忙护着她说不买。 宋兮跟那几个侍卫还绕在丐帮里散财,瞧他疯疯癫癫的,让人过来将他带到了路边,给碗饭吃。 第32章 赵令悦脸色有些不对劲,秋明以为她是被吓得,忙扇风端水,被赵令悦摇头婉拒。 她只是静静地将手揣入袖中,闭眼假寐。 夜间,赵令悦仔细听屋内动静,确定秋明已经睡着了,光脚下床到窗前,悄悄背过身,将悟在胸口的字条打开。 字条浸泡着浓厚的酸臭和她胸口发的细汗,早已发黄,弥漫着一股发酵的馊味儿。 白天她将它藏在最贴身处,忍得极为恶心,时刻被这张汗软的纸条所凌迟。 她屏住了呼吸,借着窗纸外漏进的一点月光,才能勉强分辨那些化开的字。 “左思峡大人之徒钱观潮,妄与郡主于林中一见,请郡主凭渡鸦听讯,与臣共谋归路。” 第15章 夜桂嗅浓(一):渡鸦  北方短暂的雨季过后,又是一个常州的艳阳天。 这几日常州军民夜以继日地卸运船中货物,停在常州河岸的六艘粮船一空,宇文平敬手底下的人,与建昌来的几位押运官便也清点着船员人数,预计趁着这艳阳天打道回府。 宇文平敬望着他们装点包袱,像来时那样还原回去。 "寥寥数日一刹而过。本侯走了以后,你切记要守好粮草,莫要堆放在军营管控之外的地段,哪怕是腾出人住的地方,你自己睡大街,这粮草也得放在眼皮子底下,叫你的手下日日夜夜摸着草堆睡觉。" “侯爷,我清楚粮草地位。” 宇文平敬嗯了一声,“这都是你从小跟着老侯爷学到大的本事,开打的日子昨夜定下来了?” 邵梵没有立即回答,他环顾四周,一抬手,跟在他身后的二人便退了下去。 他这才道:“浴佛节当晚。” 宇文平敬没有想到他定在浴佛节。 当下乜他了一眼,斟酌道,“这个日子是释迦摩尼涅槃之时,全国洒扫浴洗身心,诸事不宜尤其忌讳杀生,你就不怕......” “——侯爷,军人没什么好忌讳的,凡事不可畏缩,大丈夫当断则断。我自浴佛节出生,可佛祖何曾对我施加过青眼?走到如今这一步,我的命无论好坏,都是我自己争取来的。所以我不信佛,只信自己。” “打胜仗讲求的是天时、地利,能借风渡过常州河缩短日程,活捉赵公主,夺回玉玺稳定政权,才是当下最紧要的事。” 宇文平敬沉默了一会儿,送他一句,“你长大了,有老侯爷当年的风范。” 邵梵便道,“是侯爷过奖。” “不不。”宇文平敬说,“诸事不宜但百无禁忌者,便是无敌,你若能一直有如此坚定心性,那输赢便定了。” 可人心会变。 邵梵还年轻,尚且未沾男女之情,皮肉之欲,若沾了,还能一直没有软肋,不会动摇吗? “郎将。” 出现的宋兮打断宇文平敬的神思,他远望去,宋兮见到邵梵身后还有他,立刻面上挂笑,但就是不继续说了。 宇文平敬便喝道,“宋横班有什么事,当着本侯的面不好说?!” 宋兮两难地瞧了瞧邵梵,“这......” “说吧,不必避讳。” 宋兮便道,“按郎将嘱,姑娘出府先禀报你,另,另有王参知来信一封,刚送到的。” 宇文平敬耳尖得很,反应过来,“你怎么还没将那个女人关起来?” 邵梵转身,“我心中有数。” “她怎么天天都要出去,她去什么地方?”宇文平敬看向宋兮。 邵梵替宋兮挡了眼刀,回答道,“她出府邸祭拜我军中的赵老将军。” “哼。”宇文平敬复问,“你真的有数?” “有的。” “有,就行。”宇文走了几步又回头告诉他,“你拒了本侯一回,可本侯还得提醒你。后宫的苗贵妃想要择你为她侄女之夫,在跟官家说情。你无意可别人有心,躲不掉的。待凯旋回建昌后,你最好顺便将这件事一并办了。” 宋兮目送宇文平敬离开,摇了摇头,“......” 邵梵忽然望向他。 “你在腹诽什么?” “属下没有啊。” “我都听见了,你骂他猪脑壳,还是用西北话骂的。” 宋兮忙捂住肚子,心虚辩解,“都说了没有。” 邵梵没忍住,也笑了。很快又正经道,“修远候是我长辈,早年是他腾出钱充军买兵,你不可不敬。” 宋兮认错般地点了头,说了“是”。 他再问,“王参知的信呢?” 宋兮没有将信假手于人,他从怀中抽出,让邵梵亲启,二人一起去了军帐中,帐子里挂着一张半人高的部署图,昨夜将领们才碰过面。 信封戳着官驿的红章,邵梵边打开信,边听宋兮嘀咕。 “修远候骂得也有点在理,赵姑娘一个姑娘家,去那阴森森的后林去的特别勤快,每天带那么些好吃的,赵老将军一把年纪哪里吃得下?人在地底下都得吃撑了!” “你就当她爱去那阴森森的地方。”邵梵回了句不靠谱的,一目十行地掠过王献字迹,突然提起另一个人,“钱观潮找到了吗?” “没有。出入有人拿着画像核查,除非他变了样。” 邵梵示意他过来,“常州临河,一些流民临河而上,席地而睡、四处流浪,你怎么敢肯定他不会混进去?” “倒也是啊,流民也没法查验身份。那郎将,咱们找吧?”他顺着邵梵的示意,把脑袋凑了来。 第33章 邵梵垂下手,给了他后脑勺一掌,“你把我的兵当成什么苦力了?” “嘿嘿。”宋兮腆笑。 邵梵摇头,缓缓说:“不急。” 王献的信中提及,他的人遍寻钱观潮住处与在宫中值班的翰林院公房,只不见了一样东西,这东西外人眼里丢了没丢都察觉不到。 但王献与皇家走的近,他发现少了三只渡鸦。 渡鸦是赵洲在位时,秦世守为献媚皇室,用中原鸟类和异域鸟类所杂交出的一种乌兽,如幼鹰大小通体乌黑,生的白爪红喙,习性喜水喜阴凉。 渡鸦也是赵绣很喜欢的小宠。 王献查到那三只鸟是赵义赐给他老师,翰林院院首左思峡的寿礼。 这种鸟能通几句人语,于水中横渡表演,十三港开通那日,建昌的北开市集便由宫中圈养的一百只渡鸦聚集,在河上绕一艘官船飞行,最终落在赵洲与赵义等人肩头吐出一串铜钱,如同百鸟朝凤。 渡鸦因此被看做是圣鸟,寓意风生水起,财运亨达。 钱观潮带走了三只渡鸦,总不会是要卖钱,也许就是想用渡鸦为桥,让渡鸦过河与单洲的的赵绣取得联系。 但他若要投靠旧主,为何要绕一圈远路靠近常州?常州与旧朝有关的,可只有一个赵令悦了。 邵梵将信于烛火上引燃,烧至灰烬。 “咱们先不找了吗?”宋兮在一边问。 “做好我交代给你的事,其余的不必操心......你方才说她去林中去的勤快?” “是啊。但郎将放心,我那眼睛就扎在她身上,她也不敢有什么动作。” “你还说秋明报备府上丢东西,尤其是买进的首饰?” “是啊。”宋兮愣头愣脑地道。 还是一直站在一旁的刘修坐不住了,忍不住开口问,“郎将,这几桩事是不是都和这个女人有关?她到底想干什么?” 宋兮朝着刘修大眼瞪小眼了片刻,听得邵梵说,“宋兮,你以后给她些独处的余地。” “啥意思?” “别盯得太紧,她若是找机会要在林中独处一会儿,就随她去,慢点跟。” 宋兮:“可是......” “这个女人要是逃了怎么办!”刘修火急火燎,皱着眉头冲过来。 “她逃不掉的。” 邵梵提笔回信,他习字于生父王凭,字迹飞逸,撇和钩甩出若千丝流动的飞白。 “常州最近天上不少老少放风筝踏春,那些风筝看似飞的高远,线却牵在飞风筝的人手里。飞到最高处只需轻轻一扯,便可让风筝倒着头往地上栽落。飞的越高,摔得便越狠。” 刘修与宋兮听了,都一同兜头地沉默。 待邵梵搁下笔,将那信又封回到戳着官印的壳子中,宋兮便带着回信出帐子上了马。 他往高处一远眺,果真如邵梵所说,十几只七彩色的纸扎风筝在天边舞动翻飞,摇摇欲坠。 * 赵令悦如今仍被软禁,宋兮不许她去集市,去祭奠也要跟着,她提前着秋明去买了一身男子衣衫,裹在包袱里连同吃的,一起带到桦树下的石碑前摆好。 宋兮看着她有条不紊地将东西排开,心中也萌生了许多想法。 便故意问,“这吃食如何腐烂得这么快?有的都不见了。哦,还有姑娘你做的这包子鲜嫩可口越做越大,跟拳头似的大小。还要准备衣服,知道的是给赵老将军,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头住着一个活人呢。” 钱观潮佝居在林中,由赵令悦的这些包子馒头续着伙食,通过残羹跟她联络。 每次她一走,深夜里便有个乞丐样的破旧男人过来坟前偷吃的,携着一只猫跟两只渡鸦,夜半三更又是猫叫又是乌鸦声,有些个摸黑回家的农夫觉得是这片林子怨气重,更不敢靠近了。 钱观潮才勉强躲藏下来。 她被宋兮这番话若有若无切中要害,心头猛然一秉,面上倒未见什么慌乱。 赶忙叹息掩面,似要落泪,“我无非是心疼我阿爹,一把年纪都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尽可能为他尽点能尽的孝。这包子宋横班看得上,想吃的话,我下次跟秋明多做几个,你也尝尝看。” “这个.......”宋兮看包子卖相不赖,没忍住食欲,犹豫着,“倒是可以。”咂吧两下嘴又摇摇头,“不用了,还是给赵老将军享用。” 他怕她下毒,给他毒死了怎搞。 赵令悦淡笑。 待她磕头时,众人都听得林中响起几声鸟叫,又尖又细声似乌鸦,她只将脑袋紧贴手背,抠紧了铺在地上的白布,片刻后,身形渐渐蜷缩成了一团。 秋明率先过来,“姑娘?姑娘怎么了?” “我,我肚子疼。” 宋兮与两个侍卫一道看来,走近了她确实面色发白,蹲下来没碰到她,“姑娘哪里难受?扶着送医吧!” “我想......出恭。”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当着几个大男人的面说出这种话,一张淡水般的面五光十色,浮现出又红又白的颜色。 宋兮也涨红了脸。 随即,几人守在林外。 秋明陪同她走入林中深处,拉起方才的白布,背对着她抖了抖灰展开,“姑娘,我不看您,您弄吧。” 赵令悦忍着那股耻意象征性地蹲了下去,忽然她道,“秋明,有野猫。” 第34章 “在哪儿呢?” 赵令悦装作系好裤子,放下外裙,“三花猫。你看见了没?” “哎呀真是。” 那猫朝她们窜了来,喵呜一声从秋明的脚下过去,赵令悦已经跟着猫跑进了灌木丛。 秋明目瞪口呆,只能追了过去,紧接着她后颈一痛,失去了意识栽倒在钱观潮怀中,他将她轻轻放下,避免惊动外边的人。 “他们没跟着过来?” “他们守在林外。” 话未落,钱观潮便立正身形,顶着一身的浊臭,双手平齐于胸,蓦然跪下去,“臣,翰林院学士钱观潮侍主有失,罪叩昭玥郡主!” 说着,便要磕头。 头还未磕下去,一只杏色绣鞋过来触他额头,避免了他头地相碰。 钱观潮错愕,半抬起眼,“郡主?”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来这些虚的?”赵令悦满心满眼的着急,她只害怕宋兮发现追赶过来。 看了眼附近和昏过去的秋明,便直接拉过他,一同佝偻在灌木之下,压着声,“渡鸦过了河真的还能回来吗?” 钱观潮挪开结块了的几缕鬓发,尽量避开她些,免得熏人,他贴着树根低头回话,“会。微臣跟老师养的渡鸦识路,应该后天就有公主那边的消息了,微臣还将此处军情一块上报。” 想到能和赵绣联系上,赵令悦面上才松快了一分,拉住他问,“你是怎么来的?他们到处在找你。” “微臣冒充船员,躲在粮船的船舱而来。” 所谓,灯下黑。 宇文平敬万万想不到钱观潮是跟他一条船到的常州,这也是他一身腥臭味儿的原因了。 “渡鸦会带回公主指令,届时臣带郡主逃走。” “我想先杀了邵梵。而且为何一定要等公主回信,莫非......” 钱观潮颔首,“来常州的,不止臣——” “秋明,你们好了没有啊?!” 赵令悦神色一惊,“他们过来了,”她将身上所藏细软交给他一些,“保管好路上用,你快藏起来。” 钱观潮趴伏在暗处,赵令悦爬出来使劲儿摇醒秋明,秋明没有反应。 她将人拖得离钱观潮藏身之处远了几步,朝额头扇去两掌,将她额头扇红。 噼啪两下,秋明喉咙里滚出来含糊的一声。 赵令悦愣了愣,又掐她的人中,拖她半身坐起来,“秋明?秋明?” 秋明这才睁开了眼,“我这是怎么了?” “你不看路,撞上树了。” 待宋兮发现人不见了匆忙找过来,赵令悦扶着晕乎乎的秋明,手里还抱着一只不知哪儿冒出来的野猫。 他两道目光来回审视,“你们方才去哪了?” “找猫,我见它可怜,想把它带回去养。”赵令悦晃了晃手里的那只猫。 宋兮看了猫几眼,绕着她与秋明二人走,打量四周,“姑娘没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 咫尺之处便是钱观潮。 赵令悦以为他闻到了钱观潮身上的味道,被他吓得胸内狂跳。 结果他手忽然过来,顺了顺了猫脑袋,“鱼腥味,它是不是去河岸捉小鱼,给自己开小灶了?” 赵令悦:“......” 那三花猫瞪着两只黑乌乌的圆眼,被卡着咯吱窝无法动弹一下,后脚软垂着。 它不甘心地朝宋兮,喵了一声。 第16章 夜桂嗅浓(二):夫人  这边赵令悦抱着猫回府,那边邵梵送走了宇文平敬这尊大佛,两人都打道回府衙,不待到府衙,车马与轿子便在路上碰上了。 赵令悦乘的马车到半道上,听得宋兮带头“吁”的一声,马夫也拉着马绳将马车停下。 秋明敲了敲门。 “怎么停了?” “回二位姑娘,是有人拦轿。” 赵令悦低声问,“拦的人是谁?” 隔着门,缓了会儿她们才听得马夫轻笑一声,秋明更摸不着头脑,还要再问,车外领头的宋兮发话,声音很高昂,也带着笑意,“无巧不书成,赵姑娘要不自个儿掀开轿帘看看?” 赵令悦一身逆骨,根本懒得理会宋兮,等了一会儿不见车轮动,才勉强开了车窗,掀开半片布帘探头向外看去。 一人正踏着马,与宋兮等人反着方向靠近她的车窗。 燥闷的晴日里马蹄声清脆,一阵哒哒哒声过后,那人便已到了她跟前。 燥热的风将他靴外宽大的衣摆掀起,露出里头的武袍中裤,掀动赵令悦头上的步摇,她的视线里便都是这素寡的青蓝色,登时腮边有些红。 不知是被他这唐突行为气的,还是天气燥的。 “.......” 秋明好奇,适才探出头来,惊喜:“郎将?” “嗯。”他兀自调转了马头,“既然遇上了,那就一块回吧。”特意瞟了赵令悦的脑袋一眼,对她说,“算我接你回去。” 赵令悦对此未及时表态,她目光越过邵梵,反倒是看向一脸玩味的宋兮,无情地道,“宋横班,是’无巧不成书。‘” 此话一出,宋兮身边的兄弟们便都开始憋笑。 赵令悦也勾起一丝笑,只是有些狡黠的冷俏,她瞥了邵梵一眼,便淡淡垂手放下了帘子。 “驾——” 男子铿锵之音荡在咫尺之外,车身这才缓缓动了起来,到了府衙门口,马夫放了轿凳,门方一开,邵梵便站在门边上。 第35章 赵令悦正襟危坐,手持着扇凉的团扇,她身上玫红色的衣衫轻薄未曾沾灰,唯独一只脏兮兮的三花猫搭爪在她脚边睡觉,秋明躲着那只猫,场面一时有些违和。 邵梵将目光自那只猫移到她面上,伸出了手。 “府衙到了,下来吧。” 赵令悦迟疑了一下,还是配合了他演戏,手伸出去之前,还记得要将一方帕子搭在他手上避嫌,是以隔帕搭着他的手,下了马车。 与他同行的感觉有些怪,赵令悦举手投足间都有些拘谨。 邵梵回府自要众人迎接,府衙中陆续找了几个厨房的老妈子和打下手清扫院子的奴仆,他带着她在那些人眼前晃了一圈,好让所有人看见他们同行。 到了院内,她道,“郎将可以不必做到这步。” “做到哪一步?不是你嫌弃那些闲言碎语不好听的么。” “......随便你。”她将跟了一路的猫抱起来,择掉它身上的灌木叶,也借此避开邵梵的目光。 宋兮已经跟他说了猫的来历,可邵梵思及她在建昌的那次大病,觉得他有必要提醒一下,“你从前跟有洁癖似的,见着猫便好了。” “我没有洁癖。”赵令悦否定他的话。 邵梵不在意,继续说,“它是野外的,藏着各种病,我的兵连野猫吃都不吃,若是这种畜生抓到你一下,可不是脸花那么简单,你若如之前一般发高热,脑子笨了还浪费李无为的药。” 气氛才好那么一点,聊天才刚有点人样子,又被他这张不要体面的嘴打断。 邵梵见赵令悦脸色越来越挂着,他便先停下,斟酌后转了下口吻,“我没说不让你养,你交给后厨房的老妈子,让他用剪刀将它十只指甲弯钩绞了,里外冲洗干净再留到身边玩乐。” 可赵令悦前边的全听不见似的,光摸着他最后一句过河,强调道,“它不是玩物。” 邵梵的脸上本就无多少笑意,话说的如同公事公办一般,一来二去就容易被她消磨掉那原本的丁点儿好意。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不管是在河边送还给她那枚属于她的簪子,还是改口让她养猫,都存着不明显的,微微的讨好。 这讨好有些不合理由的卑微,源于邵梵幼年对于赵令悦能赦他的一种复杂执念。 可赵令悦没有与眼前人对等的记忆。 她与邵梵除了国仇,便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只有你输我赢,因而从不会往这方面去想,退开了几步矮了矮腰,猫儿两爪扒住了她的肩骨,可怜兮兮地喵呜了一声。 “它没有家,我也没有。”赵令悦顺了顺猫粗糙的毛,想起母亲常常带在身边的那只三花,心中此刻竟真的不嫌弃它,控制不止已酸了鼻子,“所以我想养它,郎将若是没其他要嘱咐的,我就先进屋了。” “且慢。” 赵令悦脚步一顿,转过身来,“郎将漏了何事?” 邵梵朝她走了几步,跨上石梯,“唯有一事不懂,还要向你求问。” 她避开他视线,暗自皱了皱眉,“郎将请说。” 邵梵将她的冷眼收入眼底......无论是于河边那般警告,亦或这般求和着为她身体说话,皆是被赵令悦以冷眼相待,她与钱观潮现如今恐怕都谋划了不知道多少步了。 赵令悦不会领情的女子,她不会改变想法,他也不会。 邵梵恢复了她摔下马那时冷冰冰的语气,“你这猫是从赵老将军那片林中带回来的,宋兮每隔两天便要禀我,说明你每隔两日就去他跟前一趟,送吃送衣。” 她往后退,他拉住她。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背着我去会情郎。” 赵令悦心跳如鼓,宋兮没说完的,原来在邵梵这等着她。 难道他已经知道钱观潮与她会面的事了,故意诈她? 这个人的阴晴不定,前后不一,赵令悦早已见识过了,不管他知不知道,赵令悦都得稳住心神不能自乱阵脚。 她当下便抽高了声调,推开他的胸膛,朝他嗔怪。 “你总是这般患得患失地逼问我,我也很无奈。我孤苦无依,连自己是谁都记不起来,你前几日还劝我重新开始,今日为何又说出这种仅凭臆断的胡话来侮辱我?” “那你倒是说说,去的那样勤快,是干什么?父女间再多的话,也总有聊完的时候。” “.......你真要知道?” “是,我求个答案。” 赵令悦想到他今日拦轿的孟浪,心生一计,现编造了一番。 “我父亲托梦给我,郎将是浴佛节出生,是天命之人,本值得托付,要我.......要我在郎将尽快与你结缘,好夫唱妇随在家等你,可这种话我一个女子又怎么开口对你提起?” “倒是郎将你,将我带在身边这样久......” 她冷闷地看了他几眼,半怒半羞地背过身,“不禀家中父,不问官家意,只单单将我养在后院,却一直不肯同我成亲,无名无分跟在你身边,我又如何笑得出来,你说的那些承诺,我又如何能信?!还不如养一只猫来的顺心!” 说罢,趁邵梵沉默着,一股脑奔过去,“我不过,是不想叫你看低了去,而且你今日拦轿,我跟你又不是夫妻,叫人看了笑话......” 邵梵气笑。 她倒是将他绕了进来,将问题推到了他身上,好一个伶牙利嘴、搬弄是非,“那你想何时成亲?” 第36章 赵令悦嘴比脑快了一快,“自然是开打之前,郎将,开打之前你真的不带我去见见京中长辈?” “绣衣红妆,准备起来个顶个的麻烦,开打之前怕是来不及了,若要立即成婚,只怕委屈你这个新妇行头粗陋。” “我不介意。” “我介意。”他摇摇头,“我的义父便是我的亲人,你已经见过了。他对你只有一个意见,他认为......”邵梵口凑至她耳边,“你骑马骑得太差了。” 赵令悦将牙咬酸,忍得颤栗。 邵梵说完便退开了。 原来方才有个老妈子过来送东西,他故意让人看见,让人以为他们在耳鬓厮磨。 邵梵续道,“陇西娶新妇有个习俗,新妇须得骑马抛绣球掷中新郎,你想进京,进京之前先将马术练练罢,嗯?” 她脸色涨红,拖着猫屁股,借着娇羞之名跑入屋中,单手将门紧闭。 听得屋外无声,猫下了身错缝去看,慕然与邵梵的目光撞上,心一慌张手中不自觉用了力,三花猫叫出一声,逃下了地窜开。 邵梵听得猫一声嚎叫,院子内外便安静下去,门缝映出的影子也消失不见。他唇角勾出锋利的笑意,“赵姑娘既然想当嫂夫人,今晚篝火烤肉可不能错过了。届时请赵姑娘准备好,我会让宋兮来接你。” 屋内没有任何回音。 他知道赵令悦在听,说罢便扶剑离去,也容不得她拒绝。 * 邵梵对己苛刻节俭,对底下的兵却不吝啬。 宋兮想要在营中安排个烤肉的加餐,喝几碗黄酒犒劳一下这段时日大家的辛苦,他同意了,眼望着宇文平敬一走,宋兮后脚便着人赶紧张罗起来。 他们架起架子烤起肉,搬出几十坛子酒酿。 宇文平敬这一生都没有治军之才,唯有敛财手段一流,宇文通死后,宇文平敬将这支军队给了邵梵领着,邵梵对邵军有指挥权,但真正撑起军队的财产要件儿都还在宇文平敬手里。 因此宇文平敬在这,就像是来了个监管官,他们无法尽情享乐。 将士们知道大战在即,难得吃上一顿盛宴都振臂高呼,那营中燃起篝火,酒肉香气弥漫整个营地,有几分张狂的热闹,宇文平敬是看不见的。 约莫酉时三刻,天黑了,赵令悦被宋兮请过来,她出现时周围人还有些惊讶,不过也很快反应过来,洋溢起笑容,“赵姑娘坐。” “叫嫂夫人。”邵梵道。 第17章 夜桂嗅浓(三):囚犯  火苗将他与赵令悦的影子融在一处,在地上如水蛇与蔓草般扭动。 他的周围,那些脱衣去甲的将士们围着篝火坐成一圈子粗鲁地笑骂,帐子外的人声其实是极为嘈杂,但跟着邵梵一处的这些将领,还是全都听到了这一句。 一句嫂夫人,赵令悦听到后,如有雷声劈开她目额那处,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只觉得十分悔恨,又有些受辱的麻木了,至少她还活着。 言语之轻,总胜过皮肉之苦。 她被秋明和宋兮推着坐下,笑容却也怎么也挤不出来。 “嫂夫人。”一人扣拳。 “我等都是直爽人,既知你要与将军成婚,改口也是应当,嫂夫人不必难为情的。”另一人跟道。 宋兮端了碗酒给她,篝火带给她些许掩饰与暖意,她说,“我不会喝酒。” “那就吃肉,兔子肉,羊肉,还有猪肉,”宋兮喋喋不休,“猪肉有些腥,我们粗人无所谓,还是不要呛着嫂夫人了,吃兔子肉吧,兔子肉鲜。” 刘修一直冷眼不发,见他太过热情便拉了他一把,“你跟我喝酒,跑去伺候别人干什么?” 赵令悦还在不适当中,左顾右盼地观察,眼前蓦然银光一闪,她瞥眼躲了一下,见是邵梵突然抽出一只挂在腰间的短匕首,朝她走过来。 她太阳穴一跳,邵梵已经到了她跟前,手越过她,提过用箭串好放在火上烤焦的兔子肉,手起刀落,兔子肉成了一片片,依次落入瓷碗中。 他将肉递给她,“军中用度简略为宜,没有那么讲究,将就用。想吃辣自己撒,有辣椒粉。” 她捏了把手上的冷汗,双手将那碗兔肉端了过来。 兔子未曾放血,甚至毛也没拔干净。 她闻着那股浓浓的血腥和膻味儿,腹中一阵涌动,只差把白日里吃进去的东西全都一次性吐了出来。噔得一声放下碗,忍住那股反胃,将碗推远了些,尽量正常地道,“我还不饿,呆会儿饿了再吃。” “嫂夫人不饿倒不如让给我了!”坐在刘修右边的一男子将盘中肉,碗中酒全舔了个干净。 她不懂。 连邵梵身边的人都吃不起饭吗? 那人应景地道,“嫂夫人别笑话我,我啊就真的像个饿死鬼投胎,跟着将军以前我在建昌当搬运兵头,嫂夫人知道什么是搬运兵头吗? 就是收的一些最苦最累的活儿,我手下的都是搬石头,搬石车,建昌一天也就十二时辰,我们干八个时辰,四个时辰吃饭睡觉,吃里头能有上一丁点荤腥,哪怕有点油水呢,也能高兴上半天。” “......” 赵令悦犹豫了一下,“你既然是工头,也吃不上肉?朝廷不会连这点都克扣你们的。” “呵,朝廷是有钱啊,许多许多钱,上头当官的荷包倒是个个塞得满满当当,每日大鱼大肉,到了我们这些没权没势的人手里.......” 第37章 他摇摇头,“而且我们一年正经事不干,搬来的石头不建防御、不堆提防,倒都是给那些称王带姓的人物盖养小妾的后花园去了!” 宋兮怕他一直说个不停,忙拿过那碗兔肉,将碗边往他嘴里塞。 “你吃你吃,想吃就吃还费这老大劲!” 邵梵一直未曾开口,他不干涉,也不制止,赵令悦忍不住看了一眼他,不自觉地求助于他,而他也看过来,眼中倒映出璀璨的火苗。 那一瞬,赵令悦惊讶他真实的年纪。 他面容沉稳,身形瘦削,是这群人里看上去最年轻的。 她不记得他的具体年龄了,回想起来,眼前这个人跟她同一天诞生,应该也才比她大上几岁。 那人推开兔肉,高喝:“王参军如今进朝廷当高官去了,他说话算数的,当官的说话有分量。我们现在都能吃饱了,按王参军的承诺,我家那以后也是有地有田的,我吃饭保准越来越慢,再也不用抢你们的。我是在这跟嫂夫人开玩笑呢!” 宋兮又去捂住他的嘴,“你知道她是什么人么?你就乱开她的玩笑。” “知道知道,是郎将的未来夫人么。” 那人没当回事,与其他几个将领又闹起来,说别的事去了。 “怎么样?”邵梵拔了根地上的狗尾巴草,忽然开口。 她左右四顾,发现他在跟她说话,“什么怎么样?” “我们这种人的生活,怎么样?” 赵令悦一时无言。 他每靠近些,身上的酒气便飘过来,接着道,“有时候用眼睛看见的不一定是真的,得去听,去感受,有人细米素粮,有人啖肉饮血,无论怎么活都是为了能生存下去。" "生存是很难的。即便你现在还不能理解,可赵姑娘,我们这种人有许许多多,他们的愿望该被人看见,该被实现,不该被掩埋,就像被人制造出的那一桩桩冤案一样。” “郎将又讲大道理了,又是想告诉我什么呢?” 他笑了笑,将狗尾巴草扔掉,“想你学好骑马陪我去趟建昌,可不要自己偷偷跑了?” 不要跟钱观潮跑,否则他真的会杀了她。 赵令悦僵硬地笑笑,“你喝醉了。” “是,我有些醉了。” 酒过三旬,不少人在营地脱衣相扑起来,奋力想要将“对手”摔倒,此起彼伏的高喝声与吼叫声不断,赵令悦耳朵快要聋了,眼前几人也渐渐地坐不住了,甚至还有些别处的兵将被怂恿着,过来邀首领邵梵一战。 “你小子,犯浑呢,跟郎将比,小心摔死你。” “我赢了五局了!” “好。” 邵梵应战,赵令悦不想看男人脱衣,已经起身站起来,其余人也有些为难,“嫂夫人这边......” “秋明,你带她到一边去。” “姑娘要回去吗?其实男人们光膀子虽然有些臊,看习惯也就好了,我阿爹以前也老光膀子游水呢。” “不回。不过我腿有点麻,你扶我起来。” 所有人注意力都集中在他们身上,赵令悦眼瞥到离自己最近的那把传来传去的切肉匕首,手刚将刀拿起掩在袖中,便感受到一束暗处目光。 她抬眼,见是刘修皱着眉盯着她。 赵令悦脖子上青筋都紧张得凸起,无声将手贴于腿处,她今日还外披了一件薄披风,这么一掩刘修应该是看不出什么的。 他又将目光转了回去。 赵令悦出了一手的冷汗,摸着匕首的雕花,手心不断打滑。 不久,众人纷纷让出场地,将邵梵与那男子二人围成一圈,开始发出原始的呼嚎。 他们如困笼的猛兽一般脱笼而出,在地上打滚,掀起西北沁雨后很快干燥的尘土。 输赢很快分出,大约是结束了,围着他们的人分开,邵梵拉那人起来,背对着赵令悦。 火光燃烧,男子结扎的肌肉起伏之下,光在他的脊背上如灯般整个扫过,不断变幻,映出那些肌肤上不平常的,令人胆寒的凸起。 秋明捂住了嘴,一手捏紧了赵令悦。 “姑娘.......郎将的背......” “不怕。”赵令悦安抚他。 邵梵的背脊满是伤痕,分不清是鞭子还是刀戈,粗而狰狞地爬满了整个腰背,诉说他曾遭遇过的酷刑。 而赵令悦还在他肩胛处看到一处明显的刺字。 囚。 ——他曾是朝廷钦点的死刑犯。 第18章 夜桂嗅浓(四):割喉  乌云遮过了月,营地中刮起一阵阴风,将柴烧的火苗吹得四分八散。 邵梵挂在腰上的衣裳被风吹得尽数贴在身上,她的也是,袖中时不时勾勒出尖锐的刀子痕迹。 她将那只手避去身后,看到他一身的伤,她再也没什么强撑的兴致,本想就此离开,却见他扶着那人起身时,那人手抱住他大腿,大嚎一声。 终于让邵梵也摔了一跤。 男人们大笑。 “怎么样?” “必定是郎将让了你,好叫你别输的太惨!” “我呸!” 但是这一摔,邵梵久久没起来。 避在一旁的赵令悦暗地里伸长脖子张望着,不会摔死了吧,那正好,不用她削尖了脑袋动手了。 宋兮与刘修还有其他人,也都紧张地凑过去。 第38章 邵梵躺在地上喘着气,面色粗红。 “呵,喝醉了。这是酒劲儿上脑了!” “扶起来,扶起来。嗳?谁把郎将的衣服都扯破了,”宋兮抓着那个方才暗算邵梵的男人,“是不是你?” “呃......” “你可得赔一件。” “赔就赔!” 几人还在开玩笑的攀扯,一人余光瞥见赵令悦与秋明两个女人走近,忙恭敬道,“我忘了还有嫂夫人。郎将喝醉了,不如——” 刘修刚说,“不用她......” 赵令悦便挺着胸膛接道,“我与刘横班、宋横班二位一同陪他回去罢,你们继续玩。” 宋兮咂咂嘴巴,酒虽然没喝过瘾,但应下来,“那倒是可以。” 那人笑着摆摆手,“不玩了,郎将一走我们这些人就该散了,我去通知底下人顶上那些还在值守的兵,让他们也过来喝个暖酒。” 众人散去,刘修与宋兮扛着不省人事的邵梵回了帐中。 刘修立即赶客道,“郎将明早还得出勤点兵,今夜不方便回府衙过夜,赵姑娘累了便乘车回去,这里是军营,也不好留你们两个女子。” 她盯着那件被划破的衣服,心又生一计,找了找四周。 宋兮问,“赵姑娘找什么?” “离深夜尚早,天有些冷,他的衣服又破了,我帮他补一补。” 刘修:“不用你......” “这倒是可以。”宋兮再次说。 刘修瞪了宋兮一眼,宋兮便瞪了回去。 秋明在一旁笑道,“姑娘是好心啊,那我去管外头的人问问针线。” 宋兮跟了过去,“那个秋明我陪你,我去给郎将打盆水。” 只剩下刘修,他与赵令悦同处一室也显得尴尬。 郎将往日不常饮酒,饮酒也不会饮醉。他想起上次郎将说的风筝之线的比喻,不难想,那只风筝便是赵令悦。 ——这个女人要做什么,想做什么,郎将应该都心知肚明,一个女人罢了,也不必为她太提心吊胆。 思及此,他还是退到了帐子门外,只时时刻刻警惕着,半侧过身守着里头的动静。 水盆和针线都被秋明递了进去,宋兮打了个哈欠,低声说,“你觉得她今晚要下手吗?” “什么?” 宋兮靠近一步,拉过他望向帐子内。里头灯火摇曳,螓首蛾眉的女子垂首低眉,恬静如水月,她笨拙地缝补衣物,看上去乖巧婉约的不真实。 “她与钱观潮的那字条上写着,要往河岸的水路逃,哪一天走还没定,没准就是今晚呢?”宋兮瘪瘪嘴,“我猜她肯定想对郎将下手,用刀、还是剪子?滋滋滋,狠毒的女人。” “那你还让她——”刘修气急。 “郎将要用她放长线钓大鱼,随她吧。肯定不止钱观潮一个人来找她,干脆一窝端了得了。而且就她?就她这小身板子,细胳膊细腿的还妄想伤咱们郎将一根汗毛?”宋兮颠颠地白刘修一眼,抱着臂,“瞎紧张,且等着瞧吧,估计又有好戏看喽。” 宋兮笑刘修谨慎过了头,刘修也嫌弃宋兮太没心没肺,而且对男女间的感情太迟钝了。 按他的判断,邵梵多少是有点在意这个前朝郡主的,只有在意才会狠不下心。 “抓到钱观潮那些人,最好能也将这个女人除掉,她就是个祸患。你忘记了,那次在雪山郎将连披风都没找,光顾着抱这个女人回来了,那件披风可是老侯爷留给他的,褪色了也没换。郎将这般还只将她当个工具,当个风筝?你每天读书都白读了,不知道还有个词叫......” 宋兮低低地咳嗽一声,因为秋明已经出来了。 三人打过照面,宋兮跟秋明走去一边聊天,让刘修继续守着。 刘修对着空气说完了未说的话,“有个词叫兵不血刃。” 兵不血刃,不战而胜。 是为攻心啊。 * 赵令悦哪里会缝补这种细致的针线活,心不在焉地装着缝了几针那脱下来的外衣,那针脚只怕叫刚学女工的七岁顽童来,都比她的更能入眼。 衣服混着泥污和他身上的酒气,更令她不喜。 她侧过身抻长了上半身,凑过去将衣服披在他身上,在刘修的视线中,还特意弯腰帮他理了理。 这时宋兮过来找刘修说话,熟悉的笑声传进帐子,她发着一阵的冷汗,自整理完衣角的袖口处,慢慢抽出了一把匕首。 匕首的刀鞘尚在他腰间的腰带上挂着,赵令悦以手相触他胸膛,在他胸膛停留了片刻。 底下有颗在跳动的心脏,可是她没有杀人经验,摸不准位置。 想起上次他触碰她的脉搏,便照着记忆又往上摸去,指尖碰到了他的颈上脉搏,手开始有些发抖。 如果此时动手必然会被捉住,只差一点儿钱观潮便能来接应她。 可她也是没有选择。 就算逃了,邵梵也会打过去。 她不知这一刀下去,这个破她家国的男人能不能死,也许根本不会,而她则逃不掉了。 但哪怕他这个主将重伤,王献便要分心,便能给对岸赵绣多些喘息机会。 该不该一命换一命? 已经多活了许久的赵令悦,有些犹豫了。 宋兮在外大笑两声,她被吓的太阳穴猛然一跳,一念之间下了决心,走火入魔般对着底下人的血脉抬手用力刺下! 第39章 * 帐内,“咚隆”一声床榻颤动,随即便是女子的一声微弱呼声。 帐子外的秋明一愣,宋兮与刘修已经对视一眼,立即往帐中闯去。 帐帘一掀开,便看见邵梵将赵令悦拽上了床,她被邵梵翻身压在身下,二人衣服凌乱地堆在一起,像是他要对她用强。 宋兮斟酌:“这是?” “.......出去。”他的声音夹杂着怒气,极为寒冷。 宋兮被他一喝,不好继续看戏,连忙脚底抹油走了。 走了几步见刘修还杵在那儿,伸手将他也赶紧拉了出去。 秋明探头探脑的,他们干脆将帘帐关死,跟门神般挡在想要进去的秋明面前。 “......里头是在干什么?我刚听见姑娘叫了。” “谈天。呵呵,谈天。”宋兮道。 * “你不要命了?”他压着骇人的怒气,一把夺走了她手上的匕首,从现在起,生死的决定权又交到了他手上。 每次他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在安分与背刺他中选择,她都不失他所望地选择后者。这次为了杀他,干脆连逃也不逃了,这个认知让邵梵不知该冷笑还是面无表情地嘲讽她一番痴心妄想才好。 失望吗? 不知道。 但他此刻很是恼怒。 为什么她听不进去他的警告?为什么一定要自讨苦吃? 她明明赢不了。 “你想割我的喉,也得分时候。” 方才他着力一撇,那刀未能伤到他分毫,反划过她的手指,刀过之处血水横流,邵梵控制得很好,再多一分,那伤口便会见骨,一根手指怕是就此废了个七七八八。 赵令悦疼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但就是没有掉下来一滴眼泪。 “你不如直接杀了我吧。” 她手脚动弹不得,只能满含恨意地看着他。 他既然对她要杀他这件事毫不意外,那赵令悦原本怀疑三分,此时也能断定了,她身体僵硬地似一根竹竿,里外浸透着汗水,心如死灰地道,“你早知道我恢复了记忆,我也不想再陪着你演戏。” 这个女子年纪不大、分明娇生惯养的,能有这股韧性和坚持,也算是世间少见了。 邵梵似乎才认识她,新奇地问,“你觉得一命换一命是值得的么?” “......” 他夺过那把刀,一手摁她手腕,另一只胳膊压住她的胳膊,用刀一撇,轻易地抬起她下巴,将那把崭新的匕首转了个向,锋利的刀刃摁在她脖上,逼她,“回答我。” 她抿唇怒视,“你就是个烂人,有什么值得的,下辈子你走阴路,我走阳路,我绝对不会再遇见你这种烂人。” “你指望下辈子,不如指望我现在能饶了你。” 邵梵用力,那刀刃往她脖子处抵去,顷刻间,白皙的肌肤上一道血痕,已经破了一层外皮。 她身体下意识一弓,就这般贴到了他怀里,是暖热的,带着一股温热的暖香。 跟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味道很相似。 他忽然明白过来,这种味道它不是外香,而是她身体,散发出的体香。 这边的赵令悦已经情绪失控,鼻涕早已堵了鼻道,却还是闻到了那股尖锐的刀锋味儿。 清咸,冶铁的冷峭感,她身体微微发着抖,血水已经缓缓渗了满手,流入袖中,也将他的手染红。 他无声地嗅了一口,血昏着香,诡异又令人沉沦。 “这一局你沉不住气,还是输给我了。求我,我就饶你一命。” 只要他手上继续,刀尖戳入皮肉,那她便会立刻像个轻薄的纸人一般,顷刻间碎掉后化为乌有。 赵令悦眼前发黑,哑着嗓子抬起脸,自下而上地睥睨他。 “乱臣贼子,我是死都不会求的。” “你不想活了?好,那我成全你。反正你父亲一辈子也不会再见到你,他没有机会了。只会在朝廷跪到老,效忠于仇敌俯首于新君。” “赵令悦,闭眼。” 赵令悦将眼瞪大。 她乌黑的长卷睫毛不断抽动着,喉头被他掐得有些痉挛,被动地迎接即将到来的死刑。 她看着他将手举高,手握紧刀鞘,似要给她个痛快,一刀毙命。 她觉得不该是如此。 难道,这就是她的命运了么? 邵梵的面容变得模糊,她想起自己与父母、兄弟姐妹、赵绣交往的过去种种,在他的手起刀落间走马了一遍自己不长的十几年人生。 一切贪嗔痴,喜怒哀乐都像是一场镜花水月渐渐随那片波光粼粼的常州河水离她远去,她是想要抓住的,她对人间还存着眷恋。 刀落之时,她声嘶力竭地大喊,“等等!” 邵梵掐住了她的脖子。 “等等?” 赵令悦呼出一气,憋了良久的泪水就此不受控地滑落,“我,我求你。” “谁求?” “大辉昭玥郡主,赵令悦。” 至此,赤裸相待,坦诚相见。 失忆前的赵令悦与他面对面了,一切回到正轨当中去,她再也不必遮遮掩掩地对他曲意奉承,相比之下,他更喜欢真实的,黑暗的人性。 他想:就该是这样,总要有一个人跟他针锋相对,,那样才有意思不是吗? “说完。” 他手用了用力,将她的脸憋红。 第40章 “求你,饶我一命......” 此话一出,有什么情绪要冲膛而出。 她知道自己虽然躺着,可是膝盖已经朝他跪下去了,跪下去的同时,她与前半生的那些岁月也彻底割裂,离断,在历史的尘埃中土崩瓦解,以前的那个赵令悦死了。 现在的她除了自己的命,还能抓住什么? 赵令悦想嘶声大哭,可是她哭不出来,甚至发不出一点求饶以外的声音。只能在他的手底下苟延残喘。 喉咙上被压制的手松开,她撑着床沿,咬牙滚下了床。 糊了满脸的眼泪鼻涕,都蹭在冰冷的地上。 赵令悦身后的邵梵也下了床,朝她蹲下,提刀在她衣服上割了一刀,扯下那块断布。抓起她还在流血的手,将布在伤口上缠绕了几圈,替她止血。 赵令悦从脱水与晕眩感中渐渐恢复过来。 她不愿看他,朝空气问了一句,“我有错吗?为何要被你捉来受你的折磨,我只是想要回家......你没有了家,就要毁掉我的家,我不该恨你吗。” “......” 也许今日所说的这几句话,才是他们相处几月来唯一发自真心的。 邵梵一言不发地打了结,将她的手放回原地,告诉她,“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你可以恨我,赵令悦,只要你想,你尽管恨便是,但是你只能接受事实。事实便是,即便今载我不反,也会有其他人来反。” 她抬起头,勉强正视他,“为什么?” “因为天下是百姓的天下,不是你赵氏一家之言的天下,君心不轨必然瓦解。瓦解后,这朗朗乾坤之下,才能得见云霞,天地之间,才会对人对事有王法。” 他将刀用她的衣服擦拭干净,回了刀鞘。 “求饶滋味如何,你已经自有体验。我并非喜欢玩弄你取乐,只是想要奉劝一下你。” “骄傲与尊严在生死面前都不算什么,人总是要求生的,放下你的高傲活下去,这不难。” “……”她坐起来,将自己抱成了一团,缩着靠在床边,放空了目光,“我活着,你就能放我回家?” 邵梵看她一眼,起了身。 “等你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你可以自己争取。” “这算承诺吗?” “不算。” 她彻底哑然。 他已经转坐到了床上,膝盖碰了她一下。 “自己爬起来,滚吧。”邵梵闭起眼。 他静静等着,直到那股暖香消失,帐子内也回归了寂寥。 这一夜本该无眠。 但也许是赵令悦终于自曝了身份,两人之间的那层窗户纸得以捅破,邵梵在天将熹微时短暂地做了一个梦。 梦中接上了母亲送他萤火虫之后,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 第19章 夜桂嗅浓(五):逃脱  梦中,“昭月郡主“又出现在他七岁的生辰那天。 他的父亲为从五品刺史王凭,其母是宣纸世家的嫡女邵季荨,他们一夫一妻,恩爱和谐,只有他一个独子,母亲教他制生宣,父亲便教他书法。 七岁之前,他的生活充斥着儒家与武学、古典造物文化,可这些柔软明亮的大家修养自七岁便戛然而止。 抄家的官兵道父亲抗旨不尊,要连坐三族。 母亲与他一同下狱,因三族中旁亲错杂,要杀的人太多,且冲撞了浴佛节,狱卒只得暂时关押,多余的只能睡在露天的刑场上,待节后再一起提头行刑。 浴佛节当晚,狱卒收到了特赦的官府文书,小郡主出生了,建昌明令六个月内禁止有断头血案,以免冲撞贵人长寿。 于是他们这批老弱妇孺,自死刑又改为流放至荒蛮之地——南湖塔。 南湖塔在辉朝最热之地,传闻四季酷暑且渺无人烟,只有一些红土的矿山能筛出冶铁的原料,去了便是戴着镣铐挖一辈子的土,永无出头之日。 他尚是个幼儿,一直被保护在母亲身边。 他记得很清楚,那晚的母亲沉思良久,在送饭时低声叫住了那名狱卒,那狱卒平日就总用一种热蠕的恶心目光朝他母亲打量,不轨之心昭然若揭。 母亲起身了,他恐慌地拉住母亲的手不让她跟那人走。 但是母亲只是微笑,用手在他额头轻触,将他交给外婆,“梵郎乖乖在这等着嬢嬢,嬢嬢会回来的。” 她虽逢大难而不悲,亦或者在他面前,她不允许自己落泪,那笑容依旧十分恬淡。 外婆不让他继续看,用手掌掩住了他的双眼,可她一直在哭,苍老悲恸的哭声压抑地响在他耳边,他也哭了,即便太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知道母亲一定受伤害了。 他不想母亲疼。 后来母亲再面对他时,已经眼中无光。 他们身上细软在抄家时就被搜刮殆尽,母亲将仅藏起来的那只镯子交给他,让他路上敲碎,以一点贵玉向当铺换些人食。 外婆将自己分到的馒头塞给他,其余家人见状便也都默默送出来自己的食物。 “好孩子,你也是咱们邵家半个后人,快走吧,你走了,邵家还能留点后。” “你王家族谱里还有个堂哥,在兖州他叔叔家上私塾,他叫王献,出事时他叔叔叫他逃了,这孩子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你们都是可怜孩子啊,你大了记得找一找他,清明节带他去父母坟前点一炷香,拜磕三下。” 第41章 硬的,软的馒头夹着咸菜一起,默默打包成了一件包袱,被外婆用力捆在了他身上。 他知道——那是他们的断头饭。 母亲告诉他,“天不亮就走,你还小,一路上要是遇见难民抢食,你就往前跑......” 母亲哽咽了,强撑着说,“以后跌倒了,自己爬起来,再没有人能扶你了,知道吗?去了北边找到修远侯,请他帮忙善后你父亲的尸骨。好孩子,人长往来、生生不息,就跟那大雁一样。” 母亲抚摸他的脸,“你不是从小就最喜欢大雁了吗?一直跟着它们往前去,千万不要回头,不管遇到什么事了,害怕也得往前跑,不能回头找我们。” “嬢嬢.....” “嬢嬢要你答应。” “梵郎答应,梵郎答应......” 那时没人能对着他直接说出死亡的含义。他还太年幼了,于是他只牢牢记住了母亲说的“大雁北飞,不要回头”这八个字。 在路上被难民抢食他没有回头,饿的只能吃草皮也没有回头,因为被发灾饭的兵头看见母亲留下的镯子追上来时,他就拼命往前跑,还是没有回头。 他跑到了乱葬岗里,被那两个追过来的兵头,用挖坑的铁锹打得头破血流,额旁自此留下了一道疤。 他死死捂着那镯子不肯交出去,可七岁幼童哪里是那些人的对手,他们伸手就来蛮力抢夺。 他一遍遍用稚嫩的嗓音大声咆哮着重复,“昭月郡主!昭月郡主!” “阿呸!烂泥里头蹦出来的龟孙,你也配喊郡主,瞎喊什么!” “嘿......他一个有妈生没妈养的黄口小儿怎么知道郡主称号的......你先别打。” 他听见自己声嘶力竭的,不成逻辑的胡言乱语,“我是昭月郡主特赦的人,这是他们还给我的东西,你们要抢我就去告官!” “算了算了,别拿了。” “听你的。这年头打死人了也晦气,还得我们埋。这小乞丐身上能有什么值钱玩意儿,你是不是又看岔眼了,肯定假的!” 他趁那两个兵头说话,又爬起来继续跑,将镯子揣在内衣中。 那一瞬他怨恨起母亲,为什么她要抛弃他?为什么只留下他一个人?为什么不跟他一起北上追赶大雁? 因为母亲死了。 但小小的他,还不想承认这点。 真正上路之前,他回过一次头。 那时天刚刚亮,他很快就害怕一个人,迈着双腿又偷偷跑了回去,靠近刑场时,路过了一辆推车。 木推车被白布盖着,一只手在抖动中垂出来。 他认出了那只手属于他的母亲,上面涂着清淡的玫瑰色蔻丹,是用外婆家中栽种的玫瑰花染的。 那腕子处一片血痕,血都流干了。 他愣愣地跟着囚车喊嬢嬢,嬢嬢。 然后看他们把她扔到挖好的人坑里,跟其他死去的囚犯一起埋了起来。 其中一个推车的老汉在牢中专门搬运尸体跟送饭,认出了他。 那老汉拍着手上的泥土过来,推他走,“你娘让你不要回头,我都听见了,苦命孩子,快跑吧,别再回来了。” “我嬢嬢.....嬢嬢死了?” 他红着眼,用小手一把一把地抹着眼泪。 “她......别问了,快离开吧。” 从此,他的人生只剩下一往无前,他再也没有回过头。 梦将结束。 梦中似乎下起了针细的雨,掩盖着王家几千亡魂的哭声,也打湿府衙院子内那棵半老的白山茶。 ...... 迎着月,院子内的赵令悦刚开半扇窗,便被多出来的守门人喝退。 自她被邵梵喝令滚出了营帐,那宋兮与刘修闻到了血腥味,都警觉起来,一眼便盯到她脖子跟手上的伤,随即也进了帐子。 他二人很快出来,紧跟在她后面,不落下一个步伐。 刘修出声提醒她,“直走,不要瞎转。” 马轿就停在营地门口。 宋兮掀开车门,“二位姑娘,请上轿。” 当时只有秋明有些害怕,因为宋兮与刘修脸色都不对,他二人从前哪一回不是有说有笑走完的,如何也不会这样安静。 赵令悦带秋明上了轿子,才刚坐稳当,宋兮便探过来。 他朝着她古怪一笑,“按郎将吩咐,这车门得上把锁保险些,还请赵姑娘海涵。” 说罢,车门被刘修大力一拍,门外几声清脆的铁器动静,门从内就打不开了。 ...... 此时,站在窗边的赵令悦被守门人一喝,僵了一秒,依旧是面无表情地合上窗,不多久外头便听见钉钉子的声响。 秋明凑过去,发现木窗被木板格挡,自外钉死了,只在木板与木板间露出几丝缝隙。 月光被折成一道一道细碎的痕迹,铺在美人靠椅上,像是温柔铸就的新月弯刀。 赵令悦合衣躺上了床,并不管秋明那满面的惊讶和疑惑。“姑,姑娘......我们这是被软禁了还是......” 她闭上眼。 秋明默默闭了嘴,吹了灯火卧下睡觉。 只是钉子声吵的她也头疼,方至天亮才眯了一会儿,清早她脸上微微痒,见赵令悦的床帐没有动静,便去铜镜前看,发现脸上起了些疹子。 “好,好痒啊......” 她克制住自己想要去抓挠的手,忙去轻轻拍了拍门。 第42章 门外开了一条缝,“怎么?哦,是秋明。” “哎呀我脸上起了疹子,得去药房拿点药。” 那两人商量了几句,斟酌,“我们得的令是看住赵姑娘,你不在内。行,那你去吧,快去快回。” 秋明拿了药便是找猫,提心吊胆的,她平日里最怕猫,倒不是因为猫挠人、脾气不定,而是一摸它们,便能全身起疹子,又红又痒。 赵令悦半道养了那只三花,洗是洗干净了,但让秋明与那三花共处一屋还是不行,后面赵令悦顾及她身体,平日就养在偏房内。 反正它自己认路,白日跳窗出去,晚上便懒洋洋回来吃顿猫食盆里的饭,跟秋明井水不犯河水,也只认赵令悦的膝盖跟手心儿。 今儿是怎么回事? 她脸既然能起疹子,便是触了猫毛,难不成那个懒东西走错路了,猫在她床边附近哪儿睡觉呢。 “你在找什么?” 冷不丁的一句话,冒在秋明后背,激得她一抖。 “呀。”她一转身,赵令悦站在她身后。 “姑娘怎么起来了也没声?” “你脸怎么了?”赵令悦明知故问,“年真碰着你了?” “哎呀,我也不知道。今早起来就这样了,府衙里的大夫给我了些药膏,擦擦应该能好。” 赵令悦着一身宽松的寝裙,半耷拉着眼绞着胸前的一缕发梢。 那猫是她放进来的。 她故意放进来的。 因为她知道,秋明能出去。 她越过她坐到梳妆柜前梳头发,又有些微不可见的绒毛被她的动作不经意地带出来。 秋明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感觉脸上顷刻间火辣辣的,更烧灼了。 她忍不住挠了两把,在脸上留下几道指甲刮破的血痕。 “你破相了?恐怕要戴面纱了。”赵令悦暗示她,又接着口是心非地说,“我回头将猫关着,不让它再近你的身了。” 秋明浑身痒痒,又抓了抓手背,“那姑娘看到猫了吗?它好像到处乱跑。” “我昨晚也找了一圈,现在几个窗子俱被堵住,它肯定是发现跳不进来,就胡乱窜了。”放下梳子,喊了几句,“年真,年真......” 她一唤,那猫便从赵令悦的木脚踏后窜出来了,秋明一拍脑袋,“果然是你,竟然躲到这里来了!害我......啊欠!” 猫儿跳上赵令悦怀中,朝秋明瞪着圆眼睛,大声地喵呜了一声,脖子上赫然一条浅色刺花的项圈。 “它要你别骂它。” 赵令悦放下梳子,给猫顺毛。 “……”她对猫比对郎将温柔多了,秋明摇摇头,“......啊欠!” * 赵令悦被软禁了,倒是还气定神闲的。 只是这阵子秋明的脸一直不见好,反见的严重起来,连着几天都是带着帷帽出门。 宋兮一听是因为猫毛,看不下去,要秋明自己偷偷将猫扔了。 秋明不敢。 “赵姑娘如今寸步不能行,她还能怎么你,你有什么不敢的?要不说你是傻丫头呢。” “她就指着那只猫陪她解闷了,一般事又不跟我说。横班你都回来这么多回了,大郎将何时回来啊,好几天不见人了。” 宋兮笑,“我是回来擦澡豆搓背的,陇<a href="" target="_blank">西汉子几天不搓澡,这浑身痒痒,别的一概不知道,别问我。” “他们是不是吵架了?” “秋明啊秋明,谁家两口子吵架是这样架势,你多吃几颗核桃补补脑吧。” “......” “郎将不会回来了,他们两个——”宋兮一摊手,“谈和不成,闹掰了绝交了,懂吗。” “赵姑娘彻底失宠了?” “她?她就没得宠过。” 宋兮朝一院子的看守努努嘴,“多吃核桃,不该问的别问。” 宋兮这句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给猫下了诅咒,当天下午猫儿在外溜达捉虫的时候,院子外一阵不安定的动静。 听见兽叫声,赵令悦便不放心,到门前唤它回来,“年真!”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那脱了笼的鬣狗冲进她的院子,年真就在赵令悦眼前,被这只府衙中养着跑出来的鬣狗咬死了。 那鬣狗咬死了猫还不够,闻着什么,像是寻着她的味道便立即冲上来,猛然地将门前的她扑倒。 那鬣狗呼哈几声,上下嗅着她的味道,连串分泌出的口水全滴在她的身上。 守门的男子忙使劲儿将它们拉住,交给赶来的训狗人,大声呵斥。 赵令悦久久僵在原地,动不了四肢。 不止赵令悦吓得面无人色,赶过来的秋明也吓得瘫坐在地,她戴着的帷帽掉下了地,露出一张臃肿花哨的脸,忙又戴上了,赶不及地过去扶赵令悦。 却被赵令悦冷漠地一把推开,大力关上了门。 一场变故便是那晚发生的。 天将亮时,有什么动物的尖喙在屋顶上啄弄。 它扑棱着翅膀,围着这低沉的院子偶然啼叫几声,像是乌鸦,赵令悦的卧房内,也响起高高低低的哭声。 赵令悦从来不哭,这哭起来的声音像是呜咽,鬼哭狼嚎的,旁人听着也觉得着实诡异得很。 “秋明,怎么回事啊?” 不久,房内燃了灯,一个纤细的影子微微喘着气儿,“没什么,姑娘心疼猫,做噩梦发起汗来,我给她打个水擦擦汗。” 第43章 往日这时候,秋明也得自己先起身准备热水了,门外人没放在心上。 他们困了一宿,掀着眼皮随意看了几眼她,“你这脸还没好呢,快去快回啊。” “嗯。” 那些人打了个哈欠,着意想着,等她回来便也是换值的时辰了。 谁知她一直没见人。 走几步的打水路,怎么还一去不返了? “不好。” 那些人推开房门,房中烛火已经燃化了一半,凌乱地歪倒在椅上,糊了满凳子的油。 他们猫步进了房中,床帐紧闭着,脚踏歪在一边,木板被人撬开了。 帐子里头,正传来些许微弱的呻吟声。 一人用眼色示意打头那人。 帘帐被掀开。 “秋明?!” 秋明手脚被绑,嘴中塞着毛巾,她梗着脖子,呜呜咽咽。 几人只差要急火攻心,恨自己没能多警惕一分,太过轻敌了,“她使诈,快追!” 刚出院子,烟味儿熏得人睁不开眼。 有人敲了打更钟声。 “着火了!快灭火!” “该死的,定又是那女人放的火!” * 赵令悦在暗处看着凌乱救火的人群,扔掉表面铜盆,从底下叠着的铜盆中翻出一条长瘦包袱,垮在身上。 她趁府衙的守卫都去救火时, 凭鬣狗受惊醒来的叫声,跑去了马槽与狗笼附近。 她一眼认出那那匹曾经骑过的烈马,踏着马槽的高度,一股脑地翻了上去。 不再矜持地侧坐,而是一扭腰,大张双腿夹住了马腹,双手绕紧了马绳。 那姿态,竟像是邵梵军中任何一个迎战的战士。 在烟火的远处,一轮日出循循升起,正是一片火红的黎明,灼烧着映在她帽纱后的眼中。 终于等到逃脱这一刻。 大仇未报,赵令悦含着不甘而决绝的泪,起步:“驾!” 那些人追来时,烈马已经带她冲出了府衙门口,直奔河岸而去,速度惊人。 他们也不是吃素的,稳住心神上马去追,赵令悦单独一人也跑不了多远。 身后几个守卫忽然拦住马,“慢着。” “慢什么!再慢当心人都没了!” “宋横班今日来传过话的,郎将知道。那狗就是宋横班按郎将的嘱咐放的。” “什么!这......真咬死了怎么弄!” “郎将亲自训的,闻味熟悉一下猎物而已,总之......先让她逃吧。” 第20章 夜桂嗅浓(六):中计  “嗳,什么人!” 天方亮,二人焦急的步伐在主帐帘前停下,瞥了一眼燃灯的帐子,想来又是部署了一夜。 “郎将可在里头?” “议事呢。你是?”门兵认出他们是后勤兵府衙上当值的那几个看守,又看他们脸上身上,糊的全是脏兮兮的草灰,连问,“难道府衙里又出什么事了?” “......”二人面面相觑,不好直言,“烦传下话,我们要见郎将,是要紧事。” “行,且等着吧。” 帘子微动,他二人准备进去,却见门兵摇摇头,“大郎将让等会儿。” “这......”一人硬着头皮开口,“实不相瞒,郎将的准夫人今早给后院放了把火,趁乱跑了。你按这话再传一次。” 那人脸上也有点惊讶。还是咳嗽两声,大声道:“郎将说了,后院里的事没有渡河的事着急,让等着你们便等着!” 营地里圈养的鸡扯着嗓子打了三声长长的鸡鸣,帐子中的灯也灭了。 几个将领活动着筋骨依次出来,门兵才掀开帐子,“哝,到你们了。” 那二人进去,见邵梵站在中央,他身后左右,各站着宋兮跟刘修两个带刀的横班正使。 不敢多看,“郎将,赵姑娘今早冒充秋明,放火后骑马跑了!” “我知道了。”他的语气平淡,似乎早已预料,“火烧的厉害吗?” “......只在东院的拐角一片桂花树着了,那树压塌了半面墙,我来前火已经扑灭。” 宋兮生气道,“她还挺会找地方,那桂花树闻着多香,而且修墙不要银子吗?真是个破财的主儿。” 他二人不敢抬头,也猜不中邵梵跟他两个亲信这风淡云轻的,到底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听邵梵走几步后,出声问他们,“吃过饭了?” “......尚未。” “不怪你们,去门外的伙夫那领饭吧,让马也吃饱了。” “郎将这是......” 他们一头雾水,帐子中依次进了两个人。 “报郎将!”前头人道,“她在集市的人流前就弃了马,混到了人群里,随即到衣庄换了身行头,我们跟她一路到了常州河岸,河岸周围混着一群乞丐,行踪鬼祟。” 后头人说,“渔夫声称,那雇主让他卯时便到河岸等着他们,送他们去第九港道调换客船。” 刘修:“你们看清了没有,今早出没的有多少人?” “算上周围晃荡的乞丐有十二人左右,都是钱观潮的随党,看模样有老有少。” 刘修:“人都扣下了吗?” “不知是否还有其他外援,为防打草惊蛇,赵姑娘带着包袱进当铺时,我等先在老庄当铺外部署下来。渔夫也换成了我们的人所扮,只要他们全部一出现,便可......” 第44章 邵梵:“好。” 那府衙来的二人听了这一阵子,暗地惊讶。 “你们两个这还不明白?快去吃吧,没时间了。”宋兮朝着他们的脑袋笑了笑,“吃饱了,就该上路去捉人喽。” * 其实,早在王献提到渡鸦失踪,邵梵便知道钱观潮一定会来找赵令悦。 可单靠他一个人又如何带得了赵令悦离开?所以他背后必定还跟着其他潜伏的旧党。 这些人甚至就在常州,就敢他的眼皮跟地界底下,跟他偷人。 大是大非面前,斩草须得除根。 不如借赵令悦,引出这些人的真面目一网打尽来得好。 她既然要出府,他就送她到钱观潮眼前。 这之后她每次在馒头中送去的字条,宋兮都会复抄,他们几人全程旁观了赵钱二人的计划。 钱观潮的字条上说,赵绣让渡鸦飞回来了,她要赵令悦别执着于报仇,机不可失,速速跟钱观潮等人过河,他们会在路上保护她。 赵令悦的字条上回,她听赵绣的,刚好她一直攒着细软,等着哪天逃跑路上能用。 邵梵着宋兮与刘修去各大当铺打好招呼,他留了一手,送进去给她使用的每件首饰,都打了府衙的官印,只是很小,不仔细看不会察觉。 只要东西进了当铺,人的踪迹便也随之而来。 那首饰头一次出现在集市里,是在常州河岸的老庄当铺。 掌柜不敢耽搁,立刻找了府衙的人。 钱观潮在他们的监视下约了船家,果然不止一艘。 他们这帮人已经觑准机会,跟赵令悦约定好出府的日子,用这些东西换钱一块坐船离开去找赵绣,以后再救她父亲赵光。 可赵令悦年纪不大、痴心却不小。 她私下找着机会,屡次三番想动手杀了他,以助单州那边的时局。 甚至一时冲动,他稍微使点手段引诱,她就不惜赔上自己的性命,放弃出逃计划也要杀他。 哪怕是最后她意识到,自己没有能力动他分毫,她根本杀不了他。那也要临门一脚的,放火烧了他的后院,要他损失点什么,哪怕是钱也好。 浴佛节至,这尊小菩萨浑身都是锋利的爪牙。 既然她自己要先将这风筝线扯断,那就由他来当这个恶人,破了她的美梦,将计划收尾。 * 清晨的常州河岸还是一片安宁寂静景象,赶早挑担卖茶的老汉,在摊子前纳布鞋的婆子...... 宋兮带人换了一身低调的便装,行至老庄当铺下了马,发现他们的人已将当铺堵了个水泄不通,将那些乞丐纷纷捉拿。 刘修皱眉道:“不是让你们先等我们来,这么着急干什么。” “......他们要强闯出来,属下们不得不拦。” 宋兮:“人扣下了吗?在哪里?” “为首的是一对男女,都在掌柜门后的柴房里关着,笼统十五人。” 宋兮刘修二人一同进去,“还多出来一个?” “是,那人扑了上来,说是抓了他兄弟,他也不走了。” 宋兮盯着前方,想着待会面碰面了,要怎么嘲讽一下他们的愚蠢跟痴心妄想才好。 赵令悦要交给郎将处置,他不能管,但钱观潮他就可以随便骂了,这小子放着中书舍人的弟弟不当,老是不听他哥的话,那么就是这个下场。 要么?就学学郑思言当时骂小屁孩赵义的那种口气...... 柴房里有些昏暗。 房中其余人都是五花大绑着,唯独带那帷帽的女子坐在中间,两手困在椅子架上,胸脯一起一伏。 窗光里飞舞的灰尘正落在她身上,堆积出她细瘦婀娜的身形。 “没人掀她的帽子?” “她之前要撞墙,小的怕刺激她,不敢。” 刘修甩了下巴,“郎将又没来,掀开看看。” 旁边的人将她的帽檐摘下,纱帐擦过那女子的脸,露出的,是一张清秀陌生的面孔。 她身形与眉眼与赵令悦有二分相似,年纪相仿,正惧怕地落着泪。 “救救我,放了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求求你们了......” “......” 房中所有人都静了几瞬。 刘修大惊,立刻让他们抬起那“钱观潮”的头来。 那人身穿赵令悦带去衣冠冢的男子衣服,却两手打着颤咿咿呀呀的,像是天生的哑巴。 他不停地指着自己身上衣领处,刘修去他衣领处翻找,很快便翻出一张字条。 刘修摊开。 上边只写了一句话,宋兮咽了咽口水,早将怎么骂钱观潮蠢这件美事抛到了九霄云后,反想抽自己两个巴掌。 “完了,这就是个计中计,我们得赶紧回去给郎将报信,人他妈的真跑了。” * 回去的战马掀起了一阵飞扬的尘土,只用了去河岸时一半的时辰便又到了营帐。 邵梵今早去接了两个被王献四请出山的老军师。 他们都以千军万马如何一夜渡河为主,并未太将赵令悦放在心上,总觉得不过是顺带抓回来一趟的功夫。 宋兮不顾那守卫阻拦,强行闯了进去,大喘着气。 他们被他打断,邵梵看着他:“宋横班,你没规矩了?” 宋兮咽了咽呛出来的口水,跑到他耳边传了话,又将那张字条递给他。 第45章 桌子摊着一摞的兵书,点过的末茶凉透了,茶沫的泡泡渐渐融化,消失,那茶面上映着邵梵的眼,一掀一晃的冷光。 他手将那字条单手攥成一团,拍在桌上便起了身,喊刘修进来,“你将那些府衙的鬣狗牵过来,将府衙上的人都找过来,凑齐一百人。” 刘修领命赶去府衙。 “如果字条是夹在馒头里给我们看的,那他们靠什么传递讯息?”宋兮膝盖不断发着酸儿,他抹掉脸上汗,一脸的如丧考妣。 那些乞丐都是真的乞丐,那个女的也不过是布庄的掌柜女儿。 他们料到的,也正是赵令悦反料到的,于是她叫钱观潮搞了一出障眼法,迷惑他们。 赵令悦这个......前朝女人,她长得就是无害的仙女样儿,竟然不是个美人花瓶,她是真有几根花花肠子啊。 这件事是郎将让他一手跟下来的事儿,现下办砸了,他肠子都悔青了。 邵梵踱步去拿放着的剑,“她昨天有什么异常?” “……她天天一脸苦大仇深。” “你定有什么漏掉了,没禀报我。” 宋兮停顿了片刻,想到一个细节。 “就是那只猫。她宝贝的那只猫儿昨天被我放出的鬣狗给咬死了,她很生气。”宋兮有些心虚,“属下不是故意的,因为平时都用生肉喂食,它们一时,就没忍住兽性。” “为什么当时不说?” “我……” “回头再治你。” 他抿唇跟军师别过,便走出了帐。 边走边道,“那只来路不明的猫应是症结所在。我记得猫脖上有个她做的布圈,且那猫刚好是散养的。昨天你将她的猫无意弄死了,她没了传信的工具,自然要跑……” 宋兮恍然大悟。 他收起之前的吊儿郎当,再不敢轻视,像模像样地分析道,“出城的路一共就三条,一条水路,一条城门,一条翻山。水路要坐船,我的人还留在那,已经堵死了,城门也第一时间给了信儿让封城,至于那后山……” 邵梵眺望远山之巅。 “那处后山全是乱葬岗,几军交战之地,向来不受军营管理。翻过山,便是出了州……刘修去来耽误两个时辰,而邵营的兵只做公战,向来不私用。” “她窥准了自己的身份,逃了只能算是我的家事,我不会为了她惊动我的兵。等府衙那帮人到了,他们已自河岸一路前行,刚好进山,进了山,再想找到人,就不是一两日功夫了。” 邵梵的语气中也带着几分轻柔的恍然。 就因为赵令悦长在深闺高门,他们都轻视了她的腹中计谋,以至于被她摆了一道。 那张字条上的字......是她写的。 她亲手写给他的。 宋兮的心也沉了下去,“实在不行,那我们先——” “宋兮,你立刻去高处发信号弹,然后留在这里等刘修回来。” “告诉他,水路,城门,还有后山通通放狗,不许轻敌,一个人如何乔装,气味不会变。她敢如此放肆轻慢,很可能还有我们不知道的武力外援,而不止钱观潮那些手无寸铁的文官。” 宋兮惊讶。 武力外援? 也是,赵令悦什么都瞒着他们,那多出几个他们从不知道的角色,也很有可能啊。 信号弹? 那唤出来的,可是邵梵从建昌带过来的那支暗卫队伍。 以暗卫无影为首,来去皆无影,凡出刀,必见血,下的都是死手。 赵令悦已经知道太多,她不能渡河,所以邵梵打算杀了她吗? 虽惊讶,宋兮却也不敢耽误。 “是。” 人分九等,事分缓急。 帐子内,两位军师被半途撂下倒也见怪不怪。他们自得地喝了剩下的茶,展开被邵梵揉成一团的字条。 那是一张印有布庄字样的花筏,隐有胭脂香气。 上头只有四个字,笔顿挫而潦草,带出一丝高傲的轻慢来: “你来迟了。” 第21章 夜桂嗅浓(七):回家  酉戍之交时天色已渐暗,一行人的马匹成功赶进了杂林。 只要天黑,落错的树木就是他们躲避和逃离的保护罩。 赵令悦骑在马上,终于呼吸到自由的风,她撑着酸痛散架的身体,与旁边的高韬韬欣慰一笑。 “驾!”高韬韬一挥马鞭,示意后边的人都跟紧。 没错,赵令悦一直都知道宋兮在按邵梵的嘱意监视她。 邵梵的暗示太明显了,她知道他的意思,但不会听他的话留在他身边,所以她要想办法。 ——从前左思峡还是太子老师时,会安排翰林院的年轻仕子分别去勤学殿跟他们几个宫里子弟讲短课,每人一次课,一炷香时辰,一个小社题。 钱观潮另辟蹊径,选择的是“舞弊”。 他将字写错又大笔划掉,乱糟糟地露出几个偏旁,划掉的偏旁才是真正想让对方看见的正确信息。 钱观潮说,这是有些捐钱过的乡下进士跟考官作弊以中试的法子,告诉考官他是哪位人士,捐了多少钱,钱观潮以此警示储君要甄别蒙混过关的小人。 这件事已经过去许久了,储君赵义记不记得她不知道,但赵令悦还记得。 且这个细节应该连王献来了也察觉不了,因为王献当时都还没中榜,没认识赵琇。 第46章 钱观潮擅跟动物交流,渡鸦还是宫猫一概都跟他亲,于是赵令悦尝试以错写的“苗”和“工”“页”“子”告诉他,找到三花猫,猫脖上的项圈有字。 还好钱观潮也记得,他真的懂了。 那日钱观潮被宋兮的出现打断,未曾说完的话,钱观潮用炭笔分几次写在了项圈上。 他告诉赵令悦,他一开始不知道赵令悦被邵梵带到了常州,是先是用渡鸦传信才从赵琇处得知。 逃亡时太匆忙,很多地方官员都走散了,赵琇清点部队时,确信原常州团练使高韬韬不在其中,而他手底下应该多少有一些团练兵。 高韬韬也是放在宫中养大的孩子,跟赵令悦感情非常亲密,他若还在常州,就可以请他帮忙。 钱观潮就与几个路上志同道合的旧官一路随流民去了常州,按赵绣给的范围找了一圈。 一帮才子风餐露宿、衣不蔽体成了真正的乞丐,才发现了疑似高韬韬旧部的踪迹,一波三折地见到了他。 邵梵的军规里,第一条就是不夺百姓衣食,不伤流民百姓。 于是钱观潮继续深入丐帮,找到了赵令悦。 接下来的事,高韬韬不便出面,只以渡鸦跟钱观潮联系,以免被跟踪钱观潮的人发现,所以从头到尾看上去,就只有钱赵二人在谋划。 赵令悦被封窗后用猫传出来了最后一次消息,她告诉他自己被彻底禁足,但会尽快脱身,可如若讯息断联,那便是出了事,让他以渡鸦叫声到府衙传信后,到他常露宿的那家布庄后门等她。 如若当天她没有来,就直接跟高韬韬走,别管她了。 猫一夜没来,钱观潮只好按赵令悦嘱咐,尽力做了最后一谋。 他与高韬韬联系之后,将那些藏起来的细软到老庄当铺全当了银子,约完船分给相熟的乞丐,散播他自己在河岸见到了贵客的消息,只要卯时前去渡河的老庄当铺周围等着,就能分到一些钱。 安排好一切,便放渡鸦去了赵令悦的房顶。 还好赵令悦逃出来了。 二人在布庄挑了身衣服。 那掌柜的认识钱观潮,他常常来乞讨,钱观潮又跟他说自己最近帮人偷偷挖冥婚的黑坟,里头有许多冥婚娘子的陪葬,老庄当铺能当。 过几天还有一笔,希望他能帮自己分赃。 因为钱观潮确实在乞丐帮里散了一次银子,遇贵人的声名大噪,来的赵令悦摊出整整一包袱的金银首饰,掌柜还是按捺不住真金白银的诱惑。 他让小女儿照他们的意思赶紧去办。 钱观潮转身将旧衣服给了这几天一同乞讨的哑巴流浪汉。 赵令悦换衣服也很快。 “掌柜可有纸?” “有上巳节剩下的几张空花筏。” “可以。” 她潦草几字写完塞到哑巴身上,将秋明的荷包打开给了他几枚真正能用的铜钱。 钱观潮敏捷道,“贵人请你吃早饭的,你快去跟着那位姑娘,看着她别让她偷藏。” 后面,赵令悦真的见到了暌违已久的旧友高韬韬,她无比庆幸当时自己向那狗贼求饶,保住了性命。 因为高韬韬有兵,有武器,还给她准备了一只好骑的矮马......只要有高韬韬在,她感觉自己真的能回家了,翻过山,甩掉邵梵的人,就能坐船去找嬢嬢、阿兄。 * 马踏进了高低错落的树丛,没有明确的路。 好在高韬韬还存着一只贵重的指南鱼,就指着这东西在漆黑的夜里辨别方向。 他们放慢马速走了一刻,背后远山归巢的鸟忽然群起,飞动着四散成了乱而密的黑点,似有什么东西从那边的山外入侵,将它们惊着了。 “韬韬......”赵令悦心里不踏实,“我们还是快点吧。” 他收起仪器,“不怕,你到我前边来,我们都会保护你的。”高韬韬手底下有三十多兵,连带钱观潮这些共四十多人,两人一乘,骑了二十多匹马,形成圈子将她护在中央。 他们行过一片被伐木的砍伐较多的竹林,还是个往上走的缓坡,能看见一条少水的小瀑布,猛然听得圈子外一声哀嚎。 一个人莫名倒了地,身上一支带毛翎的长箭。 意外来的太快,高韬韬凭箭识别方向,赵令悦也看见远山有几个黑点:“快往前跑!进林子里去!” 马儿受惊,没命地带他们往林中飞奔。 箭长长短短地射过来,像是带毒的针眼,那会不会是他们占领的军事高地!赵令悦经验不足,慌了心神声音颤抖:“他们还是找到我们了!” 高韬韬大喝,“都跟紧了,就几百尺路!我们快过山坡!”马踩到陡峭的石头将赵令悦一颠,高韬韬眼疾手快拉住她的手,牵住了。 “不要慌!” 忽然他瞳孔缩小抬起刀,往赵令悦脸边砍去,她尚来不及反应,只觉得心跳都停了,忘记呼吸。 “噔”的一声,一只朝她而来的箭被斩断,打掉她的发簪,发簪碎成两半掉在她抖动的肩膀上。 “梵梵,猫下腰!” 赵令悦头发在风中飞舞,看了远山一眼,泪水已经飙了出来。 立刻照做。 * 远山的黑鸟哀声大叫。宋兮也大声哀叹,“我看不清!” 刘修旁观邵梵方才瞄准了远处那匹最矮小的马射了出去,也拉了满弓,径直朝赵令悦出手。 第47章 宋兮忍住要过去压下刘修胳膊的冲动,“我眼睛读书熬坏了,真的看不清......” 这里是必经之路,可郎将真的动手了,是不是他就算射死赵令悦,也不让她翻山? 出箭的那一刻,邵梵在想什么? 他曾为了练箭将手指磨烂,百尺外也能正中目标,第一次,他射了外圈的人,还她的特赦之恩,第二次,他射了空箭,还她在赵义手下保住了他的一条腿,第三次...... 邵梵闭起眼,听见风荡起他腰间玉环的穗子。 那是宇文通时隔一年偷偷带他去峡谷时,他从王凭被虫蚁爬满的半具尸骨上捡回来的,赵洲的朝廷甚至不肯替他这些个罪臣收尸,让他曝尸荒野了一整年。 玉环,欲还。 他靠这块玉认出了已经腐烂了的父亲,完成了母亲的遗愿,收拾了父亲的尸骨。 邵梵默念出邵季荨交代的那句,“不要回头......” 不要回头,他不可以回头,绝对不能再回头。他已经一次次地对赵令悦心软,他渐渐意识到赵令悦是他心底不能明说的一道魔障,为什么?他也不知道,他也不理解。 所以,他更该杀了赵令悦,消除这道魔障。 邵梵手被弦勒红,睫毛紧抽,松了手,玉环因他的用力和失控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那枚起了杀心的箭,朝百尺外的赵令悦射了出去,但还是有些歪了。 等他睁开眼,马载人即将越过空地。 还有一次机会。 邵梵逼自己拉开弦...... 刘修比他先发了出去。 这次赵令悦身旁的一人冲过去推开赵令悦为她挡下了,还是没中,一旁的宋兮靠不住,刘修转而寄希望于邵梵,不停催促道,“郎将.......没机会了。” 十、九、八、七、六...... 刘修失望地大喝一声,不管不顾拉过了弓,将箭射了出去。 邵梵的箭紧随其后,将它半途拦截,两根同路的箭撞在一起,在空中玉石俱焚,化为齑粉。 “郎将?”刘修恨铁不成钢,见人跑完了,再也控制不住地直谏道,“郎将难不成是喜欢这个赵氏女郎!为何要对她多次手下留情,一步踏错,便是步步都错,一次心软便可造就无穷后患,难不成郎将是想跟王参知一般,当第二个王驸马吗?!” 宋兮瞪大了眼,过来推搡以下犯上的他。 “刘修你是不是疯了!满嘴胡言乱语什么!” “我没疯!” “你闭嘴!” “凭什么?你我这一路都是怎么刀剑舔血过来的?啊?就白白让他们渡河去送情报?” “他们能知道什么啊?无影他们也已经进去了你急什么?啊!” 刘修喘着大气儿,宋兮满面的难言。 唯有邵梵,一字不发。 第三次,就当还给过去那个在乱葬岗,喊出赵令悦封号后,得以侥幸护住母亲遗物的自己吧...... * 他们复进了林子,伤死了四人。 一个钱观潮带着的官员,两个团练兵,还有替赵令悦挡下刘修那一箭的钱观潮,高韬韬将中箭的钱观潮半拖上马,行到山脚下钱观潮已经快不行了...... 高韬韬在他伤口处倒了药粉,赵令悦撕下裙角帮他止血。 可他们没法带着钱观潮这样的伤病,爬上山。 自己的人受伤了,赵令悦抹掉连串珠子似的眼泪,心疼他。 钱观潮惨淡地微笑,“郡主不必悲伤,人之生死早已成定。” “当年我与家兄贫瘠,二试落榜已一身孑然。是赵光赵大人,特意送了我兄弟二人再次进京考试的路费与伙银,如今我兄不念旧情反归新朝,而我却仍是郡主的家臣。郡主是宗主,保护郡主是臣子的责任......十一团练,几位大人们......” 他咳出点血来,“快走吧,只将我藏在隐蔽之处,让我长眠。” 那些旧官纷纷朝他行了文人大礼。 高韬韬沉默片刻,拉起丢了魂般的赵令悦,“梵梵,走。翻过这座山,我们回家。” 赵令悦将汹涌的眼泪用力憋了回去,取出身上的手帕,作为安慰的信物交到钱观潮手上,送给他,“对不起......” 他们在黑暗中也不敢燃火,怕引来邵梵的追兵,爬到半山清点人数,发现莫名少了七人。 高韬韬的两个副官都警惕起来,“明明一起上的山,还会路上走丢?莫非是有其他......” “天黑时那些忽然惊起的鸟……难不成,难不成还有追兵是反方向来拦截的?” 高韬韬摇摇头,示意他们别说下去。 “你们再去周围找找,应该是走散了。” 他看向赵令悦,温柔道,“等他们回来,我们继续爬,不管发生什么你先不要害怕,只管跟紧我就好了。” 她颔首。 她的脚心在方才的动作时踩到了一块凸起的碎石,虽然穿的是靴子,可应该已经割破了鞋底,此时血肉里一阵刺痛。 她没敢跟高韬韬说,她怕他因此慢下来,耽误了回家的时间。 前方不知还有多少路要爬,每爬一段路就会失踪一人。 走出几里,能回应口号的竟然只剩下二十人不到,到底是什么东西,要他们无踪无息地失了踪,是遭遇了鬼打墙,还是...... 是邵梵的暗卫。 他们在天黑后也入了林,寻血狩猎。 第48章 高韬韬很早已经知道有人追上,他不忍告诉赵令悦,只是带她前进,离常州远一点,多给她几分能翻山的希望。 他们的人马在第一道小山顶还是与那些暗客碰了面,开始正面打斗。 脑袋落地,人血在暗淡的冷夜里发酵,血腥味如烟花爆裂开来,扑向她的鼻尖。 赵令悦被高韬韬挡住了眼,拉着手往反方向死命地跑。 原来,那些东西杀人是没有声音的,所以他们的人不是爬山的时候失踪了,根本就是已经死了...... 高韬韬二话不说,带她绕过半圈山,在一处老树丛下找了个相对隐蔽的地方,让她窝在两棵灌木中,想去引开他们。 “梵梵,你就躲在这里,一会儿外头不管发生什么都别出来,只有等我们将人解决了,只有我过来叫你我们再继续走,除此之外,你不要发出声音,也不要动。” “韬韬。”赵令悦在黑暗中汗水与眼泪糊在一处,慌乱地拽住了高韬韬起身时的衣袖,“你一定要回来……我就在这里等你。” 高韬韬一顿,声音艰涩,“好,我会回来的。” 她憋出了一声哭音,摇了摇头,“韬韬……” 她很害怕,也很清楚,论武力高低,高韬韬是宫闱禁军训练出的正统子弟,怎会是邵梵那帮野蛮人的对手。 高韬韬蹲下来,像小时候她摔下马大哭那样,过来抱住了她,将她头摁在肩膀上,揉了揉她脑袋。“别哭啊,没关系的……梵梵不要害怕。” 赵令悦也抱住他,她不想让他离开。 从前他们一起长大,如今也只剩下他们两个同病相怜。 从六岁开始,他是太子伴读,她是公主伴读,每年她都踩着高韬韬的背在宫里挂花幡。直到他被他父亲带离了建昌,到常州任职。 高韬韬是她除了赵绣外,最亲近的朋友,如今高韬韬早没了家族庇佑,可他没忘记她这个发小,冒着危险也要来带她一起走。 时间紧迫,高韬韬只得推开了她。 他将那个唯一的指南鱼连一把匕首交给她,嘱咐,“给梵梵防身用的,你一定要回家,不要伤害自己。”之后,便起身没入了黑暗中。 赵令悦在心中早已泣不成声。 她低声在他背后道,“等你回来,我们翻过这座山,就能回家了。” “我等你啊……” 第22章 床影暗斜(一):反抗  灌木挡住了半边视线,赵令悦已经蹲的浑身发僵发麻,只要身边的草木一发出点动静,她便呼吸一窒握紧手中的匕首...... 漫长的煎熬之后,高韬韬还是没有回来。 并且,周围于她越来越暗,这夜越来越死沉安静。 猛然听得一阵细碎的草叶被筛动的声响,由远至近,她析出的汗水滑到了下颌,心脏用力地撞击胸膛。 几片带毛的叶子刺痒地戳在她脸上,无声中吸掉了那滴留下来的汗,赵令悦不觉脸上难受,一动也不敢动。 “......” 她咽了咽口水,抿紧唇伸耳去听,草叶被筛动,应该是什么东西迟缓着拖动的声音,她听到了人的呼吸声,一深一浅急促重叠。 随后,“砰”的一声令赵令悦身形一紧,闭眼将自己整个蜷缩入草丛。 周身再复安静。 那拖动的东西像是猛然摔了,与地面相触压弯大片林草。 她守着与高韬韬的约定,又恐是高韬韬在打斗中受伤失去了意识,没法再出声喊她。 两相挣扎后深蹲着探出半个脑袋,耳边几声乌鸦清啼,视线内黑压压的一片,月光之下地上独独躺着个黑影子,一动不动。 看完她转头蹲下,抱着膝盖。 良久,试探性地侧身呼唤,“......韬韬......是你吗?” 她并不知几树之隔外,几柄长剑滴着血,每前进一次,那剑锋被月光反折,在灰黑的树枝与软草形成流动的雪白寒波,刀光剑影地朝她逼近。 “韬韬.......?”赵令悦再探外边,就被这人为的刀光刺了下眼。 她僵了一瞬,屏住呼吸,让自己撤回去。这次,无声的泪水直接滴在贴脸的杂草上。 高韬韬没了...... 赵令悦咬破了唇忍住哽咽,眼前被泪水糊的模糊一片,她将指南鱼藏入怀中,手下缓缓地,拔出了握紧的匕首。 一声口哨响于树丛,赵令悦同时将刀全然拔起,刀光从她冷艳破碎的脸上掠过。 树丛外的草木惶惶被推动,一只鬣狗迅疾地钻入丛中,它以鼻伏地,深嗅着味道跑到了那棵老树下,转了个弯儿,便径直蹲在了赵令悦的对面。 “......” 鬣狗嘴中叼着她留给钱观潮的刺绣手帕。 它张开嘴将那手帕叼到她膝盖上,蹲在那儿,开始不断冲着她吠叫。 每叫一次,赵令悦脖颈与太阳穴的青筋便凸起几根。 她眼梢冷意弥漫,又将匕首举起,可这显然不是鬣狗此行想要的奖励。 于是它又自低叫改为低低地呜咽,坐下来,歪着头看她。 “滚开!” 她抬脚要踹它。 鬣狗躲过,呜咽着,它姿态受伤地逃走了,赵令悦才接上了已经断掉半天的那口气。 她知道自己暴露了,也不再抱有任何希望。 家再也回不去了,那一瞬间她起了自裁的想法,将匕首抵在了脖子上。 第49章 那鬣狗一路返回找到了它主子的脚边,朝邵梵委屈地吼了几声。 害了高韬韬的那些鬼影开始朝着她的方位靠近。 她瞥见那带血的剑峰自身旁草丛露出一角,手上便开始用力,以刀划脖。 可面前刮过一股血腥的暗风。 哗啦,这只匕首被无名的剑斩断,断成了两半。 赵令悦无法生,也无法死。 那些东西过来了,每走一步,她便用手撑着自己的身体,往后拖动一步,昂着头,但仍旧看不清那些鬼在月下的样子。 她从不知道世界上还可以有这种人鬼不分的存在,这些鬼没有五官,只有一道漆黑的影子将她包围。 杀人无声,灭门无形。 赵令悦看为首的那鬼起剑,向她屠戮而来,她没有害怕退缩,反而倔强地昂起头准备引颈受戮,那即将了结她的剑却被另一只手挡下。 “够了。”邵梵立于中央,摁下无影要斩她的手。 无影领命,那些影子很快散去。 邵梵在她咫尺之处静默着,也只有一个轮廓,可他好歹还是个人,不是地狱的鬼。 赵令悦用尽剩余的力气,一咬牙,反手在草丛里摸到什么。 等邵梵刚捉住她的腿,她便应激地用那物往他身上刺去,断刀没入他的血肉,将一条血流呲了出来,染红草木。 他屏住气用力捏她的手骨,她的手被捏变形,刀一点点的,被他自她的掌心拔出。 两败俱伤。 断了一半的刀虽然划开他的上肢,也同样刺进了她自己的掌心肉里。 两人的血早已流在一处,取出时,刀锋将她掌心皮肉再次划过,赵令悦痛的喉咙里发出呻吟,她用另一只手朝他脸上狠狠地扇去,将他的脸打偏。 邵梵笑了笑,解开腰带,来绑她的手。 赵令悦挣扎着,却还是被他捆住、桎梏,她便歇斯底里地扑上去咬他的肩膀,很快尝到了嘴下的铁锈味。 万念俱灰的她开始哭,将这段时间没在邵梵面前哭出来的眼泪一气全发泄掉了。 这时狗叫,府衙值守的脚步,还有燃烧的火把,几种声色顷刻间也冲入这窄小的场地。 跟来的宋兮接过火把,走过去照亮了他们,发现场面一片狼藉。 邵梵与赵令悦皆是伤痕累累,身上到处都是血迹。 “......”宋兮没敢出声。 赵令悦哭够了,整个人都在哆嗦。 他脱了她右脚那已浸成暗红色的皮靴,处理伤口时如对待男子十分用力而粗暴,让失魂落魄的赵令悦不得不从一阵阵尖锐刺骨的疼中不断醒来。 她单单望着邵梵,已经什么都不怕了。“你杀了我吧,我不要跟你回去,就在这里,像杀了他们任何人一样,也杀了我好了。” 宋兮目光在二人身上流转,感受到邵梵的气压越来越低。 他问,“你要殉情?” 赵令悦手被腰带绑着,嘴角尚挂着一丝用力咬他弄出来的红痕。 她澄明的眼倒映出火苗,看着他摇摇头,“......我只是憎恶被你囚禁的生活,我是大辉的郡主,不是你随随便便的阶下囚。” 她用有生以来最大的声量,对在场的所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喝,“我早就受够了!......我受够了、受够了受够了!” “......所以我要反抗。邵梵,你真觉得自己很聪明吗?你觉得旧朝腐败沉疴该消,可这沉疴不是一日能改,也不是王献一人能改,没有用的!” 邵梵忽将手下止血的布条用力收紧。 赵令悦痛的浑身一抽,但她很快冷静下来,脚尖一抬,抬起了他的下巴。 她要他也看着她,她要继续说,“你以为你推翻了大辉,就能得到你想要的?是啊,你为你家人平反了,你终于大仇得报了!但这之后无论你再如何做,朝堂之上,还是一片魑魅魍魉的江湖。搅动风云的永远都是那些藏于幕后的将相君王,你们这些人不过是他们的棋子,棋子终究会落败!” 高韬韬,钱观潮...... 她眼下滚出两行晶莹剔透的泪,晃在邵梵的瞳孔内,顿感悲伤无限,“曾经的大辉毁了你,可你也毁了现在的我,你被人一手推入悬崖,就要拉我给你陪葬,那你满意了吗?” “你今日杀死的......都是在这世上爱护我,关心我,对我顶顶好的人,是远远比你干净、比你高尚的人......是不该死在荒郊,长眠野山的人……” 邵梵捏着布条的手握成拳。 他被她激的手上青筋全然暴起,口气低沉压抑,“丧家之犬,死不悔改。” 宋兮也被赵令悦的这番惊人之语骇住。 他出生到现在,从没见过这样像赵令悦这样刚烈的女子,死到临头了也不肯服输,还要讲大道理,讲的还有那么几分道理。 他只想就她说的上去给她狠狠几拳,打得她痛哭流涕,打得她哭爹喊娘,用武力将她打服,让她再也不敢置喙他们。 可这样一来,宋兮觉得自己也不是个人了,是个她说的那种棋子。 他又气又急,只觉得自己凭什么要着了一个女人话里的道?她懂什么?她根本不懂他们这些人,当下便迅疾向前几步。 “你不过一个前朝余孽也敢在这里放肆?!是你这个卑鄙女人先用计潜逃,才会害死了你自己的人,这都是你自作自受,若再敢疯言疯语下去——” 第50章 “我不是疯女人,也并不卑鄙。” 赵令悦朝宋兮瞥去一眼,“太平世女人用来点缀,乱世女人又用来顶罪。卑鄙的,用一次次战争夺得战利品并以此为傲的,从来都是你们这些男人。” 宋兮忍无可忍,偏偏无话可对,“你......” “够了赵令悦!” 邵梵过去捉过她的下巴,五根内力深厚的运指,将她的下颌骨捏的生疼。 “钱观潮没死,你的相好,他也没有死。” 她死灰般的眸子中又燃过一点红色的火苗来。 “你让开,我要站起来。”她拍开他的手。 “不是让我杀了你吗。” “......不。” 邵梵再次道,“看来,你果真因他想要殉情。” “不。”赵令悦否认,“我是为了我自己。” 他盯着她,蹲下来不让她站起来,“可我偏偏不如你的意。” 随即,他将她一扛,大步几下抗上了停在一边的马。 赵令悦还在反抗,他上马压着她的脊背,两手拽住了马绳,一扯,马便往后山的缓坡行下去。 他在她耳边压声道,“今夜,你可以用你知道的任何方式,反抗我。” 马儿一骑绝尘冲下了坡。 宋兮等人紧随其后,带着鬣狗与不省人事的高韬韬,原路返回。 还有两个时辰就天亮了,府衙的大门被用力冲开,邵梵的马踏过人走的阶梯与门槛,一直骑进了后院。 他将马上颠三倒四的赵令悦半拖着拉进了屋中,将赶来的秋明与跟来的宋兮等人全部挡在门外,反手闩上了门闩。 赵令悦挣开他手,退到最角落处,“你想干什么?!” 他过去,不出所料将逃跑的她再次抓住。 这不是个花前月下的时候,两人满身的泥污,身上都是互相伤害后残留的血腥气。 赵令悦后退,他就追,将一直后退的她抵到墙上去。 她就是不解男女之事,也听过男女之事,惊惶地想要推开他,手指将他的脖子抠出五道血痕,他动也不动。 下瞬,转而松开了她手上的绑。 他将那腰带扔在地上,而挂在腰带上的,父亲的玉环还在怀中。 私心与旧情,便如这腰带与玉环,丢下了却又本该在一块儿,分不开的。在这个追上她的夜晚,这几种情绪也彻夜变换,来回折磨着他。 赵令悦都可以那样的歇斯底里,她有勇气跟他大闹一场跟他两败俱伤,而且不怕死,不怕惹怒他,他为什么就该这样压抑地活着? 赵令悦双手得到自由后,看他,似看魔怔之人。也有点怕了,“你醒一醒,你先别这样好吗?!” 他确实魔怔了,直截了当道,“我很清醒,而且我要这样。我这个棋子现在要做我想做的事,你大可以反抗你的......” 说罢,将她脑袋控住,在一屋子的暗中释放了自己的那股洪水猛兽,往下用力,吻住了她的唇。 第23章 床影暗斜(二):床殴  邵梵摁着她的后脑强上,在她唇上凌乱地啃咬、发泄,身上陌生狂热的气息织成水沉沉的牢笼,将赵令悦整个人当下定住。 舌头划过她柔软的唇角,邵梵舔舐她嘴角带血的甜香。 就该是这样,就该是这样。 而赵令悦终于反应过来,头往后仰试图脱出些距离,两手两脚连捶带踢地往后顶,头猛地磕到墙,“彭”得一声,撞得却是他护着她头的手骨。 捆着她掌心的帕子也松了,破碎的皮肉曲起五指头,又来挠花他的脸,试图换回他平日正常的冷漠和大怒,而不是这样一头失控的猛兽。 但是没有,邵梵只是将自己压在她身上,两人紧紧相贴压得她喘不过气,逼得她溺水般地呻吟了两声。 脆弱的下唇随即被他如鬣狗般大力撕咬了一口,赵令悦吃痛地低叫,抬手又扇了他半边脸几下。 那唇方启,他如捣入敌军腹地猛地杀了进去,碰到她的舌尖胡搅蛮缠。 气温热烫烧灼,开始入喉深吻,力道凶悍。 手捏着她的腰背,带到怀中贴的密不漏风。 赵令悦两腿被他顶着,受伤的手狠力掐他的脖子,被他遏住手腕举起,一把摁在墙上,她身体里热流涌动,双腿间密密麻麻地颤抖了一阵子,令她感到羞耻。 她彻底如同刀俎下的鱼肉,干干大睁着眼,渐渐在暗中看见他脸上的腮肉,因吞她的唇,吞得凹陷下去,口津拔丝的粘腻水声响在酸楚的空气中。 她两颊滚烫飞红,胸口也烫到了极致,几乎将自己整个烫熟了,不明白事情为何就发展到了这一步。 她一狠,将牙磕上。 “嘶.......” 邵梵摁她的手一动,也睁开了眼。 舌头被咬破,血的咸湿蔓延了出来,他能夜视,清楚地看见赵令悦含泪的美丽眼梢,那卷翘的睫毛都挂出了潮湿的水珠,随她的呼吸在抖落。 但唇舌仍占据着她的领地,迟迟不肯退出。 赵令悦又要故技重施,邵梵及时将她下颌捏住,这才缓缓退了出来,嘴里全都是血味儿,和嚣张的痛觉。 ——这便是他初吻的滋味。 邵梵笑了,痴言:“我很痛快。” “你真卑鄙。”赵令悦胸口剧烈起伏,手仍被他钉在墙上,“你再敢用强,我今日不死,日后化成鬼也要缠死你!” 第51章 “那正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他将她一扯,压到了屋内的桌子上。 赵令悦心慌意乱,背手抓住桌上茶壶就朝他扔去。 他侧身一偏,没有砸中。 人压下来,面对手足无措的赵令悦,莞尔:“下次要朝头上砸。” 赵令悦便抓起茶杯朝他头上砸去,轻薄袖子滑下小臂,一截藕臂在窗户板一棱一棱的碎月下泛着柔白的羊脂淡光,刚举起又被他捉住。 他的嘴唇有些肿,掌心的粗茧拂过这截藕臂,捉住腕子,在腕子上落下一吻,遗憾道,“我说的是下次,这次你没有机会了。” 说罢,带着她的手用力一扬,那茶碗立即从她手中飞了出去,同茶壶一起碎在地上。 他摁住她还在摸找的手,叠着她手背,带着她一手拉了那桌布,上面的杯盘一应倒地,噼里啪啦地一片碾在地上。 随后拖住她的臀,一手将她抱上了桌,摁着她的肩膀,让她上半身平躺下去,赵令悦猩红着眼,想推开他,没有能动的手,想踢开他,也没有能抬的脚,“禽兽!” “对,我就是禽兽。” 他埋下头拨开她脸边脖颈散落的碎发,上面混着些野外的泥,但那一张豆蔻年华的脸怎么看都是干净的,不能见血的小郡主已经长大了。 邵梵看着这张脸,与她近在咫尺,心中有什么在慢慢发酵一般,慢下来,舔舐她的脖颈与耳后。 他虽然已经硬了,但并不是耽溺于下半身本能的情欲,也不是热衷这种单调的强取豪夺。 他只是在心底里曾经一次次想要好好地靠近她,还给她簪子,教会她骑马,与她相处,但总是被她无情推开,耗尽了他的耐心。 既然她不忍了,那他也不想再忍了。 赵令悦被他轻薄,如遭八千次的凌迟,在绝望中恨极了,咬碎了牙放狠话。 “总有一天我会将你这个禽兽千刀万剐。” 邵梵充耳不闻,亲近与撩拨她的身体,手自腰往上游动,放在她的半边脸与脖子上。 “我等着。” 说罢,压着她,一把扯开她的外衣,底下是件藕色抹胸,包裹着两团颤巍巍的高耸。 他没有触碰和进犯那里,而是像赵洲在他背后刺下那个囚字一样,在她瘦削凸起的锁骨旁重重咬了一口。 咬得赵令悦如打湿的木棍,直挺挺地挺在他身下,也没有放开,他以唇齿烫在她的肌肤上,刻下属于他的烙印。 邵梵还是动情了,赵令悦也在这时找到了机会,他受伤的位置被她找到,赵令悦五指蜷起,紧紧捏着那块肌肉。 他自她胸前抬眼,下瞬,皮肉被撕扯裂开的疼痛已经直达身体深处,激得他手蜷成拳,浑身一痉挛。 ——她拔下了头上所剩的短簪,再次对着他的伤口,深深扎了进去。 装饰用的粗针入肉,那痛觉不低于凌迟,几乎有几百只手同时在他的脑内,搅动他的神经。 他喘着粗气,忍耐地低吟一声,一掌掀开了她。 赵令悦翻下了桌,上半身摔到凳子上,她扶着凳子爬起来,迅速背对他穿好了自己的衣服。 邵梵捂着伤口退后几步,一笑,腿曲下,坐靠在了屋门前。 伤口在回来的路上本没有处理,被她再次划开,血水源源不断地往外泅出,流出他的指缝,滴在地上跟他的腿上。他看着自己的伤处,“我不后悔......伤了我,你也出不去的。” 赵令悦手上全是血,干涸的,刚刚沾上的,她反手用手背抹掉脸上的泪,理好衣服,搬来那凳子,以宫中的教养坐在了他面前,喘着气儿。 如一株夏季开出的血梅,在人间的涅槃中越发艳丽,也越发令人想要亵渎。 “伤了你,我也不后悔。” 外头突然一阵阵的拍着门,赵令悦朝门上看去。 宋兮的声音掀进来:“郎将?郎将你应我一声,不然我劈门了!” * 宋兮以前不知道邵梵喜欢赵令悦就算了,刘修那么一吼他也就懂了个八分。所以邵梵将她拉到屋子里锁上门,宋兮也猜到会发生什么,但他觉得赵令悦不会吃亏。 因为郎将肯定让着她,单这路上,她都打了郎将多少个巴掌了,印象中郎将可是一个也没还过。 他与秋明先是听得那两人床殴的动静,从墙那边,激烈地弄到了这边,紧接着,杯碗也碎了一地,战场换到了桌上。 赵令悦的骂声和哭声、呻吟声,让秋明越听头越低。 “郎将是,是在打姑娘吗.......” “他怎么会打她?那不是打,是疼她。”秋明红了脸,宋兮嫌她面皮薄,将不懂事的秋明赶走,自己继续守着。 可没多久声音便静下来,按赵令悦的闹法,没个你死我活能结束么? 他马上贴在门上听墙角,可只有一声摔下地碰到凳子的声音,门前光线忽然一闪,有人在门边上,浓烈的血腥味儿让宋兮闻到了,他警觉起来。 从昨日,他就不再敢只拿赵令悦当个好应付的普通女人,这个女人诡计多端,若是她又耍了什么阴招当场害了郎将...... “他妈的赵令悦,你给我等着!”宋兮叫了几声,得不到回应,笃定心中猜想,拔了手上的剑要将门劈开,救出邵梵。 剑划在半空。 “宋兮,住手。” 第52章 “郎将!”宋兮听到门内的声音顿住,改为身体贴着门,丧着个脸:“郎将你怎么样了?” “我无事,不用开门。” “......是。” * 邵梵低声道:“起来,点烛,柜子里有药。” “......” 赵令悦不从。 “有一件事我没告诉你,”邵梵目光放了空,对着空气道,“你刚跑,宫里就来人了,就在这院内的东屋住着。如果他们知道你试图逃跑,还重伤了我这个修远候世子,那你会被那些文臣即刻下狱,白绫三尺,毒酒一杯,连囚禁的日子都过不了了。” “......” “还不起?!” 赵令悦脚尖挪了挪,良久起了身,去歪倒的花瓶旁,摸到一根新的蜡烛点上。 她转过身来,看清自己衣衫不整,与他全是不堪的模样,冷冷道:“敢碰我,这就是你自找的。” 说罢,按他的指示去柜子里找药,一瘸一拐地在他身旁蹲下。 她学什么都很快,按着他之前在林子里帮她包扎的手法,擦了药水和药粉,用纱布一圈圈包好伤口。 烛光微弱,随着她的动作左右摇曳,邵梵目光所及之处,她的腕子,脖子上全是被他吸吮出来的瓣瓣红痕,嘴角也破了,“没错,是我自找的。” 他答。 赵令悦冷冷地瞥了一眼他,继续手上的动作。 她动作里仍旧有气,但方才折腾的太累了,已经耗尽了体力,使不上太大力来还一还他。 他却不打算就此闭嘴。 今日一直都是她在说,她说的话太多了,也该轮到他来说给她听了,邵梵抬头看了一眼门外,“宋兮,退下。” 门外的那道高影缓缓降落下去,消失不见。 屋内屋外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暂时独处于这一壁之下疗伤。 “赵令悦,看着我。我也有话要说。” 她当听不见,只盯着手上已经包好的纱布,在一个结上,继续打了一个结,恩恩怨怨,没有尽头似的。 邵梵摁住她的手,赵令悦将手抽出,还是不肯看他。 邵梵用手一下抬起她下巴,早料到她要张嘴骂人,他一手噤声。“嘘,你方才已经把那些人吵醒了,是想让他们也听听?” “今夜带你藏起来的那人,姓甚名谁,是什么身份?” “你现在把他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总之,没死。” “......” “你不说?不说我也知道。他是你的青梅竹马高韬韬。此人大名高时,其父为宣徽使,先是太子伴读,御前侍卫,后来得了品阶拜团练使,他在家排行十一, 宫中人都称他为十一团练。” 他们的关系邵梵清楚,围猎时宫内一直在传。 高韬韬一表人才,对赵令悦百依百顺,总是逗她开心,赵洲一直有意为他们指婚。因此提拔了高父,让高韬韬离开建昌,与赵令悦稍加避嫌。 如果不是他打进城,等高韬韬常州团练就任满一年,赵洲便会将他召回来当京官,为他们下旨。 高韬韬才是赵令悦公认的未婚夫。 而他,是冒充的。 意识到自己喜欢上她,邵梵感到一种命运弄人的荒谬与酸楚。 浴佛节的佛祖,从来没有对他开过眼。 家族早早蒙难,他又因为一个救过他的封号,无端端惦记着一个这样不该惦记的女子多年,至今有了这不该有的感情。 一时情起,跟她胡搅蛮缠,又做出了他觉得愧对王家的事。 这确实从头至尾都是他自找的。 他一开始,就不该留她在身边。 邵梵起了恨,着力牵着她的下巴,用力地带过来。 赵令悦就以这种别扭的姿势抬着下巴,手被动搭在他膝盖上,看着他,眼中闪着凉凉的寒意。 “你很在乎他,我知道。我也知道,你刻意把我想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恶人,一个为了复仇,没有情,也没有善的木头棋子。这样你可以对我一直恨之入骨,并且对我嗤之以鼻。” 邵梵摇摇头,“但可惜了,我不是。” “我会给每个还能靠自己价值活下去的人,一次选择的机会。你父亲我给了,左思峡我也给了,是生是死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还有你的高韬韬,他有利用价值,那他也可以自己争取。赵令悦,你必须承认,你很聪明,但你根本不了解我。” “......” 她内心厌烦,试图掰开他的手。 “我让你别动。”他接着说,“钱观潮是钱檀山的弟弟,如若钱观潮就这样死在我手里,钱檀山早晚知道,知道后,他一定会跟王献离心。” 他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 赵令悦只想回避,“你不用跟我说这些。” “我偏要说,你必须给我听着。听好了——” 邵梵摇了摇她的下巴,忽然俯下身,五官慕然放大,让被动的她胸口复又狂跳。 眼前的人堪堪一笑,那笑中包含了太多。 赵令悦懒得去参明白。 她冷道,“你离得太近了。” “我不觉得近。” 他今日专爱跟她反着来,“你觉得是我毁了你,但我可以告诉你,单我一个人,可没有这个本事。” 赵令悦愤恨着:“为什么?” “因为......”邵梵顿了顿,他没有说出后文。 第53章 “你回去吧,现在他们要带你回宫,我不会再拦,你尽可以回到你曾经的家,好好地看看。不过以你现在的处境,即便回宫,你也不会比在我身边、被我这般利用更好过。” 赵令悦不信他的鬼话。 “我是乱臣贼子,终将落败,那你就是前朝余孽,不得善终。” 他继续靠近,唇已经贴在她的耳朵旁,引起她不适的颤栗,“我们一个招人恨、一个招人嫌,不过是半斤八两。我尚未嘲问你这个郡主,过去每一年的奉例有多少,又为供养你的百姓付出了多少,你也不该来置喙我走过的人生。” “......”赵令悦听完,用力一瞥头,从他指中挣脱出去,“你的人生,跟我没有关系。” 邵梵恻恻地看着她的脸,她还是一脸的倔强,站起身,却又被他拉住手。他说,“可你一辈子也摆脱不了。” 就像我前半生,也一直没能摆脱掉你。 “少诅咒我。”赵令悦手蜷起,抗拒他的触碰,她巴不得回了宫跟他再也不见。 而邵梵将方才自己用的药塞进她蜷起的手中,话里显露一丝疲惫,“你已经会疗伤了,自己弄吧,弄完将灯熄了滚进寝屋,没我的允许,不许出来。” 赵令悦闷声,甩开了他的手。 她去房中重新包扎好手跟脚,一身的粘腻,在铜镜前看着身上被他弄出的那些印子,无声哭了一场,抱着膝盖蹲在脚踏上,睁着眼睛,不敢休息。 一夜未睡,撑到了天亮。 起身,她一瘸一拐地去外厅,房中打斗的痕迹仍在,茶壶碎片蹦得到处都是,昨夜不堪回首的记忆不受控在她脑中一次次,一次次地浮现。 好在邵梵昨夜蹲的那个地方已经无人,只有一滩子黑深的血迹。 他离开了...... 第24章 床影暗斜(三):别过  赵令悦站在废墟之中呆立良久,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提着破烂的裙角,一浅一深的,走到那团干涸的血迹旁边停下。 她抬手扒在门缝上,谨慎地朝外看。 钱观潮没有死,不知道高韬韬那里是哪一种情况。 如若宫中人没有这时候来插手,他们免不了醒来后,被邵梵的人屈打逼供出是否还有其他势力。 但赵令悦知道,昨夜那些,已经是高韬韬和钱观潮他二人的所有了。 屋外的光线有些刺,赵令悦连续两夜都未睡,被这强光晃得睁不开眼,头晕眼花当下人一歪,头狠狠磕了上去,将门砸出一声闷响。 “什么动静......” 屋外的一守卫手压着刀,闻着动静,冷脸转过身。 赵令悦急忙稳住身形,直接蹲了下去,屁股粘在邵梵昨夜的血迹上。 她现在是真的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昏着头听外头的人道,“应该是她醒了,你们看好她,我去禀报横班。” 门外的院内很快传来一大帮脚步声。 “她醒了?”宋兮问。 “醒了,她人碰着门了。” “干活!”宋兮大喝,“你们全都给我围起来,堵成墙,待会儿一只苍蝇也不能给我放走!你们——把门锁打开吧。一会儿动作要快.....” 赵令悦撑着身体站起来,虚弱地摸到昨晚坐着的凳子上坐着去了。她听得几声铁链相碰,随即砰的一声,宋兮的一只脚直接将门踢开。 他跨进门槛,与正厅坐着的赵令悦打了个正着。顶着乌青的眼圈,也没给她好脸。 转身咬牙切齿地叫那帮人进来,秋明颤颤巍巍地端着水盆,跟在最后头进了屋,看见门槛下的那团血迹,差点没打翻了水盆,吓得心脏都停了。 一大帮人马带着工具,开始迅疾地收拾屋内昨晚造就的狼藉。 台案上歪倒的花瓶被扶正,蜡烛残油通通铲了干净,地上的碎片也全进了簸箕,血迹被水冲洗,门口的一大块血迹不好处理,宋兮让人去找了块地垫,铺在门口盖住。 他居高临下地抬手指着里屋,对她嫌弃得很,“立马滚进去,让秋明把你从头到脚都洗干净,秋明,给她打扮地漂亮点儿,多插几只金簪子,多弄点胭脂水粉盖盖她这死人一样的气色。快弄快弄。” 秋明有点儿不敢靠近赵令悦。 前夜她将熟睡中的自己用捆棉被的绳子绑了,还偷了她身上仅剩的荷包,“我给你擦洗,你.......你不要打我。” 赵令悦面色惨淡,淡淡地望着她,“我是不会打你的。你还是扶我一下吧,我也实在没力气了。” 宋兮重重哼了一声,“蛇蝎心肠的歹毒女人,装什么可怜......”都把郎将伤成什么样了,半夜请了李无为过来灌麻药,帮他缝针。 * 她换衣服时便发现高韬韬留给她的指南鱼不见了。那东西别在腰内,昨夜邵梵欺负她时,蛮横扯开了她塞在腰内的对襟上衣,应该就是那时候掉了。 换好了衣物,秋明刚帮她挽了个素高髻,她就摁着妆台起来,踉跄地跑到厅堂。 地上已经扫干净了,片甲不留,她用手去翻找簸箕里的残渣。 宋兮将她提起来,气得脸黑,“你还说你不是疯女人,一大早来捡垃圾干什么!身上还可以,这头上......不够亮堂,太素了,你给我回去,继续打扮。” “我有东西丢了。” “老子管你丢了什么,给我回去!” 第54章 赵令悦抿了抿唇,脚定在地上丝毫不动。 宋兮被她烦的火大,“你别以为我会跟郎将一样随意纵着你的脾气,再倔,我就打断——” “打断我的腿吗?”赵令悦冷冷地挥开他的手,“那恐怕你跟宫里的人就交不了差了。簸箕留给我,我就配合你。” “你还敢讨价还价?!” “宋横班,最后一次交易,你讨厌我,刚好我就要走了,你可以舒心了。” 宋兮捏紧拳头,顺着她的话,还真舒了口闷气出来,“不就是一个簸箕嘛,你拿。” 赵令悦扶着膝盖,重新蹲下去,在他面前抱起那沉重的簸箕才回了寝屋。她回到妆台垂着头,隔着手帕翻找了一遍碎片,还是没有。 秋明一只眼瞥她头发,一只眼瞥她手上,“姑娘找什么?” 赵令悦给她仔细形容了那指南仪器的外形样子。 秋明颔首,“横班说你立马要见客,先别找了,回头我帮姑娘留意,往犄角旮旯去找找看。” 赵令悦清水芙蓉样儿,天生丽质,金银堆砌多了反而显得俗气,秋明簪了四只缠枝纹的对角银簪,觉得差点什么,去花盆里采了只新开的蝴蝶兰,插在她髻间,很衬她的容貌,“好了。” 这时,赵令悦的肚子一阵翻涌......叫了好一阵子。 她扶着肚子,跑的路上没顾着吃,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 秋明看了看外头,将找来的披帛挽在她臂上,绕了一圈就结束了。“横班还没有催,那就是还有时间,我先去拿点早上吃的点心,姑娘垫垫肚子。” 她去端盛脏水的盆,突然被赵令悦牵住了手。 “秋明,”赵令悦一手从身后的衣服里翻找,翻出了那个荷包,递还给她,“对不起。” “这.......”她望着失而复得的私房钱,有些难受,“你.......” “为了逃跑我弄花了你的脸,早早算计你,但是你从未伤害过我,也从未算计过我,这一点,是我欠你良多。我还用掉了你荷包里的十个铜板,就用这个抵吧。” 她递过去一开始藏毒药的如意金簪,看秋明不敢收,强调道,“这簪子,是属于我自己的东西,不是府衙里的,没有官印可以买卖。我将它送给你,你放心收下吧。” 秋明叹了三声长气,“姑娘这是对我有愧吗?” 赵令悦点点头。 “那姑娘对郎将,也有愧吗?” 她摇头,“我与他,至多互不相欠。” “郎将没有你想的那么坏那么可怕。他对我们这些底下的人都大方客气,从来不为难什么的,他可能,只是喜欢姑娘的方式不对呢?我听说来接姑娘走的是宫里的人,我并不能跟着去。这一路上,姑娘就得自己照顾自己了。” 邵梵喜欢她? 赵令悦笑了笑,比起喜欢,气无可气后的一通发泄才更符合他阴晴不定的本性吧。 “谢谢你,但是有些恩怨,我说了旁人也未必能理清楚……山高水远,来日方长,你我就在此别过了。” * 厅内的百刻香烧了大半圈,已经日上三竿。 宫里带来的两位御医轮着给赵令悦这些人诊脉,那御医要在她手腕上垫帕,便发现她掌心肉上的伤,“这是......” “起夜被那铜水做的镜子划的,那镜子脆啊,一碰一摔就碎了!赵姑娘去捡,就伤了手不是。”宋兮盯着他们干笑。 御医与一旁的总管太监对视一眼。 总管公公是宫内正六品,按理说还与宋兮这个宫外武官平级,指了指赵令悦的裙角处:“那郡主这脚......也是镜子划的?” “都是,不信中贵人自己问她。她要什么我们给什么。郎将吩咐一定要照顾好赵姑娘,赵姑娘是官家的堂侄儿,我等怎敢轻慢?这上上下下,可是没有一个人对不住她的。赵姑娘,你说是吧?” 赵令悦颔首,她跟着钱观潮与高韬韬逃跑的事自然不能说,虽然三人再未见面,但一定也能统一口径,不让赵晟知道他们曾试图渡河。 “是我自己不小心。” 她唇上被邵梵咬破的皮还没好,涂了口脂勉强盖住,脖子上的斑痕,也都用胭脂水粉遮了,但整个人的精神气儿可不像是被照顾得好的样儿。 总管公公刚进来那会儿看她挺着背,但眼睛打着晃儿,不就是强撑着,人也比宫画上消瘦了一圈。 这邵梵,是没让她睡觉么。 御医提起帕子避开伤口,“烦请郡主换只手,微臣继续为郡主诊脉。” 诊到一半,洪亮的几声传入院内,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了,“邵渡之,邵渡之,藏哪儿去了!?老宋你们在这儿!” 他一进来便挡掉了院门的大半空间,二十五六上下,长得又粗又壮,浓眉大耳。 当下找准人,直接奔着宋兮过去,大力拍了几下他的肩膀,“好久不见,甚是想念啊!” “我不想你。”宋兮与他隔开一些,“避避嫌。” 御医在与赵令悦嘱咐,总管公公挡住赵令悦一些,“哎呦郑将军,屋中还有女眷,有郡主呢,郑将军怎么就这样进来了......” “那宋兮不是大男人么?” “这......” 总管公公让开,干脆为郑思言引见,“这位是太子少保之女,昭月郡主。” 郑思言这才看见她。 第55章 赵令悦不便起身,只冲他一颔首,倒是郑思言有模有样地行了个大礼。 他挤眉弄眼地夸张道:“在下有刚刚失仪表,冲撞了郡主,该死、该死。” 宋兮连忙退后了两步,不想看他在这惺惺作态。 赵令悦喊他起来,他才满面笑容地起了。 虽明着一副谦卑为人臣,一切都尊主照旧的中正姿态,赵令悦知道他不过是在敷衍,或者说是一种表演了事。 她观察得不假。 此次宫里来的主要都是郑慎父子的人,自钱观潮失踪,郑慎也一直在追查他的踪迹,一开始只是顺便查查,但知道钱观潮进了常州邵梵的地界,那可就殷勤了。 毕竟他与宇文平敬从地方斗到赵晟上位,按照他对宇文平敬这个人的了解,其私下一定会让邵梵直接解决钱观潮。 钱檀山作为中书舍人,位如宰相,如今可是赵晟跟前最受重用的红人儿。 他告诉钱檀山已经知道他弟弟在哪里,一定会将他的弟弟带回去。 钱檀山碍于职位不能外出,只好同意。 且赵晟也一直想要把邵梵藏起来的赵令悦接回宫,就叫他一并办了。 郑思言带着圣旨,不声不响地过来截人。 钱观潮生,他可以借此从王献那儿拉拢钱檀山,不能拉拢也能膈应一下他跟王献之间的关系。 钱观潮死,他就会一口咬定是被邵梵指使所杀,宇文平敬父子两个这下可就脱不掉干系了...... 他们来时,府衙一片空旷,到处是烧焦的气味儿。 邵梵的人嘴比铁焊的还要严上一些,什么也不告诉他,既然有一个郡主藏在这儿,那钱观潮应该是来找她的。 至于那个多出来的高韬韬……此事不简单。 郑思言看了几眼赵令悦,算得上是个桃羞杏让的主儿,难怪官家想把她接回去,这真要送去和亲,也拿的出手不是。 邵梵藏她有个屁用,而且他这个人向来不近女色,还是真迷上了不成?才千里迢迢地带着。他问宋兮,“你老大呢?” “郎将昨日点兵一夜未睡,在休息。” “宫里人来了,他在那撑着被子睡大觉?!好哇!哪间房,我去把他叫起来!” 说罢就要找。 这四处都是他郑思言的人,府衙那些值守位卑人轻也无人敢拦,只怕遭了殃。 还是只有宋兮敢拦着,“午饭,午饭让你看见他行不行?” “早有这话不就好了,啰嗦!婆婆妈妈的。” 赵令悦在一旁淡淡看着,忽然想到他这时候消失,会不会去拷问高韬韬了...... 便赶紧道,“中贵人,我还有另外一个同伴,他此次也是过来找我,被邵郎将的人当成刺客捉起来了,烦请中贵人将他带来,好与我一同回宫。” “是哪一位?”总管公公环顾四周。 宋兮要过来开口,赵令悦连忙抢着道,“是原常州团练使,高时。” 总管公公看向宋兮,示意他去,“横班也听郡主说了?还是将人放出来吧,莫要伤了郡主之客。” 宋兮暗地里咬着牙,道:“......放,这就放。” * 午饭时候,府衙比平时热闹。 宫帷里的人、内侍省、外侍省的人,还有禁军都塞在了院中,府衙请了厨子和厨娘,铺了几张板桌伺候赵晟的人用饭,屋角还挂了些灯笼。 被她弄塌的墙一夜之间已经恢复,只有那棵桂花树,已经不复原样了。 赵令悦猜到,是刘修回来接应着办的,昨夜只有他不在邵梵身边跟着。 高韬韬鼻青脸肿地与那些个禁军坐在了一起,宋兮特意过去给他盛了一大碗米,要他吃完。还拿了一个馒头,硬塞到他嘴里。 “吃,吃饱了好上路。” 高韬韬哑口无言。 赵令悦想要站起来,被身旁的秋明摁了下去。她忍得将手握成拳,与高韬韬隔空相望了一眼,尽量多用些饭补充体力。 邵梵午饭并未现身,直到几匹马赶到了府衙门前,与要走的一队人马打了个正着。 郑思言做足了功夫,要比邵梵看上去对他们更好,要跟赵晟交个漂亮的差儿,便精心准备了三辆舒适的马车。 听见马脚声,赵令悦才知道他白日确实不在府中,是从营地赶回来的。 如今,钱观潮有御医一路陪着,高韬韬也在她身边,所有人都是对他们都是客客气气。 总管公公行了赵晟的诏令,邵梵等人便在门前跪下去接,赵令悦安静地等在车内。 他起身时,有些慢,宋兮还去扶了一把。 总管公公将圣旨给他,打量他几眼,照例客气道,“邵郎将是为国为君的忠良,还是要注意身体,不可太过操劳。臣就带着这几位主子先走了,渡河的事还就多烦劳邵郎将,待邵郎将带兵凯旋,官家定然是大喜,届时也要为郎将于宫中操办一场,接尘摆宴。” 客套话的功夫,外边的马车也已经套牢马背。 赵令悦隐在帷帽中,刚松了一口气,就听窗外的一个声音扬起,“郡主是否有东西,还落在了臣这?” 什么东西? 外头的人一直没走。赵令悦稍加犹豫之后,还是缓缓掀开了车帘。 上一次隔帘较量,邵梵拦了她的轿,骑着马气势凌人,这次邵梵只独身站着,马车有些高,他微微仰首,来仰视她。 第56章 他戴着交脚蹼头,着了身油紫的圆领官服,风一吹动,便露出白色的罩衣与皂靴。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邵梵穿官服。 她忽然间有些恍惚,昨夜凌乱不堪的身体触碰,两败俱伤的斗殴已成了黄粱一梦,碎在了这风中,化在她眉心间,拧成一股浅浅的疙瘩。 他身上也有伤,但不见有恙地做了一揖,淡笑道,“东西尚在臣这,可否请郡主借几步说话。” 邵梵行事我行我素,别说赵晟也只能跟他软着来,趁机行事,总官公公更是不敢明着拦的。 再说赵令悦也不是什么很正经的主儿,回去了,也是囚着罢了。 便随了他们去。 他带着她走至府衙门后,屏退那些值守,伸手从怀中变出了一个东西。 “这是你的?” 赵令悦看清是指南鱼,伸手去夺,被他躲开。 “你从哪里找来的?” “方才秋明让我给你。” 赵令悦踮脚,压声道,“那你还不还给我?” “先不还。” 她每次看见他必然生气,一天积累的怒火又轻易被他的反话一撩拨,猛然地冲了出来。 当即一跳脚,打下他的手要使力气去抢,头上的蝴蝶兰也从发间松松坠落,掉在二人之间。 他却顺势牵住她的手,划过手臂穿进她的腰身,将她的纤腰一手紧搂过来,搂的她踮起了脚。 那些等他们的人只有一门之隔,他也敢如此放肆,赵令悦早已见怪不怪…… 一阵穿堂风直直刮过门道,吹起门外众人身上红绿各色的衣纱。 门内,她脸上的帷帽纱帐也在他面前被风掀开,露出一张红唇齿白的明媚面孔,神情越是冷,神色便也越艳。 那嘴角被他咬出的破痕仍在,邵梵将目光从她唇边旖旎地扫上去,扫的她嘴角发烫。 “官家好像对你很上心,人事物,礼仪用度都一应俱全。但是你知道,你早已经不是那个郡主了。” 她一勾嘴角,冷道,“你不用总是强调这一点。” 邵梵向来眉目冷峻,可身上的紫官袍还是将那股戾气冲淡了不少。他人模人样,也有几分朝臣文士的清华气息。 他自上而下地盯着她。 “防人不分内外,不管是宫内的,还是宫外的。有些人对你好,不见得就是在乎你,有些人对你不好......也不见得,就真的不把你当回事。” 风一阵阵地强行拉扯衣角,她也被迫这般盯着他。 这个人眼中总是充满深邃的机锋,帽纱在她眼前晃荡,使得视线被时遮时现,渐渐勾勒出一个年轻俊朗的面孔。 这一瞬间她竟然想过,如果能换一个不那么悲烈的开头,他是否也能成为韬韬那般的世家子弟,不,以他这般的心智与谋略,恐怕在一众世家中一骑绝尘…… 赵令悦心中,一时有些复杂,她想要一直恨,如今觉得恨不下去。 而且他为什么总是要和她说这些? 那股被他挑起来的气又渐渐灭了下去,意识到自己还留在他怀中,赵令悦动了动腰,推了他一把,“我知道……那你可以放开了吗?” 总管公公也在门外咳了三声,“时候差不多了,郎将,快让郡主上车吧……” 他总算放开了她。 那只手擦过她的腰回去,又带起一阵不同于春风的炽热,随即当着她的面将那指南鱼藏进怀中。 “下次再见时就还给你。赵令悦,就此别过,你,好自为之。” 第25章 床影暗斜(四):生存  回宫的队伍一离去,带离了赵令悦留存的气息。府衙变得无遮无拦,长林处呼啸的群风尽起,旷地之上,只余门后独立的紫衣之人官袍翻飞。 那朵属于她的蝴蝶兰携着残瓣于地上摩擦了一阵,被他底靴挡住,伶仃滚到了携着尘土的脚面。 西屋内的秋明脸还没好不便见客,但听赵令悦被马车拉着离开,还是忍不住追过来想要目送。她急急地跑过来,赶是没赶上,却见邵梵于门口,蹲身拾花。 那总是携剑的手,此时将那只柔弱的花头用指尖捻住,放在面前,轻轻地转了一圈...... * 车马在十三道的沿岸行了四天三夜,再两日便可到建昌城。 日落前郑思言见乌云在后头追赶,估计夜里要下大雨,提前带人进了黄州的河道驿站修整,果然天一黑,雨水倾盆,十三道里水涨船高,想必常州河岸的水流也速度加快了。 等天晴借助水流渡河,船还能更迅疾些。 赵令悦在郑思言那儿的地位,有点像是被请回去的囚犯,因此他当夜也安排了一个禁军防守在门口,将门锁了。 屋内的赵令悦心中明清。 她自己梳好发,只去了外衣上床。眠在枕间,一直听得外头狂风在窗上呼啸,猛烈地抖动木窗,直接将屋内的灯烛也抖灭了,屋中忽然整个陷入黑暗。 又是一道雷,轰隆着将直接将整个屋内劈亮。 她胸口内猛跳,光着脚下床想要再去点那灯火,就见屋外闪过一些人影,到了她门前与那禁军说话,讲的是要给她送茶送被的琐事,被拒了,没个两句便发生了争吵。 没来得及点烛的赵令悦浑身僵冷,亲眼见着那禁军下瞬就被摁在门上,暗处的刀尖刺入皮肉,几声断灭的嘶哑呜咽,便成了一坨没有生机的软物,从门上滑了下去,背脊在门上拉出几片崎岖粘腻的血河。 第57章 倒下的人四肢痉挛,一下一下磕碰着地,撞在她心上。 赵令悦捂住嘴,忍住脚底板未愈的痛楚,脚下无声无息地往后退...... 他们从尸体上捡了钥匙,过来弄锁。 一推,脆弱的门闩便咯吱作响。 一刀破入门缝,卡着,一点一点挪开了那门闩。 门开了,垂下的床帐子猛然往窗的方向一凹,拱在床上,凹成了一个人形。 那些人四目相顾,都举起刀朝床上砍去。 被褥划破,棉絮乱飞,迟迟不见血,那些人将棉被一掀,并没有一个人在床上。 他们身后,一道纤细的长影已从门后转出。 赵令悦猫着身体摸出门槛,就碰到那禁军的手,他垂死中拽了她一把,赵令悦将惊呼声逼着吞回了腹中,看见他血淋淋的脖颈几乎断了一半,露出猩红的白骨,不断痉挛着,目光空洞地瞪着她。 她深呼吸一口,闭起了眼,趁那些人翻箱倒柜的功夫,迅速从他身上爬了过去,站起来,没命地狂跑。 ——驿站的楼上是厢房,因只有她一位女子,就住了她一个,楼下则挤着其它人。 她才没跑几步就被那些人发现,提着刀追上来,情况危急,四周又全黑着,半摸半碰地踩了空,整个人从木梯上失重,一下栽倒翻滚了下去,这一下便滚到了郑思言脚下。 她大喊:“有人要杀我!” 郑思言只穿着白色中衣,也是从睡梦中被这些刺客惊起,手里的剑杀气腾腾正往木板上滴着血,他身后还携着一大帮人手。 他粗鲁的一脚将地上的赵令悦踢到了身后,受住了那些人杀过来的猛力一刀,声音怒极,“谁给你们这么大的胆子敢动本将的人马!全都给我捉活的!” 刺客与郑思言的人在窄小的楼梯间打杀,那些人似有领头,开始从窗外四面八方地冒进来支援。 赵令悦被挤在不停挪动的脚下,手和背被踩了一脚又一脚,力道几乎压碎她身上的所有骨头,痛上加痛,她冒了一身冷汗。越想挺腰,就越是爬不起来。 忽然想起在常州摔下马的那次,邵梵递了她一把剑鞘,让她自己爬起来。于是她抬眼,在刀光剑影中敏锐捉住了一个人身上的剑鞘作为依托,这次终于站了起来,半走半摔地下了一楼,被赶过来的其他禁军接住。 “我们去支援,你们守在这里......快带郡主过去。” 楼底下的禁军带她去了灯火明亮之处,是郑思言与副手下榻的寝屋。此时已经堵满了总管公公与其他宫中宦官,都是穿着里衣,缩在这里。 高韬韬衣衫齐整,一看见她便叫,“梵梵,快过来!” 他越过那些黄门,伸手将赵令悦牵住,带到一边,朝她上下仔细地打量,“你受伤了吗?” 赵令悦摇头,也忙着打量他,看样子是没事。“我伺机跑了,你呢......” “我也没事,可......” 高韬韬引她到床的内角。 床上,钱观潮躺在那里,除了身上的剑伤,腹部又挨了一刀。 御医满头热汗地在给他止血,地上堆了一堆纱布,已经被血染透。 赵令悦面色又白五分,“他怎么会......” 屋外刀剑碰切的骇人声响仍未停歇。 高韬韬叹了气,“那些人摸进了每个厢房,我尚能防御两下,与我一处的钱学士本就受着伤,又没有身手,不幸受了重伤。” 赵令悦往前了几步,走至钱观潮身旁,鼻子渐酸。 又是谁,这次又是谁要杀了他们?他们仅仅是想要生存下去,为何就如此艰难。 高韬韬注意到总管公公等人的目光,挡在她面前,扶住她细瘦伶仃的肩,刻意拢了拢她凌乱的发梢,再压低了声音,“梵梵,你得撑住不要露怯。刺客应该是冲着我们三个来的,你一会儿千万不要说出来这点,他们既然已被我们拖累,知道了,定会招来他们的不悦。” 赵令悦往床上看去几眼,却是有些忍不住了,“我们连活下去,也是不被允许的......” “谁说的?我们会活下去的。”高韬韬安慰地揉了揉她的发,看她人有点气喘,忙帮她推了背顺气,“我们一定会活着回宫的。” 可是,回宫了,又能好上多少? 且高韬韬话方才落,御医便离开了钱观潮,冲着总管公公摇摇头。 总管公公也有些慌,这可是中书舍人的亲弟啊,又是官家亲自下的旨,要他们将人带回建昌问话,如今.......总管公公眼角一压,“别摇头啊,你们继续治,要什么药我都带着呢!” “他旧伤未愈本就虚弱,又添新伤,且伤在腹部已经刺破了脏器跟肚肠,能用的办法都已试了,却还是一直止不住血,眼下实在是——”御医弯下腰,“药石无灵了。” 赵令悦蹲在钱观潮身旁,含着泪,唤他,“钱学士。” 钱观潮胸脯耸了几下,人如浮萍抖落在空中,随时坍塌,他撑起一只手,“郡主,郡主......” 御医愣在那儿,哀道,“大限将至,许是有话要留给郡主。还是快吧,再晚人就......” 赵令悦握住他的手,钱观潮用尽最后力气将她人拉了过去,赵令悦就势俯在他脸边,唤了声亲切的老师。 钱观潮凑过去,在她耳边呢喃。 周围人听不到,但都看着呢,见赵令悦身子一抽,手底下的钱观潮以手指点唇,惨淡一笑。 第58章 随即便猛地吐出一口血水喷在榻上,牵着她的那手就失力地垂了下去。 赵令悦背着他们,那手动了动。 总管公公心思一转,想要转过去查勘,在一旁守着她的高韬韬这时脱下了自己的外衣,将将罩在赵令悦身上,把她单薄的身躯整个裹住了。 他声音柔得怕是惊动了她,“梵梵,先起来吧,钱学士已经罹难去了。” 御医前来探钱观潮的脉,手腕颈子全找了一遍,已经没有气息了。 总管公公脸上的肌肉耷拉下来,低低地朝空中叫了一声,“这事情办的,砸了,砸在手里了!” 钱观潮生前品性高洁,修养上乘。 他当过编修修群书,也当过谏官说公政,只要抛却旧主即可富贵荣华,却终生念赵光旧情,此番逝去也还是为了她,不过一个大辉王朝的弃女。 赵令悦没有起身。 她转蹲为跪,高韬韬见状怜惜地叫了她一声,因为她这一辈子除了皇帝跟父母,从没有真正跪过谁,但也终归没有再拦。 赵令悦屏息凝神,将双手交叠持于额头,深深地拜伏下去,行了送君之礼。 头磕地时,一滴泪也无声滚了下去。 外头郑思言这时大吼几声,带着那帮人回来,喜道,“抓住了!”可一进来便是这样的一幅场面,众人愣愣地围着赵令悦,而赵令悦竟然在跪钱观潮。 郑思言上前一步看见钱观潮两脚外撇,立马反应过来,“是不是死了?!” 他朝两个御医头上一人一掌,喷出浓郁的火气,眼角杀人杀得发红,“你们这两个饭桶是怎么办的事?!我把人交给你们,你们给我弄死了?!” 总管公公脸上肃沉沉的一片,他平日就极其厌恶郑思言这种粗人的无礼,御医是宫中医官,出来外差也是受官家派遣,他却为了发泄就随意打骂,一时心中更加憎恶起他。 当下不看郑思言,只疲惫道,“郡主还是快起来吧,这么跪着,也不成个体统,你们快将钱学士的身体仔细擦净了,找几块麻布整齐地殓起来。明日......”他叹气,一挥手,“明日,去找棺椁吧,我们将他拉回去,总归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高韬韬去扶着赵令悦起身。 她的腿有些麻了,脚上的伤又没好,高韬韬将她的胳膊绕过自己的脖子,矮身搀着她起来往门外,路过郑思言。 郑思言高声质问,“你俩干什么?” “我送郡主回屋。” 总管公公瞧着他们走了几步,忽然叫住,“郡主与十一团练留步。” 高韬韬脚步一顿。 那总管公公走到他们面前,“钱学士方才到底对郡主说了什么?” 他没忘了这件事,但赵令悦回他,“我没听清。” “真的没听清?” “真的没有。” 高韬韬插了话,“她受了惊,身上也还有伤,今夜敬重的长辈又去世了,方才及笄不久,本不谙世事,可挫折接连而来,内贵人也该体谅下她,先放她回去休息罢。有什么话要问的,不防明日再问,也并不迟。” 总管公公便道,“小人不过问问。”他又看了眼低垂眉目的赵令悦,“那,钱学士可有给过你什么东西?” 赵令悦抬头,冷冷笑了一下,“内贵人既然觉得我在隐瞒,不防当下拿了我让他们搜身,如何?” “这......郡主莫生气,小人真的只是随便问问。” 总管公公退开几步。 倒是郑思言走过来当了拦路虎,再次挡住他们去路,他就没那么好说话了,难听的刺耳的向来不掩饰。 站在他二人面前敞开腿,叉着腰,“那些刺客不定是为了你们几个来的,倒叫我损失一批良兵,觉也睡不安稳,今天死了一个钱观潮,我一定会查出来是谁干的,要是你们也敢给我在背后搞什么把戏——” 他挑高粗眉,调转那柄剑柄,着力捅了捅高韬韬的肩几下,又移到赵令悦身上,同样给了她一下,“我对你们不客气!” 高韬韬单手拉住那往她身上去的剑柄,忍耐道,“郑将军此番就客气了?言以示警可以,不要对郡主以手脚和兵器相侵,这太过无礼。” “文绉绉的,我听不懂也不想听。”他搡了一下披散的头发,张牙舞爪,“从我眼前消失!”可话刚落,一个站在门前的禁军率先叫起来,“他们,他们——” 郑思言一把推开高韬韬,发现押在门外的那些刺客全都口吐白沫而死。 捉着他们的禁军无措地跪下请饶,“这些人口中含有毒药,一起咬了毒自尽,事发突然,我等没能拦住。” 郑思言坐在门槛上大喝一声,狠狠踹了门槛几脚,那门框的木条便翘起来,被他毁歪了。 高韬韬见机带着赵令悦上楼避难,身后有人跟着,高韬韬以一人能听的音量对她道,“藏好。” 赵令悦无声点头,在衣下握住了他的手,汲取一些身边仅存的温暖。 她的袖中放着一块青黄的长条竹片——正是钱观潮塞到她手里的遗物,方才高韬韬看见一切,及时脱衣帮她打了掩护。 钱观潮临终前的话,她也听清了。 “臣......从刺客身上所......取,香剑竹只在.....陇西有,是,是宇文,平敬的人......他不想,让我回朝,也想谋害郡主以打压......郑国公。郡,主,可.......以令牌为证,为,为自己谋些......利害。” 第59章 钱观潮说完这些话,用力捏着她的手,含笑竖起一指搁在唇上。 那一刻赵令悦身子一抽,悲从中来。她知道他的意思,是让她先不要说出去。 就连最后一刻,他也还在帮她打算。 这样一个顶顶好的钱观潮,钱学士,却在势力争斗中枉死于异乡。他是她的恩师,慈友,故交,他当然受得起她的跪拜。 邵梵曾对她说过,生存是很难的。 赵令悦藏起那枚残留温度的带血竹片,回顾自己亡国后所走的这条路。 她自雪山一别,被迫与亲友分离,在邵梵那里仰人鼻息数月,费尽全力想要渡河却被追回,退而求其次的回宫又半夜遇刺。 邵梵纵然有千错万错,唯有此言为真,令她信服。 生存是真的太难了,难于登天,难于遁地,特别是在这样的乱世里,赵琇还在与赵晟以军队隔岸而敌,水火不容,如今她与父亲赵光夹在中间,已经进退维谷。 如若自己再不成一只鬣狗而只成明佛,迟早也会被世间的杀人之心所吞噬。 尸骨无存。 第26章 床影暗斜(五):开战  雷雨过后,便是长晴。 赵令悦等人进建昌城的那日已至浴佛之时。 她掀开了车帘,发现一路上,街民空了巷地挤到北开的清明桥上去,要看那河边商户迎佛和抬佛的仪式。 且男女老少人人簪花,自焚三支香熏完自家门前的一里路,致使她鼻尖全是明净丝华的寺庙香气,建昌好似什么也未曾改变。 平民百姓不会识得国亡,只知换了个天子与一些官僚,但他们家长里短的日子还会照常过。 独独深处旋涡的赵令悦此时一身缟素,面容憔悴。 她身上服了缌麻,在车队的最后头,不声不响地拉着一掩布的棺椁。 过去的十七年里,她都可以在这日簪花、戴闹蛾,在家插花挂画、焚香煮茶,持着汤瓶与家中姊妹兄弟一起给佛像洗浴。 行生日宴时,便听着宫里头和宫外头一批批来的人报上生辰礼的名单。 赵琇每次必定会送她一套坠满宝石珍珠的璎珞珠宝项链,一套髹漆的磨合罗古代班芭比娃娃,还有一对盛满酒酿的经瓶就是我们熟知的宋代梅瓶。梅瓶不是插花的花瓶哦,是装酒的酒瓶。因为口部细小只可插一梅花,得了个雅称—梅瓶,宋代自己是叫它经瓶的。,那时官家赵洲所送之物也都颇踩得准她的口味...... 马车一晃就行至了御街,集市的烟火人声渐褪,金红色的宫门在远处若隐若现。 赵令悦自行散掉脑中这些零散的回忆,放下了手中帘布,任凭那马车经过了正宫门,将他们从偏门拉入了宫中。 钱观潮的棺椁一进宫就被一些宫内的小黄门急忙地换了木轮车,盖了厚厚两层布,推着反方向走了。 赵令悦心中虽然很不舍,却没有问任何事。 皇宫如今易主,宇文平敬想要除掉她不成,必然还有后招,她和高韬韬不仅再没什么当主子的权利,连性命也难保,只求能早些见到赵光,暂时报个平安。 他们停在外朝群殿,靠右长庆门的角楼一处。赵令悦往高处望去,自己实在渺小,这四周白墙亘壁,只有些隔距而站的守戍禁军,和在门边值守上下钥的一些绿衣黄门。 那总管太监递了几道子名牌,出来了个御前公公做了交接。赵令悦暗地里又撇去几眼,不出意料,全是陌生面孔,这批人敛眉耷目,看样子,都是些平日里嘴巴严又当差谨慎的。 御前公公看见赵令悦与高韬韬,浅笑着行了个礼,“今日佛诞,官家此时正在资政殿讲筵,臣先带郡主去观文殿等候,官家忙完了就会过去。” 讲筵是要皇帝与大臣们以儒学讲经论史,赵令悦听罢明白,大概是在王献的主持之下,朝廷又将这赵洲已经丢了几年的文节捡起来了。 她上前一步,先是斟酌了下用词,才道,“那......请问内贵人,旧太子少保,我父亲赵光可在宫中?” 这些人面上全都客客气气,但她的心中一直落不到实处,也知道这些全是表面功夫。 那公公略思索,“赵大人今日确实也在,不过,您还是先等官家吧。” 他朝她身旁的高韬韬看去一眼。 “嗳。臣差点忘了,官家说,这高团练一路上照顾郡主多有劳顿,要臣安排人先将团练带到内庭去休息,但有几句话还要跟郡主问问,就劳烦郡主打起精神,再到观文殿走一趟了。” 高韬韬也上前一步,微笑:“郡主脚上还有伤,我还是陪着郡主去好了。” “臣知道,臣都会安排好的。高团练放心,自去休息便可。”说罢已经一挥手,得了令的三人将才靠近,赵令悦便立刻挡在高韬韬身前,横起一手,不让那些人碰他。 “郡主这是做什么?可叫臣为难了。” “他一路与我都在一处的,你们如今要是将他带到哪里?” “自然是......去内廷皇宫分前朝,内廷,后苑三个大板块。。” “内廷何处?哪个宫,哪个殿?” 她还没有被囚在宫中过,一开始就被邵梵带走了,确实不知情。此时急得问出这句话来,耳边浮现的自然就是邵梵说的那句:“你,好自为之。” 他早就料到她即将要经受这些狼狈,所以告诫她,好自为之......她恍了一下神。 第60章 退后一步,紧贴着高韬韬,那架势就是不让他们带走。 那御前公公本一直弯着腰,见她如此缓缓直起腰,脸上摆着的假笑忽然变了。他抬高了下巴,鼻孔冲着她,仰面低低地嗤了一声,“蠢货。” 虽然声调不高,倒是全能让旁人听清。 赵令悦与高韬韬二人都一齐皱起眉头,盯着他,仍旧互相扶持着,站立不动。 等那干瘪的嘴勾起又平复,他神色也就随之沉了下来,口中恢复了一贯的强调,“这个臣可不便告诉郡主了。高团练,还是请吧。” 这回,一些人上来直接将顿在当地的她与高韬韬拉开。 高韬韬乱中牵住她的手,大声告诉她,“你还有你父亲呢!等来年我还陪你挂花幡,梵梵,不要怕!” 赵令悦额前冒了细汗,用力地抓住他,想要多说两句话,也提高了声线,“韬韬我不怕,你也要保重,保护好自己!” “你们几个,倒是给咱家用点儿力啊!”御前公公哼着气催促。 那小黄门一扯,二人紧紧相握的手掌分离。再提着胳膊用力一扯一拉,赵令悦发冷的指尖留着汗打了滑,高韬韬便与她分开了。 宦官两边架着他捞死鱼一样地往后拖,在地上拖了几步,被他一下用力扬开。他扯正衣衫上的褶皱,“你们不必如此,我自己走。” 他与呆愣于原地的赵令悦望了一眼,露出微笑,便转身大步地跟着他们离去。 那样子,就好像一年前在宫前与她离别出京时一般。 原本两个门角值戍的禁军也一起跟了过去。 ——可见,车马停在右长庆门便是安排过了的,一早便叫了这二人站进来,届时便出来押送高韬韬。 赵令悦藏于袖中的手捏成了拳,五根磨平的指甲用力抠进掌心肉的旧伤里,戳破了软疤,疼得她浑身汗毛倒竖,也将鼻中的酸,由这股子痛冲了下去,发抖的腮边恢复了平静。 “郡主也该动脚了,若是这脚受了伤,还不能动,那老臣便用些别的法子,送郡主去观文殿?” 她转身,微微一笑。 “我已准备好了,走吧。” 她再无依傍,只余一身淡色缟素立于高挡威严的金色亘壁之下,纤细的身形轻柔又缥缈。 这一笑,格外潋滟。 * 观文殿中布置素雅,烟丝袅袅,浮着瑞龙脑香。 赵晟忙完过来,赵令悦也已经站得两脚麻痹。 与他一同跨入殿中的,还有钱檀山与王献二人。钱檀山见到她,注视了很久,手部有些抽动,脸色很黑。 赵晟察她行礼时,身子站的有些歪,经人一问。“竟就让她这么一直站着么,快赐座罢。” 钱檀山与王献也依次坐于赵晟左手,随即,又来了郑思言与郑慎父子二人,赵晟让他们坐在坐右边,这一下空着的四个位子便满了。 既是审问,赵令悦恐怕时间长,自己腿疼站不下去,但又不想坐下,直接从了赵晟的意。 王献了解她的性情,未免麻烦,便及时对她身后出言,“郡主体弱,请她先坐下。” 一女官过来将她肩膀突然一推。 赵令悦猝不及防,下身便狠狠跺了上去,一气坐在了殿中间。 在赵令悦心中,赵洲已经当了她十七年的官家,而赵晟她几乎不认识,连听说都甚少。不过一个同姓亲王,被邵郑两股武力合力推上了位。 赵洲、赵义还在被他软禁,赵洲的后宫全都仓皇逃跑,也许正对赵晟恨之不及。而她也与她们没什么两样,同样都是赵洲的旁亲宗氏。 终究,还是敌对。 灭,灭不掉。 躲,躲不开。 赵令悦稳住心神,淡淡开口,“官家想问什么?令悦定然知无不言。” “委屈你了,”赵晟声色与样貌都很年青俊秀,身形修长,与年轻时的赵洲还有二分相像。对着赵令悦面露善意,“你不必紧张,这段时日,你在邵卿身边可受苦了么?” “......没有。” 第一句,她就撒谎。 “嗯。我如今将你接了回来,你安心在宫中住下,等我们问完,便先让你与你父亲见一面,以慰思亲之情。” 赵令悦便作出一些喜悦之颜,“谢官家。” “钱学士他......”赵晟瞧一眼忍耐着的钱檀山,叹了声气,“他是否是去找你?我听人呈报他先中了箭伤,那伤是不是邵卿所致?” “.......不是。” 郑思言闻言乍起,抬手指她,怒目:“明明就是邵渡之弄的!你在官家面前也撒谎?信不信我扒了你的皮!” “郑将军。”王献以眼风汹然扫去,“正因为你我都是在官家面前,堂下更要声色明静,你如此高喝冲撞堂上,对郡主口吐粗言,已违人臣之表!还不坐下?” “是老夫失教了!”郑慎一把拉回了郑思言,“官家主问她,你在这插什么话!还不坐下!” 赵晟等他们吵完,继续问,“那他的箭伤是怎么来的?” “钱学士来找我,盘缠用尽于路上行乞,因为抢夺食物,被流民捡到的断箭所恶意刺伤,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她满口胡言!” 郑思言拍了下桌板,胸膛起伏。 钱檀山也启唇对她言了一句,“那他为什么要去找你,他是想为你联络些什么人?” 第61章 “钱学士与我父亲是师友,对我也多加关怀,许是见我未嫁之身,屈居于边野武将手中,他担忧我的处境难堪,遂跑来找我,也确实想为我解忧。” 赵令悦气息稳当,半真半假道,“故找到了宣徽使之子,我的好友高韬韬,高韬韬去邵郎将府中看望我,被人当了刺客捉拿。好在误会已解,他已经与我一同回宫了。” 说罢,眼光转了一转,在王献身上停了一瞬。“如今正在内廷,此外,再无他人。” 王献微微地颔首。 郑慎也喘了口老气,老鹰一般的吊梢眼爬满皱纹,盯着赵令悦,嗓音如洪钟,“郡主金口一言九鼎,所出之语可绝不能有假话。否则,便是犯了欺君之罪,是要杀头的。” 赵令悦目不斜视:“我此言全为真,郑国公不信,便拿出证据,或是查验。” 郑慎便将吐出来的那股浊气又吸回去,哼出浓厚嘲讽的鼻音,“郡主不卑不亢,实在有魄力,比我家这个犬子好了不知多少倍。” 郑思言瞪着眼,“我......” “好了,今日佛诞,众人都该平和些,莫要针锋相对、惊天动地的。”赵晟被他们吵的头疼,捏了捏鼻根之处,继续问她,“郑卿在接你回宫的路上遇刺,钱学士也因此走了,你可知那些刺客的来路啊?” 赵令悦知道,她知道。 她将那枚竹腰牌藏在了内衣中,但是她不能拿出来,她不能说。 眼前,一边是郑国公的势力,一边是王献与宇文平敬,他们斗的厉害,哪怕站于任何一方,都会牵连己身,而坐在中间的赵晟,又怎么会是能主持公道的人? 这是她活着最大的筹码。 她不可能此时托盘而出。 “我不清楚。钱学士离去了我亦然悲恸,只希望官家能早日查明真相,还钱学士一条命来。” 钱檀山却终于忍不了了,在此时转过脸,眼睛一半红,一半黑,髯须在唇下剧烈地吹动,袖中的手打乱空气,不停地挥着。“怎么还?郡主真是年轻气盛,一言笑以天真!人去便如灯灭,他的命,是还不来了!” 赵令悦受了他的话,收起眼睑,诚心道,“中书大人说的不错,他的命,我已经还不了了。” “昭月,你也莫自责啊。这事,我看今日就先问到这?钱卿,你还不快赶紧舒口气,别吓着她,她一个姑娘家,遇到这些事能有什么办法。” 钱檀山一咽口水,整齐袖子,“臣一时失了仪度,请官家责罚。” “嗳,你也是情急,这有什么?坐好便是了。” 赵晟在两边安慰,充当着烟熏火燎的凌乱战局中,最温柔的那个角色。 下刻,便改了口风。 “我从前都在封地呆着,不曾多照拂到我在建昌的这些个侄女,如今都长大了。我还记得,这些姑娘里,就属你与昭明才华容貌都最出挑,让我好好看看,你如今长得如何了?” 赵令悦听了他的话,心下有些古怪。 她下意识蹙眉,可蹙了一下便松开,转而像是受了夸地得体一笑,抬起了头。 “官家实是过奖。昭明公主容貌才华才是一绝,令悦之姿不过尔尔。” 赵晟直起身,薄唇抿起向两边撇。 他倚着椅侧黄袍加身,眼挑起,慵懒又认真地看了她几眼,确定了什么后,便温笑:“我看还是昭月谦虚。好,你先见见你父亲,我与他们还有些话谈,余四海——” “嗳!”那带赵令悦进来的御前公公过来,凑上去前,笑,“官家。” 赵晟俯在他耳边说了些话,挥挥手,“去吧。” 她起了身,跟那余四海出了两道门槛,就到了殿门前。 那有一个清瘦中年的官员在门前等着。 御前公公一见他,便将赵令悦忘了,连忙过去招呼,“侍中大人,可是官家又叫你来了?” “是老臣要找官家。你快快禀进去,老臣有急事。” 余四海斟酌着,过去一步扶着他的手,殷切地道,“可官家还在议事呢,不是小的不想禀,这里面统共四张凳子,人全都满了,你看看......” 此人,正是门下侍中郑御。 他怀中一沓摊开的劄子,焦急道,“无论什么,你就禀官家:邵军刚刚才派人送来军报,他几万人的大军就要今晚渡河。这是未报朝廷而先起兵啊,还是在今夜佛诞涅槃之时,此举实在不妥,老臣即刻要面圣......” 在他二人身后等着的赵令悦,也听了全部。 她当即一愣。 今夜,开战么。 第27章 床影暗斜(六):贞洁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邵梵于临门一脚之时才让人报给朝廷,赵晟此刻去拦还有什么意义...... 自大辉祖上两次杯酒释兵权之后,走到赵洲这里,不仅各督查、监军、指挥大小级乌合,且这些人底下的兵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转移调换去别的地方戍卫。 ——兵如流水,而将不动。 赵洲这样做,无非是想防止将领独大佣兵造反,故将他们恶意打散,使得“将不识兵,兵不识将”。 时至赵晟半路接手之时,大辉改为大盛,可放眼望去偌大的大盛国朝,除了被赵琇带走的御林军,地方没有一只能打的大军,一个能指挥的少将。 郑国公的郑军尚且是整个家族共同持有,再没有像邵军这样将领权利很集中,只要将一下令,兵就会群起呼应的地方壮年武装了。 第62章 它是宇文通这个开国鼻祖将军遗留下来的,袭承了前唐大家之风的最后一支骁勇善战的军队。 从前赵洲又爱又怕,最终打压,如今赵晟得它神助,离不开它。 佛释道盛行百年,浴佛不开杀戒已经是所有赵氏天子心中不成文的规定。 赵晟也是赵家子弟,史上还没有哪个君王,敢冒过这个天下之大不韪,但邵梵他竟然有这个胆开罪佛道,还让怕事的赵晟背锅。 这一点,不仅让在场的李四海,和听见郑御所言的赵令悦心尖的房侧全颤了一颤,连其他长了耳朵的黄门、殿前侍卫也都满面的不可置信。 “......”李四海弓着腰,“侍中大人没有搞错么。” “怎么会弄错?白纸黑字!”郑御扔给他,脸色已经急的涨红,“你自己看!” 李四海不看了,蹲下身捧起那劄子,蒙头就往里疾走去报信。 赵令悦敏捷地让开路,才不至于被他撞了肩膀。 不久,里头响起一阵椅脚摩擦地衣的闷酸声,引得在场人一阵牙内发酸。 那劄子的纸册似哗啦一下子撒开,被丢到了谁身上,赵晟的责问紧跟其后,“王献,你事先知不知情?” 赵令悦转了身,去看。 天将黑,室内昏暗冷窒,屋外的两盏石笼中燃起了火光,可屋内无人敢此时上前去点灯。 两道门槛后,王献穿官袍的影子在隔门的窗格落成一团青灰色,很淡,很轻,正如他这个人从前当驸马时,留给赵令悦的感觉。 若说她后来遇见的邵梵是于苦难中脱胎换骨,翱翔起来的鹰隼,那王献就像是前朝落了灰的陈旧单鹤,一道石墙在他抬手间灰飞烟灭,他自己却永远神情缥缈平淡,令人难以捉摸。 就是这种孤高的神秘感,曾令与他刚刚新婚的赵琇深深痴迷,偶然间,也与赵令悦吐露过。 须弥,那青灰色的影子矮了下去。 他一出口,便是比赵晟平静多了的四字,“臣,已知情。” “王献,你......是你主张恢复了文节礼制,却连这种反于道德祖训的事都要瞒着我。你还当我是你的官家吗?.......钱卿,你又跪什么,难不成你也知道?好哇,好......” 赵晟由怒转疑的声线不断,他堂上的身形一摇,软坐了下去,急于寻求安慰,“还有谁?梅宰相也知道?郑国公,你们不会也.......” 郑慎道,“官家,这是宇文与王家子弟的主意,老臣可不知!若知了,定第一时间来禀报官家,怎么会由他们肆意妄为,违反朝规!” 郑思言附和:“邵渡之竟然如此丧心病狂,如若是我与父亲去打,怎么敢瞒着官家擅作主张?!” 道道高低粗细不同的人声,闷在越发黑沉的殿内发酵,束缚在金黄的殿堂之内,出不去。 远于常州的宫内下起了一阵新雨。 赵令悦听得雨声,疲软发酸的双腿垮了最后那道门槛,不再听里头的争吵。 她上前几步头靠着刷金漆的柱子,伸手接雨。 那雨水化了焚香的味道,打在手上,触感格外清凉,一闻,还有沉水香,赵令悦微微一笑,掩下几丝困于此地的落寞。 她之前在林中用脚抬起他下巴说的话,好像说错了。 邵梵除了是棋子,也是执棋人,他正与王献搅动一场史无前例的风云与大雨。这样狂妄至极,目无法纪的一个人,谁又能拦的了他呢? 但赵令悦确定,只有活在世上,没有人能真正地赢,一直赢,她等着,活下去等着看他的结果。 * 赵晟要拟指,本该交给钱檀山这个中书,但钱檀山却行了封驳事。 于是这下王献与钱檀山都被赵晟一气赶了出来,下了雕龙画栋的石阶,一起跪在露天的殿外。 风雨之中,李四海找人安排带赵令悦走,自己得趁宫门下匙前,去找能接圣旨的其他人。 他见赵令悦不动,用力推了她一把,将柱子旁的她推了个趔趄,卒了她一口,“你没长眼睛,还不快跟着他们走?!” 赵令悦由一个禁军压着,跟在那两个宦官身后,一个宦官为她打着伞。 雨不大却密,积在缟素的裙角,衣物变得湿重。风吹不动,雨水泡发了她的鞋面渗入脚心,渗入伤口,凉的她脊背发毛。 经过王献与钱檀山时,跪着的王献抬头看了她一眼。 赵令悦接过宦官的伞,搁在她与他头顶上,以便他于雨中听清自己的话。 她说,“你们不愧是兄弟,一般狂妄,一般无情。虎毒尚不食子,赵琇曾是你的妻子,你于她临盆时背弃了她,抛她独自在建昌,让她艰难生下了你的孩子差点没了命。” “……” “现在你已经拿了她的父亲,拿了她的弟弟,这还不够,还要跟邵梵一起将她最后的一兵一卒也赶尽杀绝。人在做天在看,你会遭报应的。” “报应,是啊。”王献淡笑着摇摇头。 红色衣袍已经湿透,成了深沉的玄色,压在他脊梁骨上,衬托出他一贯斯文单薄的身形。 他目视前方,道,“我们都曾九死一生,也许当时我们两个就该死去,因为侥幸活了才有了这些后来。我遇见了公主,虽然非我所愿,但仍旧与她成婚,耽误了她寻觅良人,确实该遭报应。” 他说罢,仰天,让雨打在自己脸上,有几分痛苦的神色,“郡主,如若你身上背着三万八百多至亲的冤魂,冤魂一直不散去,你又会如何做呢?” 第63章 赵令悦抿唇,胸腔忽然猛空了一块,有些呼不上来气,借着雨幕,她避开了,“这话,你不该来问我的。” “是,我们无人可问,你们无人敢答,最后只能我们自己去做。” 钱檀山在此时拍了王献一肩,叹气,“王兄你何必与她解释?” 他转而看着赵令悦,忽然道,“微臣斗胆,也在此送郡主一言。“ ”——所谓人各有志,不同道故不相谋。可这世上的君子之交,志同道合者为少,和而不同者才为多。我们为人臣,郡主为旧主。志不和道不同,各有立场,可我们不曾轻视过郡主,做出落井下石之举。甚至臣弟为找郡主无端英年早逝,连凶手都成迷......臣虽心痛,亦然知道这不可责怪郡主,郡主也不该对王兄满口报应,唇舌抨击。” 赵令悦平视钱檀山,“钱中书,你不要为他打不平,我不过就事论事。” 她提起王献与邵梵的翻案,“当年假传圣旨的是那临州刺史。太上皇也许有不察的过失,可不是罪魁祸首。他兄弟二人偏偏反了大辉,他还是驸马都尉,难道他不欠公主,不欠我们赵家么?” 钱檀山一愣。 王献身形一缩,雨将他打弯了腰。 “我欠公主,但很多事,郡主你尚还不知。” “家国大义,利弊权衡.......”钱檀山再叹气,“忠孝与私情向来难两全啊。” 黄门避于一旁,不知道该不该拦,因赵令悦的身份在如今着实尴尬。 她已经不属于这里,却说起这些有关前朝、灭门的过去,这都是赵晟很忌讳,满朝文武都不敢轻易明言的的宫中辛秘。 她一来,对着这些赵晟重用的高官,说的倒是顺畅无比。 身后的禁军过来掼了她背一把,那油伞便被推落了地。 “宫中禁地不可随意攀谈外臣,快走!” 赵令悦在踉跄时,迅速地朝王献低语了三字,“高韬韬......” 她憎恶他,却又不能不与他合作。 之前她在赵晟面前撒谎帮邵梵打了掩护,从钱观潮一事中彻底摘离了他们,不过是希望王献能保护一下在内廷的高韬韬罢了。 “我知道。” 王献再次淡淡颔首。 他捡起那伞递还给宦官,“送郡主走吧。” * 进了内庭,阵雨渐渐弱去。 地板发亮,那两个宦官与禁军在内廷与外朝之间停了步,推她一跨过去,两扇门便在她眼前缓缓落合,正式下了宫匙。 来迎她的,是又一批内侍省的陌生宦官。 一个蓝袍的中年宦官过来,让身后的二人点起照路的纸灯笼。 “郡主就跟着小的们走。” 也许邵梵已经渡河,而她不知高韬韬进来后被囚在哪儿,但想着能快些见到赵光,他也许正与赵义、赵洲等囚在一处,想到此,总算隐隐有了些喜悦。 但他们带着她七拐八绕,进了四五道门,到了一处靠近后苑的正宫偏门停下。 小黄门灭了灯笼火,跟前头过来的女官道,“司言姐姐,官家让带来看的人,已经带到了。” 赵令悦脊背发冷,退后一步,看清了这就是中宫的居所,坤宁殿。 赵洲在位时皇后身总有疾,听闻早年有了赵义之后,产后还偶尔癫狂过。 赵洲便做主将她转于更僻静的次居,皇后名讳闵柔,次居翻新后改为柔仪殿,赵令悦去那里去得更多,坤宁宫印象中一直空置着。 如今应该就是赵晟在封地所娶之妻,姚氏皇后在居。 那司言着一身蓝花圆领长袍,红皮腰带,脚下是革靴,过来就要请赵令悦。 赵光不可能在这,她是被赵晟骗了。 “你们想干什么?” 司言微笑,“郡主好久未曾回宫,官家想让郡主先来见见皇后。” 赵晟此人面善,可做事前脚不对后脚,一措辞、一趔趄,前后不一,他们夫妻二人到底搞得什么鬼? 赵令悦又退了一步,“我想先见父亲。” 令一女官这时带着两个女侍从内出现,着的是酱袍,“还没好?” “尚宫。”司言矮腰。 许是她出现,一群人便跟着这领头的围了过来,“皇后正在等郡主呢。” 又是这一招,赵令悦气极反笑,左右她逃不了,不再退了,再退也是徒增狼狈。“好,我跟你们进去觐见皇后。” 她们围了她进去,又过了几个门槛与香帐子,柜子与衣架依次排开,她被带去了换洗的内房。 房中明亮,赵晟行节俭之风,内里未添几件新的陈设,空旷的地上除了一面屏风,一张矮榻,一个浴桶,便是年纪较大的一个嬷嬷站在榻边。 分明是等着她来。 一人在她身后将门阖上,门磕碰的轻微动静让她心一紧,转过去抓了她的现行,“你锁门干什么?” 那侍女不语。 赵令悦退到一面墙边,来回盯着她们,手抓了墙面,糊了一背的灰。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尚宫转过身,“郡主风尘仆仆又一身缟素,淋了雨又是灰尘又是雨水的,仪表不整,有失体面,还是先换身衣服。” 她一眼瞥见那盘子中的抹胸与内衣。 “不必,我不想换。” “这是规矩,见中宫怎可衣衫脏污?你们快将她外衣都剥清,亵裤也一并脱下换新的。” 第64章 赵令悦脑中嗡鸣,灯火晃得她眼珠子一烧,已经被那些人摁住。 她们拉着他的手脚在墙上,去扯她的衣服。 赵令悦急了,“外衣可以,亵衣不能脱。” “有何不可?脱了!” 几根手指在她胸前抓挠,间隙碰到她抹胸内至于棉衬的那竹片。不,她绝不能让这些人发现她身上所藏的东西。 扫了一圈,视线落在木桶旁边。 于是先软了身子,很快她外头的麻纱被褪下,里头是浅蓝印花的窄袖对襟,腰带一松,衣服滑落肩头,她两片白刃般的锁骨一气裸露在空气中,毛孔之处起了细小的疙瘩。 那些人继续往下,等她们身体矮了下去,赵令悦蓄力,趁势将那些人一推跑去榻后,一把夺过木桶旁放置的瓷盘磕在地上。 嬷嬷被瓷片的渣子崩的脸皮疼,哎呦着退后了几步。 她退到角落,捡起一片碎片置于脖颈,嘶哑道,“都别过来!” 尚宫方大着胆子前进了一步,赵令悦便手下用力,顷刻间一条血痕。 那些人见了红,料不到她竟如此下得去手,当下都被慑住,不敢再动。 尚宫软下口气,劝她,“郡主何必如此反应激烈呢,奴婢们不过是想让郡主换身衣服罢了。” “呵,我也是堂堂赵家的血脉,你们这些奴才又算什么东西?!我知道,宫中已经易了主子,此番进宫我便做好了死的准备。既然已经豁出了一切去,我什么都不怕了,又岂会白白受了你们这些渣滓随意上手的侮辱?你们再敢上前我便自戮!” 赵令悦话说的狠,神情也决绝,浑身虽发着抖,那瓷片却没离开过脖前。 这下连带着尚宫,一时谁人都没敢上前。 “好了.......” 一道声音传来,门外显出一道身影。 侍女闻声立刻去开门,一人被簇拥着踏了进来,缓缓走到房内。 尚宫忙去迎接,“娘娘,郡主她——” “就这一件事,你们这么多人还办不好。”姚皇后轻斥了她一句,方看了赵令悦一眼。 赵令悦继续往后退,拿稳了手中的瓷片,唇抿得发白。 “你别过来。” “郡主还是先将碎片放下,划伤了自己,可是没有人替你疼的。” 这姚皇后生的一张瓜子脸,面上抹了厚厚的白粉,眉心描了一枚宫花钿,唇中点一抹红成了樱桃小嘴,看上去虽容貌清丽但太过小家碧玉,撑不住身上皇后的服饰,人在衣中来回地飘荡。 她缓缓走了几步,停在赵令悦面前。 “你在宫外呆了半晌,本宫听闻你家里未曾给你点过守宫砂?那如今回了宫,就守宫中规矩,这内廷中每个女子都须得身体清白。本宫不过想要查验一下你现是否仍为处子之身,如何却要闹到这种要死要活的地步?” “查验我的处子之身?”赵令悦狠狠冷笑几下,干脆笑出了声,横着两撇细眉对着她。 “简直荒唐!我是不是处子之身与你们有什么干系?你们夫妻二人处心积虑弄的这一出,为的又是什么,干脆都告诉我吧,我都能接受。” 姚皇后顿了顿,有些惊讶她一下子就脱口而出了这些门道。 但赵晟让她先不要声张。 姚皇后纠结着要不要说。 赵晟方登龙位,子丹就紧巴巴地来求娶公主,眼下那些妃嫔的公主们年纪还小,她与赵晟笼统也就只有膝下一个还算半大的女儿,让她过早远嫁,皇后怎么能舍得? 赵晟也不舍得,皇后不是郑党也不是王党,是他在封地看上的名门画家之女,他与皇后感情甚好,夫妻俩为出不出女儿正烦心的时候,郑慎出了个主意。 有一位前朝郡主模样、身段都嘉,年纪也合适,还未曾嫁人、也未曾定亲,只是在邵军主帅邵梵那呆的有些久了。 一个大男人,恐与赵令悦关系不清不楚。 可以安排着先把人接回来,但接回来后先得查一下她的贞洁,是否还是个处子。 前几样都对上了。赵令悦容貌挑不出错,身段也窈窕婀娜,可姚皇后现下发现,她这性子也太烈了些...... 在赵令悦明亮的目光中,姚皇后忍不住就要露怯了,忙道,“你不是想见你父亲吗?” 果然,赵令悦听此话,犹疑了一瞬。 但仍不肯让她们靠近。 姚皇后便勉强温柔地笑一笑,“你让嬷嬷检查一番,本宫便放你去见你父亲。” “我今日已被骗多次,恕我不能信你。”赵令悦不领情。 姚皇后直接当着她的面,让那尚司与殿内总管一同去办,交代完看向她。 “进了宫,你只有这一关,忍忍过了就好了。本宫为难你,你又要大闹一场叫本宫难看,那本宫有什么好处?” 赵令悦一手扶着胸前,缓缓将瓷片拿了下来,仍握在手中,掐的紧紧的,掌心刺痛,旧伤里又添新伤“那便直接查吧,何必多一道功夫来脱我的衣服。” “你身上确实脏污,不过你不愿意,本宫就不勉强了。” 她一摆头,旁边的嬷嬷得了令,让她躺在屏风后的榻上。 “郡主,将腿张开罢。” 赵令悦脖子梗得如石般硬,躺在了榻上,张开腿。 她一手握在那瓷片,一手摁在胸前,眼中泪花屈辱地打着转,干干瞪着眼上方的空梁。 第65章 轻薄的百褶裙被掀开推了上去,堆在腰间,亵裤被一双粗糙的手褪下,两条雪鹿般的细腿登时露在空气里,隐隐发着抖。 陌生的手摸进去,她咬紧牙。 不知多久,那些人取来另一些物什,取笔蘸红,嬷嬷掀开她半边袖子,往上一点。 从此她雪肌之上,多了一粒鲜红的守宫砂。 第28章 床影暗斜(七):内讧  霖铃宫于皇宫的尽头,在内廷的最西南角处。 这一处自皇宫建造以来,住的都是些从不受宠的妃子。进了宫,一辈子难见到皇帝一次,老死病死也不过两人用个板子一抬。 深墙内几代无名女子的怨气都在这里,平日也无人会主动靠近,只恐沾了晦气,撞到甚么邪祟。 一路上野生的翠竹早已长成了成片的竹林,无人打理,终年蔽目障天,不见天光。赵令悦身在其中,哪怕是在前夜,也觉到浓重的荒凉与阴沉。 她的家人,原来就被关在这里...... 走完阴森的竹林小路,前方忽然柳暗花明,赵令悦也看清了霖铃宫的情势。 几盏陈旧昏暗的灯笼仍是前朝旧物,散着浑浊的光,有些残破了,在灯笼之下站着数十个宫中侍卫,因在内廷一律都不带刀,但都穿着软甲,面孔严肃冰冷。 赵令悦眼见他们对了牌子,略一颔首,宫门前的二人转手将门推开。 内堂,一片幽暗,生冷。 寒风阵阵吹过,吹的脆弱的灯笼左右摇摆,屋顶松弛的瓦片发出碰撞的碎裂声,吹起她携满灰尘的裙角。 尚宫淡道:“请吧,郡主。” 侍卫引他们进去,入目左右两道门,门底有些光挣出来。 门上全都上了锁。 立在那胳膊粗的铁链前,赵令悦浑身止不住的发冷,终于,吱呀陈旧的木门打开,一个两鬓斑白的男人站在门后。 四目相对,时隔几月,却如过三秋。 赵令悦完全哽咽住了,她几乎已经认不出来眼前这个满头白发的沧桑老人,是她那风光霁月、满腹经纶的父亲。 可他张开了手,那微佝的肩膀仍旧宽阔,红着双眼,冲她点点头,“梵儿,来......” 赵令悦忘了身上所受的所有伤痛与疲倦,张开手用力地冲撞到他怀中,将她的爹爹紧紧抱住。 “爹爹......” 身后的大门在他们相拥的那瞬用力关合,无情的一声磕响,让赵令悦将他抱得越紧。 赵光抚着她的后脑绒发,和已经不剩多少肉的肩膀。收到镯子后他一夜白头,他的女儿才十七岁,人生多舛,与父离散。 赵光两眼一闭,两行热泪将将地流了下来。 唇瓣孱动着,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肩背和后脑。 “爹爹知道,我的梵儿一定会活着,好好的来见我,我的梵儿受苦了啊,在外头,女儿家一定是受苦了......” 赵令悦在他怀中,痛快地哭了一场。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爹爹呢......”她松开拥抱,紧握着赵光的手看他,摇着头,泪珠又顺着腮边干涸的泪痕滚下去,鼻尖通红,脸色崩的紧紧的,眼珠漆黑发亮,有着摄人的光芒。 “爹爹是经历了什么,怎么会老了这样多?......爹爹,只要还能再见你一次,我这次回来,便是值了。” 看着同样境地的赵令悦,赵光千言万语,只能无奈地化作一句,“你当初非要等公主,果真如爹爹所料,没能跟着你嬢嬢她们一起渡河。傻丫头,真是个傻丫头。” “对不起,爹爹......你因为我,受制于人了。” “怎么能这样说,爹爹如何会怪你?爹爹是心疼你啊,爹爹也怨恨自己,我如今这样子,没法再照顾你......” 良久,总算平静些许。 赵令悦四目环顾,发现正殿虽然幽暗冷窒,这内里还算暖和,陈设看上去该有的也还有,“他们有打爹爹吗?有没有饿着爹爹,冷着爹爹?” 赵光帮她把哭时,那些被泪粘在脸上额头的碎发轻手理好,捏捏她的脸,逗赵令悦一笑。 “梵儿还是那样贴心,你不用担心爹爹,虽等同囚禁,但赵晟此人,并不以暴虐取乐,他不吝冷宫用度,我们尚能够佝偻度日。倒是你整整瘦了一大圈啊......你本身子弱,以前就爱生病,才好了两年又出了这种事。给爹爹看看,脑袋上的伤,好了没有,留疤了没。” 检查完她脑袋的伤,已经好了,但看见脖子上那道细微的血痕,还有手掌心的伤疤,赵光嘴唇发抖,心内直钻着针一样的痛,连站都站不稳,脚下虚浮,人整个晃了一下,赵令悦担心他,连忙拉着他坐下。 “爹爹,我不疼。” 赵令悦受辱、受苦、受伤,仅存一性命,赵光此刻的心情无以言表,他对不起赵令悦,也对不起赵洲。想到什么,从一旁的盒子里去取出一件东西。 “今天,是浴佛日,也是梵儿的生辰。爹爹无能,不能再给我家梵儿办个生日宴了,手上还有一件梵儿遗失了的东西,且将它给你,算作一点安慰罢。” 他转过身,手里是一块淡紫色的碎布,赵令悦当即认出是她在雪山那日所穿的衣裳,“这个.......” 赵光露出那枚玉镯。 羊脂白玉透着细腻的绵羊毛纹路,泛着温润光泽,被他一直小心保管着,如今仍旧完好。“是邵梵在进京次日,给爹爹的。” 第66章 赵令悦一怔。 她醒来后便发现手上空空如也,落寞至极,没成想一日还能再见这旧物。 当即抹了一下眼角的湿润。 赵光将镯子穿过她手掌,给她戴上,揉了揉她的手腕,“玉器认主,辟邪蓄灵。爹爹完璧归赵,你一定好生戴着。” 她用力地点点头。 “爹爹方才说我们,那对面几个屋里所关的是何人?” “是官家与太子。今日还来了个新人。爹爹听着声音,倒像是......高家的十一郎,是他吗?” 赵令悦再点头,闷道,“是他。” “我已不知外头风云,十一郎怎会和你一处,难道这孩子去找了你?” “他想将我救出去,可是没成功。” 赵光复摇摇头,“天命弄人。但只要你我都还活着,且还存一线希望......” 她方想对他说近来发生的这些大事,可赵光以手指在唇上一点,低声道,“你我一言一字,皆有人听去。我的好姑娘,当下要慎言。” 赵令悦明白,找来一碗茶水,用水在桌上写字。 赵光才知道邵梵今夜渡河与赵氏兵马对战,哀叹之余,摸了摸她的头,也执着手指沾水,告诉她朝廷内的情况。 他从来都不希望赵令悦会参与到这些政治的腥风血雨中去,但他也知道,赵令悦有皇女之风,大气聪慧,于是写了几个关键人物,让她凑来耳朵。 那些人在外头催促。 赵令悦起身找来梳子,将赵光一头干涩的半白长发拆了,慢慢地将他的发梳通。 梳齿上缠了几缕蜷曲的白发。 经此巨变,无人能如前,赵光真的老了。梳子在她手上自上而下,她承诺,“梵儿定会努力活着,活到与嬢嬢阿兄重聚的那日,爹爹也是,等我们一家团圆罢。” 旧重的木门带起尘埃灰土,又在她与赵光之间合上,落锁。 她不能哭。 只能面对。 赵令悦面对紧闭的门,问身后的尚宫:“他们都在这,为何我不能被关在这里?” “女子与男子总是有别,郡主的住处娘娘另有安排。” 她只好转身跟着他们离开,将将到了那幽暗的正堂,左门却发出了些声响。 有人一下一下地拍着门,“昭月,是令悦吗?令悦!” 赵令悦跑过去挨在门上,“官家......” 是赵洲。 “真是令悦,令悦怎么回来了呀.......” 赵令悦整理好的情绪又被赵洲这急切地一两句打碎了,顿出了声:“我,我其实一直都没走。” 门的另一边,赵洲用力拍着门的手,似乎就停在某个地方,赵令悦循着声音,也将手挪到那处,敲了两下,“令悦在呢。” “姑娘啊.......”赵洲挨着门,声音很近,但似乎哭了。 “你与公主,都还好吗?” “公主很好,官家放心——” “将她拉出来!”尚宫看不下去,厉声道,“郡主探视已久,也该走了!莫要耽误时辰!” 赵令悦被他们扔了出去,摔在冰凉的地砖上,眼见那大门在面前缓缓阖上,摇歪梁上的几盏破旧灯笼,栖栖遑遑。 里头的赵洲仍在拍门,幽暗的殿堂响彻前朝天子嘶哑的喊声,一声凄厉过一声,却被无尽的黑暗吞噬住,锁在寂静的宫殿与竹林之中,无人再能听到,无人再能回音。 赵令悦仰面,将眼眶中的泪水全倒了回去, 赵光的话犹在赵令悦耳边。 “你是一个女子,武力上比不过其他人,便只好使用智谋。一月前契丹前来向赵晟求亲,郑慎这个老东西为讨好赵晟,竟敢建议赵晟将你当替身,代替他的女儿去和亲,爹爹也是听闻,也不知后面赵晟是否采纳,可他们确实将你接了回来,可见多少是有此意。” “……” “爹爹此前尚可偶去朝堂主持事务粉饰一番,但一月前便彻底被禁足,想来与此多少有关了。” “爹爹所知的,便是王党激进,清明,郑党老派,昏聩。他们相煎太急势不两立,极容易起内讧。公主那边的战况不知如何,但梵儿届时利用这点放手一博,也许还能在宫中保住自己。” “……” “你赌一注时,必定没有退路,就干脆放开胆子去做,切记,爹爹要你好,关键时候你不要顾虑爹爹的安危而束手束脚。” 她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赵光写的那些重要名字。 其中有一个人,她记得。 郑思言的胞弟,郑思行。 第29章 夏炉冬扇(一):在乎  赵洲当时令五万御林军携带皇亲全数退于三州这个边境北角割据,有他的考量。 赵琇在单州,而柳州在单州之前连着十三道河岸,可以运输物资,麦州垫在单州后头,有成片的麦田形成麦浪,是天下产麦的第一重地。 从天望去,三州周身都被云雾缭绕的连云山包裹,隔开了北方的金不败等外族,单州前有柳州的水、后有麦州的粮,还有山川的强势防守,可谓是屯兵的最佳之地。 赵洲昏庸了大半辈子,最后关头还是清醒了这么一回,将这块地交到后人手里,与赵晟抗衡。 自从赵洲慕然退位,大辉改为大盛,无人敢提“篡位”二字。 民间只道一支几万人的大军携着不少皇族奔去了对岸,如今邵梵携六万大军分次渡河,这么大的战事,不可能瞒得过去常州城近八十万的百姓,也必须有个说法才是。 第67章 为了堵住泱泱众口,赵晟为邵梵擦了屁股。 不仅认下了浴佛节开战是他主使一事,且之后又亲拟了一次讨伐令,然后自去宫内长明堂内的佛祖面前跪了三天,念文经以求悔过。 据说陪着他跪的还有王献、钱檀山等一众朝臣,皆是三天不可食肉糜,不卧床休憩。 讨伐令上所曰,大概是如此: 太上皇不惑退位,前太子赵义已听命,废储归朝,而前朝帝姬赵琇不尊皇令,拒接太上皇自行退位一旨,反于三州佣兵自治,以帝姬身份垄军,气态嚣张,是举国重患。特命邵军前往三州讨伐,带此帝姬,回朝伏法...... 大辉居安一隅,以岁银贡奉契丹、金不败,永远都矮了外族一头,十七年来更是没有自己人跟自己人打过。 所以对于大盛的第一战应当会如何,十六州的众口中一时间都纷纷相谈。 这赵邵第一仗,便是在柳州金门关城门上开的打,民间说书人,时称它“金门讨伐”。 金门讨伐停停走走,打了一个月过去,柳州五座城池,已有三座城池失了手被邵军所占,邵梵等人携三万士兵往前,一万五千兵士驻扎城池,五千人转身回去,捂住柳州河岸一带的船只。 ——虽然麦州有屯粮无数,但麦州多种麦,少蔬,仍需船上的一些鲜肉、时蔬供应。 邵梵此举为的是切断他们的重要食资,不论赵琇,赵琇底下那些三州的百姓日日光吃米饭,没有菜,能撑多久对她没有怨言? 是夜,一只渡鸦衔着信往单州军营飞,它的翅膀出云入水,最后缓缓栖息在了赵琇伏桌的肩头。 赵琇的儿子赵兴病了,她被传染也发了些风寒,服药后在闵皇后的坚持下,于下午至晚小睡了几个时辰。 此时看完信纸上的字,她立刻令人叫来大臣闵丛,将信纸递给他,绣了海棠的软鞋在营地内踱了几步。 “火药与粮草迟迟未到杨柳关,已比预计晚了三个时辰。” “这......”闵丛是闵皇后的亲兄,年已五十,一身漆黑的软甲,身材微胖,他拍了两下大腿,“按理说,应该是不会迟的,也许,也许是路上不熟悉,耽搁了。” “按理?”赵琇一转身,纤瘦的身形晃在金红的亮衣中,头上高髻坠着八只长金步摇,随着她的动作齐齐摇动,叮铃作响,面上脂粉造就的妆容无瑕,额心描了牡丹花钿,仍旧是一朝帝姬的雍容风华。 “杨柳关有成群的杨树以作掩护,易守难攻,我令众军撤入杨柳关,为的是等待反攻夺回失守城池。” 赵琇沉着脸,不容私情,也容不得他支支吾吾,拔高了声,“监知也知保住杨柳关,至关紧要!我不过小睡一场,监知没问过我便办了,五车粮草,五车火药,你到底是安排谁去送的!” 赵琇发怒,闵丛连忙跪下来答,“回公主,公主睡下,臣便问了皇后。押送之人是原宣徽使,现杨柳关军节度使高升,他对训练宫围的禁军颇有建树,平时就是个行事谨慎之人,所以,老臣也不知为何会出了这种差错。” “高升,十一团练之父?” “正是。” “你可知那高升之子高韬韬,现已经跟郡主一起,落入赵晟之手?!” 闵丛惊讶地抬起头,复低下去,仍存一丝疑惑与侥幸。“老臣不曾得知......可他的儿子落入敌手,他不更应该,去恨赵晟他们?怎么会不好好办事呢。” 赵琇一甩大袖坐了下来,敛起眉头,“邵梵是个奸诈之人,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他能在浴佛节这样的日子渡河,就能用高韬韬威胁高升,你太粗心大意了!” “公主啊,公主你听臣说,”闵丛拉着她的腿,“他怎会被邵贼传了话,不会的呀。” “我们有渡鸦,邵梵就没有能飞过来的东西了吗?你何不用你的那脑子想想?!”赵琇用力地将他踢开,去了帐子外唤人,“你将督察使刘峪、宋小将军宋耿召来集合。” 赵琇手中有玉玺,她要罢了闵丛的职,令刘峪这些不相干的外臣替任。 这番动静还是将闵皇后也闹了过来,她看见鬼哭狼嚎的闵丛,和站在一旁有些尴尬的刘峪与宋耿。 “这是怎么了。” 闵丛当即上去抱住闵皇后的腿,如抓住救命稻草:“妹妹,妹妹帮我,公主要罢我的官!” 闵皇后神色一变,问过前因后果,过去搀女儿赵琇,拉她远了几步到了屏风之后。 “你生气归生气,这是作什么,就为了这一件小事,就要罢了他?他好歹也是你的舅爷啊。” “粮草火药怎么会是一件小事?嬢嬢,我们的东西现在靠船已经运不过来了,陆路转运要绕路,为期半月一次。可见用一些,便少一些了。” “那也,你舅舅他不是有心如此,你没有提醒他高升独子被捉了,这怎么能怪到他头上。” 赵琇闭了闭眼,冷手挥开她,压着胸中的恼气。 “嬢嬢,你总是如此。从前大辉还在,宫中便是官官相护!现在我们的领地只有这三州了,已经是非常之时,更要行非常之手段!你还要我继续从前那般短目的作风,而不考虑长远,会让我们穷途末路的!遑论舅舅的官职在不在,他们打过来,你这个皇后届时也没得当了,全都得去赵晟手里当阶下囚!” 第68章 一直以来她什么都懂。 父亲赵洲懒散,不问政事,母亲闵皇后鼠目寸光,只顾自家,储君赵义又被他们溺爱,性情极其幼稚。大辉早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可是她是公主,她又不能干政。 于是她转而逃避进了公主府,当王献的女人。 男人靠不住。 她爱王献,可到头来呢,王献伤她伤得最深。 赵琇的眼光已经湿润,但闵皇后还在执意护短,“他是你的长辈,他在你父亲手下已经当了一辈子的大将军了,谁人不知?你现在要将他在这样的半老年纪拉下来,就是打他的脸,打嬢嬢的脸,是不是太狠了......” “这便是狠吗?嬢嬢,城池丢了一座又一座,我难道没有给过舅舅机会?” 赵琇将泪水憋回,扯出几缕干涸的血丝。 知道与闵皇后说不通,她再次挥开闵皇后拉住她出屏风的手,失望道:“嬢嬢,你体谅你的家里人辛苦,可我也是你的女儿,敌人如此难缠,邵梵那样下作,我腹背受敌幼子尚小,为什么你不能体谅一下我呢?这个不孝女我当定了!此时我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 闵皇后垂下一滴泪,以袖掩去,抽噎着,“琇儿,你从前那么听话,你真的变了。” 赵琇不再为闵皇后的眼泪动容半分。 她整理被她拉扯皱了的衣襟,恢复了一丝不苟的常态,冷冷盯着闵皇后。 “皇后,按照皇嗣次第,如今太子不在,三州便由我这个嫡长公主统领,一并继任御林军的行军权。官职罢免任命不是家事,是公政。皇后你,不得再干政。” 说罢,她正着衣装,挺着脊背走了出去。 随即罢免了五十岁的亲舅闵丛,任命四十三岁擅战可一直不被赵洲重用的刘峪,为正一品的御林军总监知。 又让宋耿协助他,速派一队人马追上高升,找到十车粮草和火药,继续运送至杨柳关支援,并将高升押回来审问。 “是!” 那二人领命而去。 闵皇后与闵丛也失落地走了。 赵琇肩膀酸软,趁着无人,兀自揉了一把。 她唤来自己的侍女,眉心柔和了一些,“兴儿今日哭得厉害么?” “回公主,小殿下好着呢。”那侍女帮她按摩肩膀,见赵琇重重的呼出一口气,“公主累了吧?小殿下傍晚烧就已经退了,我来时,小殿下睡得正香呢,小胳膊跟小腿啊,动来动去的,像是在跳舞一样......” * “王参知对月良久,不吟诗,不饮酒,是在想什么?” 官船浩荡地驶于常州河上,水流湍急,风声呼啸撕扯王献素淡柔顺的衣袍,他长身玉立于船头一角,久久未曾动过。 随他一同过河,传递赵晟诏令的黄门侍郎沈思安,观望他良久后,这才忍不住过来发言。 王献未将目光从明月中收回,白日是昭明,夜晚是昭月。 “昭昭明明,天下太平”。 有这样相近的一夜,赵琇曾玩笑着说,她是江山舆图上的牡丹花,也是压住那些山河城池的天顶石,她这个公主在一天,大辉便沧美耀眼一天。 他当时还嘲她,赵娘子好大的口气。赵琇一恼他就去哄,哄罢了,她又送了他一记吻,他们当时在船上,王献没有忍住,不久赵绣查出有妊...... 沈思安与他并立,王献收回目光。 他满脑子都是赵琇,平静道:“想家人。月已圆,人也该团圆了。” “是啊,”沈思安原配过世,年二十八与王献同岁,正值壮年却再也未曾续弦,与王献一样,上下朝没有家人的轿子来接,也常独来独去。 沈思安感慨:“等此事一完,该将我老家父母接来建昌安顿,我已看了一处小院,就在庆春坊后街,这银子挣两年,总算够交个租了。” 王献冲他一笑,淡然道:“这样也好,得抓住时机。如我这般,父母均已不在世,再欲为之,却无缘孝敬双亲。” 当年去南湖塔的王家人一路上死的七七八八,挨到那儿的几个妇人,过了个五六年也都各种病去世。王家几乎没有旁亲了。 沈思安恐自己捅了他的心窝子,忙道,“好歹参知与邵郎君,还是一族兄弟,互相扶持嘛。” 王献无谓,道,“按这速度,明日就可到柳州邵军营地。” 赵晟气不过,让他跪完之后自行回去,莫来上朝,但不出两日赵晟又恢复他官职,要他前去与枢密院的人一起监军。 因为王献给宇文平敬写了一封信,宇文平敬出马,赵晟本来就无实权,只能软了骨头。 “好快,浴佛节之后水流减速,但仍旧渡河迅疾,我一直寻思着,邵郎将是会算天象不成?”沈思言挠了挠脸,“不会是王参军找的奇人吧。” “我确实请了两位从前有名的军使出山,助他一臂之力,不过这天象,大概还是他身边之人所算,有个军医名李无为,不仅会看病,对天地的气理,也颇有研究。” 沈思按听完,沉默了片刻,又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忽然道,“我有一言,憋了许久,不知能不能提。” 他绕了这半天,为的就是这个,王献心知肚明:“你问便是。” “那恕我,唐突了。” 沈思安盯着他被月光沐浴的侧脸,在风中道,“如今三州统领,不意外是那前朝公主赵琇。邵郎将志在必得,不会轻易停摆战事。届时闯过柳州到了单州,她之军,必定与邵郎将之军各据一方,甚至是与你我面对面地相持。” 第69章 沈思安终归是向着王献,不希望他犯错,“官家不止提醒我一次,若你为了那公主色令智昏,便越过你替你下令——捉拿她。” “......” “你.......你会怎么做,可有想好了?” 王献摇头,对沈思安说了实话:“没有。” 赵琇爱他,他何曾停止过爱赵绣。 他隐瞒不了任何人,他对赵琇的在乎,对他们孩子的在乎:“我没有想好,该怎么做。” 第30章 夏炉冬扇(二):谈和  王献下船踏上柳州时,天方暗。 三州外的连云山绕在未醒的醉雾中,朦朦胧胧的,但山脚处时不时有火光洒满天际。 沈思安背着黄色包袱,里头装着赵晟的手谕,跟着王献踩过河岸的湿泥,上了守军给他们预备的马,就跟着接他们的人一起往杨柳关驰聘。 路上,沈思安见柳州远处的群山天光阵阵发白,还伴随着劈山一样的闷响,“那是闷雷?” 接应官问:“沈侍郎以前没来过战场?” 沈思安摇摇头。 王献看了他一眼,沉吟:“是引线引燃后,炸开的火药。” “嚯,”泥水颠簸,沈思安柔弱的身躯立在马上一抖,肚子里也一阵滚动。 饿出来的气儿直顶着空空如也的肠子,他连忙一手将马绳在掌中绕了两圈,单手掏出一块芝麻馅儿的烙饼来,“天都黑了,怎么这会打上了?” “不是刚打,应该是打了还没有停。”王献夹紧马腹,将胯下马儿一挥,将沈思安甩在后头。 “王参知.......嗳,等等!”沈思按急匆匆地啃了两口烙饼放回去,挥鞭追上王献他们。 * 赵琇罢免闵丛捉住高升的次日,邵梵带军踏入了第四座城池,多亏了闵丛的软弱,这前四座城池,刚打上没个几天,便被闵丛一声撤退,拱手相送给了他们。 每过一道城池,邵梵都会留五千人据守关卡以防后患,至杨柳关前,大军统共二万五千人,而御林军共五万,人数上,赵琇尚且占点上风。 如若,她肯釜底抽薪,拿出全数的家当跟他拼命,也许还能赢一次,但也只能赢这一次。 而赵琇的意图,显然不在行这一时的意气。 因为邵梵携人进城池时,百姓早已逃空,肯定是得了官署命令提前往后撤的。 ——赵琇有计划。她必定在暗自筹备着一次强势的反击。 邵梵骑着马才到达杨柳关,一看,他就知赵琇会在这里。 放眼望去,杨柳关与其他四道城墙都不一样,它是北境的沙地最为集中之处,居住此地者少,种树买卖者多,凹凸不平的山林上,全种着粗大笔直的杨树与北方各色的耐旱杂木。 常年干旱的地方,稍微一跺脚,就有热黄的尘土在空中飞扬。更别提他们一个两千多的骑兵方阵了。 烟尘滚滚,宋兮呸了一下窜入口中的土渣子,垮下脸来:“这赵琇就在这等着咱?她肯定知道我们主力都是骑兵,“骑兵下了马,先得傻一傻”,她这个过气的公主,一手算盘珠子打得倒是挺利索的!” 邵梵道,“不止赵琇在此。” 她前四个城的兵,前四个城的民,都在这里。 刘修轻蔑道,“还有那几个手下败将。” “刘修,她曾经是一国公主,她若要下定决心反击,就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邵梵拍了一掌子刘修,“若她能及时撤掉那个无能的闵丛,换成御林军中那几个有些本事的良将,这一关,我们未必会好过。” 说罢,正经扫了宋兮跟刘修两个一眼。 “林中地势险峻,车马难行肯定会有人埋伏。你们先回去一趟,都在外甲内穿上银丝软甲,趁天黑前先派一百步兵入林探查,让他们全部带盾,用信号弹随时报信。杨柳关这一仗有赵琇亲自督战,你们不可掉以轻心。清楚了吗?宋兮——” 宋兮满嘴的苦水,不知是因为吃了土,还是因为水土不服,“是,郎将。” * 邵梵料的不错。 前行的一百人有去无回,那时候已经天黑了,一旦那些御林军主动冲出来袭击,没有屏障的便成了他们。 邵梵命身后十二个两千人的方阵先行歇息,于后半夜开始提起铁锹,就地挖战壕。 至太阳升起照耀着这些杨树,树丛外的邵军,每人脚下也已有半人高的深坑,可成一时的抵挡。 吃罢干粮,他让两个擅野战的方阵左右开弓,往林子里进发。 山中埋了不少有引线的火药,觑准他们入阵,便点燃引线,逢击必中一时也没有破解之法,僵持至第四日,御林军有围猎防守的林中经验,擅长守于林中而不出。 邵梵观摩地形,找到几处山间高地,就像当时在高地等着要渡河的赵令悦他们一样,依次叫人爬了上去,从空中往有异动的地方放箭,为步兵开道。 这下,不止是邵梵的人不能进去,一进去就炸,赵绣的人也不能进,一进去就被射死。一片隐匿生灵的山林也成了战火狼烟之地。 尸体横陈,死伤无数。 待王献来时看见了那些火药,战事已经进入最激烈的时段。 ——邵梵的步兵闯过了那片杨树林,刘峪立于城池之内,宋耿携一万人死守沙郊。 自古以来,城池易守难攻。 第70章 邵梵没有石车和军马,仅有少数携带火药的长箭,可城池之上,连炮的炸药由着刘峪的几名副将,从各个地方自炮筒中投来! 他们不得不退到林中,由高地的投箭手作为掩护。可邵梵是什么人,九生一死的人,不会回头的人。 没有马,那就抢。 他七岁后的生存之道,便是需要的东西若没有,那就去抢,抢来了,由此生存下去。 火药一时不察,容易误伤自己人,因此挨到天黑,火药的火力便会减弱。 等天黑,邵梵命两方阵的人左右乱奔,打乱他们的视线,专趁他们不备,杀人抢马。 有了马,那些上马的骑兵往前,林中不断涌出的步兵在后,对宋耿形成纠缠。一晃眼的功夫,邵梵的主阵已经无声无息,骑马窜到了刘峪眼下。 天黑无法放炮,刘峪也早有意料,这宫中的宋耿没跟邵梵交过手,不会是邵梵这个狂将的对手,他可是跟邵梵在进京时协着皇城司打了一场的。 邵梵进兵,以一鼓作气的攻势见长。 若是非说有什么弱势,便是他手底下的人不能耐长时间的战役,长时间不赢就会打击士气。 刘峪决定了。 不跟他硬碰,只跟他强拖。 随着他一声令下,无数的燃油筒子由空中抛出,城池瞬间被大火包围,城池外形成了一面火墙,马天生畏火,再次难以前进。 邵梵的兵已经打了一天,力气也剩不下多少了,他只要能挨到天亮,有了视线,这些炮弹就会把邵梵的人炸成肉泥,届时,邵梵必须退。 这番穷兵黩武,劳民伤财,何时能休呢? 黎明之际,王献与沈思安一伙人,到了。 * 马随着一阵激烈的吼声,竟然越过了火光。 刘峪目眦欲裂,“这不可能.......”他掀开城墙上的士兵,一手几乎捏碎了那架着的窥管,火光席卷大地,他发现停在地上的马,双眼全都蒙上了布。 不见,便不畏。 马在看不见火光之后,随着吼声与那些人的蛮横鞭打,受了惊,便横冲直撞地冲进了本不可能越过的火墙...... 刘峪腮边肌肉抽搐,脸已经涨红,赵琇这个公主倾尽一切压上所有,为了护住这最后一座城池,他咬碎了牙,拳头攥的骨头擦磨。 城墙上的其他人也开始慌乱,“怎么办,知监?” “轰隆!” 杨柳关城池下的大门遭受巨木撞击,沉重的木门无力哀鸣。 副将劈开了嗓子,瞪视一眼城下,大喊,“他们撞门了!快下去支援守住门,弓箭手,药炮手,准备——” “知监!”另一人将刘峪唤醒,“怎么办!要撤吗?” 慌乱关头,刘峪反而平静下来,拂开散下的乱发,对这人道,“不撤,不要慌,你快去守住你的位子,上来一个便射死一个。” “可是......” “快去吧。” 刘峪转身,抓住了一个负责投石的小兵。 这个小兵的年纪小,是子承父业来的御林军,参军不到两月便逢事变,退到了三州,“你先不要去了,本将交给你一件事。” 那小兵领命,盯着他满是汗水和已经焦红了的脸。 刘峪给他一块令牌,“你去后方营地告诉公主,杨柳关,刘峪一众人定誓死守护,可大敌难挡,形势不明,请公主携城内的所有臣民与后营的御林军.......立即退入单州。” 那小兵惊讶地扔了手中石头,呆立不动。 刘峪推他,吼:“快去,骑本将的马速去报信!让公主快走!” 小兵眼中有泪,重重哼了一声。 随即折膝朝他一跪,起身拿着令牌,便往下飞跑。 刘峪回到战岗继续指挥。但已是能拖一时,便拖一时,只求能给赵琇他们离开争取些时间。 * 天方明,杨柳关城墙上,一一挂了白旗。王献等人在林外高地也看见了白旗,按自古的战规,举白旗则停战。 打杀声也渐渐消了下去。 沈思安身携两道圣旨,不能出了差错,他被王献留在战壕之处等候。 王献自己跟人爬过了崎岖的杨树林,素白的衣衫扯上层层粘腻的污泥,脚下踏过了无数具尸体。 待他来到了城门前时,发热的汗水,已经打湿了整个背部。 他疾步走到了邵梵面前。 “邵郎将。” 邵梵骑在马上,身后铁军仍是作战即攻的架势,不容一丝放松。 他听见王梵的声音,有些意外,作为主帅未曾下马:“你来了?” 王梵对他一鞠。,弯腰时发丝飘出几根,但风度仍旧挺拔自若,“本官奉官家之命过来监军,方才见城池之上挂了白旗,特来查勘。” 二人一坐一战,并立天地之间,城门之前。身后,是千军万马。 邵梵淡淡勾了嘴角,下巴对着他一撇,示意他看楼上,“白旗已出,可敌军迟迟不肯开城门迎进我军,墙上也无人,这一切不同寻常,只怕有诈。” 王献便仰起头,火烧的灰尘仍在,雾住他的视线,他将那些黑烟挥开。 看见城墙上除了一白旗,确实无兵无将。 邵梵看了看日头,“不等了。” 王献摇头,“再等等。” 邵梵已经利落拔出了剑,刀锋出鞘,引起身后兵马一阵兴奋,他举起剑,扬声下令:“众将士,随本将攻城!” 第71章 “攻城!攻城!攻城!” 三声大喊,几欲啸天。 将呼之,众兵群起而应。 “且——慢——!” 两个字,拉的极长,由城墙上传出。 邵梵抬眼,发现手中剑锋所指之处,赫然出现了刘峪的脸。 他立在城墙之内,看向他们,抬手复喊,“且慢!” 王献倾神看着,刘峪这是想干什么? 下一刻,刘峪突然让开了道,矮身下去,抱住拳。 是什么人能让御林军统帅跪下恭迎......众人未及辨明这其中逻辑,一道鲜红的身影就被几个副将簇拥着,走上了城墙的中央,于最高处,俯瞰他们这些芸芸众生。 杨柳筛过的东风,吹起她身上宽广轻薄的绉纱,金丝银线绣成的繁花在她身上华美绽放,在这尘土、灰烬已经快要糊住身体头发的战场上,成了一道无可忽视的,最耀人眼的风华。 “末将恭迎公主!” “恭迎公主!” 王献的心,狠狠一窒,一双遮挡于袖中的手,指甲抠入指肉,关节蜷起,正极力压制着什么。 赵琇怀中,抱着一襁褓。 她的视线扫过王献与众人,头上的步摇随着动作,也仍旧稳而不乱,只在风中轻轻晃动,如高塔金铎被撞响,谱出一曲盛世元音。 那些本还在喧哗的众兵,都安静了。 一个风华正茂的女人作为最高的统帅,在这样的时候忽然突然出现在这里,还是一身红衣艳绝,这实在......有些令人惊心动魄。 邵梵拉住胯下看见赵琇便叫嚣的马,率先开了口,“赵琇,你原来没有逃?走到这里意欲何为?既然已降,还不开门戴罪,是要本将继续攻打么!” 隔着城池高门,王献死死地盯着她与手中襁褓,赵琇刻意忽略他。红唇轻启,也扬声朝邵梵道,“此一战,是我输了!” 刘峪派的小兵过来之后,她没有带着闵皇后她们一起逃,反而来了关上。 刘峪自己不会主动投降,举白旗也是她的主意。 因为在她的身后,还有侍奉她为主的二十八万柳州百姓。 她是公主,那是她的子,她的民。三州是大辉最后的净土,她若带着他们退,就是再次抛弃柳州,她若不带他们退,自己逃,就是再次抛弃她的子民。 无论如何,她是不会再退了,也不会真正地投降,认贼作君。 赵琇似乎叹了口气,神情决然,只轻轻拍着手中襁褓,还哼了几句歌声。 每一句,都生生刺入王献心里,将他浑身割着肉,凌着迟。 赵琇平视空中,勾唇一嘲,“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不就是传国玉玺吗,我给!你放我们退守到杨柳关之后,以杨柳关为界两年不扰!” 邵梵笑出声来。 “不可能,立即打开城门!” “我不会开,若不谈判,你,便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邵梵这次出军,本来就是要捉走赵琇,“你佣兵自治不顺朝廷,不开城门伏法戴罪,反躲避于关门后与本将谈这种条件,不觉得可笑么?” 他要玉玺不错,但不会答应什么两年不扰,就算赵琇以自己跟孩子要挟,他也不会再手下留情。 顷刻间,他神色狠厉,欲再提起手中那柄剑下令,对她赶尽杀绝。 可一只手过来,将他执剑的手拉住,“邵郎将,住手。” “王参知,放手。” “渡之,将剑放下。”王献压抑的声线里,听出几丝难见的哀求。 邵梵牙间一紧,转了转沉重炽热的手腕,“我再说一次,放手。” 可王献不肯放。 他以一己之躯拦住他,“这也是朝廷的意思,官家谕旨就在林后的沈思安身上。” 邵梵眉头一皱,将他的手甩开,只觉得他色令智昏,在找借口。低声道,“我今天必要成事,此时你万万不可找理由阻拦我,这是滥情。” 谁知下瞬,王献居然高声反驳他。 “官家命本官前来谈和,拿回玉玺!你身为主帅执意攻打,不听朝廷命官所劝,你是不是要抗旨不尊?” 王献之言与开战前的口吻不符,邵梵不信,一时他们兄弟二人僵持到了顶点。 赵琇捏紧了襁褓,在高处无声观望。 无人知晓,风吹得她眼角发红,眼中血丝被一片湿润扫过,红色蔓延得越发狰狞…… 见邵梵一言不发似在思忖,王献便过去主导了风向。 他于僵持之中,再对他行礼,尽量冷静道:“本官所言非假,有手谕为证。请郎将先携军退到林外,与本官和沈侍郎,共同协商和谈一事。本官为此次委派使臣,届时,便该由本官入杨柳关,亲手拿回玉玺。”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觉得,这王献莫不是疯了? 他要只身,进敌营...... 第31章 夏炉冬扇(三):殉道  王献带着邵梵跟他的那支军队回来,对沈思安说,接下来要与赵琇谈和。 军队从沈思安面前撤入战壕休整,男人们打完仗,你拉我扶的,成群结队的汗水味儿和血腥味儿,熏得缩在战壕里的沈思安脑袋发胀。 他听了这话登时就醒了,一屁股从战壕里站起来:“下官还背着官家圣谕呢,你就敢这样与邵郎将在外擅作主张,谈和?什么谈和?‘谈和’是什么意思?!” 第72章 说着,抬起手指着杨柳林子,质问对着王献劈头盖脸地砸过去。 “王参知你果然是色令智昏了,这位前朝公主可是于三州佣兵啊!大盛治国的主权不在,如何建国?你我当时入朝为臣的信念,无非一个拨乱反正,明辨是非。” “前朝已去,她却手持传国玉玺,捉她夺权本就势在必行,你身为朝廷的重臣却因私人感情,在这里当断不断?当初官家就不该放你来搅这趟浑水!” 沈思安如倒豆子地斥出这一大段,已经气得眼睛发红,斯文的白面略见扭曲,接下去应该就要抹两把眼泪,委屈巴巴地说一句,“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 但王献没让他走到这一句。他平静地反问沈思安,“你此番过来传话,可有提前看过圣谕?” 沈思安激情澎湃的表情,登时顿住,“圣谕岂可私自查看!” “你没有看过,怎么知道,朝廷和官家的意思是要让我们捉她。” “你.......”沈思按手指发着抖,甩了下袖子,背过身,开始生闷气,“我就是知道。” 邵梵未曾参与二人的口舌之争。 他急需一个解释,沉声道,“沈侍郎,我已下战场,你可以将圣谕打开了。” 沈思安到了个平坦点的地方拍掉身上的灰,这才打开了包袱,里头的盒子上了锁,他从脖颈掏出绳子,顶端系着那锁的钥匙。 费了一番功夫,圣谕终得见天日,三人都凑过去看。 邵梵拧了拧眉头。 王献则毫不意外。 只有沈思安呆住了,哑然:“怎么会......有两道?” 盒子里头,静静地躺着两卷黄绢。 王献伸手,示意沈思安依次打开,“临行前,侯爷派人来告诉本官,官家虽与我们同心,但有郑党插手,无可奈何之下,成了两道圣谕。” 沈思安埋头边看,王献边缓缓对他陈述,“官家认为,赵琇不可能会轻易交出传国玉玺,所以要拿人,私下提醒你。但郑慎认为,若是兵临城下时她真肯脱手此物,那么几万御林军名不正言不顺,构不成威胁,可及时止损,将战停下。” "......" “如今赵琇选择后者,沈侍郎该颁哪一道,心中还没有数么?” 沈思安默了半天,良久才道,“有数......可,下官不解,为何要突然停战?” 王献神情复杂,“原因有很多......” 他要继续解释,可邵梵嗤笑一声,背过身去不想听了,“这是拿我邵军当猴子耍?箭已在弓上,停不下来了。” 沈思安在朝为官,讲究法治。听了他的话,也说:“怎么就停不下来?你有法依法啊。圣谕已到,你不停就是抗旨不尊!”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侍郎颁了,我因战局权衡利弊才不停,这怎么能算抗旨?” “......胡言乱语、颠倒黑白,你,你简直太嚣张了。” 沈思安慌忙中,来了这么两句。 但内心也有些怕他。 毕竟,有什么事这人做不出来。 王献便道,“沈侍郎,你先不要颁,将邵郎将交由我来劝。” 邵梵依旧态度冷硬,“王献,我不是听劝的人,你想好了可不可行。” 王献回以他一个淡笑,颔首,“我知道,请让我一试。” 沈思安眼在他二人脸上一巡,叹了气。还是妥协了,“那给下官个时间。这第二道圣谕下官什么时候能颁?” “——午后。” “那便约法三章,午后就颁。” * 天上方翱翔过一只孤鹰,战壕上支起了几只大铁锅,炊兵开始烧午间的伙食,氤氲的炊烟被杨柳关的风吹得笔直,颇有沙地中大漠孤烟直的塞上风情。 王献在战壕里站得累了,直接一撩外袍,坐了下去,也不嫌脏。 他坐完还伸手,“渡之,你来。” 邵梵在他上方一手垮剑,“不用。” 王献笑笑,起身将他一拽,将他也拉了进去,“我们两个躲着,悄悄说些话吧。” “......肉麻。”他冷着脸将王献挥开,但,也没有再站起来。 王献拘了拘下身衣上累出的尘土,拘在一处,通通抖掉,“我知道你不想停战,可是停战也有很多原因。” 他接上方才没有解释完的话,“打仗劳民伤财。官家确实软弱,可到底围着一个‘仁’字,不想大动兵戈。” 邵梵摇摇头,“他当了天子,当然仁。成王败寇,谁胜,这仁就唱响在谁的那边。四哥,他可以仁爱,我必须不义。若我不此时带兵一鼓作气拿下这三州,将来再打,还会牺牲更多。” 他喊王献四哥。 “四哥知道,四哥知道。” 王献抚着他穿甲的肩,仰天呼出一口气。 “你跟我是去年年底才打进的京,新朝才建立半年。这半年来,粮仓找到的所有粮食,都给我们拿来打这场仗用了。麦州又在公主手上,十三州都没有可以生产万吨粮食的大田。夏季过去便要入冬,我只怕到时候又要闹饥荒,饿死不少人啊......” 他说完这些,又自天转向邵梵的脸。 “大辉漏洞太多,残残破破,需要我们去补。此时穷兵黩武、自相残杀,弹尽粮绝之后,为我们兜底的还是那些百姓。你夺回玉玺,替朝廷了却长梦,我另与赵绣谈判,要她秋季出让一半麦州的粮产过来,补充我们的粮仓,好让百姓先过冬。” 第73章 邵梵打量他脸上的表情,沉吟:“你原先还不是这种口气。这第二道圣旨,也有你的努力?” “没有。”王献摇头,“第二道圣旨,确实是郑慎带着郑党所为。” “但你庆幸,有了他们插手。” 王献知道邵梵针对的是什么,也不否认,“是,我庆幸。”他也很害怕,再次毁掉赵琇的所有,但是出于公义和大局,他又必须让赵晟下这样的指令,抢走玉玺,捉拿赵琇一家。 “你如此放不下她,总有一天会被自己的情感反噬。” “若真有那一天,我也认命了。” 邵梵不再看他,转过身,靠在战壕坑洼的坑壁上,曲起半只脚,看天上赛高的老鹰。“一个赵绣就让你认命了,你的改革怎么办?你当初对我扬言的那些大义,是忘了吗?” 短短半年,梅雪尘、王献、钱檀山等在赵晟主持之下,所实施的新政已经颇有成效了。 诚然如王献所说,赵洲给赵晟的大辉破破烂烂,一个大朝里,君不似君臣不如臣,礼法废弃,国库空虚。 王献与王党,给大盛重新带来了一大群年轻的谏官,恢复了被赵洲久废的谏垣,专以批斗、监查帝王日行为己任,有话直谏以束缚君主,养成谏言不禁的矫正风气。 并将宫中、地方裁员,减轻了大辉以来各州的冗官和冗职支出,也将分散的权利重新集中到了朝廷之内,推动朝廷继续扩张河岸经济,来累积一些国库的财银。 同时,王党分散朝廷的各部各司之中,各司其职改变赋制,提倡黄老之术中的轻摇赋税,为天下的百姓披上一件能够丰衣足食的衾衣。 新君赵晟很支持变法,眼下,大盛比从前的大辉要更好。 王献答他,“没有忘。” “当年,我得知家族蒙难是赵洲所赐之后,固然是恨他,可私仇之外也有公怨。钱兄与我一同受教于叔叔的私塾,他接任了私塾师职当了老师,我则入仕谋划一场谋逆。虽说是谋逆,可我谨记叔叔教我的,私塾的铭语——为人者,入仕者,要为天地立心,要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说到此处,王献抿唇一笑。 “揭竿而起推翻大辉,为我们王家平反是我的真心,为其他人开辟一条无往大道,也从来都是我的真心。” 说这些话时,王梵眼前的尘烟与战壕散去。 他看见的,是杨柳关以内所有边境的美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他希望山河壮丽,故土太平,希望塞边安定,烽火永宁,希望漫漫宇宙之下,万物霜天竞自由。 “渡之,大义仍在我心,不曾转也。” 但在大义之后,还有他所爱和所牵挂的人。 “你接了指令,让我前去跟她谈和。” “四哥,你替郑党向旧朝求和,会被自己人和所以十三州想要赢的人骂死。” 王献笑,“你也会被骂,那你怕不怕?” “我怎会在乎。王家已经得到平反,那之后我的结果会如何,其实我一点也不在乎了。”邵梵在赵令悦面前可以嘴硬,但他心底里的自暴自弃,却可以抛给王献,“我现在做这些,是因为你想建这个国,而我手中恰好有兵,那我便帮你一场。” 王献欣慰地笑出声来,颇有文人的豁达。 “好!我也不怕。古往今来哪一代、哪一朝,不是有臣子以身殉道,却夏炉冬扇地被人误解了大半生的?改革变法以来,每推动一步,我被自己人、被郑家人骂的还少了吗?可百年之后大树庭庭,他们置于树下庇荫,也许就能理解我这个种树人当时的苦心。” 伙夫过来送饭,王献去接过那两只碗,递给他一碗,“吃了这碗饭,我就去。” 说的,好像要去送人头。邵梵顿了一顿,“你就不怕赵琇杀你?” 王献摇摇头,“她不会的。你还在,她若动我你打了进去,她身后的军民必受牵连,免不了又是死伤一场,她伤害自己,也不会伤害她的臣民。” 邵梵再道,“经此大难,你还能笃定她有如此心性?” “能。”王献点头,心满意足地吃了一口饭,隐隐有些癫狂的悦雀。 他想到那个襁褓,里面会不会真有自己的孩子? “她是我的公主,是我尚的妻,没人比我更了解我的枕边人。” 王献中毒已深,邵梵也无能再辩。只好吃着饭,道,“你藏个响弹在靴中,若有变就放了它,我带人进去救你。” “嗳,渡之你这小子,还是不相信我?” “......” 邵梵不语,蹲在战壕中,不顾形象地埋头扒饭。 王献也吃。吃着吃着就笑了起来,想要跟他继续说悄悄话,“渡之,停战之后你回去想干嘛?” “点兵,练剑,刑审。” “就这样,你难道没有想再见见的人?” “......呵,你想说什么。” 王献放下扒了干净的饭,用袖子抹掉嘴上的油,“我吃饱了。你也知道我下一步便是集中相权,而最大的阻力就在郑慎那里。” 邵梵也放下碗,“郑慎确实碍事,你打算怎么折杀他们。” 王献没有直言,却提起另一个人。 一个,他不曾忘记掉的人。 他问,“你想不想见见宫中的昭月?她是你送回去的,你不管了?” 第74章 邵梵相应的,就有些缄默了,”她本事天大,何用我管?你跟我问她做什么?“ “不问就没机会了。官家幼女尚小,郑慎建议以昭月代替,替他的女儿和亲子丹,她快要离开了。” 碗被邵梵一把搁在泥地上,几粒散米被他的内力崩得四散,他冷笑道:“又是郑慎。和亲?她定然死都不会同意.......她,现在如何了?” “尚好。她很聪明,不知从哪儿知道后宫的苗贵妃与我交好,我出宫之前,她请苗贵妃替她递了一次话,说可以帮我们给郑慎找点麻烦。” 邵梵有些意外,思索后也勾了勾嘴角,玩味道:“她这个人,一向目中无人,高傲自持,此前还动不动就要杀我,回了宫,竟然要与你合作。” “是与我们合作。”王献笑,“已到午后,悄悄话也说完了。你去领沈思安的旨,我也该走了。” 日头挂在半空,他自行起了身,敛袖后,俯身将右手递给尚在战壕里的邵梵,"还请郎将接旨后,护送本官到杨柳关。” 虽身处战壕,但和光同尘,眉目还是那么温润,又清朗。 邵梵也明朗一笑,抓住他的手。 “好。” 第32章 夏炉冬扇(四):原谅  硝烟散去。 展露出的杨柳关门,上有被木桩数次撞击出的凹陷伤痕,木板断裂,几串拔地而起的铁链拖地,落在王献眼底的影子,都成了满目的疮痍。 沉重的一声哀嚎之后,门中开了一小道缝隙。 王献朝林中高地望去一眼,隐隐看见邵梵带着被虏的宋耿站在山间一点,朝他一颔首。 他无声微微一笑,任风将他的袖子卷起,如此孑然一身地负手进去。 两队人开出一条道,无不是红着眼仇视他。 随即,刘峪自帐中过来迎他,带胡须的脸色乌青又铁硬。 他撕红了眼角,伸出一手抻向远处,直指着那后营的大帐,“请!” 王献对他一揖,“多谢。” 刘峪一怔,怪道:“你这奇人!谢我什么?” “谢你,让我今朝得见公主一面。” 刘峪冷哼,转身将脚下的泥沙踩得飞卷,不再搭理他。 王献迈出大步跟上去,也不再搭理那众人火药味颇浓的目光。 掀了帐,内里燃着樟树香,这是困时提神用的,他从前科考背书要用,后面于翰林院修书也不离身,也许,也许她就是从他身上学来...... 帐内燃着一圈烛火。 王献甫一进去,那些散在帐中的人迈来步伐,穿甲带剑的,一身文袍的,都用身体形成一堵墙,冷肃地挡在他面前,面无表情,朝他逼困而来。 他们挡住的,欲盖弥彰的,是一道素色半透的纱帐。 王献提起了气,走进那处。 每靠近一步,樟木的气味便越纯粹,越浓烈。 方要看清里头高坐的人影,刘峪挡在他面前,以一手相隔,“不许再靠近!” 因刘峪这脚下的发力,纱尾被他的脚风掀起一角,王献低垂着头,看见那繁花红袍的一角。 就像是被那些话本中被繁花作了茧的昏头书生一样,他勾了魂魄般地要往前去,却又被刘峪增力,一把推了回去。 刘峪站在他面前,已经濒临忍耐的极限,咬字道,“使臣不得僭越!你有任何条件,只能在这里谈。” 被推回去时,他耳边听得女子发髻的步摇声响,一时间,闷堵自四肢百骸侵入,将他憋的嗓中发灼。 这次她不再退,只是,他也不能再近。 “是王某鲁莽了。” 王献退后一步,随即对着人墙与纱帐弯下半个身子,深深行了一礼。 他在此地,奉上他此生对赵琇母子的歉意,朝她郑重道,“对不起。” 纱帐后起了一阵衣料摩挲椅背的声响。 但很快,便恢复了安静。 “开始吧。” 帐子后的人明明已经很难再对他开口,但时局所迫,她终是开了口。 “除了玉玺,你还要什么,直接说出来,不要再浪费时间。”. 声线熟悉,清冷,很快在帐子后散去,如梦一场,颇为不真实。 王献笑了,想再多听她说一句,便问,“公主说什么?” 这次,帐子后无人应答。 倒是刘峪身旁的那人冷嘲着扬声,“使臣耳朵是聋了吗?公主让你直接说条件,不要浪费时间。” 刘峪也道,“你说,还有什么条件。” 王献将手规矩地放入袖中,合拢于身前,虽以一对多,但毫不气弱,“玉玺转手于我,另供出麦州今明两秋,一半的粮产。” 紫红色顷刻间爬满刘峪等人的脖子 他们青筋暴起,额侧太阳穴狂跳。 方才骂他聋了的那人过来狠狠搡了他一把,攥住他身前的衣领揉成一团,恶狠狠道:“一半的粮产,你想吞并麦州直言,何来这般的狮子大开口!” 刘峪高声制止,“不要动手!李林,快将他放开。” 王献提着他的手拿开,面不改色,“我要一半的粮产是为十三州的百姓过冬,麦州是产麦的大田。若你们能做到,我可要朝廷,对你们三年不扰。” 那些人愤懑地捏紧拳头,高叫。 “我们不答应!” “杀了他!” 一人对帐前跪下,“公主,我们誓不投降,只要您一声令下,我们即刻杀了他与邵军拼命,无论生死,绝对不负大辉!” 第75章 此言一出,几人立即拔出刀过来将王献围住,准备随时取他性命。 刘峪的腮边肌肉紧绷,胸口剧烈起伏,也转身缓缓朝帐前单膝跪下,“臣于微时被提拔,自当听命于公主,请公主决断,此来使,该如何处置。” 除却围住王献的,一行人全都跪了下去。 “请公主决断!” 一声大吼,拿刀的人先忍不住了,一把刀已经自后架在了王献脖子上,“我们何曾打算认输?不过是你们逼的!” 王献目不斜视,甚至不曾去看架刀的人。 他的生死,此刻只在赵绣一念之间。 王献静静地望着帐子,也因他们跪了下去,帐子没了遮挡,终于,终于让他大约看清了她的轮廓与模样。 他眼中含着几缕隐晦的温存,有来此向他的妻子抛了头颅赴死的坦然,更有一种头颅分身之后,可以解脱的释怀。 无论赵琇要不要杀他。 他们都仍旧是夫妻啊。 这个认知,是属于王献自己地狱里的无间道,是他自己不肯渡过的人间劫。他看着赵琇隐在幕后柔白的脸,温柔地淡笑:“公主,请下决断吧。” “.......” 帐中影子下了座椅,步步朝他靠近,步摇与衣料声和着王献越来越紧的呼吸,在咫尺之中停了下来。 一声细笑传出。 王献心停跳了。 “本宫选后者。” “刘知监,李副将,你们都起来吧,他不能杀,我的臣子不能死,你们,也都不能有事,刘知监立去写书,与他们约法三章,盖上玉玺以皇家绢字为凭。届时他们若反悔打入杨柳关,本宫便以此为据,带着你们,不顾一切地杀回去!” 那些人有些不甘心,却又像是被喂了一颗定心丸般,埋着的头纷纷落了汗,凝成珠子打在地上,尘埃落定,他们也再无挣扎与犹豫,都去办了。 ——他们相信赵琇。 王献也相信赵琇,赵琇变了,又没有变。 她仍旧懂大义,明大局,她那样好,她仍旧是他的公主。 帐后人一甩广袖,重新坐回了她的位子。 随后,斗转桌移。 刘峪于桌上提来一盏枯灯,亲写谈和的盟书,走至帐后,由赵琇过目后落批,刘峪再从帐后过来交给王献。 王献提笔蘸了墨水,在赵绣的名字旁,一笔一划,工整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赵琇,王献。 他们成婚的婚书是一次诺言。 求和的盟书又是一次诺言,他希望,他和她可以一直就此纠缠下去,哪怕是恨,也要芳草年年与恨长,永远没有终止。 “你满意了吗?”她在他提笔时,忽然提声问,“你满意了吗?” 随着她这句话的,还有刘峪与副将一起咬住唇,红着眼,小心扣合上的玉玺。 ——待盟书被送入后方,玉玺也不再属于他们。 她为自己和大辉不平,控诉道,“你将玉玺带走,又要我麦州两年一半的粮食,占我大半个柳州,也该满意了。” 谈判落定,王献提着双脚,小心翼翼的,趁机往前走了几步。 若这是僭越,那便是僭越吧。 他想问的是,“孩子——” 赵绣在帐后以手拍桌,风声鹤唳地一拍,硬生生将他的喉头塞住。 “不许你提!”她嗓音发着抖,已经怒极。 “好,好,不提不提......那,他还好吗?我只是想要确认,你此前抱上城池的,可是.......” 赵琇冷道:“他不在这里。王献,你觉得本宫会让你见到他?不,一辈子也不会的。” 王献失落地笑,“可是,人这一辈子,很长啊。” 赵绣撇过头去,脸部轮廓在帐子后抬了抬。 她不会让王献看见自己是因为忍着泪,为了将泪憋回去,才抬脸的这一幕。 这泪似乎也并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自己被他献祭掉的婚姻,献祭掉的故国,献祭掉的,她失去掉的所有。 她恨他。 她真的,好恨好恨他。 “一辈子是太长了,遇人不淑则更漫长,回顾往日,更是无尽折磨。” 此话一出,王献呆立良久。 直至玉玺在托盘上奉至他眼前,他才微微醒神,躬身双手去捧。 刘峪躲了一下,“宋耿——” “我人一出,邵郎将看见我,就会放他回来了。” 刘峪眉目全往下走,湿溜溜地粘在一处,万般不舍地将托盘一送,割肉般地心痛道:“拿去吧。但你与邵梵记着,偷的终归是偷的,无论是王位还是这玉玺。而且我们大辉旧人,没有认输。” “多谢。” 王献复道此言,接过了那传国玉玺。 众人心都似被与玉玺一同被转交而走,生生地缺了一块,不再完整,这种不完整,逼出几个男儿不甘的眼泪来,默念:“是,我们没有认输。” 关门已欲开,再送敌出,可王献不想走。 刘峪见他不动,三番催促。 “公主。”王献没头没脑地念了一声。 刘峪是旧朝过来的人,气不过,挡住他飘渺的视线,问他,“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 “你作为大辉驸马,造反逼迫公主至此,先与公主恩断,公主便还你义绝,你还有何要辨?又有何要念!还在这里惺惺作态!立马走!” 第76章 其余人立即附和他,又作了人墙将那帐子挡住。 王献眼底爬出弯弯折折的血丝,目光湿润,提着玉玺,道了句,“王献,对不起她。” “滚!”李林推着他,“出去,既然驸马不爱当,就滚回你的大盛去当狗腿子吧!” “李林!” 刘峪头痛,“你送他出去,亲自将门关好。” 王献这才往外走。 将将离开之际,赵琇以一言送别他。 “王献。” 他顿住。 赵琇盯着他的背影良久,昂起下巴,顿了一瞬,在帐子后闭起眼,“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王献十个指尖都在发抖,一抽一抽的连着心跳,在抽痛。 这盘中的玉玺太沉重,他几乎拿不住。 也许一个人心空了,便是他此时的感受。 牡丹花枯萎。 天顶石陨落。 第33章 夏炉冬扇(五):堕落  杨柳关煌煌一开一合,充满狼烟的沙郊场上复现浅影,邵梵已在高处等候良久,见状忙往前走了两步,拿起窥管望远镜,王献手中持着玉玺,朝他颔首一笑。 邵梵也勾起嘴角。 他侧脸将下巴抬了抬,一旁摁着宋耿跪着的刘修便押了这俘虏,“走!下山。” 王献兀自走了几步,缓缓踏过那些宋耿手下的陈尸。 远处,隐在林中的邵军跟沈思安接到响箭,已经于沙尘中狂狂地涌了过来接应,王献夹在两股人马之中,转身最后瞭望了一次他与赵琇相隔的门。 到了林后战壕场上,沈思安放了玉玺,要给那要紧的木盒子上锁,王献却从袖中掏出一卷黄书。 “还有一物,请你保管。” “嗯?下官瞧瞧,这又是什么好东西。” 一卷在赵琇,一卷在他,王献双手递上,“杨柳关之盟。” 沈思安不敢动。他默了一瞬,盯着那卷布,“王参知不会是将你的名,落款于此上了吧?” “嗯。” “为何要.......”沈思安说到一半叹了口气,将它装进去,“你非得如此?一旦落名,便是揽责,有什么都找不上郑党他们,只找上参知来背这个锅啊。” 王献淡笑着看了眼他与邵梵,“我自然不会白背这个锅。” “什......么?”沈思安还在发愣。 一旁的邵梵伸手过来,替他彭的一声阖上盒子,“沈侍郎,大可拭目以待。” * 金门关讨伐自四月浴佛节起,到六月夏初谈和止,开战时声势浩大,可不过打了二月不到,便匆匆而止。 十三州许多打赌邵梵必胜的大小人士,输了赌注,面上挂不住,只好聚在一起口舌讥嘲邵梵没骨头,一下子就形成了对邵军的不满之势。 这下,民间说书的多骂个邵梵两句,附和一下民愤,都能挣个不少银子。 可就在邵梵与王献回宫不久,一份“杨柳关之盟”的拓本忽然流于市井,被各地小报印刷后,万家案头传送,原来邵梵是听命才会停战,他们骂错了。 可这“杨柳关之盟”所落款的是王献二字,总不假吧。 骂邵梵的人又开始逮着王献骂。 王献大手笔动摇守旧派利益,这些人就亲奉他上云巅,赞誉大盛这位年轻的参知政事,“体恤民情,不畏强权,是当代贤明,有盖世清高。” 王献签了盟书,他们就又都忘了他的好,将无数诉状投至官邸,踩王献乌纱帽于脚下,状告他,“当朝参知不为人事也,该惩退其位,另请贤取而代之。” 但王献始终不曾为自己辩解过只言片语。 他止住硝烟战火,一腔孤勇地入关换回玉玺,争夺了两冬的万吨食粮,使得民众果腹不再挨饿受冻,本是一桩轶谈。 但回来后,因为那秘而不发的盟书被朝廷内奸恶意散播,致使他在建昌受着白眼、替郑党背着黑锅,每每上朝告完了事,寂寥孤身地下朝出宫。 连带邵军整个都声名被累,邵梵也未能得一次应得的洗尘之宴。 一直将这些看在眼里的赵晟,及赵晟身边的皇党,还有朝廷中其他知情的纯臣和清官,都对王献越发同情起来,对郑慎带头的郑党这种小人之风,则唾弃日重。 一场由王献名誉引发的朝廷对决,对郑慎功高盖主的声讨,已经蓄势待发。 只求寻一个契机,找到一丝微弱的缝隙。 而王献拿出的导火索,便是赵晟所重视的,远地来的子丹求亲使团。 * 端午休沐最后一日,宫中布了外臣宫宴,也请宇文平敬和王献来参加,嘱咐他们要带上邵梵。 端午,既为纪念屈原,宴席布置在水榭再合适不过,宫河中放了两艘红龙舟,舞女穿梭龙舟中舞袖弹琴,众臣剥角黍吟长诗。 场面甚为和乐。 赵晟拷问完他身旁的太子屈原的《诗经》,便与王献、钱檀山谈起使团招待之事,一同听席的还有礼部尚书,鸿胪寺卿,自然也少不了郑慎跟郑思言。 他硬要来,赵晟也不能不让他来,虽然不高兴,但不好说什么。 邵梵暂不提,这钱檀山与王献合伙起兵不发,赵晟没有实权不能罢官,但也确实生着气,想要多晾一晾他们,可眼下接见外族这件事,赵晟在封地的皇党又没经验,郑党他本来就不喜欢。 第77章 只能先跟钱、王二人和好。 礼部尚书道,“按规矩,届时京中刺史以上的朝臣都需来,臣听闻郑国公的次子自耀州升迁,近日是不是也到了京受职?” 郑慎谨慎地看了王献几眼,才回了那尚书的话,“臣这个次子愚笨,对宫中礼仪还不熟悉,臣不打算让他进宫,怕在外使团面前给官家丢了脸面。” 赵晟笑道,“郑国公怎能如此说?你既功荣忠勇,郑将军又如此年少有为,次子想必也卓越不凡,他既进了朝内的文思院,国公不必再谦让,届时叫他一块来罢。” “这.......” 鸿胪寺卿接话,“国公的小公子如今在文思院,任何职?” 赵晟笑,“这个我可记得,他家二郎君擅鉴赏文玩,我便叫他当了提辖。” “文思院提辖从五品,倒也......该来的。” 郑慎这时给了鸿胪寺卿一记眼风。 鸿胪寺卿便略咳一声,别好大袖,坐了回去。 赵晟瞧尽他们的小动作,笑容略淡了几分,“也罢,届时再谈。尚书可要再确认好宫宴的名单,两日内,抓紧报上来。” 邵梵在一旁听他们言,并不多话,也不邀事。 他独坐一旁,喝了几杯闷酒。 宴已至中场,廊下一阵香风,便见是苗贵妃带着她的侄女和几个侍女,过来给皇后请安。 苗贵妃在赵晟这儿,是仅次于皇后的宠妃,可惜两个幼子相继夭折,这侄女苗素送进宫后,赵晟体恤她,就让她自己养着,以后全当是她的养女了。 家宴昨日已设过,赵晟今天毕竟是接见旁戚与外臣,皇后与后宫娘子全都按礼,另座隔壁的一角凉亭,以珠帘与花布堪堪遮挡一二。 这天气热起来,宫妇们无不是衣衫轻薄,都携着一柄圆扇子扇着风,苗素一直乖巧地跟在苗贵妃身后,进了亭,却以那扇子遮面。 她频频对着邵梵这边怯怯瞧来,间隙跟苗贵妃窃窃私语。 邵梵无心此事,很快被瞧得烦了,干脆侧过脸去。 王献这时望了他一眼。 看出他此时满身的不耐,淡然举杯,“雄黄酒辟邪驱虫,渡之酒量既广,端午佳节,时光难得,何不再与兄多对饮几杯?” 邵梵眉间一挑,执起那酒杯在手腕一转,随意地笑了。 他方从见血的戎马生活中抽身,此时于宫廷水榭一笑,有几分野性消褪之后,自然而然展露出的,年轻俊逸的洒脱感。 “骂名远扬,出门都要被打的程度,你饮酒作乐的兴致倒盛。”那酒杯,下舜被他清醒地跺回桌上,“不喝。”他半真半假地道,“我若是醉了睡死。你出宫时被人扔臭鸡蛋,谁去挡?” 王献笑出声来,却转身请求,“官家,臣的壶底已空,再上一些,尽尽兴可好?” 赵晟挥手,“就依卿言。” 一批侍女取了酒,用天青色釉的瓜棱酒壶装在温酒桶里,款款而来。 那阵子,廊中起了风,柱子耷拉下的彩色飘带被风带着舞动。 男女衣衫摩挲,壶中酒香四溢,众人满目红绿珠翠,满鼻香风琳琅,此情此景若是入了宫中画院派的工笔画,也别有一番浓华精致的风情。 邵梵鼻尖敏锐,就是这时,自几种杂糅的味道里闻到一丝隐隐靠近,若有若无的温柔香气。虽两月不闻,可他亲过,也碰过,因此这味道对他而言,仍旧算得上熟悉。 他一手扶桌,另手搁膝。 不动声色地,倏然抬起头。 便对上一双眼睛。 她全然低着头,轻轻地眨了一下眼,卷翘浓密的睫毛翻起,似黑蝴蝶的双翅,在风中翕(xi)张。 邵梵愣了一愣,无言......以对。 赵晟邀请举杯共饮的话头方起,一直坐在邵梵旁边的郑思言咕哝一声,方才没跟邵梵搭话,也没跟着郑慎插嘴,是因为近来他朝中内外都得意。 一时酒喝多了,现在那股子劲儿上来,醉的脸色酡红,根本都不去看人,抻长手臂。 “.......” 郑思言等不到杯子里的声音,正要耷拉起眼皮。 邵梵眼疾手快地横出一只胳膊,提起自己的酒壶帮郑思言斟满,甚至还溢出来一些,“手伸回去。” “呵。”郑思言抖着腿,“本将为什么要听你一个宫女的话。”说罢,就缩了回去。 两眼冒着花儿,肩膀打着软儿。 可见邵梵与王献被骂,他太得意了,醉美的不轻呢。 邵梵再去看时,她已与那些侍女动作一致,将托盘里的两壶酒放好。 王献淡笑颔首,“有劳。” 赵令悦颔首,就此隐秘地碰了个面。 她用潋滟的余光瞥了邵梵一眼,眼里冷冷清清、没有波澜。既然无人可侍,便抬脚要走,不料邵梵提着酒杯,抻出了胳膊。 他沉吟:“倒酒。” 赵令悦摆出一个虚伪的笑容,抬手执酒,酒水形成水流,潺潺流入杯底。 邵梵目看前方,女子半透的香衫,袖口随风微微浮动,散发出的体香甚至胜过了雄黄酒的辛辣,就要逼得他呼吸紧促。 她是怎么敢,就这样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的?“为什么要来?” “呵,”赵令悦微不可闻地冷笑,“自然不是为了你。” 听到她一如既往的口气,邵梵也被引笑,随即,仰头饮下那杯辣酒,酣畅淋漓。 第78章 他的肤色因出战又晒黑了些,成了浅棕色,额侧细小的疤痕成了一道弯曲的的引线,直引入漆黑的发中。 那左眼睑下的黑痣,薄唇,还有暗含锋利的眼眸,都与他这个人的轮廓一般越发清晰浓郁起来。吞咽那杯酒时他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相较他席边左右,气质显得独具一格。 感性,又狂野。 赵令悦沦落后逢人偏爱打量,她要观察变化,好揣摩些弱点。 打量完,意识到自己目光在他脸上停留地有些久了,耳根有些热爬出来,偏偏邵梵也看过来,了然地微微一笑,“不是为了我,你看我干什么。” “........”赵令悦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挂起脸,“我得走了。” “不急。”他将杯子推到她面前,“不是还有别的侍女在么,再来一杯。” 她可以帮他倒,但也忍不住骂他,“狂人。” “呵,”邵梵此时哪里还无聊,有人言语斗他,他觉得甚有些意思,便坐在原地,也逗她,“你倒是高声骂,让旁人都听听你的口齿多伶俐。” 赵令悦直接瞪他。 他一饮而尽,不知其中滋味,续道,“再斟。” “......” “瞪我干什么,还不斟?” 就这样,她伺候了他一杯又一杯,十个指尖将酒壶捏的湿紧紧的,全是汗。 “渡之。”旁边的王献与礼部尚书隔空对酌几次,忽然垂首,仔细挑了挑,往邵梵瓷碟中夹了一个点心,侧过身时对他耳边暗声道,“宫宴虽无聊,你也该玩够了,快放她回去。” 赵令悦听见,执着酒壶矮了矮腰,就拔脚要退。 可手腕忽被邵梵捉住。 “姑娘要将这个也带走?” 她一垂头,都怪他耽误她半天,害她连酒壶都忘了还在自己手上,当下流了些汗,脖子上的红直接爬了出来,“给——” 邵梵瞧她脸红,怕她松脱摔了,上手去将酒壶兜住,那五根火热的指尖一下碰到她的手背,绵软又冰凉。 她双手受惊般的一脱,那酒壶果真稳稳落入他掌中,被他平稳放下。 邵梵垂目,吃掉盘中点心,“去吧。” 下瞬,便见那抹黄绿的粗绉纱袖子一转,连带裙摆,都一同自他眼角消失。 邵梵吃罢点心,面上神色如常,他问王献,“这是怎么回事?” 王献也吃着东西,微微侧过脸,见他旁边的郑思言睡死了,才低声解释。 “苗贵妃只应了我的请求,说近日会带她出来,却不知是哪一日。我也是方才见了她跟苗素出现,才猜这赵令悦会不会也在其中,贵妃也恐怕你我还不察,便借机叫她混进来,跟我露个面罢了,待会儿还要亭外再见的。” 顿了会儿,王献又说,“你方才为何要逗她。” “斟几杯酒,怎么就算逗她?” “渡之。”王献早在战壕瞧他的态度,就已经心有所感,此时有些确定了。 想到赵绣与杨柳关,他情绪复杂地道,“我是过来人,你不用瞒我。见好就收,莫要沉沦。不过......” 邵梵笑了一笑。 方才心中虽起波澜,但仍在可控制范围之内,但邵梵自己也清楚,这仍是一种不受控的情感上的堕落,自嘲,“不过什么。” 有些感情,注定不被允许。 不过,一旦破土发芽,它就只会继续生长蔓延。 即便一开始就知道根本没有好结果,但谁也无法阻止它去发生。 无法阻止因命运纠缠在一起的人殊途同归,继续去靠近,即便,最后只能是遍体鳞伤。 王献默然地饮下一杯酒,怅然。 “没什么。” 第34章 夏炉冬扇(六):喜欢  水榭远处,一群倦鸟归林。水榭廊下,宴席也终散了。 赵晟起身走了几步,去了皇后与苗贵妃处问候,令众臣自起身,由着总管公公与几个小黄门送他们走,郑思言这蠢货能当场睡着,跟死猪似的叫也叫不醒,被郑慎黑着脸拉两个人来架着,一气拖了出去。 王献扶着“微醉”的邵梵,走的便只能略慢了些,他让那些同参宴的大臣都先行一步,兀自扶着邵梵,不紧不慢地跟上那两个小黄门。 他们带王献在一处赏花楼后的囿园停了下来。 时值初夏,杂树生花、群莺乱飞。园子内长满方开的白绣球与错落的紫薇树,稍可隐蔽人形,那小黄门道,“贵妃听闻邵郎将醉了,已将此处闲杂人等辟了干净,请二位在此处赏赏花,散散酒气儿。” 随即二人拱着手,弯腰退了出去。 王献身上的重量就轻了,一看,邵梵脸上眼中哪里有半分醉意,王献转身往花丛中走,“演技不错。” “跟你学的。”邵梵跟在他身后。 走了一串,两个男人拨枝踩叶进入百花深处,邵梵看见一只横出的蝴蝶兰,随手便去够它,下瞬,两只乌彩的鞋头躲在这花丛后,半闯进他的眼角。 他未抬眼,手下用力,脆弱的花枝已被掐断,落在他手中,他提着那只宫花,似醉非醉道,“赵姑娘,别来无恙。” 花圃墙下,赵令悦还是那一身宫女装束。她冷然地莞尔,浅笑中带着一股子讽。 她昂起下巴,持手于袖中,看向王献:“三年不扰,你们真能做到?” 邵梵被她忽视,“渍”了一声,闷在腹中。 第79章 王献神情坦然,点了点头:“盟书已昭告天下......你的计划是什么,跟郑思行有关?” “对。那你今日有引他月底入宴吗?” “我已让礼部尚书代我出口,他即入主文思院,文思院宦官众多,我不能让郑慎掌握内宫势力,宫宴那日名单,必会有他。” 赵令悦轻笑一声,绕过他,转过来审视他与邵梵,“你自放出盟书拓本,拐弯抹角自毁了名誉,就是为了将郑家彻底拉下水?” “是。但得留有余地,郑慎不能垮到底,也不能荣到极,你的作用就是让官家找一个理由,暂时令他失宠。” “你如此玩弄人心与权术,还称得上是清臣吗?” “那都是些虚无外名,我此生并不在乎。” 王献沉了几口气,走了几步,直脚幞头(fu tou:官帽形制)划过树枝,耐心道:“昭月,这世上,真正怀恶的人未必没有做过好事,真正持善的人,也未必不去做些坏事。时间有限,你不如先将我们的仇怨先放一边。” 赵令悦闻言一默,目光在王献与邵梵二人身上不断来回,流转。 时至此刻,她仍旧不会真正去相信他们,但奈何她的处境着实太过微弱了,不得不用一招险棋,借住他二人的能力摆郑思行一道,搅黄自己跟子丹的这场荒唐亲事。 “三年前太上皇去微服出访,路过耀州,曾留住在郑慎家中几天,郑思行见过我,他......” 赵令悦顿了一下,如非情况特殊,她怎会在他二人面前谈起这种往事。 她咬了下唇,豁出去道,“这人此前追求过我,被我当时拒绝了。” “就凭这个?”王献微微皱眉。 “当然不止。我回宫后这三年,他动作也未停,甚至私自到建昌我家门前守着,被我爹爹叫人赶跑了好多回......我能确定,这个人他喜欢死缠烂打,是个好色猪狗之徒。” “并且,对你格外的念念不忘?” 这次,邵梵接了话。 赵令悦撇头,脸像是被火钳子过了一边,她强撑着,想要去维护自己仅剩的那些自尊,隐怒地背过身去,“你爱信不信。” 邵梵神色稍暗。 他其实,也并非不信。 眼光一落,看到她的两片薄肩上,落了几片触碰到后,散落下来的紫薇花瓣。 王献抬手示意邵梵别吵,脑中思索片刻。 “如果这么说,倒也就对得上了,此人在文在武都毫无建树,一直与家中不合,虽然一母同胞,但郑慎向来不器重他,只亲自教导郑思言至大。他成年后没有跟着郑慎,就一直蹲在耀州国公府,平日里无所事事,习惯流连花街勾栏,与那些女子暗送秋波。确实是个好色之徒。” “昭月,你可以继续说。” 赵令悦唇上抹了殷红的口脂,此时却有些发白到惨淡,她想到那些要出口的措辞,还是一下子放不掉从小贵族的教养,所以剥析自己的思路时,一阵控制不住的羞恼。 百花深处,这个计划便就着她的羞恼,难堪,面热,对着两个大男人托盘而出了。 三人听着,都默了良久。 天气太热,邵梵听完,发觉背后已经发湿,他像是站在这里,面对她做了一场羞耻的流淌的春梦,让他四肢百骸有了一片快慰后的冷僵。 为掩饰掉自身的不自在,他退了两步,垂下手,去搅弄手边无辜的花枝。 王献再开口,便是:“这一招,剑走偏锋,对你也没有好处。” 赵令悦眼角上挑,审视着他,“是对我没有好处,可起码我不用再去和亲,王献,这都是你逼的,你逼我有家不能回,逼我困在这宫里,身不由己地出卖自己。” 王献没反驳她,背着手,“既已决定,就别后悔。你还需要我们帮你做什么?或者说,你目前,都还缺些什么?” “我需要一本乐谱,如今恐怕已有些难找。” “什么样的?你先说说看。” 那本乐谱名叫《浮舟记》。 她形容完了,王献释意地让开了一步,邵梵自他身后转过身来。 地上全是他拨弄坏的残瓣。 失去生命的霜色灰扑扑地盖在他的脚面,让她想到从前每次在常州城内看见的红白茶花,那时她被困府中,心情抑郁,看落花也总有种物哀之美,但见王献此举,她有些不解。 王献温和地朝她道,“这些东西,让邵郎将帮你找,会更快些。” “为何?” 王献摇摇头,不再多言,开始往反方向走。 错过邵梵肩膀时,他留下一句,“剩下的你们商量吧。总不能真将她推入火坑,送至那禽兽之手。” 邵梵方抬脚走去赵令悦处,那些脚上的花瓣也纷纷仓皇舞落。 王献又抓住他,这次,发自真心地道:“.......渡之,如果可以,你还是不要太深陷了,但如果实在做不到,你也可就此认命,因为凡尘里的男女,只要结了因,总会有果,无论甜苦。” 说罢,不再回头,身子出了百花的尽头,渐渐远去,将这片寂静的花地留给他们二人。 邵梵一步步地靠近,赵令悦出于机警,还是和从前一样,一步步地后退,直到踩到一片低土,矮了一下身体,摔靠到花圃的墙面。 “你有话说话,靠的这么近作甚?!” “行了,别发火。”他抬手,抚掉她肩头那些零散的紫薇花瓣,“我还未曾追责你将我卖了,你也别先入为主,无理取闹。” 第80章 赵令悦冷笑连连,嗤笑道,“我卖你什么了?” “苗贵妃为何跟王献交好,为何愿意帮他将你费劲从后庭的囚笼里拨出来,这人情是谁在欠?你心知肚明。” 她傲气地撇过头,哼道,“她想将自己的养女嫁给你,又不是我逼的她做这个顺水人情。” “利用我,你倒是理直气壮得很,我利用你,你就要杀我?” 赵令悦毫不客气,“你不该杀么?如若这次大战没有郑慎他们从中作梗,不让你尽兴,你现在恐怕已经杀尽三州,我就算是不为了自己余生,为了我三州的嬢嬢,我阿兄,我的至亲,我也不该放过任何一次,再对你下手的机会。” 没了依托的花瓣像是飞絮一般飘荡在二人之间,又有几片落到她发间。 他听着她的狠话,还想抬手帮她拈去,被她歪着脑袋躲开。 赵令悦别扭极了,“我不需要你这样。” “你如今还想杀我?” “没错。” “.......但你杀不了我,所以赵令悦,你能不能与我心平气和一会儿。” 哪怕,只是一小会儿。 “不能。”她立刻拒绝,又想到,“你之前在府衙说再逢我时,会将我的东西还我,东西呢?拿来!” 邵梵装模做样地,单手摸了一遍浑身与腰间,遗憾道:“没拿着。我怎知今天会遇上你。” 赵令悦早该想到了,这人的脸皮就不是一般厚。 “无赖,总有一天你会死在我手上。” “逞什么口舌之快?你要的琴谱,我帮你找,行吗?” 他做什么要用这样子的语气说话?叽叽歪歪的,害的她身上衣服下的肌肤已经全烫了。想起上一次单独与他接触,就是带着血带着浑身伤的被他强吻。 她再也不想经历像上一次的那种噩梦了。 这次,却又是偷偷摸摸地在百花深处....... 她怕他要做什么,便想要立即避开,挪了一挪,他又跟上来堵着,赵令悦浑身刺儿被他引出来,怒吼:“让开!我要走了!” 谁知,他一手摁住她乱颤的肩膀,半控住她要逃开的身体,将一直背在身侧垂着的令一手抬高了。 赵令悦才发现,他手中托着一只柔嫩的蝴蝶兰。 明明一地都是他玩坏的绣球残瓣,这只花却被保护得很好,连最脆弱的花瓣曲边都未曾受折伤。 他猜到她的害怕为何,耐道,“我不会再强迫你。” 她一时,有些愣。 “我身上确实没带着指南鱼,并非不还给你东西。”说着,手上的动作生疏,可气势却又不容她躲避。非要强求,将那朵蝴蝶兰在她头上寻了个地方,细心地簪了上去。 “宫中滋味,好过么?你似乎被他们养胖了些。” 眼前男子嗓音一柔,口中吹的热气含着酒香,将她的碎发全部撩乱。 赵令悦一怒,手爬上了他胸膛,大力将他推开,还想再给他一个巴掌。 邵梵见那手扇过来,为了躲避,也就顺势松开了她。然后,就发现她稍显圆润些的脸上,两只水目盈盈,被气得眼泪差点出来了,要掉不掉的,似乎是又被他惹哭了。 邵梵一时有些语塞。 他与她如今交手大半年,没有一次是愉快收场,他已经尽力示好,却不知到底自己的那句话,能将她这种倔强的脾气,登时招成这般模样。 也许她就惯爱拿他撒气罢了,方才对着王献可就不是这个样子,每次别人一走,就总把一腔的无尽怒火往他身上倒,长得浑身倒刺儿,蛰的他也生疼,不是见血就是流泪,每每两败俱伤。 到现在,他身上被她弄出来的那道深疤,颜色都还明显着。 思及此,邵梵的胳膊处又隐隐发痒了。他啼笑皆非,打量她,“两月不见,我看脾气也更大了,你这哪有点与我合作的样子?” “我何曾说过要与你合作了?!少自作多情,你这奸贼。” 赵令悦不甘示弱地回怼他。 “你不跟我合作,真让那郑思行碰着你?不嫌脏吗。” 赵令悦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随即像是被他引得要呕的样子,捂住自己的胸脯,趁他不注意,迈开两脚便要从他左手边逃开。 又被他轻易拦住。 他仍是一身高品级的紫衣,暗示着他所掌握的滔天权势,且与两月前相比身上多了金鱼挂配的装饰,玉环也换了新色穗子,里头掺了银丝,更加奢华。 这样一个权势滔天的人,又狂妄至极,又胡作非为。 赵令悦恨极,五根指甲往他衣服下的血肉里抠,想要他也一起疼,一起难受。 可这点小打小闹,邵梵根本不觉痛痒,那百经日晒的肤色与她的霜肤对比,对比也更大,他抓着她,随她挣扎也没放,扬声:“我说了,我帮你。” 见她停顿下来,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落花乱颤,在空中如飞絮般覆下,纷纷扬扬,本是很美的。 他看着她,继续低声重复了两句,“我会帮你。” 无论是找书,还是其他。 他都会帮她。 谁让他喜欢。 第35章 夏炉冬扇(七):小室  七月初,临盛夏。 丝竹洗案牍,歌舞盛平,迎来客。 接见子丹和亲使团的宫宴于宫内的紫宸殿举行。 第81章 紫宸殿雕梁画栋,飞檐高架,殿内共可容纳数万人。 因去岁,春节在改朝换代中草草置办过去,接见使团还是赵晟当皇帝以来的第一件盛事。 求亲使团一百多人,当日,赵晟后宫的十几娘子与太子,建昌以内的四品以上官员,上至梅雪尘,郑慎,宇文平敬,六个部的尚书,下至刺史、侍郎,也都全数先后落座。 赵晟为了穿什么费了好久心思,最后与朝臣定的是赭黄(龙袍专用色)色公服与低调的后折幞头,腰间束有宽大的红色革带。 皇后也是一身淡黄的大袖阑衫,金红色的霞帔(礼服形制,我将相关图片放微博)上绣着百鸟朝凤,头上顶着一只掐丝红宝石凤鸟,左右冠上还插了六只金色长步摇。 这对帝后年轻,以至于冠冕不够衬人,人反而降不住此服。 使团为首的完颜科苏,进殿前也让他手下的人全都入乡随俗,换上了接应官给的红官袍与幞头,学着朝臣对赵晟俯首称礼。 上次求亲,赵洲直接让赵琇下嫁躲过了一劫,用些钱将他们打发了,子丹知道他们中原人,公主出嫁必定有一笔不菲的嫁妆,而现在,子丹王子早已成年。 眼观赵洲退位,他们也得来一趟探一探赵晟脾性,捞些东西回去,方不算吃亏。 赵晟心中虽然极其厌恶子丹,可他新君上任,旧患赵琇因郑慎打乱又未除,此时不能再跟这些外族起冲突,而且大盛还以礼治国,面上功夫总要做足了。 他面上含笑,将两手抬起,“众卿都快平身。” 众人立闻那大殿门前的牛皮骨敲了十六下,宦官与侍女们将将端着托盘,轻手轻脚地鱼贯而入,开始为几百多人依次温酒、布菜。 “陛下——” 完颜科苏一出口,他身旁的随侍提醒他,“是官家。” “不必拘礼。”赵晟抬杯,语气仍旧带笑:“我与你饮一杯。” 赵晟一举杯,千张桌席也全跟着提了酒杯。 衣装摩擦着椅面,丝罗堆叠声切切如低语,场面一时庄重辉煌,气势非凡,略有些大国气势。 可这热闹繁华的背后,终究还是团乱麻。 譬如,赵光名义上还是那太子少保,此前子丹求亲时见过他,他今日也得露面来撑个场子。但他那身旁两个紧不离他的粗壮内侍,便已经说明了问题。 再如那郑慎与宇文平敬两个人虽然连坐,可进殿方坐下,切磋几句就已互扔了几次白眼。 还有那郑党与王党、皇党因为素日就政见不合,李四海让外侍省一定要将不同党人的坐席都分开了。 免得喝多了嘴上吵几句,还要在外人面前,彼此闹起来! 敬酒的功夫,邵梵一双鹰目已经将左右全巡视了一番,将杯中酒面荡了一圈。 “那个人,没有来。” 王献微微敛起下颌,神色清然。 “郑慎让他称病了。” 邵梵捏着杯子的手紧了一紧,“要我的人去解决么?” “不用,你不必惊动任何人。” 邵梵侧目。 王献简略道,“他必在来的路上。” “你请的?” 王献微不可查地摇摇头,“李四海去请的,我不过让人提醒了一句,他知道该怎么做。你那边,计划照旧。”语罢,便沉入与完颜科苏的对谈中去。 凉州女子的群舞转眼已休,邵梵唇间默默咬了三几个字:破阵乐。 果不然,上来的便是那破阵乐。 他早已将宴奏的舞曲一遍记下,因此推算着时间,等该赵令悦提着琵琶上场时,郑思行也到了。 旁人要与他对酌,他将那瓷杯中的酒小口品酌,此酒入口辛辣,中调凉灼,回味甘甜,实乃人间佳酿,便含笑念了句,“好酒。” 官员笑:“哦?邵郎将喜欢?那就再来一杯,来。” 邵梵应下,一杯接一杯,来者不拒。 * 李四海一声令下,场中已置数座。 郑思行看见来人,登时面色一呆,脸上浮现迷离之色,显然是还记得赵令悦。不止如此,其一上场,群臣展露惊讶之色着不在少数。 ——赵令悦这个前朝旧人,本该囚于内廷限足,为何会出现在接见外臣的庆典,来给他们献乐? 他们纷纷交头接耳,场中一片窃窃私语。 “众卿安静,听乐吧。” 赵晟转向完颜科苏,还着意让人转达和强调了一句,让他好好欣赏,品鉴一番赵家姑娘的乐理,并咬重那“赵家姑娘”四字。 他这是要忽悠他们,先半蒙半骗着让他们看上了,回头给赵令悦安个公主名头,送出去。 总之就是决心要保护自己的女儿,不管赵令悦死活。反正这子丹不知情,这子丹也分不清。 邵梵目光自她珍珠般光泽的半边侧脸擦过去,转而去看赵光。 见赵光面露疑难,显然是不知情,但像是事先有准备一样,也并未太过焦灼。 邵梵笑了。 赵令悦行事敢这样出格,必然私底下得了几分这赵光言语的怂恿。 如若不是他所透露,赵令悦怎知郑思行不久会被郑慎叫进京。 赵令悦手中所执的,是一柄螺钿紫檀五弦琵琶,五指涂了浅粉蔻丹,更使得指尖粉嫩,关节玉白。 她略启樱唇,微笑道,“臣女所献乃是后唐绝曲,《浮舟记》主篇,“万里同风”。以此曲远迎诸位,妄请笑纳。” 第82章 完颜科苏止不住地点头。 赵晟见他如此,心头也略松。 场中响起她手下的琵琶妙音。 瑟瑟弦声高低错落。弹音之人心事重重。 ——和亲的事她知道了,主动告诉赵晟,她接受,只要好好照顾她父亲赵光。 赵晟答应了。 他要她到场上表演以便浑水摸鱼,给完颜他们相看一次,其余的,都有他来促成。 赵令悦也答应了,但是这曲目,得由她定。 三年前她求过一本后唐的旧乐谱,因为太过久远也一直没有找到。 郑思行得知后费劲心思寻到了一本,偷偷来建昌,托人送给她。 那本子上一股浓烈的脂粉味儿,得来途径可想而知,赵令悦嫌脏,当时直接叫人扔了。 要引诱郑思行,弹此曲再合适不过。 从小学的琵琶技艺,手上功夫怎会差呢?加上她加以练习,和着那些乐女的帮奏,一时真让场中人都渐入佳境。 郑思言发现一旁的郑思行呆了,嘴角流了口水,看场上,看得眼睛全然发直。 口中卒了他两下。 看下赵晟,又看下郑慎,这才狠狠拍他脑袋,低喝,“你这个精虫上了脑的浑物!知道她要送去干嘛的?也敢对着她流蛤蟆口水!敢坏官家事,让爹知道,回去将你眼睛挖了嘴巴缝了!早让你称病,叫你别来,你怎么还是来了?真是给我们爷俩丢人。” 郑思行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魂都被勾走了,擦了挂出来的那串唾液,怯懦道,“不是我要来,宫里贵人请我来的。” “哪个?” 郑思行舍不得移开眼睛,后脑又吃了两掌,才赶紧指了指李四海旁边的宦官,“他。” 郑思言看了几眼,回头接着斥,“你多大的脸,叫他们请你,给我老实呆着!” 可心中不免觉得有些奇怪。 李四海一般只为赵晟做事,难不成让他来还是赵晟的意思? 他正摸不清方向。 琵琶也走向高音。 郑思行往嘴里灌着点心,堵住馋色的口水,谁知道就吃坏了,一下子肚痛难忍,忍不住背过去干呕了一下,“我,我肚子痛。” 郑思言嫌弃地在桌底下揣了他一脚,“不能享福的玩意儿,赶紧的去撒泡尿吧,等她弹完了,你再回来!” “弹完?可她弹得还是我送的那本——” “你送的几把啊?赶紧的去,老子看着你都烦。” 赵令悦嘴角含着笑,可手下却毫不带有温存。 她将那锋利绷直的琴弦拨到最高,弦音越来越急,次次如裂帛,嘈嘈切切,每每如银瓶乍泄。 邵梵耳根扩响,觉得她手底下的琵琶声已经可以做成一道道崭新的铁钩,戳入耳膜,将他带回从前那些幽暗冰冷的战场。 通宵不睡,挑灯看剑,彻夜不休,铁骑回营。 这曲子到高潮处,全是硝烟的磅礴味道,刀光剑影,巨斧长戈。 这比《十面埋伏》,还要不善。 郑思行捂住肚子,再看了赵令悦的脸一眼,已经觉得她面如桃粉,处处含羞,拉出一丝猥琐的笑容。 他被人带到门口,对门口的黄门说要出恭,被那黄门接着走了。 不意外的话,那黄门应是王献安排好的人。 邵梵不动声色地看去一眼。 王献微微颔首。 “你跟上他。” 再有人为邵梵斟酒时,他似醉非醉地手一倾斜,倒了空的酒水便撒了他满身。 那侍女慌慌张张地,在琵琶声尾处,扑通跪下来请罪。 邵梵请开她,自己起了身。 “无碍,让本将去清理一番。” 他走到门后,乐也将终,一句话响在殿上,丢在他的背后。 “子丹此番为见君主,还迢迢而来,正是......”赵令悦起了身,一阵衣料的轻快摩挲,她对着完颜科苏傲然致辞:“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出自周行己《送友人东归》。” 完颜科苏当场击节而赞,“好,好啊!” 倒是霸气。 邵梵勾唇。 * 她退了场去,由他们商量着怎么将她卖了,将那琵琶交给乐女,按理,皇后会令人领她去内廷,基本上就是等候发落了。 拐出大殿的长廊,那人却是带着她往偏殿走。 赵令悦脚步也丝毫未曾顿过。 提灯人带她去拐去了接近大殿的角门,这处有些狭窄,穿堂风吹过,显得又深又暗。 她看了一眼那人夜里提灯的背影,不自觉地拢紧了身上的披帛,合持放在腰前的手也抠紧。 一步步进了角门内,平日那间供人休憩的小室,束腰的红色短结在后腰,随着走动轻晃,晃出这夜里深宫暗道的艳影。 有什么要发生了。 人至小室门口,影子也被灯火拉的老细,更显得她身材纤长,细腰盈盈一握。 那提灯人与她对视一眼,下瞬,将灯吹灭。 赵令悦的心,也跟着那笼中泯灭的火苗一跳。 “姑娘请进。” 那人隐至暗处。 赵令悦深吸一口气,抬手将门推开。 里头仅点了一盏灯火,那些光亮罩着半页遮榻的山水屏风,一片挺拔的青绿高松上,此时映出一个男子侧着身的站立长影。 第83章 慕然,融入了画。 那虚影动了动,转过身来,隔岸观她。 赵令悦,登时心跳加速...... 第36章 红蚁绿酒(一):奸夫  小室外婉转的吟唱透过门缝,一丝一缕地牵进来,更让她心跳凶猛,就快要控制不住了,提着脚步靠近。 他隔岸观她,她也在隔岸观他。 他道,“你来了?” 那画中人影被烛光扯得发毛,令人遐想之中缓缓挪动,轻柔地经过青山,群松,流水和瀑布,最后从一方停着幼鹰的亭角飞檐中,转了出来。 邵梵大半边身子堪堪显在她面前,又被屏风遮去几处。 因骨相挺拔,鼻梁高耸,深深浅浅的阴影落在他背光的半边脸上,打得他棕铜色的肌肤泛着珠光,睫毛的影子拉成了蜻蜓灰色的羽翅,点在他眼角的那颗痣上。 她忙一手捂住已经狂跳不受控的胸口,张了张嘴,喉咙粘腻难受,根本说不出话。 “你来赴我的约?”邵梵隐在屏后笑。 身上深紫色的阑衫官袍被昏黄的烛火渡成暖红,可看见上头清晰的经纬纹路,宽松的躯袖如何接缝,圆领处的布纽如何排布,头上的幞头有哪些棱角。 赵令悦莫名吞咽了一下,发现自己脸和脖子已经开始烫,微恼,“谁要来赴你的约......”说着立提起裙角,自他身边走了过去,还想着要查勘郑思行在哪儿。 目不斜视地走了几步,却发现身体什么地方被人一拉。 她转头。 邵梵单手拽住了她春绿披帛一种披肩和装饰物,唐宋都有,影视剧里很多挂在手臂的就是啦。我放一张在微博。连带霞帔一起。的尽头一角,像引线一样地勾在手中。 她皱起两道飞转的小山眉:“干什么。” 不只他,连赵令悦的面容也同样隐入这隐秘的昏黄中,变得朦胧如梦,旖旎又艳丽。 她抬手将那丝做的柔帛拽回去,却是徒劳,反之,邵梵盯着她的脸,两手一起将那团丝料往前一点点收紧,也将她一点点地拉了回来。 一下子,跌入他怀中。 这下,屏画中便映入了一双人影,靠的很近,不再是形单影只。 “你干什么?!” 她眉头皱得越发紧张,手搁置于他官袍胸前,无措的抓住了一团布料,也是凉丝丝,滑溜溜的,令人情乱的酒香猛地窜入她鼻尖,“你放开!” “不用怕。”邵梵捉住她推开他的那双柔夷,朝后努了努下巴,笑道,“我将他打晕了,喂了一粒春香散。” “什么......春香散?” 他俯身在她耳边,屏画中的一对人影,便温柔小意地融合在了一起,看上去无比亲密。 邵梵知道她紧张,也偏要她紧张。他将一股子热气全哈进她耳蜗,酒香弥漫,惹得她浑身微颤,“春药。此时,他肯定做着春梦呢。” 他提起身子,带着笑意看她。 赵令悦也抬头,猝然撞入他黑亮的眼眸中,英气的眉毛下,他的眼皮深陷,眼窝深邃,眼中存着簇火光,亮的摄人。她心登时漏了一拍,手上推他的动作也慢了一步。 清醒过来,还是将他推开,出了屏画走了一圈,推开内门,郑思行果然躺在地上四脚朝天,在自己脱自己的衣服。 一只手跟过来,用力将门拉上,“不嫌腌臜?看了不瞎眼吗?” “那看你就不瞎眼了?就好看了?”她冷冷勾起唇角,剜了他一眼。 他摇摇头,轻笑,“我可没问你这个。” 赵令悦整个人都在凌乱。 可她偏偏理不出一个强硬的理由,好将自己从这种凌乱的情绪中揪出来。转身坐到了一方桌案前的凳上,侧过半边脸,朝身后的他尽量冷着道,“你可以走了,等他醒过来,我知道怎么做。” “你衣衫齐整,哪有半分说服力。” 赵令悦忍无可忍,朝他嗔,“我自己会弄的。” “怎么弄?”邵梵的脸上一派正经,将身子靠过来,居高临下地看她,“我说了,我会帮你。” 那提了暗花的官袍袖子堆叠,暗自蹭到了她轻薄衣物的腿上,有些痒,也有些重。 室内有些暗,邵梵就是在借机撩拨她,男人什么样,她心中很清楚。 可是他这会来撩拨她这种人做什么? 无论他做到什么地步,他们的仇敌关系都是不会变,她仍旧讨厌他,仍旧要他去死,她永远不会屈从他,永远不会与他和解。 他又何必如此“帮”她。 于是,她抬手将他的那堆衣袖从自己的腿上挥下去,厌恶道:“你衣服压到我了,还不走开。” 可邵梵就是不肯走开。 赵令悦最怕他如此纠缠,起身:“你不走我走.......”可话未说完,被他堵住了去路,“赵令悦。” “你别喊我。”她摇头,脚下往后退,“绝对,不可以。” “有什么不可以?” 他提着脚一步步朝她坚定地靠近。 赵令悦无路可退,身子靠到墙上。 一想到一门之隔后还有个人,她便没由来的一阵羞耻,这场剑走偏锋无关情爱的谋划,在此时竟能演变成一种别样的偷情,邵梵甫一低头蹭过来,磕到她额头,她低下头,惊得背过去手。 那瘦削的肩膀一塌,肘间的春绿披帛落了地。 第84章 下瞬,身上轻薄的莺黄染花褙子,也被这股微弱的牵引力一带,左边肩膀的衣料滑脱了大半,露出一片奶白色的香肩。 邵梵仍戴着软脚官帽,大盛礼制之下的君子样貌,可目光灼灼,将她那片凉薄的赤裸肌肤烫伤。 她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将唇角拉成了一条线,“不可——” 男子低下头侧过身,如水中之鱼,敏捷地吻上她脖颈,知道她要反抗,他还以两指托住她下颌,叫她抬起下巴,将细长的脖子露出来。 方便了,嘴上吸吮的力道便更深。 赵令悦浑身一颤,咬住要脱口而出的哼叫。 一种折磨人的灼酥自被他唇贴着的那一块肌肤,如藤蔓生长攀爬,迷欲构成的粉色,很快蔓延至她整张脸。 她不用对镜,也知道已经的脸肯定红透了。 时境不同,她确实需要一些“物证”来踩死郑慎,一时忍着,手蜷起抓了墙壁,却没有去推开他。 男人硬硬的鼻梁骨擦过她的锁骨,赵令悦一颤,被他搂住了腰,自墙面腾空着与他身躯贴紧。 热度紧跟着渡到她身上。她被烫到,没忍住地轻哼出口。 他听着她反应,嗦到那片柔滑馨香的奶肩上,搁置于她下颌的手也收了回去,小心翼翼地,用两手去搂住她的腰。 这还是第一次,她能稍微地接受他,窈窕的美人腰肢细软,真的不堪一握,他轻手轻脚,只怕捏坏了。 邵梵意乱情迷中,尚也清醒,着意在她雪白的身上留下点点梅花般的吻痕,湿润缠软的舌尖往上游走,在肌肤留下一片隐密的水泽。 但吞吐间,呼吸逐渐粗重起来,甚至抬嘴时有些啵唧的水声。 赵令悦听着这陌生的声响,脑中炸响,示威般地抓住了曾被她簪子捅了一刀的地方,喘着细细的气儿,不敢声张地将心憋到嗓子眼。 她眼中有令人怜爱的水光,“够了.......嗯......” 他在她肩膀上重重咬了一口,吐出来,赫然一个牙印,衣服半挂在肘间,要遮不遮,他提着她的手,举高了腕子,丝滑的袖口坠落至肘间,无暇的肌肤上隐隐看得见血管,其上点着一粒守宫砂。 红衬的白更白,邵梵眼底一片无尽的艳色与春痕,“我不动它,你怕什么?” “我没有怕。”她被他搂着贴的紧紧的,共执手,但绝不在他面矮了一头,瞧了一眼自己身上被他弄出来的痕迹,“我是说,够了。” “不够。”他摇头,将她搂得更紧,“我觉得不够。” “你到底要怎样?” 赵令悦额间微跳,鼻间微酸。 她想要似以往与他交往时那样说一堆狠话,又觉得不管用,觉得太无力。 撇过头去,盯着烛火,“邵梵,你不该碰我的。” “我不该?”他回答,他手去碰她的脸,认命道,“就算是知不可为而为之,我乐意,你别管我。” 赵令悦转过头来,因为靠的太近他又高她一头,额头磕到他的下巴,胡渣的粗粝感摩擦过她的额面,痒痒的。 她的心也正是如此,被外来的触感打乱,理不出任何正常的自我的思绪,只觉得这情景,太过糟糕。 于是,她快刀斩了乱麻,直接问:“你难不成是喜欢我?” 邵梵愣了愣,不防她会这样直问。 “重要吗?” 他没有否认。 赵令悦带嘲地笑了笑,看向他,残忍道:“可是我永远不会喜欢你。” 随着她话落,小室内有短暂的停顿。 镜子里他们二人以这种被搂抱的姿态,贫乏地纠缠在一处,没有出路。 屏后的蜡烛烧了小半截,蜡油扭曲地自蜡柱上流下,像是深宫中无法诉说的红色眼泪,他们的影子也越来越暗,越来越晦涩难懂。 “我知道。”邵梵想到王献在百花尽头的话。 男女结缘,本就是有良缘,也有孽缘,他坦坦荡荡,没有什么怕的,“孽缘也是缘,赵令悦,我认命。” 他说罢,俯身吻上她。 身上的印子已经够了,他更想以这种接吻的方式亲近赵令悦的身体。 打仗会停,恩怨也有转折,转折中让他见缝插针一下,不是什么罪过......她仍旧有些排斥和抗拒,上手去打,被他摁住,“你今天,不能在我的脸上留印子,不然露馅了。” “那你还—” 他知法犯法,继续覆上她的唇。 邵梵这个人浑身冷硬,动作生疏,但是唇却意外地柔软。 赵令悦没有过任何男人,也不太了解自己的身体。 可是她被他亲的,脑中浑然过了一些奇怪的欲望,虽不回应,但他的舌头湿湿软软地进来勾住她的舌尖时,也引起了她火花般炸脑的感受,逼得她双腿发抖发软,浑身难受,丝毫喘不过气。 他用手拖住她下滑的发软的身体,放她呼吸片刻,转而往外咬吸她的唇。 沿着唇形,一点一点地,用津液将她的唇瓣湿润,舌头将她的口脂舔吃了干净,馨软饱满的唇瓣很快被他亲红,亲肿。 赵令悦下身一阵陌生的酥麻,未曾被探寻过的深处忽然一阵涌动,渐渐泛出一些滑腻的春液,粘在贴身衣物上。 她胸脯不断起伏,将腿绷得紧紧的,用力捶了他一下。 “滚,滚开。” 第85章 腿方一夹紧,被他的腰身插进腿间,靠在墙上一阵阵的深喉,他的力道磅礴可怕她接受不住,异物感叫她吞咽,却更加与他舌头纠紧。 “嗯.......”赵令悦眼色迷乱,呼吸急促,粘腻的春液不断冒出来,将她湿的害怕,一股酥麻也微妙地爬上四肢百骸。 她被他整个亲软了,无知无觉,已经落了一滴难受的眼泪。 邵梵将唇舌退出来,吸掉她眼睑处的眼泪,她舌根发麻,口中全是他的味道,觉得自己真的被他弄脏了,哪一处都不再好,不再完整了。 登时委屈地抽噎了几声,恨道,“总有一天,你得死在我手上。” 邵梵笑,有感而发:“怕不是要死在你身上。” 赵令悦一怒,骂了句渣滓,抬腿就要踢他跨间那处。 却被他提着腰一捉一转,脚下一个不稳,这下两人一齐倒在了屏风后的榻上。 她摔在他身前。 男女夏衫的长袍甩出的影子,在屏画上猛烈地画了几笔,只差巫山云雨。 他垫在她身上,挑眉,“你要杀夫?” “你这种渣滓也配?从前骗我,如今竟还敢提,贱人。”她说着,就要起来。 这样倔强着脸红骂人的赵令悦,落在他眼中,竟觉比平日可爱得多,只想放在怀里,折起来藏好,别叫其他人发现她这一面。 邵梵此刻,才真正体味从前军中人分享的闺中乐了。 见她起身,他怕她逃,一个翻转就让她在下,自己压了上去。 这下衣衫彻底堆叠在一处,下身紧碰着,只在胸前留着一些空隙。 赵令悦惊住,抬手扇了他一个巴掌。 他“渍”了一声,“打也可以,轻点打,别留痕迹。” 邵梵一手撑榻,一手去握住她挡在胸前的手,扫了一遍她身上的红痕,牙印,再是脸,最后落到淡粉柔嫩的唇上,唇上还隐隐泛着光泽,才道:“够了。” 某处,渐渐地硬大。 硬邦邦地东西直接抵着赵令悦柔软的肚腩,衣衫本就轻薄,她本以为那是他的腰带。 可那物特别热,特别烫,甚至,有些笔直,擦过她被春水流过,晾凉了凝固成一片的腿间。 她反应过来,那是他的胯下。 又怒又惧地抬起脚又要去踹,叫他断子绝孙,却被邵梵四两拨千斤地抱住腰身。 “别动。”他哄。 赵令悦闻言一软,转而掐他的胳膊肉。 他有些痛,抱紧了她,让这股子情欲过去,复道,“你不想再继续,就别动。” 怀中的人脊背僵硬如木,不再对他动手动脚,他就这般,趁机抱了她很久,听着她绵柔的呼吸,和闻着她身上的香味儿,慢慢闭起眼。 “好了没有?无耻狗贼。” 欲火焚身,火不会熄,只是被他的理智强行地摁下去罢了。 他抬起些身,拖着她的背部坐起来,那种戳到她难以动弹的感觉才终于散去,她的肺部吸入一口新鲜空气,便被他在唇上香了一吻。 蜻蜓点水,力度温柔。 “好了。” 他轻笑出声,回答。 吃到糖,邵梵面露狡黠,手去胸口处掏,示意她好好坐着,自己将东西递过去。 手上是一把手掌等长的刀。 刀是女子所用,非常小巧,可挂于腰间装饰,“指南鱼不还了,这个送你,生辰礼物。” 他送她刀。 除了赵光,没人记得赵令悦的生辰,她也没有收到任何礼物。 而且,因为她是高门女子,从来没有人会送她一把刀作为礼物。 她心情一时有些复杂,“我要指南鱼,不要这个。” “给不了。” “为什么?” “弄丢了。” 赵令悦冷眼瞧他,“你就不怕我用这小刀将你胳膊再捅成筛子?” “我能给你递刀,就是不怕你捅我。在宫中,你没有武器,怎么保护自己?” “......” 赵令悦接过刀,拔出刀身。 烛光晃了一晃。 “时间差不多了。”她欣赏着刀尖最为锋利的地方,对他道。 邵梵颔首,下瞬她却忽然没有预料地扑了上来,被他拖住了臀部,“你——” 赵令悦拨开他外袍后的那两层白圆领衫,在他锁骨下狠厉地咬了一口,比他下嘴的力道重多了。 “赵令悦。”他皱眉。 赵令悦咬完,一把将他推开,邵梵低头去看,牙印中见了血,方抬头,一把新刀又抵上他脖子,刀尖将他动脉那处的皮肉戳的凹陷下去。 “一会儿你跟王献要是反水,跟赵晟唱戏又拿我献祭丢我出去背锅,不管我死活,我就把我们方才做的事全都捅出去!你身上有牙印,你这个奸夫,也逃不掉。” 邵梵哼笑,抬起手将她的刀转下去。 他起身站立,牵起她的手十指相扣,推开了那门。 郑思行神智迷乱,口中念念有词,唾液横流,赵令悦被他带着,走到四仰八叉的这具身体旁边。 邵梵扯着她的手拉过来,亲亲她发汗的额间与面颊,触感沁凉而微甜。 “刀开过光才算是你的,不如就用在郑思行的身上?毕竟他“冒犯”了你,不是么。” 二人手牵手,对视一眼。 第37章 红蚁绿酒(二):事发  紫宸殿的盛宴方过至一半,完颜科苏等人的酒壶空了大半杯。 第86章 游牧人嗜酒,酒量偏高,正愁跟赵晟他们这么虚与委蛇地一小杯一小杯对酌,根本不能痛饮,嘴里味儿太淡时,殿门外一长条的鬼哭狼嚎声拉出来。 一声,两声,由远至近,一股子全疯疯癫癫地摔到了殿门口来,一同滚过来的,还有被赵令悦那一刀吓得魂不附体的郑思行。 几百人的大席面,赵晟离门口延伸了很远,一时还察觉不到这殿门口的骚动。 那郑思行脸色酡红得像是被开水烫了,上身脱得只剩亵衣,胸口前的布料被拉了一条不深不浅的口子,红了巴掌大的一片。 几个黄门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破了胆,他推开面前那呆着的几双脚,跟爬虫一样地爬过门,涕泪齐出,眯着眼大声地哭丧:“爹!大哥,大哥!救我.......” 位于门口的是些建昌较低品级的官员,还有些年轻夫人,见他如此鬼样也吓得打翻了酒盏,捂住胸脯,发出几声细微的尖叫。 郑思行想要扶着桌子起身,但因为春香散的药力,他在梦中用手自渎了胯下两三回,肾虚发软地跌了回去,直接带倒了那女眷的整张桌子。 果子糕点、菜羹酒壶,满桌佳肴和四方小桌连带女眷的尖叫声,全翻了一地,翻洒在毯上。 这下动静可闹大了。 门口一半人被这动静闹的全站了起来,他们站起来,这身边的也就注意到了,一来二去,赵晟与完颜科苏这边也听得些动静,朝门口望去。 隐约见尽头一个黑点子,不断地滚动,他问李四海,“何人醉酒失态?” 李四海回答不上来。 赵晟叹气,“你去看看,拖了出去安置,不要闹大。” “是是。”李四海走了几步就和两个过来的内侍撞上,面色焦急,耳语给李四海一听,李四海脸也黑了,勉强才镇住表情,回去跟赵晟耳语。 赵晟的笑容停滞了几瞬,目光扫过郑慎父子两个,又很快在外人面前恢复如初。 不远处,王献置身事外,低头吃了一口糖醋鱼,太甜,他微微皱眉。 邵梵早已经回来,此时,也抬手帮他斟酒。 王献摁住他,“你干什么?我不喝了。” “诗圣酒后词句万斗,一会儿该你与你同僚上台唱几句,不先润润嗓?”他看好戏道。 王献无奈一笑,松开他的手腕。 今日是什么场合? 不用王献出面,台底下的宦官与皇后的人再愚钝,也不会任由郑思行这幅样子爬上去见驾。一旦闹到赵晟与完颜科苏面前,坏了两国大局,这影响便与私下解决完全不同了,不是他们这些人能负的起的责任。 他于门口传入的骚乱中,将此杯美酒淡然地饮尽,赵晟已经挥袖背手从他们面前走了过去。 天子尚缓的步伐中存着一丝焦躁与不耐烦,再看台上,皇后暂时主持住了局面,拖住完颜科苏他们几个。 李四海则跟在屁股后头,下台去请郑慎父子。 他父子二人方也听见动静,见有人陆续站起来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两两相顾地猜测,是不是有人喝醉了酒还敢闹事。 此时被请,立即离席。 王献与邵梵也都跟上。 梅雪尘看了一眼王献,知道时候到了,起身提了提腰带,满面红光,对左右转了下头,“定是有事,老朽要下去看看。” “下官也去!” “臣也一起!” “走走走,都去看看。” * 郑思行在翻倒桌子后便被内侍的领头叫人摁住了。 赵晟抬脚走到郑思行面前时,他两手挂起、屁股着地,两脚撇开,半扯在两个内侍的手上,像是一摊子扶不上墙的烂泥。 赵晟见此场面,一时气愤不已,发怒:“他又是哪家的郎君?叫他的父母滚出来!” 郑慎与郑思言扑通一声,连忙跪下。 郑慎头磕到地上,“是罪臣看守不力,让家里这畜生闹了动静,请官家责罚!” 郑思言一来就用眼睛剜了郑思行千刀,吓得郑思行魂飞魄散,再也不敢看他父子两个,对比之下还是赵晟好一些,便对着赵晟哭丧脸,“是郡主,郡主她要杀我。” 赵晟踱了几步,眼角刮着那些门边上坐着,一直好奇攀看的大臣们,刚用神色将他们一一摁回去,又发现不远处,梅雪尘又带着一批党人围了过来,登时头痛欲裂。 再看自己身上,全是郑思行浑浊发臭的酒气,只觉得今天精心打扮的这一身赭黄,被郑家人这么一搅和,全成了无端的讽刺! 积攒已久的怒气爆发了,自胸腔攀爬,气得赵晟当众耳根发红发亮,他单手用力朝门外一挥,金黄色的袖子狠狠打在郑思言抬起头,意图辩解的脸上,赵晟怒指郑思言,“你还想说?还不快将他拖出去再说?要再给朕继续丢脸吗?!” 郑思言双手捏成拳,赵晟往外走,马不停蹄,一口气吊着直走到李四海传达的小室门前,赵令悦已经准备好,早早跪在那里等候发落。 赵晟身后的两个内侍拖着郑思行也过去了,让郑慎他们两个在后头惶恐地跟着。 这种事就像是带着郑慎味道的花粉,梅雪尘跟手底下这群寻花的文官,但凡闻到了一丝丝不寻常的香味,必然是要跟过来弄清楚一二。 赵晟站在门口正要进去,见他们来,大喝一声。 第87章 两个公公就出来,将梅雪尘他们一帮人都给拦住。 梅雪尘年纪大了,身上没有蛮横力气,见此也不再硬闯,只问,“官家您这是为何?” 赵晟面对他们一群人,揉揉眉心,好气儿劝,“梅相公,别闹了,带着他们回席罢,还得招待客人不是?” 梅雪尘一鞠躬,“老臣只是想知道,是何人方才酒后失态,惊扰了诰命女眷、连带咆哮金殿,当众闹事坏了宫宴规章?规矩不立则废,立则正,老臣看此,似乎是与郑国公有关系?” 他又撇了跪着的赵令悦跟出了血的郑思行一眼,“郡主方才演奏后应该避去内廷,又怎会出现在殿旁供宫中女官休憩的小室?甚是奇怪,甚是奇怪啊。” 赵晟烦透了。 明明只是一件要昭月替嫁这样的小事,他与皇后偷偷商量好了护下女儿,眼下也被郑家人搅得一塌糊涂,明明只是一件昭月替嫁的小事,他不想让大臣们知道他的这些心思,为什么就那么难。 他无权管控他们的家私,无论是郑家,还是王家后人,还有眼前这些秉钧持轴的大臣。可他们总对他却步步紧逼,要他没有丝毫私人的隐瞒。 “朕让你不要再问了!” 他憋不住地吼了一句。 可见梅雪尘面露无辜,其余几个言官蠢蠢欲动,又意识到自己作为皇帝,这样的言行不妥,便缓口气,但仍不肯松口透露:“回去吧。这里,该由我来审。” 说罢,进了门去。 梅雪尘等人只好守候在门外探听。 在梅雪尘身后,邵梵与王献也在。 李四海搬来凳子,赵晟坐在赵令悦面前。 室内不再是方才她与邵梵厮混时的混沌氛围,全点了灯火,一片亮堂。是矣,赵晟与在场的其他人一眼就看见了她身上那些吻痕与斑点,深深浅浅,开在她发抖的,孱弱的身上。 宦官们纷纷避下了头,赵晟吸了一口气,眼前发黑,气得嘴唇发抖,命宦官脱了外衣,罩在她身上遮挡。 “他说你要杀他,你说说,发生了什么?” 门外差点压不住动静,几个文官推推搡搡,踮着脚地想进去。 “是那前朝的郡主啊,这郡主受辱了?” “是不是郑家的那小子干的?” “这么一说就对了,欺辱郡主,郡主反抗之,也许就是这样。” 一人便愤懑地扬声,“呵,又是郑家!今日这样的场合,也如此自大到分不清轻重吗?” 令一人是赶来的郑党群体内的,反驳这人道,“你无凭无据,凭什么就给郑家安这样的罪名?” “无凭无据,分明事实摆在眼前,不然官家为何独独审他二人?” “你再说一句?” “我就说怎么了!” 吵吵嚷嚷,无休无止。 室内的赵晟抿紧了唇,冷眼命李四海,“去将门关上。” “可是......”李四海微弱道,“赵老祖宗定下的规矩,问审不能避朝臣啊官家。” “你就当是我的家事行了吗!去关门!” 李四海一哆嗦,叫人将门关上。 隔绝了门口那些声音,室内这才安静下来。 赵令悦铆足了气,挂出几行受辱的泪水,离郑思行远远的,“求官家,为臣女主持公道。” “你想要朕如何主持?你说。”赵晟周身散着寒气。 赵令悦将与他们商量好的措辞全斗了出来,“臣女演奏之后,随一陌生女侍被带到这里,不知缘由之际被她推进了门,里头便是郑家次子,官家有所不知,此次子三年前于太上皇微服时相遇臣女之后,便对臣女屡次纠缠,臣女一直害怕他,于是当时就喝令他放我出去。” 郑思言目次欲裂,想那刀将赵令悦这个女人一刀割脖了结,而郑慎脸色漆黑,拉住郑思言让他不要先出言反驳。 “然后呢?” 赵令悦垂下头,“他本身已经微醉,不仅不肯放臣女走,反而阻止臣女叫嚷,意图对臣女用强,臣女才会以刀割伤了他以自保,令官家见血伤,实是臣女无法的下策。” 赵晟问一旁的郑思行,“你酒醒了吗?” “醒,醒了。” “她说的可属实?” 郑慎在郑思行对面跟他摇头,郑思言也以口型让他否认。 但是郑思行太害怕了,一点没敢看他们,他低着头已经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只记得自己跟赵令悦半真半假地好过两场,下身那物舒服地泻了两回,搓硬了只想再来一次时,身上一痛,血就冒了出来。 这下,将他精虫吓得散了干净。 一气儿推开衣衫不整的赵令悦,慌慌张张地往外逃,滚到了殿门口求救,他以为赵令悦被他睡了,所以狠下心来要杀他。 “臣,臣,臣不记得了。” “什么叫不记得?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赵晟平声,“朕看在你父亲的面上,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好好答。” 赵令悦手心过了两边汗,指缝里全是湿的。 那郑思行在可怕的沉默中败下阵,再次乱了阵脚,不停地磕头,不敢说自己睡了她,“臣,臣什么都不记得了。” 赵晟深深叹气,以手扶额。“郑国公,你有什么要辨?” 郑慎本就跪着,此刻挪过来两步,磕了一个头,眼中沾了毒一样看向赵令悦低垂的眉目,转身对赵晟磕了一头。 第88章 “郡主身上伤痕确实已有,老臣无言可辩!但若想确定臣所生这畜生,是否对郡主真有什么大欺之举,该查探郡主的身上,那颗象征身份的守宫砂是否仍在!” 赵令悦猛地抬起头,“郑国公说这样的话,不怕雷劈么?” 郑慎没有搭理,只对赵晟再磕了一磕。 赵晟撇头,示意李四海去找个女官。 但赵令悦拦下,直接拉开手袖,上头鲜艳的红点仍在。 赵晟两手拖面,蹭了一遍,有些疲惫。 她流着泪看向郑慎,“我伤朝臣的罪,我肯认法,那他呢?” 赵令悦目光射向郑思行,郑思行便下意识瑟瑟发抖,不敢看她,一派心虚,她看了眼门外,扬声决绝道,“我虽然是旧朝人,仍旧为皇室宗亲,你亵渎宗室女,已经可以入狱,如若我真失身,按律,你该处绞!有胆子认吗?!” 郑思言想过来将她掐死,死死忍住。 倒是郑慎,他对上赵晟冰冷失望的眼神,“官家,是臣的错。” “好一个郑卿啊。”赵晟摇摇头,冷笑,自停战起,对他堆积的不满已经不能再满,现下全从喉头溢了出来,挥手就飞掉了身旁的一个花瓶。 花瓶撕拉一声,碎成了白色的裂瓣,骇得周围人大气也不敢出,将头一低再低。 赵晟扫过他们各样的脸,定格在面色凝重的郑慎身上,用手指着赵令悦,赵令悦就无声擦掉眼泪,委屈地坠着头。 “是你叫朕将她接入宫中替嫁,朕什么都安排好了,那完颜科苏也看中了,却又被你儿子搞砸了。 如若你不要朕停战,朕坐稳整个十六州,朕哪里还这般地束手束脚,不敢跟外人硬气,生生赔一个自己的女儿出去,也不能吭声?那你是得有罪啊!你回去,回你府上思过,去等着领罚吧!” 他骂完郑慎,又冷冷转向赵令悦,“他是四品朝官,你知道他是谁,还伤了他,知不知罪?” 赵令悦早想到会走到问罪这一步,叩首,“臣女知罪。” “那朕再问你,你是哪儿来的刀伤他?” “前朝旧物。”赵令悦言简意赅。 赵晟的怒火再次被她点燃,“朕告诉你,前朝没有了!你再敢跟朕提起前朝半个字,朕真让你给前朝陪葬。来人,将她身上的刀缴了!” 赵晟话才落,门外人声沸腾。 伴随吵架的鼎沸之音,门被一下一下碰得摇摇欲坠,终于还是承受不住那些人的力量,轰隆将门板撞开。 声音太过突兀,赵晟被这动静惊动,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李四海连忙跑去看,哀声:“哎呦别打了、别打了!哎呦,别打老臣!” 李四海捞着自己掉了的帽子回来,额上都是灰,急道:“官家啊,他们全都打起来了!” 一人骂:“郑国公自持傲大,目中无人,如今也敢染指旧氏皇亲,无德无伦,也敢做人臣?” 令一人对骂:“这是你们的阴谋诡计!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诡计?真是贼喊捉贼啊,先让王参知出面停战,后又故意放出杨柳关之盟让王参知声名狼藉的,才是你们真正的诡计吧!” “我早就听说郑国公意图让前朝郡主替嫁和亲,你们跟随郑国公一手遮天,混淆视听,蛊惑官家忽视条例章规,简直岂有此理啊!” 赵晟张嘴想说什么,那些人就这般从门外打到了里面,将他逼退了几步。 守门的两个公公早已被推倒。 去缴赵令悦刀的两个内侍也忙着挡在赵晟门前,一时没时间管她。郑慎与郑思言想起来帮忙,被赵晟一声喝令,“让你们起来了么,都给朕继续跪着!” 因钱檀山与宇文平敬此时还在殿内协助皇后坐镇,小室内尚有发挥的余地和时间,梅雪尘与王献便趁机猫着腰,从那些人流中闯了进来。 赵晟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你们干什么,给朕滚出去——”可声音也淹没在他们互骂的浪潮里。 文人辱骂不见脏字却字字珠玑,直戳着肺管子,几番下来争执地面红耳赤。这还没够,不知是哪一个先开始扔了东西壮势。 这一领头,他们开始互扔杂物,小室的锅碗瓢盆也全都下了地,满室的狼藉。 邵梵没提,赵令悦也没想过能看见这种场面,而且还是在接见子丹的这种紧要关头里。 他们自乱,她倒也乐见其成,一时没忍住,竟然笑了。 嘲笑这个可怜的朝廷,可笑的皇帝,笃定他们不会长远。 赵晟大声喊着,无人听劝。 火自党内蔓延,唯恐殃及了池鱼,好在他被邵梵与王献几个出面护到一边。 邵梵间隙撇了赵令悦一眼,将她此时渔翁得利的表情尽收眼底,手在底下蜷了蜷。面无表情地转过头,问赵晟,“此二人审问未清,涉及宗室,该交于左巡院院内审讯,官家意下如何?” 事情发展成这样,赵晟也不可能将赵令悦和郑思行,再交给郑思言审问了。 而且他自己被这一闹,连气都要差点喘不过来。捂住胸口愣愣地坐下,看着他们打架,内心也越发凄凉,差点掉下一滴泪来,“赶紧派人将她押走......朕不想再看见她了。” 王献见他气的不轻,觉得有些过了头,弯下腰,轻声安慰赵晟几句。 那一旁静观的梅雪尘也及时出面,将故意弄出来的乱局平了下去,转身请李四海去传御医,过来给赵晟把把脉。 第89章 趁乱,邵梵也抬手,让那两个宦官过去将地上的赵令悦与郑思行都执起来。 他看向赵令悦。 “送到左巡院内院,宗室庭。” 第38章 红蚁绿酒(三):共夜  宫内宫外的左巡院都有办事的官署地,但赵令悦不能带出宫。 宫内的左巡院,就在外朝左掖门后藏书的崇文院与秘阁的旁边,院外挂一牌匾“左巡院”,赵洲退位前偏好宫外宗正寺(宋代皇家法院),宗正寺后边儿独大,这处废弃许久未用,有些积灰,满屋子的灰尘跟霉味儿。 赵令悦与郑思行身份有别,遂带进去后分别关押。 按大晟新颁的章程,宗室犯法,该由左巡院审讯犯人录言,攥写报告,最后连人带字转给宗正寺二审,确无异议,才会盖上两府的官印,用蜡油封好呈到赵晟的案牍面前。 相比方才小室内的喧哗与闹剧,此时又太静了。 她被独自关在屋子里,仰望犯室一壁上的高窗,见天日自晴阳转入夕阳西沉。金影将绕着窗柩处沉浮的灰尘照得透亮,觉自己与灰尘一般无休止地被动沉浮,心中忽然空落不已。 但是并不恐慌,也不再害怕。 * 赵令悦与郑思行离开不久,小室内的乱局就被平定。小..玫瑰 御医给赵晟摁了几处穴道松心脉,赵晟便草草收拾好,与郑慎父子一同勉强回了金殿内,坐完整场。谁想送走完颜苏科,下场后一个踉跄,三十出头的年纪,愣是被他们这场行动给气倒了,口中呢喃抱怨不止,被李四海搀着去了后宫。 郑慎父子黑着脸,如若不是郑慎拦着,恐怕要跟邵梵在殿内挥拳头了,临走前一根中指戳在邵梵鼻前,肥胖圆润的脸气得红黑,“你真敢对我弟弟用刑,我就带人去拆了你跟王献家里!砸的你家鸡毛掸子也不剩一根!” 邵梵挥开他的指头,拱手,“郑将军近日还是别带人出府的好,不是要禁足么?” “你!邵渡之你小人得意!你看我不——” 郑慎拉住他,“还觉得事情闹得不够大?!” 宇文平敬目送他们父子离开,哼笑几声,“他家那浑物是不是交给你审?” 外头的天色已黑下去。 邵梵伸手朝外,“我今日在左巡院当值,先送侯爷出宫,请。” 梅雪尘与钱檀山今日不轮值,跟在宇文平敬他们身后依次出了殿,邵梵还记得转身与梅雪尘等人打了个招呼。 等宇文平敬跟他走远,梅雪尘才在殿外吹着胡子:“你啊你,官家的龙体毕竟要紧!还有那个小子,”他挥手拨划空中,指了指邵梵的脊背。 “年轻人打架,他一个力气大的武将不上去劝开,还在后头推了他们一把直接将门撞了,让官家受了好一通的惊吓!” “是晚生与小弟不才,没有考虑周到,行事鲁莽了。” 钱檀山赶忙过来扶了王献一把,叹气:“这怎能怪你们?虽不合规但事出有因,我看邵郎将反应倒是挺及时的,不趁此闹大乌龙,痛击那些郑党一场下次又不知是何时了。 何况我见官家反应,郡主替嫁他也没有否认,这哪里合乎皇女外嫁的规定?官家年轻耳根子难免软,容易听信一些谗言,要是真成了,岂不满国荒唐?” 而且钱檀山想到赵令悦歇斯底里与王献对峙的性格,怎会堪做一个乖巧的替嫁傀儡,摇头,“不止荒唐,还要闹血光之灾。” 梅雪尘将帽上的两片长脚摇的左右打晃:“你话说的漂亮。宫宴上,群官于君主前斗殴,损坏宫中大小财务,秩序全无,还不听君主劝阻,乃至君主如今心郁气结,神智昏聩,这也是闹了天大荒唐!那郑思行身上有伤,也算血光之灾!” 这下,钱檀山与王献都文默地垂首,将两手合拢于袖中。 “晚生们知错。” 梅雪尘审视他们二人,“嗯......认错倒是快,可下次还敢。” 钱檀山讪讪地看了眼天色,拜托王献:“今夜我们都不在宫中,你多注意看顾好官家。明日......” 他们几个本预备事发之后趁热打铁,立即群臣上书。 先参郑慎进献谗言怂恿官家犯错,二参其教导有过另次子玷污皇亲,醉酒后失态公殿,最后再加一项停战之后,漏失杨柳关之盟至于流言纷纷朝内不稳,连指认郑党内奸的人都找好了,四项罪名一坐实,将郑慎手脚移出朝廷。 但赵晟一病,便只能先缓一缓。 王献接着他的话头道,“明日还是一起来跪,请官家先将郑思言调职查办了。” 建昌为一山,一山不容二虎。 邵梵带兵回来了,郑思言就该带兵出去走动走动。 钱檀山斟酌,“我会去办,跪谏不是难点。只是郑慎仇心重,知道你我算计他在官家这边失宠,恐怕后边会反扑。” 王献,“反扑谈何容易?况且我们也并非要郑慎彻底失势。过段时间,还得让官家行些怀柔政策,安慰好他。” 钱檀山点点头。 周围陆续走着完宴出宫的官员与家眷,他们也加快了脚步,赶在下匙前出宫。 王献接着道,“朝廷政局稳定,向来讲究互相制衡。君权,相权,还有兵权,每样掌管权利者至少两至三位。一方太过独大,所有风声就会开始朝这方偏颇,失去公允。” 第90章 梅雪尘眼光朝两徒扫过,拉了把下巴的长须。 “官家厌恶郑党也久,这次顺应天时推官家一把,让这郑慎几人暂时失宠压压他的气焰,郑慎减少对朝廷干涉,郑党不嚣张,我们收拢相权、加强君权,便于改革行事。 如若此人彻底倾覆,宇文侯爷就没了天敌。人心如洞,蛇可吞象。依老夫看,侯爷恐怕届时还比过了郑慎去,又要让你我头痛了。” 钱檀山微笑,“王兄可还在呢。” “嗳?”梅雪尘亲昵地拉了下爱徒王献的胳膊,拍拍他,歪头朝钱檀山强调,“这可是他说的话,老夫不过引用一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这王兄将宇文侯爷的脾性,瞧得可比老夫还要清楚。” 三人在晚风中一齐朗声发笑。 官袍与官帽落拓的飘逸背影洒在灰色的地砖上,志同道合。 走到宫门下匙处,王献不越宫外,只在宫门内与二人行礼道别,遇到送完宇文平敬上轿从宫外回来的邵梵,等着他走回来,那恢弘的宫门便在他二人身前立即一关,人影也沉没下去。 二人一齐往回走。 王献问,“侯爷跟你说了什么?” 邵梵望向远处楼阙,“他要我除掉一个人。” 王献脚步满了一步,“不妥。” “我也觉得不妥,但她知道的已经太多。” 王献彻底停下来,拦住前进的他,“此时这样做太明显了,她在你手中出事,肯定会令朝中上下起疑。侯爷狠,万事喜欢做绝,而你不一样,虽是养育你的长辈,千万不要为了他一己私欲,就......” 王献没有继续说下去。 风不断撕扯二人红紫宽大的外袍,往同一个方向拉拽,风穿过衣衫与衣衫的缝隙时,似在低沉的呼啸。 邵梵看向王献,身后的灯笼一盏盏被人点亮,将他的面容缓缓照清晰。他的目光坦荡,并不存有阴戾和杀戮的成分,“她现在于官家还有利用价值么?”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邵梵转身,继续往前走,影子拉的细长,枯条。 王献兀自呆在原地片刻,想通了立马跟上去,与他在左掖门分道扬镳,各自转过身去了要值班的官署,两条影子在左掖门下空框的地上,渐渐消失。 * 左巡院里,一个值班的巡使手持蜡烛,拉开赵令悦关押屋子的半扇门,“吃好了就自己出来,今夜就要审你的。” 可一打量,她没有动食物,连水碗里面的水都是满的。 巡使奇怪地吆喝她一声,“喂,你怎么不吃?” 毕竟在宫内,不可能真在毗邻三大书阁的旁边弄一个放满砍头闸刀和皮鞭板子的牢狱出来,关押犯事宗室的屋子只是旧,都是能住人的。 一扇窗、一张床、一个桌,像是苦行僧的僧室。 桌上提前给她放了纸笔。 写下犯人行述可以节省审问官的时间,这都是左巡院审问的固定章程,但是赵令悦跟吃喝一样,在陈述上也不太配合,肉糜清水不碰,纸张也一字未动。 赵令悦坐在榻边,脊背挺得笔直,“我不饿。” “水也不喝?” “我不渴。” 巡使听完,将另一扇门也打开,请她出来,“饭菜小人早就送到。届时可别说小人饿着你。眼下时间差不多了,起来跟我去审问处等着。” 赵令悦倒是配合地起了身。 身下两脚的铁镣铐,随之与地相碰,脱出噪声。 她并非不饿,也并非不口渴,相反她又饿又渴,只是......她现在算是跟郑慎、郑党都结仇了,怕饭菜里有人下毒,而且王献与邵梵想要灭她的口也有可能,她眼下不得不防。 审问处方被人提前打扫出来,两边都有金柱,审问桌上方,正中央挂着“正大光明”四字牌匾,与人心和现实都不符。 刚戌时(19.00-21.00 男主这个编制内的,天天加班。),邵梵换了身衣冠出现,一身正气,硬挺的皮革腰带上坠着金色腰牌,经过坐着的她时,脚步的快,扫了一阵卷起的热风过去,拨动了室内热胀的空气。 身后跟着的两个副手将圈椅拖开。 他甫一坐下,室内的空气又停滞下去,闷热无比,赵令悦悄悄拨了一下额旁汗湿的碎发。 邵梵盯完这小动作,眼光又一下落到赵令悦的脚下,抬眼,“谁让你们上的脚镣?” 那二副手回答不上来,带她过来的巡使愣了愣,忙过来复命,“小的们,是按在宫外左巡院的规矩,给她上的。” 邵梵颔首,“人既已至公堂,当庭问审不必如此,解开吧。” 巡使摸到腰间,摸了三四圈就是摸不到钥匙串,一滴冷汗滴在地上。 邵梵出声,“找不到了?” 只是平问一句,将他吓得跪下。 邵梵挥退他,“去找。”随即敲了一下桌上长丈,“开始。” “姑娘。” 赵令悦抬眼,“......嗯?” 闻讯处密闭无风,满室霉味。 她的身上有些汗湿,如出了水般,贴在起伏婀娜的身躯上,所穿衣物挡不住那些痕迹,所以又罩了层宦官的外衣,此时反应慢吞吞的,不似白日。 应该很疲倦了。 邵梵先是挂了微笑,再恢复面无表情,扬声提醒她,“本官道,开始了。” 第91章 赵令悦悬着的心,看到他的这种笑容,得以缓缓地落了下去。 ——他暂时并没有想要斩除她。 “院首请问。” 她挺起腰,打起精神。 随后的时间过得挺快的,邵梵问什么她便答什么,一唱一和配合地天衣无缝,时不时再挤出几滴眼泪,情绪激动一些,那带过来的两个副手笔头下不停,一柱香烧尽,已经翻页折纸,记下了薄薄一沓纸...... 茶盏见底,邵梵垂眼,示意一旁添茶的卒子,“添茶。” “姑娘要不要喝?”邵梵问她。 这次,赵令悦赶紧点头,“要的。” 喝他的茶,总不会有毒。 邵梵努努下巴,卒子递给她一个空盏,倒上茶水。赵令悦嗓子快要冒烟,连忙一饮而尽,也不再以袖遮面,喝的有些急还呛了几下子,用袖子擦嘴。 发现邵梵在看她,忙抿唇忍住咳嗽,又矜持地坐了回去。 邵梵不依她,道,“再给她倒一杯。” “再倒。” “再一杯。” 赵令悦一口气喝了四五盏,邵梵才问,“你还要喝吗?” 赵令悦交了杯子,手垂放在膝盖,薄薄的袖子落下来只露出一些粉嫩的指尖,她在膝盖上抠了抠,摇摇头。 邵梵又等了一会儿,这才继续问。 那巡使不知何时找到钥匙过来了,但是见他们已经在审问,不敢提着脑袋进来,一直等在门边上。 宫内的左巡院开张开的突然,审讯主官又是邵梵。 浴佛节开战的声名在外,都道邵梵遇佛杀佛,是给上天作孽的人,残忍好杀戮,因此,哪怕眼光往巡使身上一落,他这个平日只要守空院的闲人,就吓得腿哆嗦。 等卒子与两个副手提着一沓记过的纸与文房聊着出来,才看见他。一副手道,“你怎么现在才来,里头都结束了。” “那,小的还送吗......” 另一副手笑,“别怕,我们院首不吃人肉,不会吃了你。你进去将钥匙给他。” 巡使更害怕了。 半探出身子过堂,蹑手蹑脚苟着过去将钥匙奉上,一想又不对,忙收手回去。 却被邵梵提住:“干什么?” 巡使吓得两股战战,舌头打结:“怎怎能让,让院首去,小人这就去解!” 邵梵将钥匙拿过,“行了,你出去吧。本官还有些话要问她,将门关上,不要扰。一盏茶之后过来敲门。” “是......” 巡使往门前去,脚还被绊倒了摔到院外,忙转头不敢看人,撑起身体将门哆嗦地关上。 他一关上,赵令悦憋笑出声。 她看着他的眼仁儿又潮湿又黑亮,“他们看见你,怎么都跟看见鬼一样?” 邵梵走过来,敛掉长袖,在她脚边蹲下了身子。 赵令悦没料他如此,往后一退,可整个人还坐在桌子上,只能退到椅背上。 他抬眼,“他们怕我,你怕什么?” 说着,发烫的手撩起她的淡紫提花宫裙,摸到她的脚腕。 赵令悦脚指在绣鞋内蜷缩了一下,他已歪着那半张脸,专心致志地用钥匙插入锁孔,帮她解开镣铐,她盯着他那张脸,忽觉周身更闷热。 两手自膝盖滑到椅背的边儿握住,几乎往涩木上掐出指印。 沉重的束缚自他手上很快解开,椅子有些高大,她的脚实际够不到脚面,那铁链连着镣铐一落地,她轻快不少,两只穿红石榴绣鞋的脚在他面前,自然而然地轻轻晃荡了几下。 她很少如此。 邵梵就着这个姿势,拿钥匙的那只手悬在膝盖上,仰头看她,嘴角勾起一丝笑容。 “开心了?” 赵令悦停下动作。 忽然觉得他这样的姿势很熟悉。 像是.......渡河爬山那一夜,跟着她气味过来,蹲在她面前的鬣狗。 心下厌烦:“你别这样看我。” “这样,是哪样?” 赵令悦脸红地将眼睛撇到一旁错开,跳下了凳子,活动发酸的脖子跟手腕。 她身上的那件宦官在她伸懒腰时掉了下去,脖子上的红痕慢慢变深,有些发紫,她捡起衣服重新披上,身上全是印子,跟他独处也就特别尴尬,不想直视在小室的那段过去。 于是不停踱步,来回晃着打发这“一盏茶”的功夫,试探,“你有话要嘱咐?” “算有。” “说完,你是不是也该走了?” 邵梵将她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一动不停的脑袋提过来,轻声在她耳边道,“今天我们得一起过夜。” 赵令悦骇然,“你说什么?” “今夜,院子里要来些客人,我可能走不开。” 赵令悦还在思索他的话中深意,他笑了笑,径直将她的腰搂过来,下巴撞到她额头,一下子两人的呼吸都变得粘热。 她刚要骂他,被他抬手点唇。 “你根本没吃东西吧,方才都快渴死了。” “......不干你事。” “饿了吗?” “......” “你想吃一碗酸梅冰沙吗,没有毒。” 赵令悦为了演奏琵琶,宫宴内也没能吃上任何东西,又审讯半晌,饥饿难当,热暑难耐,听见酸梅冰沙,压不下去的食欲在胃里翻涌。 她在他半搂半抱的怀中,想着那碗吃不到的酸梅冰沙,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第92章 手隔在男人胸膛前,肌肉硬邦邦的,推也推不开,只好垂下了头看脚面,偏偏邵梵此时俯身,以唇轻贴在她光洁的额头,试探出的肌肤温度,自然是一片浓烫。 他呢喃:“王献那儿有,我叫人去要。” 第39章 红蚁绿酒(四):伤疤  一盏茶功夫过去,夜渐深。 巡使按约过来敲门,门内也达成了协议,一起吃冰。 敲门声一响,将门内的二人分开,邵梵示意赵令悦往后退,自己去开了门,对门外的巡使说了什么,约莫一阵脚步声两盏茶功夫,之前倒茶的那个灰衣卒子,手上端了两碗酸梅冰沙出现。 冰沙上还淋了蜂蜜,连带些参知政事的官署处,这小厨房备着的新鲜点心和凉面,一起装了个食盒,让卒子送了过来。 “王参知说,院首今日晚饭也没吃,就过来连夜审讯,两碗冰沙必然不够果腹,便让小的们多带些饼子跟面食,给院首送个宵夜。” 这卒子递了话,将食盒与托盘放在高桌上,弓着腰退了出去。 门重新合上。 赵令悦不免怀疑,“审讯已完,你还不走,反而整夜与我待在一处,这合规么?那些人看见不会议论?” 邵梵过去将食盒打开,东西也一一端出来。 “过来吃宵夜。” “我问你话。” “不合规,会议论。”他答,“可那又怎样?今夜还有更不合规的,先吃饱再说。” 他既然不在乎,赵令悦又何必替他小心在意? 但见他自己撩袍子做上了圈椅,已经拿起了筷子,赵令悦喂了声,“桌前只有一张椅子啊。” 他擦着筷勺,眼睛却看向赵令悦身后。 赵令悦一转头,是方才自己坐着的那张半人高的刑凳。 于是撸起袖子,颤颤巍巍地提起了椅子,辛苦地拖到了高桌前,他将冰沙往她眼前一推,筷子与勺随意插在她眼下那碗冰沙里。 赵令悦忙将筷子与勺拿下,用食盒里的筷架摆好,“筷子不能插碗里。” “为什么?” “像是给死人上坟。” 说罢,嗳一声,阻止他将干净的勺子入口。 “又怎么了?” “......你先吃我这个一口罢。” 邵梵无奈:“王献想害你,也不会选这个时候。” 赵令悦不动了。 他用勺子在她的碗里挖了一口,嚼透了。 赵令悦挺直了身体,捧着碗舀了一小口酸汤,递至唇边,清凉的酸汤入口,触碰舌尖,凉爽酸甜的味道沁入脾胃,舒爽自口中灌入心肺,她轻轻地呼出一口被食物取悦的冷气儿。 此后,总是等邵梵先吃一口那盘中的东西,她才会去碰。 邵梵吃得比她快,吃完了,便坐在那儿等她。 “你吃东西一直这么慢?” 赵令悦口中有冰沙咬碎的碎琼声,细细的,很动听。“我自小如此,如果吃快了,胃就会胀痛。” 邵梵表情很柔和,懒散地靠到圈椅上,“饿几天,这毛病就好了。” 赵令悦发觉他虽然智谋高,但偶尔她与他心平气和对坐,他说出来的话仍旧不中听,便也懒得理他。等她一吃完,食盒被他收拾了拎出去,再回来时,手上的食盒便变成了剑。 他就这样穿着斯文的紫色衣冠,手中拿着摄人的兵器,神情落拓地走了回来,使唤她,“去将多余的蜡烛都灭了,留一盏,放到桌中间。” 赵令悦照做。 去灭蜡烛的间隙,见他将两人的椅子挪了个位,将前后挪成了左右。 灯火一盏盏灭,室内一点点暗,晦暗的地方连月光也无法弥补,只是越来越黑。 最后,她手持一盏微弱的灯火,转过身来时,金黄的火苗散在她脸下身上,衣领上镶边的海东珍珠散出柔和的光,她周身似渡了层薄纱,更显得万物俱寂。 邵梵坐在桌左,将剑打横搁在腿上,朝她摊开一只手,“过来吧。” 赵令悦轻手轻脚走过去,将那柄蜡台搁在二人中间,自行坐在桌右。 “......一会儿是谁要来,”她盯着他的腿上,神色暗了暗,“杀我......” 谁知邵梵回她,“谁知道呢。” 赵令悦皱眉:“你不知道?” “来了就知道了。所以在他们来之前,我们能不能先聊点别的?”邵梵看她一眼,赵令悦就将手搁在膝盖上,脚下摩擦着地面,制造出轻微的噪音,邵梵转回去头,“刀放好了么。” 她将指腹拂过腰间,“在,但是皇帝要缴,你不缴?” “送你,就是让你拿着防身,为何要缴。” “邵梵,你......胆大包天。” 昏暗中,传来他一声嗤笑,“你胆子也不小。” 她不禁撇了他一眼。 烛光之下,清晰触见他侧脸上,额侧所留的那道细长伤疤,一下便联想到他整背脊的鞭痕,还有那个“囚”的刺字。 她此时也不得不去想,当年那场王家在峡谷被屠的案子到底给他带来了什么后果,他当时与王献都尚且年幼,于是幼鹰折了羽翼,仙鹤落了灰尘。 他是否被现在的父亲收养,铸就了这般别具一格的野蛮性子。 想完这一通,赵令悦以换朝失家的惨痛经验,继续告诫自己,同情心招致灾祸,体会他人苦衷,只会自己倒霉。 第93章 但是喉舌比脑子更快了一步,先问出了“那你身上伤疤都是怎么来的”这句话。 问完,她沉默了。 邵梵也沉默了。 赵令悦忙背过脸,潦草地补充一句,“你可以不要告诉我,我又不想知道了。” 他哪能不清楚她心里的那点弯弯肠子,只当自己没听见后半句,问她,“你现在还觉得我是单纯的恶人?” “我爹爹教导我,世界上,根本没有完全的好人和坏人,所以那次我让你跟我求饶,是想让赵义放过你。” 她转过脸来,声音有些缥缈。 明明离得很近,可这声音非常低迷,细致,要他细细去听,才能听清她在说的字眼。 邵梵不自觉地歪了头,凑近一些,听她说话。 她也凑近一些,低声道,“但是我也发现,人之悲喜原来并不能相解,我救了你,你却害我。于是我便害你,可你又要救我......钱中书所道的“志不同道不合”,也许就是我们这类人的关系与相处。 我怎么看你,都不会改变我们之间既定的走势,不过是因为现在公主与你暂时停战,你我因为利益合作,我才不再对你恶语相向,苦大仇深罢了。” 他听完,又把身体缩了回去。 赵令悦也离他坐的远了一些。 良久,他道:“不试试,如何能知?” “试......什么?” 邵梵又沉默下来,赵令悦见他沉默,只道他怪,也不再攀谈,等了良久,才等到他再开口。 “我告诉你,我身上的伤疤都是怎么来的。” 赵令悦心神一震,咽了咽口水。又想要逃避,赶紧道,“你觉得难就不要说了,我也不是一定要听的。” “如果,我就是想说呢?” “那你就说啊,我这个犯人还能捂住耳朵,在院首面前装聋不成?” 他呼了口气,烛光抖了抖,赵令悦唯恐这唯一的光明灭去,忙和起两手去捂,去撞见他目光,仓皇道,“我怕黑。” 怕黑着与他独处一室,他兽性大发。 邵梵却凑上来,直接将那盏她爱护的灯火吹灭,将她来不及反应的手牵住一只,十指相扣,扣在桌上,让周围彻底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她气了,干脆骂他:“你是不是有病?” “我牵着你,你不必怕。”也只有在黑暗中,那些过去才能肆无忌惮地在漆黑的夜里呼啸而来,冲到他的脑子里,逼他回忆起一切,自我折磨,“背上的鞭伤,是我从军第一年不听命令带人围困一个山庄,虽然赢了,但回来就按照军律受了刑罚。” 赵令悦听他说这些,下意识地安静了下来,她问,“你当时是修远候的养子,谁敢抽你?你的上官?” “是老侯爷亲手抽的。五十鞭,鞭鞭用力,将我打得皮开肉绽。” “......” “我是老侯爷教养大的,他教过我一摞兵书,教会我一套拳法,还教我骑马射箭,但只将我放在军队中,对我与其他遗孤实则一视同仁。在他去世之后侯爷上位,在名义上将我收养,我不曾住在侯府,仍吃住在军营。” “那你脸上的那道伤疤呢?”赵令悦听进去了。 “.......幼年下狱后,被我族亲营救,于投奔老侯爷的路上所致。” “是别人打的吗?为了什么要打你?那年,你几岁来着?” “不过......七岁。”他忽然捏紧了手中所扣住的手,赵令悦的手骨很疼,疼得她吸了一口气,但是也没有出声,忍耐着,等他的后文,可后边,不是他留疤的原因,他竟然说,“你知道吗,我很早就认识你了。” 赵令悦细细品着这句话,缓缓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来。 他很早认识她,怎么会是他留这道疤的原因。 “什么时候?” 黑久了,她恢复些微弱的视觉,捏着自己的手,手心已经全是汗,再看向他在暗中的脸部轮廓,心中自然描绘出他应有的样貌。 她重复问他,“什么时候,你就认识我了?” 从你一出生。 他默默地道。 这时,院内的树叶忽然摇动了几下,发出沙沙的异动。 他将空手收回来,执起膝盖上的剑,站起身侧过半个脸,在暗中,侧脸轮廓折来折去,如一尊玉刻的石雕,冷声:“客人来了,你先退后。” 赵令悦左右一探,躲到了桌子底下。 怕藏得不周全,还将两把凳子拖过来,挡住桌子下边的空旷处,将自己彻底缩到了后面去。 邵梵夸她,“有经验了,藏得挺严。我喊你,你再出来。” 赵令悦点点头,又想到他根本看不见。干脆压着声,嗯了一下。 邵梵得了回应,走了出去,她盯着落在桌腿之间的影子渐渐短去,直至于消失不见,屏住了呼吸,不久,便听见门外院中有两两开始的打斗声。 那一晚,至少来了两拨子人,还是不同的人。 但是邵梵回来时,甚至连刀鞘也没有脱,对付那些人,他都不必拔刀。他四处检查了一遍,,再看牌匾下案上百刻香(古人用来计算时间流逝的一种燃香)中的时辰,已经有人在宫外候着准备上朝了,才转身叫,“赵令悦。” 没有得到回应,他再喊了一遍,慢慢走过去桌前蹲下。 短短一日与他演戏一场,应付赵晟,应付审讯,又在被杀的惊惶中度过了半夜的赵姑娘,此时安心地抱着腿,窝在自己的膝盖上睡着了...... 第94章 邵梵愣了愣,挪开那些凳子,等了一会儿:“赵令悦?” 她动了一下,脸慢吞吞地从膝盖上抬起来,有些睡眼惺忪。邵梵一手搁下剑,将手伸过去,“不要在桌底下睡,去床上。” 她脑袋有些迟钝,将手递给他,由着他将自己牵了出去。 “结束了?” “嗯。天快亮了,不会再有人动手。” “邵梵。” “嗯?” “谢谢你。” “......去睡觉吧。”他拎起地上的剑,推开了两扇门,远方已经有些冒了鱼肚白。 他站在门边儿看日出,赵令悦也过去靠在门上等日出,与他各执一边地打了个哈欠。“你弄清楚是谁了么?” “第一波是郑慎的人,他杀了你,还可以推到我身上。” “第二波呢?” “是侯爷的人。” 他如此坦诚,赵令悦倒有些不知作何反应,又听他执着剑问,“这不是第一次他想杀你了,是不是?” 赵令悦抱着臂,头靠在门框上,点点头。 “你能护我一时,不能护我长久,我这条命,他想拿,迟早还要拿去。他甚至不管我死了你要负责,也不管这是在宫里耳目众多,就迫不及待地找人动手,他根本就不怕皇帝会察觉。你的这个养父,轻蔑皇室,只当皇帝是个没权的傀儡,从没有把皇帝放在眼里过。” 她往前走几步,脚步有些虚浮。 “他总是藏在你跟王献后面,想做什么都借其他人之手,利用你们也不直接出面,这种人就是阴险狡诈。哪怕有一天他真将如今的皇帝取而代之,我都不会很意外。” 赵令悦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知道这是大逆不道的话,足以诛九族,但是可惜了,她除了一个爹爹,再没有其他九族可以给他们诛。 邵梵眼光一瞬间就变冷了,“祸从口中,劝你住口。” “你,其实也跟我想得一样吧?”她勾起唇角,狡黠:“只是我敢说出来,你们都不敢。” 邵梵走过来,拉住她的前襟,将她一把拽到身后扔到墙上,她头上所绑发绳的珍珠坠角直接砸到墙上,碎了几颗,裂成两瓣掉在脚边。 他将她使劲儿地摁在墙上,撞得她头脑发昏。 一夜的温情回到零点,又成了泡沫与魅影,似乎她不曾与他一同吃冰,他也不曾对她脱出过去,他没有为她而战,她也没有安心到睡着。 真心交换,到头全空。 邵梵目光没了任何温度,俯下身逼视她,手上力气压得她喘气儿也困难,“你是不想要你的舌头了?” 赵令悦倔着。 他往上捏住她下颌,再一用力,就能脱臼到她彻底失声。 “不想死就牢牢把你这张嘴闭上,敢乱散播不该传的字一个,不必等他们,我先将你砍了,然后送你父亲过去陪你。” 说完,才一把丢开了她。 径自踢开大门出了院子。 赵令悦后背靠着那墙,软软地滑脱了下去.....远处,一轮火红的日出,徐徐升起。 第40章 红蚁绿酒(五):心悦  这日,赵晟罢朝,但未能停政。 数人联名弹劾郑慎干涉停战、故意泄盟、进献谗言、亲子失伦四宗罪,但第一回 ,赵晟于病中拒接联名奏折,一旁观望的郑党连忙去郑府传话。 这第一回 给了郑慎信心。 想来,官家看破诡计,没有放弃郑家。 而这实际是王献与钱檀山所辅佐建议的,他们让赵晟怀柔,以免郑慎对赵晟深深感到失望,这恶人可由他们来当,赵晟不必下这趟浑场。 于是,这第二场便是由梅雪尘领头,王献与钱檀山还有一众谏官于紧闭的垂拱殿(内朝接见大臣议论朝事的地方)前,执行跪谏。 大辉史上只出过一次跪谏。 赵义与赵令悦先后出生的那一年,皇后闵柔产后精神疯癫,从坤宁宫被赵洲迁至柔仪殿,引发言官激烈反对。 当时赵洲尚且登基不久,朝内风气还算清明,便由左思峡等人领头跪谏,意图使赵洲收回此成命,让中宫仍于坤宁居住。 但赵洲在此事上格外执着,最终还是忤逆了众臣。 十七年后,相似的历史格局再次上演。 梅雪尘将联名奏折高奉于额前,顶着酷暑与烈日,高扬发声。 “天下之官,百家父母,是为‘官家’。官家所爱的贵族子弟犯了法,应与那底下的庶民同罪。老臣请官家于郑国公次子,意图于宫宴中玷污前朝郡主一案,赐老臣越次入对(由王安石事迹得来,指忽略琐碎程序直接面见皇帝)。” 他年事已高,钱檀山怕他中暑,让他不必来跪了。 但梅雪尘仰慕前人王荆公(指代王安石)的亮洁,整顿朝堂、改革变法实际上也是他毕生之志。 因此前赵洲昏庸,他于官场处处被人排挤,只好自行摘帽请辞,直到王献将他从归隐之处,重新请回朝堂之中,高揽相权。 梅雪尘跪谏,是想在死去之前,帮助这些年轻人更快完成这项伟业,决心已有,因此间隔一盏茶功夫,他便再次重复那一段话。 半老的身体摇晃,汗水浸湿了弯曲的脊背。 其间,不断也有皇党和纯臣被他们打动,纷纷加入进来,在奏折上现签上自己的名姓,于王党跟郑党之后一同跪下,为他们状势。 第95章 就连一向谨慎中立的郑御,都对此场面颇为动容,特意过来亲劝梅雪尘,“你一把年纪了快回去歇息,这般劳累的事放给小辈们来!” 梅雪尘握住郑御的手,在郑御手中中暑晕倒。 随着他一昏倒,清远的吱呀一声,垂拱殿的金门打开,李四海一路小跑着过来。 梅雪尘方被掐了人中清醒过来,被王献与钱檀山左右搀着,李四海也连忙弓着腰去扶起他半老的躯干,“快起来吧梅老相公(相公是对高官的尊称),官家病中也体恤您,已经赐您入对,请您这就随小人进去!” 梅雪尘被晒得昏头昏脑的,面色已经晒成了猪肝紫色,但心中甚慰,他与左右的两个徒弟对视一眼,扬起一抹笑容。 ——这官家,与他们配合得正好啊。 “老夫此一去,你们都回去,莫要再给官家压力。” “晚生们都知道,请相公保重。”王献与钱檀山说罢跪下,与众人一起,都朝梅雪尘进殿的孤勇背影一拜。 在人治大于法治的此时,男儿膝下有黄金这句话早已前后矛盾。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也莫非王臣。 好在众人心中自有一杆秤,他们很清楚自己甘愿曲膝为奴,一跪再跪为的不是赵晟这个人,而是赵晟实际所代表的——天下大公的形象。 有朝一日,如若上位者再变,且变得不配称公,不配称正,他们还是会再次反抗,比如宇文平敬这类人。 不过,这就是后话了...... * 左巡院的院墙外一墙之隔,便是统称内阁的三大文秘部书阁,尤其是靠的最近的秘阁。 这日,秘阁内的宦官将旧书的库存翻出来,晾平了晒书,文墨与书香,随着滚滚的热风自赵令悦所在的小窗内渐次地吹了进来。 她在后庭时还可独占冷院,浇花喂鱼。 此时当了犯人又与邵梵闹掰,除了吃喝便百无聊赖,被书所谗,拍了拍门请求那巡使,“能否给我找本书看?” 巡使掰了掰手指头,“你都被关在这里七八日了,今日是第九日,院首可有说什么时候放你?” “我怎么知道。” 赵令悦假意微笑。 可巡使笑不大出来,“那你想看什么样的,话本子,还是女工百花图?” “有没有《虎铃经》?” 巡使压根没听过,“这是什么书?” 实则是个兵书。 赵令悦以前在宫中看“易安居士(李清照小姐姐)诗集”,背过范仲淹,晏殊等人贬谪后的长篇游记,也跟着赵义这些皇子读过“四书”、“五经”,私下爱搜集各种不多见的曲谱,唯独没看过武将手中的兵书。 她以前是不会想起来去碰的,但认识邵梵后,屡次在他手中吃亏,觉得自己需要补一补这些空白,便好气儿道,“我闻见隔壁秘阁飘出来的晒书味儿了,不如你去问问,能否借给我一本?” 邵梵虽不再来,每晚屋顶上也有人守着,巡使也不敢得罪她。 '“行行行,你在纸上写好,小人得空了便去问问看。”可片刻后回来,书没借到,午饭却比往日更丰盛。 赵令悦叫住巡使,“他们一本也不肯借吗?” 巡使年纪不大,表情倒有些深沉,叹了口气。 “平日我无事,找熟人借一两本也不打紧。今日那管事的中贵人道,和亲使团要走了,定了盛成公主去和亲,这些藏书是他们为小公主外嫁准备装箱用的,我们这些人哪里能碰一下,您别为难小人了。” 赵令悦一下站起身,“什么时候定的?” 巡使愣了愣,方答:“听那中贵人说,像是昨夜才裁定的,所以今早就开始晒。” 盛成公主是赵晟第三女,其母为赵晟在封地的姬妾,如今后宫的李娘子所生,小公主今年不过才十四岁,赵令悦呆呆地坐了回去,语气变得低了,“原来如此。” 原来不是她,也会有“她”。这就是跪谏之后,赵晟忍痛割舍的结果。 巡使见她魂不守舍,不想找事,便默默退出房中,“您吃好了要喊小人过来收拾,天气热,不收拾屋子里容易发臭。” 赵令悦经他这一提醒,才想起饭食这件事,及时叫住他,“这饭食忽然丰盛,也与公主出嫁有关了?” 前朝赵琇出嫁,宦官三进三出地为宫内与宫外赐菜撒糖,取普天同庆之意,但盛成公主是去外族和亲,还是这样小的年纪,那场面多半会充斥李娘子的哭声,十分凄凉。 巡使哦了一声,摇头,“这倒不是,因李娘子膝下公主方要嫁,又查出有孕,官家将李娘子封了昭仪,特命人赏赐下的加菜。左巡院在籍的也全都分得了,姑娘您......现成吃罢。” 窄小的屋中又剩她一人。 如若,毫无抵御的边塞能建立起一座秦时那样的连绵长城,抵御外敌,强盛国力,那像盛成公主这般命运的,在历史中是否能少那么几个...... 她拿筷子夹了那菜放入口中,初初尝不出味道,后觉得味同嚼蜡,末尾舌尖停留的,满是苦涩。 * 就因为她那番不该说的话,邵梵将左巡院该转给宗正寺审理复核的证文一拖再拖,足足将她一个人,无书无冰地关在孤独的小屋里一个月。 第三十一日,他再次提审她与郑思行。 并于堂上将玷污前朝郡主一事,宣布结案。 第96章 时隔一月,赵令悦与邵梵对薄公堂,已经从脸到腰身又消瘦了一圈。 反观他倒是衣衫笔挺,精神焕发。 也是,按她所知,如今郑慎被迫噤声,长子郑思言早已经被调出京,次子郑思行又在他的手上,被他生杀予夺。 他怎么可能精神不好? 邵梵的目光清正,将行审院首的角色扮演地如假包换,捏起手中那几张纸,朝前一抛,准确掷于她与郑思行身前,这次,他没有再给她凳子,要她与郑思行此人,一起跪着。 “文书所判一应俱全,你二人若无异议,签字画押、笔落无悔,此案便算结束了。” 赵令悦忍着膝盖的酸痛,俯身抬纸。 他已提前将名章盖上,章红字白底,是阳刻法,刀工锐利清晰,棱角分明,很像他本人的字体。 也许,这章子就是他自己所刻吧。 赵令悦捻起副手抵来的毛笔,敛袖沾墨,提笔落款,运笔并不落他名章下风,又摁了红泥,复在纸张上留下手印。 一旁的郑思行佝偻着,眼观她如此利落地行事,自己却反而有些不敢下笔了,随即额头眉心都一阵冰凉,堂上,两道寒冰似的目光射过来。 他一吓,连忙将眼睛从赵令悦身上拿下来,哆哆嗦嗦地写好了自己的名字。 那两个副手将他手往泥上一摁一挪,收了他那份文书封存便出去喊人。 如今后宫有娘子有孕,宫内见血不吉,郑思行得送去宫外左巡院候杖子。 等宗正寺提交了文书,赵晟一批复,他就在左巡院内挨完这二十板子滚回家了。 ......见室内只剩下他,赵令悦下意识就要站起来,被堂上的他凉声喝住。 “本官何时让你起来了?” 赵令悦膝盖一僵,已经起了一半,打算忽略他这句直接站起来。 他再喝,“跪好。” 她只好跪了回去,冷睇着他,“你心眼竟然这样小?就算之前是我满足胡言来气你,你左耳进右耳出就行了,况且你已将我关在这里一个月,还不够出你的气吗?” 他将自己的那方名章放入布囊,挂回官袍匹配的红色腰带间,抬了下眼。 手上习惯性地将桌上那方长丈归于原处,文房四宝一一合位,桌面顷刻就被他收拾整洁。 下顺,拿了封存文书的纸袋,撩了宽大的袍子起身,慢慢走下来。 “我并没有气你。” 赵令悦轻哼:“鬼才信你不气。” 他蹲下来与她平视,手下去捡起她膝盖旁的那份文书,从头浏览过一遍,亲自将文书封存进袋。 “我想要你知错。” “......” “你敢多言一字,下场便是身首异处。这三十天只是一个惩戒,所言你不肯听,那只好以行告诫,什么话说不得,说了便是死。” 他抬起眼,审视她讳莫如深的脸。 “你知错了吗?” 他凭什么来教训她?赵令悦忍耐道:“我知错了。” 邵梵神色一轻,将她扶起来,往后推到那刑凳上。刑凳还是太高了,他干脆俯身将她腰一提,提上了椅面。 “知错了就不必跪了,你坐着休息吧。富源——” 那此前端茶倒水的卒子进来,邵梵道,“此案已结,这一月诸位都辛苦了,你数数人头,再去王参知处端几碗酸梅冰沙过来,给诸位堂内外站着的大人解解暑。” 那卒子应声,眼光瞟了眼坐着的赵令悦,轻声。 “那这位——” 邵梵没说话,只将那纸袋在手掌拍了几拍。 卒子已然明白,朝他恭敬道,“姑娘是清清白白的受害者,既然案件事实已分明,那从现在起,姑娘就不是犯人了,自然也是辛苦的!小人这就去。” 他转身,瞥见一脸错愕的她,“这人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我倒是觉得,此人很有眼力。” 邵梵微微笑。 赵令悦轻嗤。 邵梵却忽然用那文书在她后脑拍了拍,面过春风一般,案件一结束,他整个人都变得十分柔旭。 邵梵比她大了七岁,他尝试以他能做到的地步,隐晦地对方才让她跪着的行为抱歉,“赵姑娘这一手字写的不错,吃完冰沙会有人接你回后庭,不必再独居陋室,去你的冷宫,浇花喂鱼罢。” 她脸热热地呆在凳子上,动也不动。 他怎么知道皇后安置她的偏僻院落内,有个鱼塘和一些稀疏的花草? 但这人显然知道得更多,他脚下风风火火地走了几步,又转身返回,竟然道:“你想看《虎铃经》?兵书我那里就有,稍后着人一并给你带回去。” 赵令悦羞恼:“你监视我?” 邵梵没回她这句话,因为副手办完事情已经回来,他便也出去递解文书,院子里早多了几个宗正寺来接头的官员。 大盛的甜点厨娘要是私请,价格便非常昂贵宋代好厨娘工资超级高,地位也受尊敬,大户人家都常常养不起厨娘,只好裁员啦。,清水官员是请不起的,而这宫中厨娘的本事大家都有目共睹,听闻有现成的酸梅冰沙吃,自然都舍不得走,十几个人,都在等王献那儿的冰沙解暑。 他夹在那些刑法官中与他们谈话,却间隙,时不时地抽空看堂内的她一眼。 赵令悦身体里有些藤蔓生长成一种羞涩的陌生的束缚,渐渐地将她在烈暑中包围。但是她不允许这些藤蔓开出任何的花,结出任何的果。 第97章 于是连忙往后靠,这样就遮蔽住了邵梵的视线,不再让自己的脸被他看见,而露出的那双脚上,石榴红已经换成了粉蓝勾葡萄叶的花样。 此时,那双脚在够不着地的凳子前,轻轻地晃动着。 如若心悦时,不肯于脸上表露。 那么,肢体的动作也会藏不住。 第41章 红蚁绿酒(六):争宠  李娘子妊娠四月,已开始显怀。 她因盛成公主即将外嫁茶饭不思,近日竟隐隐有滑胎之嫌,这可将赵晟吓到了。 赵家江山几代,君王膝下年幼就夭折的子嗣不在少数,这点也一直是赵氏君主的通病与心结,因此每个孩子,君王都是自胎里就紧着来的。遑论李娘子此前已经滑过一次胎,底子娇弱。 这日看过李娘子,赵晟转去了坤宁跟皇后商议,想要将其再次抬位至李贤妃。 如盛成公主之母出身一品,那盛成公主的陪嫁规格也会更高,无论财帛还是陪侍的人数,也都能翻上一倍,在异国他乡多些名位,也算是宽了李娘子害怕女儿过得不好的心。 皇后不是善妒之人,念及盛成年幼,当即答应。 赵盛便转而与外臣商议,朝廷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对声音。 可苗贵妃就有意见了。 如今后宫里头除了她这个王府上的侧妃,还没有什么人是妃位的。 这李娘子乐籍的侍妾出身,如今就嫁了个女儿,倒飞上个枝头与她平起平坐了,而且肚子里还有一个...... 那几日她都恼火得很,乞巧节的家宴都称病不露面,赵晟也只好先随她去,皇嗣在前,这个决定无人能改。 听到赵晟总去李娘子处,苗贵妃更静不下心来,酷暑里跑去后苑赏花,可花不够艳,蕊儿也不香,却在路上瞧见那靠近后苑的致和院,致和院凄清安静,于赵洲时,是为了容纳后妃扩建之所。 但赵晟后宫女人没那么多,这处也就空出来了。前段时间那桩惊动大臣们跪谏的案子,可不就拜锁在这地方的人所赐? 她一直垂涎王家的军权,为此笼络邵梵与王献,既然赵令悦是他们那边的人,苗贵妃便也对赵令悦有几分亲切,觉得她也是“自己人”。 况且这个郡主,倒是真有点魄力的,生生将原本要她去承担的那场婚事给搅黄了,能全身而退。 倒是苦了她,在后宫平白又多了个争宠的劲敌,自己现在这般不得志,也有那院中人的份儿,于是脚步已经一转,带人朝了那院子靠近。 门前上锁,地上许多青翠的落叶都无人打扫。苗贵妃瞧了那门上的铁锁,“将它解开吧。” 赵晟对她一直盛宠,仅次于皇后,黄门们不敢得罪。 但赵令悦也不是一般的后廷女,这让他们很是为难。 “贵妃,您上次就带她出去过一次,小的们惶恐至极,好在时辰不长这才瞒住了管事的后廷侍卫。眼下那桩大案风头才刚过不久,她就是个晦气的要犯,贵妃您可是宫中的贵人,又何必总与她这种人沾边......” “什么晦气?!”苗贵妃甩了袖子,颐指气使道,“本宫倒是想要找那些个不晦气的人说说话,可是有人能听吗?官家,皇后哪一个不是紧着那李氏的屋子进进出出,独剩本宫这个闲人被冷落。” 她顺平了一口胸中气焰,再望他们一眼。 “与她说说话罢了,你开还是不开?不开本宫便回去了!” 黄门们对视一眼。 左右,里头也不止他们这些人在监视,还有那屋顶上来去无影的暗探。 “那.......贵妃请。” 一门之隔,空院内院角两株郁色欲滴的青绿芭蕉,靠墙之处一方半月形的鱼池,宿着两尾白鲤,两尾红鲤。池中安着几样嶙峋的太湖石。 赵令悦着一身嫩姜色的半透窄袖对襟,与绛色的提花齐胸儒裙,姿态懒散地坐在水边的圆桌上,幽幽朝水中丢了一把鱼食,肘间挂着的丝质红色披帛也懒懒地垂下,一半随意地堆在裙面,一半颓糜地拖于地上。 撒过一把,正歪身去水面瞧它们如何抢食,便听门锁响动。 随即啪嗒一声,急促被推开。 赵令悦百无聊赖的神色,对上冲进来的苗贵妃那一脸的焦虑,很快明白过来。 她轻巧地撒下第二把鱼食,冲苗贵妃一笑,阴雾的天空使得她唇色娇艳,出口的声线柔软又恬淡,听上去纯良无害。 “贵妃有何烦心事,要我解忧一二?” * 盛成公主这一走,和亲落下帷幕,也带走了宫中好一批能干的侍女与宦官。 为了补上各处空缺,宫中须得招揽一批新人入内。 因政治的敏感与知觉性,钱檀山要求这入宫每人的户籍、祖上三代都要溯源得清清楚楚,着意严加防范那三州可能派遣过来的内奸趁机混入。 这宫女多半都是些朝臣与建昌有名的大户送进宫的,赵晟可于其中选几个中意的充盈后宫,落选的仍作普通宫女,到了年纪放出宫去,婚嫁无碍。 到了后宫,那便是女人们的战场了。 至深秋,新入的这一批年轻姑娘里,倒有两位各方面都出众,按这梳头女官的名儿到了各自撑腰的娘娘那里。 一位叫秦珑儿,侍奉在李娘子手下,一位叫宋清,侍奉到了苗贵妃殿内。 李娘子大腹便便,赵晟时常要去嘘寒问暖,但又不敢冷落心爱的苗贵妃太久,于是也常去苗贵妃那处坐坐。 第98章 李娘子过去不争不抢,结果赔掉不受重视的女儿去和亲,为这腹中孩子她也得支棱起来,遂想要将自己栽培的秦珑儿送上龙床。 苗贵妃又如何能甘心再输一次? 便也总在赵晟来的时候,叫宋清到跟前侍奉,陪着赵晟聊聊他感兴趣的男子发式。 论本领,这秦珑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点的一手好茶,也会茶百戏,这宋清琴棋书画不精,茶道也弱些,可燃的一手好香,那插花的配色也都很精巧,让赵晟惊艳。 马上就是宫内的梳头节了,赵晟必定当日要从两位中择选一位至御前伺候,一来二去也就迟早要侍寝给个名分。 这夜,苗贵妃着了简装,独自提了一只长柄的灯笼,跑到致和院中找赵令悦谋划。 ——当时秦珑儿进宫后手艺无人匹敌,是赵令悦听完她描述,教她从众人当中选中一位擅香的宋清稍加栽培,果然便能与之抗衡。 因此苗贵妃早已对赵令悦信任不疑,将她当成背后幕僚帮自己打赢这场仗。 赵令悦正披着外衣,于烛光下看书。 苗贵妃瞧了一眼,什么《虎钤经》。她不感兴趣,急着道,“后日便是这梳头节了,官家也没个明确的表态,他到底想要哪个,本宫这心里是一点底也无。” “你不必慌,”赵令悦翻过一页,“功夫就用在香上。” “香?” 赵令悦点头,“我再给你个调香的方子,保准官家闻了神清气爽。但还有件事我做不了,需你暗地去办。你找人以送礼之名,往李娘子宫中摆一钧窑的红瓶。” 苗贵妃不解,“一个红瓶能有何用?” 赵令悦合上书页。 “太祖时期,红瓶还名贵难烧,当时一位宫妃却甚是爱红色,有亲戚便投其所好送了一对红瓶给她放着,要她帮忙吹太祖的耳边风。太祖后来十分气愤,将那对红瓶亲手杂碎,禁止后宫宫嫔收受任何外臣的贵重礼物。” 苗贵妃:“本宫进宫这么久,还未曾听说过祖上有这件事呢。” “这红瓶的典故鲜为人知。我也是从前从一个翰林院学士处得知,但官家当时作为皇孙跟在太祖身边,他想必也还是有印象。 不然为何如今红瓶常见,但后宫仍不常见红瓶?就是官家忌讳罢了。此时遇见李娘子住处有,便会想起这桩旧事,难免觉得膈应。” 苗贵妃听完,兴奋地揉了她的脑袋一通,被赵令悦嫌弃地挡开。 她也不恼,抬起手上的香帕挥舞来挥舞去,“小姑娘聪慧啊,本宫明日便叫人去办,绝不让那个什么秦珑儿和李氏好过!” 赵令悦写了混合香味的方子递给她,瞧她匆匆离去:这苗贵妃,真是个笨蛋美人。 也好。 她望了望上方,知道屋顶上有人。 无声翻开书,继续阅览。 * 梳头节前一日,便是赵晟每月去李娘子那儿的例日。 一进屋,见了案子上那一对红瓶,面色有些冷淡,他问她,“这瓶子,你从哪儿来的?” “家中远房的叔叔听闻臣妾将产,送来祝贺......官家,可是有什么不妥吗?” “......秋收不丰,如今上下都崇尚简朴,你这红瓶摆着太艳,撤下去吧。” 这红瓶,朱雀夜市上的瓷器摊子上便能买到,那人也是好意,她瞧着这对小花瓶喜庆,也就顺手留下来了,没想到赵晟会不高兴。 等人走了,便立即叫人拿了盒子收起来。 可越想越委屈,孕中情绪不稳,于是在给皇后请安时,不当心便掉了两滴泪,皇后也知道了这件事。 梳头节当日,宋清所调之香,沁人心脾。 在无金贵的麝香,龙脑此类的前提下,单以荔枝壳、紫薇,辅以莲蓬、荷叶等,混合出一种清爽中带着淡雅的宁静甜味,竟然让最近焦头烂额、失眠了很久的赵晟萌生了困意。 瞧她烧到一半,又往里头放了些橘色香丸,便问,“这又是何物?” 宋清含笑回答,“官家,是佛手柑晒干了捣碎揉的丸子。” 佛手柑入香,宁神安心。 赵晟也含笑点头,遂示意一旁的人赏赐托盘中的银锭与荷包。 得荷包者。 便是赢家。 李娘子不敢表露出失落,倒是苗贵妃的唇角已经压不住了,可就在荷包即将到手之时,一旁的小公主却挣脱掉皇后的手,跑到赵晟面前。 “回来!”皇后焦急。 “偏不。”公主噘着嘴。 赵晟好笑,“你个小丫头,又有什么话啊?” 她竟道,“爹爹,我昨儿去资善堂听钱先生讲学,回来就见到苗贵妃身边的贾翁翁拿了一对红瓶,鬼鬼祟祟的,那红瓶我后边又在李娘子那儿看见了。 从前我与珠珠一起玩儿,李娘子屋内从来没有摆过这种红瓶子的,李娘子后面与嬢嬢跟前哭,说爹爹因为瓶子不高兴了,我就跟嬢嬢讲我看见的,可是嬢嬢不叫我吭声呢。” 珠珠便是去和亲的盛成公主。 小公主年纪小,与珠珠自然是玩伴,常溜到李娘子那处去玩闹,近来珠珠走了,小公主便常常到李娘子那去陪她说话。 至于她口中的“贾翁翁”,则是苗贵妃身边的总管宦官。 苗贵妃的笑容僵在腮边。 李娘子也忙请公主噤声。 第99章 但是小公主顽皮,继续童言无忌道:“爹爹,分明是苗贵妃将红瓶送给李娘子,惹得爹爹不高兴了。如此心机,爹爹怎能要她身边的人当你的梳头女官?何不如将荷包给了这秦姐姐。” 赵晟的笑容冷淡下去,看向苗贵妃。 “她说的是真是假?” 苗贵妃不吭声。 赵晟不怕她任性,不烦她跋扈,但最厌她行些栽赃陷害。 气儿上头,就往桌上拍了一掌子,众人全部都受惊跪下。那荷包最后落在了秦珑儿手上,梳头会不欢而散,宫中亲眷纷纷走离。 赵晟到了后廷,便质问苗贵妃,“你啊你,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红瓶会惹我不快的?” “臣妾......” 赵晟逼着她,“到底是谁告诉你的?!” 赵令悦三个字,划在苗贵妃有些颤抖的唇边。 即将败露。 那么,赵令悦亲自挑选出的这个宋清,又是何人? 第42章 红蚁绿酒(七):孽缘  是夜。 云遮着月,秋雨铃霖,致和院中冷清萧瑟。 几株伶仃树影婆娑,芭蕉叶枯黄,蔫搭于湿土。 赵令悦躺于床榻之上双眼紧闭,口中低声细吟什么,她上方的屋顶上,几行漆黑的瓦片被比落雨更沉的力道滑得哗哗作响一阵子,惊起无数滴水花,便很快于一人沉闷的压泥声中结束。 那人踩过院中堆积的枯枝烂叶,将那些腐叶挤压入了泥水,随后无声作弄几下门缝便挪开了正厅门,鼻尖一嗅,抬脚去了左边。 赵令悦脑中正闪过鬼魅而幽秘的地狱场景,忽觉周身被天手撕开一道微弱的光芒,射进晦暗,现实中床帘被人挑开,她不安地瑟瑟缩了下肩膀。 下瞬,床边一沉。 被褥凹陷的失重感让赵令悦于这场逃脱不出的轮回梦中,猝然惊醒。 惊疼后的心正如鼓,一下下激烈槌着胸腔,另她瞳孔放大,呼吸爆急,随后强行屏吸。 耳边安静至极。 只听雨水轻敲窗沿。 “......” 她不敢看,手一步一缓,缓缓挪至枕下寻到那把刀,握紧了,预感那压床的黑影俯身压下时,猝然抽刀,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没看清,口中已低叫着挥过去,试图将这可怕的鬼魂吓散,让孤魂重回地下。 刀的冷光借月反射折在他深邃的脸上和眉心的一缕变化,下瞬鬼已握住她手腕狠厉一抛,刀飞去空中折在地上,叮铃一声。 赵令悦害怕地叫起来,被他捂住嘴,“乱叫什么!又不是碰见鬼了!” 捂在脸上的手掌竟有温度,三个字之前,她的心已经在五脏肺腑里转了一圈,顶出了嗓子眼儿。 赵令悦脑根一裂,额心根脉抽搐两下,才反手将这“鬼”推开,看见黑色交领中露出的喉结,目光往上扫,对上“鬼”的寒目,下意识一缩,“你是鬼?来找我索命么。” 邵梵:“.......不是。” 赵令悦此时汗水蒙眼,无法细细瞧去,况且她与他能对话都觉惊异,还以为自己尚在那梦中。 她两片嘴唇一颤:“那你是什么?” 邵梵一时无言。 想这赵令悦总觉他机关算尽,奸猾狡诈,无情无义,他又何尝拿“单纯”二字扣在她身上过,可此时碰上她这种稀里糊涂甚至是呆傻的一面,他又会记起,眼前人,终究还是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不自觉暂时放下今夜来这里的机锋与目的,“你怕鬼?” “哪儿有人不怕鬼的,你.......你是人是鬼......”她将被子拉起,遮住半张面,只露一双惊眼盯着他。 这么久,也没认出来。 邵梵干脆拉过她的手,在她要叫之前喝止“不许叫”,而后将那只柔软无骨,又有些汗湿冰凉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怕她的手太冰贴不出温度,勉为其难地上去贴了贴。 “本鬼名邵梵,今夜来此不为索姑娘薄命,只为与姑娘共度良宵......醒了吗赵令悦。” 窗外雨突发紧急,下得越大冲洒下来,将窗纸上宁静的树影逼得胡乱摇晃,如张牙舞爪。赵令悦惶惶望了周围环境一眼,飞散的魂魄也终于被雨重新冲回了体内。 她烧了手般将手自他脸上抽回来,只觉两手的温度相差太大,一手太热,一手又冰冷,交叠握住,看他的眼神也自恐惧惊奇成了恼怒与戒备,“这是后庭,你怎么进来的?” ——这就是醒了。 邵梵曲起一条长腿,小臂搭于膝上,“今日我在宫内轮值,进内廷,自然有我的办法。” 她将将分辨出他所穿的衣裳,上牙打着下牙,肌肉咬的酸紧。 “你扮成了太监?” 邵梵耳根微微热。 赵令悦抬腿朝他方向一踢,将他挪开一点。 自己慌忙爬起腰身往床下走,却被他捉住腰身摁了回去。 他对上她暗中水光潺潺的柔亮双眼,“傻丫头,鬼不可怕,可怕的是人。”说罢又摇摇头,语气越发轻柔而危险,“我说错了,你可不傻,竟然敢将奸细送到贵妃跟官家眼前。” 她原本挣扎得厉害,听到他后一句话,嘴边骂人的登徒子三字硬生生被理智摁了回去,“宋清是苗贵妃请我挑选不错,但我不知道她会是奸细。” “赵令悦,何必装傻?” “我真的不知道。你夜闯内廷私宅,坐我床边,形骸放浪,下流至极,就为了问我这件捕风捉影的事?邵梵我问你,你有证据吗!” 第100章 他的手下微微用力,十根指头掐进她柔软只着半透寝衣的膀肉里,掐的她骨头都在紧疼。 她微微挣了两下,压抑道,“你先放开!” “我为何要放?我说:你要记惩。可你连左耳进右耳出都没做到。” “我真的什么都没做!是贵妃来找我,我便帮她一次,无它而已。”她一口咬定,神情也坚定、无辜。 邵梵哼笑一声,俯下身。 他浑身裹挟潮水,呼吸凉又热。 登时,这种轰轰热热无法抵挡的气息朝她半露的酥胸喷洒上去,赵令悦脑中裂过一道白雷,混着豆大飞流的雨水,将她撩得满身潮气儿。 那一瞬她想,邵梵果真了解她,也果真是贱呐。 树枝被狂风吹舞狰狞低鸣,她最讨厌他这样,曲膝顶他胯,却被他制住。侵略性的唇胜过任何武器,在她裸露的肌肤咫尺之处停留,似吻非吻,无非要以此,逼她说出一些实话,承认自己的罪行。 深秋的雨能遮挡和隐藏去太多东西,而黑夜放大了隐秘的感与情,就如她的梦一般。 虽然不美,但也不算噩。 今天的邵梵最令她恨的,是将本该锋芒毕露的一场对峙放到这场夜雨里,便成就了这样一种新的交手困局。 她人在床上,被他温柔触碰,瞬间自缚,阴霾难脱。 “你别这样。算我求你。”赵令悦败下阵来。 邵梵停止唇与肌肤的轻柔磋磨,抬起身子捏正她退避的下巴,正对着他的脸。 “说我想听的。”他唇热,可脱口出来的话,寒凉无比,正应承此秋雨。 “你能不能让我先坐起来?” “不听告诫,你没资格讨价还价。”他嘴上说着,但手下还是穿过她的腰身,自己起来,也将她一托。 这下,二人都俱坐直。 赵令悦褪了棉被,寝衣半透,筛出衣下的前凸后翘,捻来手边一根蜡烛想要点。 但顿了一顿,又放下。就此放自己沉浸进暗室内,含着无尽地遗憾道,“又被你发现了啊。宋清的确是特意进宫,来找我的人。” 她此话一出,今夜也步入他来前默念的正题,缱绻与私情被扔出脑后,而机锋与目的则被捡回。 “不要避重就轻!她是赵绣派来的奸细,改名换姓成为大户养女代为进宫,提前勾笼一检验身份的内侍,以身伺阉人,蒙混过宫。你跟她是如何接上头的!” “燃退寒香。此香为我无意中独创,私下只教给过公主。你们将我锁在这里,我手脚无法越线,但嗅觉却可以。” 赵令悦眼中也寒光四射,为掩盖冷刺的锋芒,背过身去。她面对黑夜,更不愿深入去想宋清已有的后果:“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她冲出来,在贵妃红瓶一事泄露时揽下一切,包庇了你。都不用旁人动手,她已被官家处置。” 赵令悦一愣,转过身体,大脑僵硬:“如何处置。” “毒酒一杯,不见血,但死的更快。” 赵令悦身体发软,往后倒退两步,靠在桌上,以手反撑,“尸体呢。”说时昂起下巴,隐忍着崩溃而出的情绪,窗纸上映着的树影又攀爬落在她身上,挡住任何光线,隐藏住她掉出的一行泪水。 虽看不见,但听呼吸,与肩膀轻柔的动作,邵梵知道她在哭。 “尸体已埋,你还委屈?” “不,不是委屈。”她摇头,“她已成亡女,我替她哭一哭,她便能下九泉。” 邵梵站在原地,听此言,手不禁顷刻握拳,“只要是赵琇的人,你连其发肤都怜惜,愿意为她当场哭丧。可堂堂主君你图之谋之,意图利用他枕边人进行杀害。” “不要信口雌黄!” 她静默一瞬,擦掉泪,冷冷蹦出这六个字。 “你狡辩不掉了。” 邵梵拳头捏得骨缝作响。 “与其说宋清擅香,不如说是你擅香,梳头会上的佛手柑,便是出自你之手笔,那日晚上你将香方交于贵妃,就是要这宋清讨得头筹。我让钱檀山带公主撞破那幕,如若没人阻拦,随你谋意,送她进了官家晨起侍奉,然后呢——” 他朝她忽然靠近,将她逼得腰身后弯,整个人以一种极其紧绷的姿态卡在桌前,后腰抵着木桌的梁板,膈得薄肉硬突。 邵梵心中狂颤。 他于纠结中,尝试着问:“你想以香放毒弑君?” “这不过是你的猜测!”赵令悦立即昂首回怼,胸脯早已起伏不定,细瘦的肩膀也剧烈抖动,“你曾要我不妄言,可这样大的罪名,你却直接扣在我头上?是,我将宋清送至赵晟面前,便是对岸的公主之意。但你可去查查,单单一种香怎能杀人?!” 他见她此反应,于失望中彻底缭乱,带起压抑的癫狂,“我竟然猜对了,是么?不然,你反应何以这么激烈......” “......” 邵梵不待她开口,伸手掐住她的脖子,于方才的温情脉脉,无形切换至死手无情,却不见一丝一毫转换的停顿与不安。 窒息闷吼,掐的她面皮红胀,呼吸沉涩,鼻腔中冲出一股子浓郁的血腥气,整个人几乎轻飘飘地全然悬空在这只手上。 他脸上也渐渐出现一种类似于痛苦,扭曲的神色。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停下来?” 第101章 他一遍掐住她,一边靠近她,唇瓣上下相碰。 但赵令悦眼前混腥,已经听不清任何的声音,只有雷声,只有雷声打在脑路中,将她思绪劈散。 她的魂魄,已快要被这手掐碎,腹中紧缩痉挛,一阵泼天的酸呕往肠内冲入,喉咙里发出微弱的脖骨咯吱声,还有人将泯灭的气音。 而双手死死掐着他的那手背,划出一道道酸刻的血痕。 即将魂不附体时,身躯猛然一坠,掉落地上。 酸水反涌入喉头,离死亡最近的一次另她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她说不出话,十根手指甲抠进地砖缝隙,往地上呕吐,只呕出些酸水,随即,猛烈咳嗽,几乎将整个肝胆脾囊全都咳碎了,捣出来塞回去,反复折磨。 邵梵站在原地,指尖蜷缩,掐她的那只手不断在暗中颤抖,已经不受他控制。 第一次,第一次,他惧怕了结掉一条性命。 但是,他就是得让她疼,让她害怕。 “你知道吗。官家赐她死,实是我用言所逼。但凡她被拷问后,供出串通是你,谋划是你,按赵晟如今培养起来的帝王心性,他不会心软。即以当朝弑君之刑对你严加处理。腰斩。” 说罢,蹲下身,弯曲和蜷缩着腰,“赵令悦,你对我而言.......” 他见她颤抖不止,似乎已经啜泣,便止住此表白之言,换了话头,“事不过三。你几次杀我不成,是为一次。用奸细杀当朝君王不成,是为二次。第三次,我愿意放弃我心中最后一片净土,亲手屠你,稳住当局。” 蜷缩在地上的人转哭为笑,因喉咙被伤,笑得有些悲戚,有些哑。 她爬起来,而后艰难地站起来,身体孱弱,可神色坚决,撑在桌前,以免自己腿软摔下。 “没错,我就是想杀了他,但是为何我想杀他就是罪,就是该受腰斩的重罪? 邵梵,我在审讯当晚,对你说的都是真心话,我们道不同,志不合,不能为伍。如今我成废人,没了利用价值,你们随时都可以丢掉我,宇文平敬随时也都可以除我,而我为何不能谋划一场,尽人事听天命? 明明是你们夺位害我至此,却将我当成加害者,你们成了受害者,在我眼中何其可笑?你以为,在你囚我之后给我一颗甜枣,几句软话,一碗冰沙,我便得转头倒戈,放下立场? 你以为,你喜欢我,我就会喜欢回去? 你要当局,我要是非。 你既然已经猜中我的心思,就该让宋清来招供我,让她说出串通是我,让她说出谋划是我,然后按照弑君之罪将我腰斩,一了百了。我不会停,除非我死了!而你的怜悯,我从不想要。” 邵梵手中与额上青筋全然暴起,目眦欲裂。 他努力压抑住自己失律的呼吸,听着外头的大雨,却觉不够鸣厉,灯笼被狂风吹下地,砸在泥面上成了烂纸。 树影尽数混沌、狰狞,一种心被狰狞的荆棘与尖刺钻空了的尖锐疼感往身体里咆哮,疯狂涌入,比以往每一次这样的互相伤害后都要更甚。 他觉得,他不该要去尝试。 靠近时,越甜。 背离时,就越痛。 本是走无间道的人,为何,他要去执着守她性命, 守住这一轮高寒的月亮,放下屠刀,只为奢求路上那能存的一点点光。 他能杀人。 但赵令悦,实乃能杀人诛心。 他看着她,脸上的表情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凝重,矛盾,复杂,折磨。 得到已确定的答案,拉扯着窒痛不已的心房,仰头长笑,进时仍存希望,而出门时希望尽毁, “看来,真是孽缘。” 第43章 银盘锈血(一):搞鬼  当时宋清揽下献计的罪责,被查出是前朝人,当天便被赵晟赐了毒酒。 苗贵妃听闻此事,吓得魂不附体。 她其实是去找了赵令悦才知道的红瓶,但以后哪里还敢出口这话半个字?只怕自己也要遭殃。 赵晟念她也是被宋清逮住机会坑蒙拐骗,将她禁足一月,俸例减半。 “你给朕长个记性,以后,别把什么样的人都往自己的宫里带,那旁人跟你说的话,你也得先想一想她的目的吧?除了朕,别的人怎会无缘无故对你好?” 苗贵妃含泪答应。 但至今仍以为是贾鱼没将红瓶藏好叫公主看去,才会导致了整件事情败露,反手就掌了贾鱼几个巴掌。 赵令悦才貌双绝,可也好生危险。 她心有余悸,再也不敢去偷找赵令悦了,也就没能看见,那致和院同天增了一圈侍兵。 以后每日送饭,都须得由侍卫总管、一名红衣大宦官连带两个卫兵陪同监管,方才能开锁。 这势头,如何让人联想到里头关的,竟只是个十七年华未曾出阁,也不会武功的孱弱女子? 自此,致和院要想逃脱,难于登天。 * 重阳节当日,金盛池(原型金明池。皇家园林,<a href="" target="_blank">宋朝是个比较民主的年代,皇家园林与私人庭院,动物园,很多时候都会对民众开放的。)于市井开放,万人赛内游街,踏杂花赏红枫,赵晟便微服,携带家眷与大臣出一次金明池。 他在搭好的花帐下特意接见了几位名僧,接受其给与后宫李娘子的福经,赵晟亲王出身,颇爱文艺,又请僧师主持茶道,举办了斗茶诗会,这秦珑儿点的茶再次大放光彩。 第102章 赵晟大喜,金明池回銮后,正式将秦珑儿封为秦婕妤,就安置在李娘子辟出来的次殿罗越殿内。 每回去看望完李娘子后,他就拐去罗越殿与秦珑儿下下棋,一起点茶。 情到深处,便宿在那里。 他常说,“要是你将来给我怀个孩子,最好是个姑娘,你也教她点这一手绝茶,我必定给她尚个这世上最英俊、最有才华的驸马,来配她。” 秦珑儿听了,每每梨花带雨。 赵晟越发爱怜不已,干脆叫她去自己书房点茶侍奉。 随天气渐冷,金宫内灰白冷清,人的嗅觉也乌淡下去,赵晟在书房就很想要燃香。 有一回叫李四海燃了香炉,被进来谈事的王献看见,委婉地暗示他撤下去。 邵梵在垂拱殿上朝,就说的比王献直接得多:“后宫才除一孽,还恐有前朝所混余党,臣还在查,在臣查清楚之前,请官家不要碰香。” 赵晟只得作罢。 可惜了此长冬。 也因无安眠香助眠,赵晟近来噩梦颇多,每每醒来腔内失心,口中发涩,便叫自己枕边的秦珑儿再去点碗茶来解渴。 秦珑儿这时稍显犹豫,“茶是清目醒神之物,官家夜寝喝了,更睡不着了。” “你的茶,睡得着。” 他喝了一盏,躺平身子,却觉得冷汗附加头痛,忍到白天上完朝,让皇后召来御医。 皇后见他揉着眉心,扭湿手帕擦去那些细汗,“是不是头疼病又犯了?” 他以手撑额,只觉脑后坠扎,脑根要被劈成两半,痛得低吟了一声,将皇后也吓了吓,忙去扶住他身子,“从前没见这样严重啊......” 赵晟眼前开始闪烁,撑着沉重的半边身子站起来,“这次跟从前,感觉都不大一样。” “什么感觉?官家,到底是哪里痛?” 分明是冬日,衣服层叠。而他莫名口干舌燥,浑身迷热,拽了拽厚重的衣领处。 两位御医也提着箱子赶来,诊了脉,道:“脉象上,倒也无甚大碍。头痛是慢病。官家近来头痛少眠,该是案牍劳累,思虑甚多,筋骨郁结所致。莫要长坐,日间也该多活动。” 又问他近来饮茶可多。 赵晟颔首。 “茶有提神之效,不良于眠,官家还是以水代茶,克制为宜。” 君王坐堂上,必要重疑心。 一疑心,这头痛之症也是迟早,因此赵晟并未太在意,就听御医的话以水代茶。 可越喝越觉,不如一盏茶来的解渴,私下仍是茶水掺半,头痛症状几剂药下肚渐渐消弭,失眠渐少,多梦又凶。 赵晟受此折磨良久,与深冬一般漫长。 最甚一日,便是在十一月生辰当晚,赵晟梦见太祖死而复生,只为斥他害叔囚亲,夺权篡位。 太祖脸色青乌,裹在冕服中的躯干却已成白色骷髅。 赵晟见他从石椁中爬起来,七窍流血,眼珠全白,伸长了舌头骂完他乱辈,竟从墓室壁拔出一方锈血的银白斧头朝他劈来,当即吓到失语。 他偏偏无法动弹,穿着寝衣双脚被两长钉,生生钉在地上。 眼见刀跟太祖一起冲来,只能双膝原地打颤发软。 在梦中,赵晟的嘴巴大张,嚎成了一个黑色的血洞,求饶地跪了下去,瞳孔里倒映出飞速砍来的血斧。 “官家!官家!” 赵晟的梦魇声吵醒了秦珑儿。 他大呼着气睁开眼,旁边的秦珑儿花容失色,侧起上身,握住他死死拧住寝被的手,一手在他起伏的胸膛上,温柔地下下顺着气儿:“官家......又做噩梦了?” “哈!”血斧在梦中将自己劈成两半,他此时脸色惶惶,将试图为他擦汗的秦珑儿一把推开,不要她碰。 自己软着双腿下了床,鞋也不穿,径自光着脚去拍门,“着李四海过来,我要回福宁殿(皇帝自己的寝殿)!” 秦珑儿起身为他披衣,他再次将她挥开,魂不附体地扫视了周边一圈。修长的身躯已经能窥见枯瘦,正如他的精神正被吞噬。 赵晟靠在门上,摇着头,两眼空洞而骇人,“你们谁都别碰朕,有鬼,有鬼啊,朕要回宫。” 那夜,后廷起了一阵骚乱。 先是皇后,再是其余几个娘子的寝宫全都亮了烛火,众娘子聚在一处陪同赵晟就医,他神志不清只说自己见了鬼。 御医给他服下安息丸,喂了水,皇后哄他睡去,“臣妾会彻夜守护官家,官家安心睡吧。” 赵晟尝试闭起眼,脑海中仍是那幅恐怖的场景,抱着皇后的腰身,想自己过的这一整个冬,无一日安宁,便恐慌地轻声道,“我不敢睡,有人,有人要我不得安眠。” 众人闻言,俱是一惊。 皇后谴退众娘子,等房内安静下去,寻来李四海,“今夜是谁侍寝?” “......是罗越殿的秦娘子。” “你也听见官家说的了,让李见带人先将她悄悄押下,再彻查她房中各物,看有没有可疑之处,记住,不要惊动李娘子。” 李四海应是,忙转头唤自己的徒弟李见带人去办。 回程时,发现皇后又让福宁宫中所有奴婢退去殿外,他苟着腰浑身谨慎,屏住息进去。 赵晟此时已经清醒冷静下来,不再满嘴鬼神,但对那些噩梦仍心有余悸。 第103章 他嘱咐李四海,“你亲自去找今日当值的黄门侍郎,我若无记错,今夜是沈侍郎在宫内当值,你传他话,让他立刻过来见我,不要对外宣扬。” 黄门侍郎品阶不高,但都是受天子召,传天子召的宫内近臣,可不受拘束出入后宫内外,随时受召。 沈思安跟王献相处不错,可一路受赵晟提拔,不止他,一家老小也全受过赵晟扶持,是赵晟身边最能信任的人。 李四海这下也知道事态已经严重,忙接了皇后的宫牌,一路小跑去找沈思安救急。 事出紧急。 李见回程禀报时跑得气喘吁吁,正好撞到被李四海带过来的沈思安,慌得他肩膀打颤,似怕沈思安怕的不行。 “小人不长眼睛,冲撞了侍郎......” 沈思安浅笑,“不就是撞到了肩膀么,你也是着急才如此,不怪你,快起来我们一同进去。” 李见道不敢,跟着沈思安他们身后进屋,小声回禀。 “官家,已经将秦......”他顿了顿,似乎舌头没捋直,半晌才接上后话,“秦娘子的寝殿里外排查了一遍,未曾发现异常之物,但人已经按皇后所言,先押在内,也未曾惊动李娘子。” 沈思安等李见离开,方察出赵晟形容憔悴,披着的外衣下汗水浇湿了脊背,忙肃身叩问,“今上(皇帝的尊称)圣躬安否?” “我就是不安,才叫沈卿过来。你先起来吧,坐着说,我有事要交代你去办……也只能你去办。” 半夜入内,沈思安也是首次。 闻天子这种口气,他一时顿感身上重担层层,眼前迷雾重重。 ——赵晟接下来要说的,旁人是不能听的。 李四海及时退出门槛外,将门一合却发现徒弟李见蹲在门外听墙角,骇了一大跳,吓得心都停了停。 抬手将他脑袋一捶,压声,“你胆儿够肥的!敢蹲在这.......” 屋内,沈思安当即敏锐地侧了侧头。 赵晟与皇后齐问:“怎么了?” 沈思安回头,心中浮起丝丝疑虑,但躬手道,“无事。” 福宁殿烛光微弱,内中君臣一卧一坐,炭火烧尽,影子灰瑟沉重地洒落在门周,如同灰烬。 李见心绪不宁地在殿外守了半炷香时辰,才见沈思安的那条影子挪动,立马要从皇帝寝殿出来。 李见低眉顺目随李四海一道去恭送,却见那两只靴子在自己身前停了下来。 他暗处的两股便忍不住地开始颤颤,不敢吭声。 沈思安仍旧不走,眼光一落,落在他抠住相交的左右手上,察觉到他身上与旁人相比,一种不同寻常的僵硬。 有猫腻。 他抬手示意李四海安静,冲李见微笑一下,问李四海:“我之前未曾入过后廷,见这位小贵人眼生的很啊,他是中贵人的徒弟?” 李四海勉笑。 “正是,我老了,就找个人帮忙收拾屋内的字画陈书。他刚好识得字,但脑蠢身笨的,我便让他一直呆在内侍省,为官家跟皇后还有娘子们送送东西。没见过世面,因此怕生胆小,害侍郎见笑了。” “不打紧。方才也是他带人去勘察的那位娘子处?” 李四海不知沈思安为何要盘问这些,他小心回答:“不错,是奉皇后娘娘懿旨前去。” 沈思安点点头,便继续往外走。 那双碍眼的靴子终于消失,李见将已经顶到肺的那口气缓下去,一支起身体,却见沈思安待在不远处审视他,随后径直返回了福宁殿请示。 不多久,皇后与沈思安出现在殿外,皇后朝着表情僵直的李见看去。 “将李见拿下!” 李见吓傻,瘫在那处胡叫。 李四海张空双唇,两目瞪起手足无措的,也赶紧跪下,“娘娘啊......” 沈思安提醒,“中贵人,不关你的事,你徒弟行为诡异可疑,从现在起不要插手多问即可。娘娘——” 他转身鞠手。 “请娘娘另调一些亲侍,再将那秦娘子处细细地搜查一遍,尤其书信字句,来往字条这些,要特别注意。” 皇后派人去办,随后带他至偏殿,轻声问他,“官家已经睡下,不好去扰。那你告诉本宫,你怀疑李见他什么?” 沈思安道,“此人一路神色慌张,殿内说话又吞吐不清,方才还试图偷听机密,臣有一种感觉,他可能隐瞒了什么,中贵人道他识字,又常常在各宫走动,如此他认识秦娘子也顺理成章……” “沈侍郎!” 皇后惊怒,突然打断他。 沈思安垂首。 皇后被他的认知吓破了胆,“......那是官家妇,官家的爱卿,你竟敢张嘴就提?” “......娘娘,臣过去只是刑部给事中,经由官家提拔才身居于此,官家今夜叫臣前来,也是因臣过去曾办过案,要臣查明真相。 基于此,臣又怎敢无凭无据,口出狂言,秽语玷君?可既刑部出身,只好厚颜请娘娘担待臣的这番逆言。” 沈思安听着门外一串的脚步声,已经朝着罗越宫的方向去,继续坦诚地说出他的怀疑。 “臣怀疑此人对那位秦娘子多少有所袒护,或怕事情闹大而对实际有所隐瞒。至于他二人关系,臣不敢妄下定论,等搜查之后便自有分晓。” 皇后捂住慌张不安的心口。 第104章 内侍李见,后妃秦珑儿。 一个宦官,一个后妃。 她摇头。 “这怎么可能.......” 第44章 银盘锈血(二):相残  更深露重,树影深斜。 浓黑的四方城内,隐有喧哗。 皇后的亲侍将罗越殿围住翻了个底朝天,于近四更时分回来,按沈思安的吩咐,也将秦珑儿与殿内侍奉的宫人四五个一起全押到了福宁殿偏殿。 一看见他们,沈思安上前问那为首的,“这位殿前官,手下人可有找着什么?” 那殿前官扭身叫人抬了个箱子过来。 “秦娘子宫内的书文太多,茶经、佛经,还有些绣花图样儿,练得毛笔字,臣夜里头叫人一页页找,只怕耽误太多时间,便一起收拾了放箱子里抬过来,侍郎可以看看,有没有您需要的。” 秦珑儿面色冷静,坐在那儿也不曾吱声。 倒是身边跪着她宫内的人还有李见,都神色惊惶。 本来也没有实证,皇后便安慰她,“官家这阵子身体不好,你也是知道的,今夜官家心神不宁,他身边人经手过的吃穿,那也得紧着,才半夜委屈你过来。” 秦珑儿点点头。 一屋子内的人,全都面色凝重地等沈思安翻看箱子里的东西,他撸起袖子蹲在那儿,自己划拉了老半晌,忽然放下,摇摇头站起来:“这里头为何没有一封书信?” 殿前官道,“我们去时就找到这些,能看见的已经全在这,其余的,小人就不知了。” 沈思安踱步,眼光自秦珑儿处开始,扫视到跪着的众人身上,边道:“自公主出嫁后,她就入宫,先是梳头女官,后又封为后宫娘子,这样喜庆的事又连跨好几个月,竟然连一封写回家,或者家里送进来的家信都无?未免不合常理。” 随即,他引出质疑:“恐怕是让人事先藏起来了!” 话一落,那跪着的众人手叉地更紧,指尖发白,沈思安故意走近这些人。 “是你吗,还是你......” 每个被他点到的人都立即身如筛糠,鼻息顿停。 沈思安走到抖得最厉害的李见身前去,李见只差要尿流,俯身磕地,“小的,小的不知道。” “你之前去秦娘子处时,有没有进罗越殿?” 李见不及思考,下意识抖着唇:“小的不敢冲撞贵人,只在门外传过旨令......” 沈思按站起来,一哂:“我已提前问过上一批人,你当时进去了。” 意识自己说错话,李见埋下去的头已有哭哼传出。 沈思安心中已经有九分确定,请示皇后:“臣请搜查此人身下,既然搜查紧急,必定未能销毁,许有书信藏匿。另外,还要将其余人通通搜过一遍,不可错放过一个。” 皇后忐忑地颔首,“就按侍郎所言。” 那些人哭着哼着被带进屋后搜身,李见甚至抓了秦珑儿的椅子腿,将秦珑儿上身扯得一歪。 她顺势抬起头,忽然长吁一口气,笑笑:“官家还没有醒么?以往这时候,臣妾也得伺候官家穿衣,准备上朝了。” 皇后的面色十分难看,“珑儿,你是李娘子荐的人,官家信你,本宫也想信你,你说实话,到底是不是如侍郎所判,藏下了书信?” 沈思安站着笔直,严肃审视她。 秦珑儿站起身,走到中央,忽然撩裙跪下,“臣妾藏了。” 沈思安皱眉追问:“藏了什么!” 这时,屋内的那些人出来,接上了下文,将纸张呈给他们,“李见试图吞下,被尔等拦下了,请娘娘侍郎过目。” 皇后没有胆子接:“侍郎看吧。” 沈思安接过浏览了一遍。露在纸外的眉心拧成一个疙瘩。 皇后复捂住脆弱心口,“写的什么?” 沈思安跪呈皇后,请她屏退左右,“是些情诗。” “什么情诗!” 忽然冒出的吼声使皇后与沈思安二人俱眉心一跳, ——赵晟穿着上朝的圆领文白袍,红色皮革腰带潦草地拿在手中,此时站在门前,神色紧绷,不等皇后回答,大步地走进来,瞥了地上的秦珑儿一眼,伸手将皇后手中纸张夺过来,看了一遍,神色不明。 他抖动纸张,“这能说明什么?你藏它干什么?” 沈思安转身,膝行一步,“官家,这不是普通的情诗,据臣察,这是藏头诗......请官家将首字与末字,由左至右单拎出来,连着再看一次。” 秦珑儿闻声,知暴风雨已至,抬手触额,额头俯碰地下,自行认罪。 果然,赵晟再看一次之后,口中咬出一串话,随即愣住,而后由平转怒,耳根亮红,提手将那纸撕个粉碎,扔在俯地的秦珑儿身上,她着浅色衣裳,白色纸片似将她埋入一片凄清的冰雪中。 赵晟在她头顶扬声怒喝:“一个阉人,你们是何时勾结的!” 皇后吓得不敢动,那些搜出其他信的人亦不敢上前来呈。 秦珑儿不语。 赵晟黑下脸来,胸脯凹陷又凸起。 他克制住爆发的怒火,转身对着沈思安:“朕要将李见杖毙,现在就要。” “官家......”沈思安硬着头皮劝阻:“官家冷静,臣以为,此非事实全貌,臣请官家阅完其他信件,之后再一并处置。”沈思安使劲给殿前官眼色,殿前官大气儿都不敢出,根本不敢动。 第105章 沈思安壮起胆子,竟直接起身,过去将他手中信纸一把夺过来。 复在赵晟面前跪下,高举信件:“余证,在此。” ......赵晟一声令下,门砰地全关紧,殿内只剩下他们四人。 赵晟才敢打开那些信,随他一封一封全看完了,脸色也渐渐扭曲,至最后,所有肌肉绷得太紧,以至于嘴角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抽搐,骨节发白,将那些信纸捏的手上青筋全数暴起,连眼珠都生出几条青蛇般的可怖血丝。 只见赵晟垂下文白大袖,背影与脚步颓靡虚脱,缓缓走到堂上,在方才皇后坐过的地方坐下,摊在那里,皇后连忙过去,柔顺的蹲在他脚边,只握住他的手,但不敢问。 沈思安捡起地上被他丢落的皱纸,摊开来看,还未阅完,就不免额前发冷,唇线紧绷,背后惊出了一身的湿汗。 赵晟仰头低笑一串。 “我知道,我不该当这个皇帝的,我也知道,靠武力强权上位,必定被军权拿捏,可既当初许盟,这赵氏江山,我愿与各位共治,他们就该相信我,不相信我,就不该去封地找我,怂恿我出兵,先扶持我上位,后却对我相残......” 他说不下去了,将将掉下一滴泪。 “可悲啊,可悲。” 皇后便陪着他哭,伤心道,“那信中到底说了什么啊......” 沈思安将这些信叠好,摁在秦珑儿面前,“秦娘子还不抬头,要当缩头乌龟到什么时候?!” 秦珑儿一直俯罪之姿,此时闻言,也只好缓缓起身,身子骨如被抽去筋丝儿,扶住腹部:“妾......” 眼见赵晟悲恸,皇后迷惘,沈思安便替他们追问,“进宫之前你就靠家中,给李见送过礼,那时他仰慕你文笔才华,回信给你,帮你进了宫,见你之后将礼加倍退还给你,连带第一封书信,你们的私情便开始了。是也不是?” “是。”秦珑儿承认。 赵晟觉得心窒,皇后脸上血色褪尽。 “你知道当今官家好茶,在宫外便已苦练茶艺,想要出人头地进入后宫侍奉,而李见常常待在李四海这个殿前公公身边,你为了更有把握,便多次追问李见官家的喜好,由此在一众人中绝尘,获得了李娘子青眼,成了她的梳头女官,而最关键的便是——” 沈思安将手在信纸上重重一拍,拔高声量。 “后来宋清出现了,你有了劲敌,开始害怕自己落选,李见想要帮你,于是除了他在信中抄录给你的官家爱吃的点心方子、下棋习惯,他还将一个能永远留住官家的办法告诉了你! 那就是在茶中下药,另官家上瘾! 而这个法子,这种药,是李见真正的主子示意他,用来控制将来“不听话”的官家的。 成为御用梳头女官后,你为获圣宠丧心病狂,在茶内下毒,却没能把握好毒瘾剂量,导致官家噩梦频发,于今夜急病一次,你眼看败露,情急之下告知李见,让他藏掉这些书信,又被在下识破。是也不是!” 秦珑儿浑身发抖,眼含泪水俯身一叩 ,仍道:“是。” 沈思安不傻。 他呢喃了一句:“这些信纸一旦被发现就是死罪,牵连甚广,你为何没有如李见在信纸末尾所说,看完立即烧毁,却一直留存至今?难不成,你是想故意被在下找到?” “因为妾......妾与官家相处已久,官家仁爱宽厚,温柔体贴,妾与那李见早已是虚以为蛇,更怕妾真的烧了,那些人要害官家的证据就没有了.......妾看着官家愈发虚弱,也不忍继续,便想停药,可李见告诉妾,一旦停了官家只会更难受,妾只好.......” 秦珑儿豆大的眼泪砸在自己洁白的手背上。 那一手保养的长指甲已经因为用力过度而从根部劈裂,鲜血从甲床淋漓而出。 她说到后半段,也开始泣不成声。 皇后惊得久久无法回神,六神无主,一软便软靠在赵晟腿下,抱住赵晟的腿,也开始哭,“官家就是臣妾的天,臣妾不敢想没有官家,臣妾的天塌了,该怎么活下去。官家,害你的人,我们一定要找出来!” “我有什么权利.......我有什么权利.......我不过是个傀儡!” 赵晟摊靠椅背上,哀莫大于心死。 而沈思安耳边都是女人的哭声,凄惨的,愧疚的,太阳穴连着脑子的那根筋猛跳,牙齿发酸,连牙根都在发胀。 ——此时此境,他竟成了唯一可以冷静下去,继续思考背后盘庚错节的那个人。 沈思安上牙咬酸了下牙,打了一遍腹稿,吞下口中分泌的津液,正对他们夫妇俩。 “官家一定要冷静下来,上朝的时间已到了,请娘娘帮官家穿戴好朝服,上朝时务必一切如常,切忌在众臣面前露出破绽。所涉今夜之事的宫人,请官家与娘娘尽数控制,不要外露风声。” 赵晟喘着气儿,眼光望过来,“思安,你觉得可能是谁?” “谁都有可能。” 沈思安已然回到过去赵洲时,他不能晋升,一直困在刑部查那些苦案时的状态,也好在他一直查苦案,洞察过人心百态,才有这般经验。 “臣会秘密提审李见此人,找出李见背后的人是谁。他能混进宫中殿前,必定背后势力不小。官家发现信纸的事什么人也不能告诉,对谁也不能说,就等臣给官家,一个答案。” 第106章 赵晟眼光如幽泉般冷寂,刮在秦珑儿身上。 “那她呢。” “......官家想怎么处置?” “腰斩。”赵晟道。 秦珑儿身子一软,彻底瘫倒。 皇后闻言,骇然咬破下唇,赵晟从前是说不出这两个字的,也许上位久了,他不变也得变。 沈思安脸上淌下冷汗:“暂时不行。臣需她与李见对供,以便核实口供,请官家先将她一起关押,严加看管。” “皇后,扶我起来。” 赵晟揩干脸皮上的泪,“从今日起,我不想再做一个受人摆布的傀儡了......思安,这次你一定要帮我。” 沈思安微怔地昂头,与赵晟对视。 他扬声。 “帮官家分忧,臣万死不辞!” 第45章 银盘锈血(三):腥风  这日朝罢,已过午时。 赵晟恍神出了垂拱殿,殿门口候着的小黄门便跑过来。 见赵晟两眼青乌脸色不好,赶忙垂下头去,“李贵妃请官家去用午饭,说是采了新雪,用雪煎茶,还做了梅花酥,闻官家近日没有胃口,想让官家尝尝鲜。” 他如今最怕听见茶字,顺出闷气,尽量平静道,“你让她自己吃,我忙完了再去看她,让她不要等我了。” “那,那茶......” “也不用温着,全倒了吧!” 天子宽厚。平日对下人也不常发火,黄门不知今个怎么就触到了赵晟逆鳞,只能扑通跪下。 赵晟挥袖离开。 这一幕正落在出殿的王献和钱檀山眼中。 冬日夜长,朝事又结束的早,天还方阴沉,他二人执着灯笼,往官署的方向走,王献将笏板(hu 板 :上朝时手里拿的那个板子)侧别入腰带间隙,腰瘦而身挺,步履缓慢:“官家神情似一夜未睡,今日上朝,也有些心不在焉。” “大概身体不适罢。”钱檀山若有所思,“自从你我借昭月闹那一场,这官家的头疼病便一直未好,我昨儿个白天还跟御医聊,说是,头疾又加重了。” 冷风往他二人夹棉的沉实大袖中灌,激起一身汹涌的寒潮。 “昨夜,后廷有变动。” 王献手中的灯笼摇曳不定,最终被寒风吹灭。 钱檀山面色也随即黑下去,“梅相公腰痛,已五日不曾起床闻朝,我正打算去看望他,没了他在朝中坐阵,御史台的风又刮起来了,上书官家,要他召郑思言回京守城。这年关啊,各路人马出入建昌,正是虚妄之时,如有变动,恐怕免不了血雨腥风。” “这风,一直就没停过。” 王献淡哂。 “渡之的人发现皇后夜半三更,偷偷将罗越殿整宫的人抓了回去,所做为何却不得而知,那些当事之人,一夜之间,病假的病假,回乡的回乡,竟无人再露面。” 钱檀山脚步缓了一拍,“是那位梳头女官出身,风头正盛的秦娘子?” “是她。” “抓了她?是为何?” “渡之还在查。这昨夜到底出了什么事,恐怕只有当值的沈侍郎知道一二,他夜半入了福宁宫。” “沈思安?那我们得——” 王献看着暗下去的灯笼,“盯住他。” * 沈思安连夜在审,赵晟连夜无眠,每每惊醒,都是噩梦。 年关将至,宫内分配供炭,赵晟特意问了一句,“霖铃宫和致和院,用的炭可够吗?” 李四海有些惊讶,赵晟平日忌讳谈论这些旧人,他们也就当那些人已经死了,谁也不会去提。“都是按着人头,等分例发放的。” “用的是什么炭?呛人吗?” 李四海犹豫了一瞬,赵晟便立马道:“你着人一定要对他们好些,吃用都留些心,到底......”他日日夜中都见太祖,虽已停了毒瘾茶,但噩梦却不止。 毒瘾不过如一种癔症,能引出他内心真实害怕,一直不敢面对的那些东西罢了。 “......到底,都是太祖的血胤。” 李四海应承。 他还是不放心,干脆起了身往后廷去,这些旧人全都是邵梵与王献他们在打理,他忙于公务不常记起。 王献既然是高风亮节的君子,便不会对他们太苛刻。可看见致和院门前那一大帮宫中侍卫,还有门上刚锻的锁链,便觉惊异。 “这些人何时加的,又是何人带头?怎么都没来问过朕?” 一个戴薄甲的年青武官在赵晟面前弯腰。“参见官家,臣是这里的侍卫总管。” “你听谁的指挥?” 那侍卫总管已经听出他微微的怒意。 便恭敬地跪下回答:“宫中侍卫统领,苏源。” “苏源啊,”赵晟想了许久才记起来,微微眯眼:“他是王献手底下的谏官,推荐的人吧?” “......” “给朕开门。” 那俯地的侍卫总管眼珠子崩裂,手捏入泥土,“官家,此女是重点看管的犯人,统领吩咐过,只进不出......” “你听他的话,还是听朕的话?” “臣......” 一中年宦官从院角外赶过来,也赶紧跪下,“官家来驾,小人恭候来迟,请官家责罚。” “朕罚你何用?只把门打开。” 宦官惶惶道:“官家不知。这致和院与别处不同,按规,只在送饭时,由两名禁军连左右钥匙的黄门一起,方才能开锁。” 第107章 赵晟已经听不下去了。 他彻底发了怒,将眼前的宦官一踢:“按规?到底按谁定的规矩!?” 宦官只好从泥地上爬起来,趴在他脚下:“王统领曾嘱咐,是邵郎将特意交代他的,道:此女诡计多端,不得再接触外人。官家......” 这宦官趴下去,心中已经痛煞。 同时开罪了赵晟与邵梵,他的官运,今日也算到头了。 赵晟冷笑:“那朕要是非得开这个门,你们是不是也要为了一个邵梵,来忤逆朕?” “小的们不敢!” “那就打开!”赵晟推门,门上沉重锁链发出的声音,刺耳酸牙。 那些人也不敢动。 赵晟站在原地许久,冷风吹得他一激灵。 他忽然想起沈思安的警告,答案未出,凶手尚在暗处,他还不能做出任何反常之举,于是攥紧了拳头,逼迫自己上了身后的抬銮:“回福宁殿。” 福宁殿殿门紧闭,死气沉沉。 情况特殊,沈思安不便调动,就地让秦珑儿跟李见关在这里面审,已经过去五天,赵晟从致和院回福宁殿之后,就迎上了沈思安略亮堂又沉重的眼。 “是......有什么发现了吗?”赵晟迟疑。 沈思安俯在他耳边耳语一串。 赵晟闻到答案,瘫去靠背之上。 “其实我心中清楚,不是郑慎,便会是他,纵观朝局只有这两派人马如日中天,有能力控制我。但是,我没想到啊,还以为他只是个爱财之人,向来不去掺和这些嘈杂的党争。 不曾想,他竟是这些人里最居心叵测,躲得最后,也藏得最深的那一个。连毒害我这样阴险的计谋,都早早规划好了,将人安插在我身边,日夜设防,随时弑君。” 心中后怕不已的赵晟,慌忙拉住沈思安的手。 “太子尚幼,娘子将近生产,我有太多顾虑,绝不能这时候抛头颅洒热血..... 钱檀山辞官丁忧,中书舍人便可由郑御顶上,他是郑慎冬日,我下御旨,他与他手下的人可审批。我找由头贬你出建昌,你坐货船秘密改道,带着这道御旨,将郑思言的兵马召回京来。” 沈思安表情微变。 钱檀山是孝子。 老母缝补种田,养他至入仕,钱檀山将她接来建昌尽孝,却于昨日晨起去河边洗衣服时,跌落河中溺寒水身亡。 接到消息时,钱檀山尚且在梅府中,看望老师梅雪尘。短短一年内,他先失亲弟,再失生母,在梅府大恸到几乎晕厥。 按仁孝规定,他得辞官丁忧,这样一来,中书舍人的位子的确是空出来了,而王献又是钱檀山挚友,必定会去一并扶灵,守孝七天。 沈思安背后升起一股子寒气,望了望眼前的君王,不可能会这样巧。 赵晟被他看透,不说话。 沈思安无法开口疑赵晟。 思虑片刻,他只能提起了另外一件事:“官家,秦娘子今日忽扶着肚子呕吐,她自称已有妊,此事关龙嗣,官家还是得请个御医来,替她把脉。” 赵晟方杀人,又得子。 一生一死,一喜一悲,都由赵晟自己亲手造化。 是矣,他也并不喜悦,又惊又吓。甚至下意识觉得,这孩子会不会是钱母投胎过来报应他的,登时害怕又厌恶。 “他母亲已是戴罪之身,这孩子来的太不是时候。”挥手假寐,敷衍道:“我让皇后宫中会医术的尚宫过来瞧她。” 沈思安补充:“中书与参知不在,官家别忘了,还有那邵郎将在朝内坐阵,他手握重兵,一半在常州看守对岸,一半全都驻扎在建昌布防,郑思言一日未归,这禁军势力也一日被他收归所有,要想瞒着他......” 赵晟睁开眼,眼中都是疲惫顿生的血丝跟阴霾:“朕会想个办法,将他支走。” 沈思安:“如此......正好。” 他缓缓转过身去,福宁殿依旧沉肃漆黑。 赵晟忽然在他身后叫住他,“思安啊。” 沈思安转身。 赵晟的面容离远了,就有些模糊,但肯定跟过去不太一样了。 变了的人,叹出一口苍凉的气。 “你不要觉得我狠,不要怪我,不要弃我。都是他们先逼我的。他们要我做一辈子的傀儡,将来还要我的太子做小傀儡...... 可是我是个人啊,我是个活生生的人啊,我当了天子,当了官家,却连自己的性命都捏在别人手里,叫我如何能坐视不理。” 沈思安眼睛发红,弯腰并手一揖,于黑暗中道。 “臣,都懂。” * 瑞雪召丰年。 而沈思安被贬漕转运使,外迁吉州时, 崇安元年的年底,就下了这几年以来百姓所观最大的一场漫雪。 雪如撒盐,城户堆银,满山的雪蕊,正是踏雪寻梅,烹雪煮茶的好时节。邵梵此时在左巡院接到宫中旨令,传他入宫,院子外,一群亲兵堆出的雪狮已经初具雏形。 邵梵出了院,骑马疾行在御街道上,马蹄子踏出一阵飞粒,这场景,犹如去年他与赵令悦刚重逢的那一幕危险山雪。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苗贵妃失势,苗素也不再执着嫁他,邵梵仍旧孤家寡人,他忽然就记起他一些从前有过的妄念来,而牢门深深,他的妄念自峡谷雪中被他救出后开始,又辗转各地被他囚禁一年,还未结束。 第108章 他想到此,忽然拉住缰绳,抬手折下路边极为艳丽的一枝高头寒梅。 赵令悦比此梅只会更寒,虽伤不输,虽艳而不折。 高不可亵。 爱不可及。 出神时,他闻得身后一阵马蹄的追赶,见副将刘修快马加鞭地赶来。 “你怎么追来了?” 宋兮尚在常州河岸守着,建昌城内的刘修还记得邵梵的腿伤,千里托送一件夹棉的披风给他,“天寒地冻,郎将冬日骑马,腿容易寒疼,怎把这个披风忘了?” 邵梵见刘修憨厚的鼻尖冻得通红,单手从他手中撩袍一抖,空中划过深暗的弧线,下瞬披风已经服帖的披在他官袍外面。 他单手打了个结,并帮刘修拍去肩上浮白:“多谢你。但下次这种小事,你不必跑这么远,我又不是进了宫不回来......你还有其他事?” 刘修目光无意地就落在他手中那株艳梅上,“侯爷派人来传话,说:今日官家要求任何事,郎将都先答应他。原因,侯爷今晚自会过来跟郎将讲清。” 邵梵略一思索,单手复提起缰绳:“我已知晓。天寒地冻你也回去,喝些酒暖暖身子也好。” 说罢,调转马头,携了那株红梅,继续朝朱雀门奔驰而去。 刘修空望那风萧萧的项背,鼻尖闻入梅花冷冽的寒香,预感这宫中,又复暗潮涌动。 第46章 银盘琇血(四):血雨  邵梵于宫门前翻身下马,随手将那梅花一递,递给来迎他的方源。 “送去致和院。” 说罢疾走。 方源一个膀粗腰圆的汉子,还得小心呵护着那只没头没脑的花儿,也没头没脑地在他背后丢出一句:“怎么送!” 他脚步缓下去,抬手,五指在空中勾了勾。 背后的方源忙赶上去。 ...... 应赵晟口谕,他径直前往宫内三大书院之首昭文馆参书。 脚下踩过崇文院的雪花残肢,伞挡视线,然两耳边已听得穿在冷堂中,盖于萧萧幕后的清冷琴声。 邵梵抬手,示意宦官收伞。 视线一广,便见馆院左手边那颗百年寒杉下,支着素帐,坐紫衣、红衣两官员。 赵晟于上首拨琴,旁边的高脚几上摆着一素白窄口瓶,其上浮着几点红梅,一线绿杉此场景参考名画 听琴图。 今日是传统的儒家省书日。 皇帝可携带大臣与宗室来此,一起谈论些经学,除了帐中才晋升的中书舍人郑御,还有枢密院副使刘重成,其余人等都在陪同太子与公主堆雪狮子。 邵梵抬步间,已将环境扫视透顶后进了帐。 “官家,邵郎将来了。” 赵晟身边的李四海忙俯身。 但琴声不曾停。 邵梵便与郑御、刘重成行过礼,站在一旁等赵晟弹完这首曲子。曲终,雪越猛,赵晟冲邵梵一笑,“今个儿大雪,好日子,你也免礼,直接坐吧。” 虽赵晟如此一说,邵梵还是一礼未少,行完了才坐上靠椅。 赵晟不说,邵梵也就不问,一气儿喝茶。 最后还是赵晟先沉不住气,聊了些别的,便扯上了正题。 “今日叫你进宫,不仅是请你来参书会,我还有一事压了许久,左思右想觉得,得交给你来办最放心。只是此事路途遥远,需委屈你在年节出京,不能在家跟家里父亲兄弟过年,怕你怪我,所以不敢先下旨,找你问问,看你愿不愿意啊。” 邵梵眉目清亮,干脆道:“官家的事,但说无妨。” 赵晟点点头,手磕在琴弦上,撕拉一声,有些刺耳。郑御咳了一声,转头接着赵晟的话,“郎将可知道鲸州瘟疫?” 邵梵立答:“鲸州是十三港的最下游,此州洪涝频发,菌虫类多易起瘟疫。今秋,鲸州不就爆发了瘟疫么。” 郑御点头微笑,“看来,郎将对地方民生也颇为关注。这瘟疫自古难治,从秋季开始到冬季周而复始,一直没能绝断。 枢密院还是才收到的地方劄子,冬季十三港船运缓慢,地方官一疏漏,这药草供应就不能到位。 监军使与鲸州刺史压不住民意激起的暴动,瘟疫区的流民逃窜四散,他们已紧急封城。我们尚要派遣几位京医与新刺史,也只怕被流民乱中所伤,须得可靠之人护送......” 枢密使驼着略宽的背,屁股在椅子上挪来挪去。 “老臣还请郎将帮忙,常州城气候温暖,此时调郎将放于常州的兵前去镇压,尚能赶得上一段船运。” 郑御沉吟:“六省之外,禀报的军讯传来加急也得一周,既然寄过来之前便已封城,如今必定已白热化。” 赵晟便正色道,“枢密使,你看看你干的好事!”他似笑非笑,又开始拨动那笔挺的琴弦几下。 “临城的兵防被你示意拉去治洪,如今他们也陷在洪后的疫区,若那满城的流民冲破城门,局面该如何控制?!” 枢密使挨了骂,一脸苦相。 郑御望着茫茫大雪,手中炉子烧红了。“这场大雪,若是随云移到常州河,不到元旦,恐怕就得结冰了吧。” 邵梵看戏,静默良久。 在赵晟将琴弦绷得指尖烧灼时,他才缓缓起身,“既然如此,那事不宜迟。枢密院需多少人?” 枢密使连忙抬起两只手,比了个数:“八千。” 第109章 五千之上,需虎符与主帅齐在才能调配出兵。 赵晟要他现在出建昌,去常州城。 他又望了望院中的雪狮,大雪化在狮子头与面上,看不清原貌,反成了丑陋的虫兽,嘴中就脱了一个字,“好。” 赵晟松了气儿,“苦了邵卿。” 邵梵了然一笑:“既是为民,又有何苦?” * 致和院子的匙声时轻时重,赵令悦趴在窗前数数,听着门外的动静,数到第五十六片叶子,那门才开了,外头的人送来冬衣、新茶、贡炭,还有食盒,她已毫无兴趣。 整院内只有一个女婢,从前在掖庭洗恭桶,被排挤地来了这儿,也是大半年没能出过院子了,提了食盒进来,笑说:“姑娘,食盒里有新东西。” 赵令悦伸手够来盘子中的一只芝麻烧饼,头也不抬,恹恹道:“我不饿......什么新东西?” 女婢走近,下瞬,一抹殷红带着冷香凑在她眼前。女婢拿着花,在她眼前摇来摇去地哄她看:“姑娘不是说咱们堆得小仕女,手里还差枝梅吗,这不就给送来了?” 赵令悦深嗅了一口,缓缓抬起上半身,接过那只梅枝,“就一只花,没说什么?” “有啊。那位押班(太监品级)道,”女婢尽量回忆,“梅迎新年,姑娘父亲折送给姑娘一只梅花,祝姑娘新春嘉平,长乐未央。” 新春嘉平,长乐未央。 赵令悦盈态风流的脸上,总算有了一丝笑容。 “是爹爹啊。” “姑娘想要插到外头雪人身上吗?” “不了吧......”赵令悦捻着花嗅了好几口,寻到一个最合适的瓷瓶,呵护着将它插进去,拂过它柔软的花瓣:“好景不长,但我希望它能活得长一些。” 一说这话,不自觉想到接下来要面对的,手下一重,靠手最近的花枝被她掰断。 女婢呀了声。 那花已经伶仃朝下,落了地。 赵令悦失神地看着。 “可惜了。” 外头,夕阳射下,清白雪地残着些彩色晚霞,邵梵随着晚霞出宫后不曾回官署,天黑时赶到了郊外的修远候府,宇文平敬早早备下了一桌子酒菜,拼桌中央的火炉子里咕噜咕噜地炖着一锅滚烫的猪脚汤。 “我记得你以前在军中,加餐就点名吃这个。来,尝尝我家厨娘做的。” 邵梵双手接过,一口下去,暖了身子。 “官家要我护送一批京官和太医去常州,调兵支援鲸州,压住疫区的城内暴乱。” “你答应了吗?” “我已答应。”邵梵早知蹊跷,“如今梅相重病,钱檀山因丁忧卸任,王献这几日也不在朝堂,现在还要将我支走,他想干什么?又是为了什么?” 宇文平敬如今成了正二品军候,还是刑部与兵部背后实际的掌权人,位高权重,而邵梵行为偏执,文韬武略,有强弩之功,是军中最高统帅,也不会听之任之。 ——左巡院那夜,宇文平敬派人除掉赵令悦,邵梵选择亲自上阵,宇文平敬也就懂了他的意思。寻常父子间尚有些秘密,互相不知,更何况是利益中结合的半路父子。 此时,宇文平敬听着邵梵这么一问,仍不打算将李见一事告诉他,而邵梵这么久都查不出秦珑儿同是内奸的原因,也是因他无声中,故意挡掉了不少邵梵的眼线,阻止他查清。 “他身体不好,疑心是我在害他,已经让沈思安偷偷去调郑思言回京,意图压制我。哼。既然他要找郑思言回来,当然要先将你支走,你在京,他有什么胆量,就凭那几个皇党?” 邵梵放下汤碗:“我不能走。” 宇文平敬笑笑,“你还不够清楚?一旦赵晟的疑心起了,就灭不下去了。他既然不再信任我,我也不用去求他看过去情分。我要你出建昌追上沈思安,拦住他身上那道圣旨!” 邵梵神色一暗,对上他凶恶的视线:“拦住之后呢?杀了沈思安。” “斩草除根何能心软?”宇文平脸色急红,愤懑地手捉紧他搁在桌上的小臂。 “王献他们无人听过我劝阻,将赵晟教了成才!这赵晟从前是一颗老鼠胆子,一晃眼翅膀硬了,就想将我甩了?!他以为,我们这些用过的老兵老将,是他想丢掉就丢掉,想捡起来就能再捡起来的吗?!” 邵梵眉头微皱。 那粘腻的猪脚汤散发浓香与氤氲的白烟,滚沸在汤锅之中,鼎沸不止....... * 元旦大朝会(元旦这天的庆典,百官拜见皇帝的大节日。)那日,大盛次年初始。 雪方停,百官着敬贤冠,着方心曲领拜见赵晟,宇文平敬也佩剑、挂绶,一同站在太清殿外,王献与钱檀山皆不在内。 邵梵已于他二人的谈话次日带兵出发,送京医跟刺史出城,一并南下处理瘟疫与暴乱,派宋兮走水路截堵沈思安,拦下圣旨。 大朝会前,赵晟提前留他宇文平敬在宫中过年,小住几天。这本是天大的皇恩荣宠,可焉知不是一场鸿门宴呢? 宇文平敬远眺远空的阴郁红云,似有一场瓢泼的血雨朝赵晟所在的太清殿压去,他嘴边寒笑一声。 夜间。 私宴。 赵晟邀请其于清心阁赏雪,清心阁闻名为阁,却实为一处封闭场所,为皇帝御用,是赵晟最私密的书房后苑,苑中还立一四角小亭,亭外一处景观湖。 第110章 宇文平敬被李四海引着独身进阁,其间与李四海望了一眼。 李四海手一哆嗦,手中的杆子差点滑落,火焰突小,被宇文平敬伸过来的手稳住。 “中贵人手可得稳,官家喊我赏雪喝酒,您无论是提灯,还是一会儿倒酒,手都不能哆嗦。” 被他这一抓,李四海的心都丢到灯笼去烧掉了,憋住喉咙中的尖叫,含笑说了声,“侯爷永远都是这样稳当,难怪官家会爱甚了。” 水面寒气森森,廊脚处的石灯光线微弱,仅照亮前边儿的路。 阁下,不仅赵晟一人,尚有两个皇党。但郑御并不在,宇文瞧了一圈,那二人目光精瘦,枯坐台前死死盯着他,哪儿有半点赏雪兴致。 宇文平敬再一转头,脚灯他一路走一路灭,此时竟然一盏不剩,阴气森森,唯有炉火。 暗处,还不知有多少人守着。 他哼笑一声,转身见赵晟,如常地向他拜年。 “此元旦有大雪,生肖又是龙,官家是龙子,既龙年天降吉兆,那官家功绩定是众神所归。老臣预祝官家龙骋丰年,大盛绵延。” 他神色停滞一秒,在暗中勉力地热情道,“借侯爷吉言!屠苏酒早已备上,侯爷,快请坐。” “李四海,斟酒。”赵晟提杯等着,二人也与他一起提杯。 宇文平敬见李四海的手抖得不行,高兴地笑问,“今日怎么就中贵人,却不见贵人那徒弟?” 扑通一声,李四海将酒打翻,“小人,小人该死......该死。” 亭内压抑着李四海惊悚的哭声。 宇文平敬叹气,扶他起来,“贵人这是怎么了?不会也是提前喝醉了酒,今日是大节,喜庆的!官家仁厚,不会责罚你。” 那二大臣屏声凝气,面色凝重,只僵硬地提着杯。 赵晟安静几秒,他看了看手中平静的酒面,起身亲自挪步。 那二人也立即起身,但如几具睁着眼的干尸,呼出的气儿都看不到雾了。 瓷壶被赵晟五只纤长的细指提起,宇文扶稳了方才被打翻的酒杯,看那不明的酒水倒入盏中。忽然平静问:“官家要杀我?” 赵晟还未反应过来,他直接起身,双脚翻过桌面,将酒全泼在赵晟错愕发白的脸上。 “啊!”赵晟怖叫一声,如深山猿啼,慌忙中手脚岔开,退倒一步,偏偏绊在跪下的李四海身上,着实地往后摔去,明黄的袖子铺了一地,被深色的酒水浸了一身。 他掉了自己的冠,发丝扯出几缕挂在额头,抹掉脸上的酒水,眼中布满血丝,身手控指他,指尖发抖:“宇文平敬,你放肆!” 那二皇党重重拍了桌子,扬声:“护驾!” 宇文听得一群细而紧的脚步声响,摩擦着兵甲的声响朝亭中压过来,一声一声回荡在水面,被碎成了缥缈的破音。 而那二人拉着赵晟往后退,他们身后哗啦一声,水面破了冰雪,四五人从里面窜出来,持盾将赵晟与他二人围着。 赵晟劈裂了自己的嗓子,躲在盾后,“他要弑君,他要弑朕!即刻将他诛杀!诛杀啊!” 宇文仰天大笑,抬腿掀翻了桌面,踏在瓷片与银盘的废墟里。 “谁敢来!上啊!” 于此同时,宫门外有人扰门。 四名禁军,通通拔了刀。 “何人违禁喧哗!再不退下就地斩首!” 那夜扣宫门的一人扯下身上披风,扔在雪下,提来火把照亮自己的脸。 禁军一愣:“钱先生,王参知,您二人......” 四禁军挡在他二人面前:“不可知法犯法!” “宫里将出大事了,快放我们进去!” 钱檀山急的抬手捶门,手脚并用。他扯住王献,“没办法了,将那东西拿出来!”说着,低头就去掏他腰内,“有紧急军报,就可夜开宫门......” 王献摁住他手,将他一气儿拉远了好几步,“我说了不让你来,你非要来,诓骗朝廷,你再也不能入仕!” “救人要紧!大局要紧啊!” 钱檀山崩溃,倒退几步,咬碎了牙:“郑御也被支走,说明什么,说明官家今夜就要对宇文动手,如若今夜宫变呢?我之后有没有仕途还有意义吗?!” 说罢,抽出那封紧急军报。 邵梵临走之前,谁也没敢提弑君那两个字,但谁也不敢忽视弑君这两个字,只将一个刻有邵军军印的紧急军报留给了他,“万不得已时,凭此,可夜开宫门。” 那禁军只见他二人彼此拉扯,但钱檀山着力,忽将王献推倒。 王献整个身子摔进脚面厚的雪地中,狼狈陷了进去。 一张轻飘飘的东西随之陷落风中,被钱檀山空手抓去,转向他们,抬手大吼:“我有紧急军报,立即打开宫门!” 几声明脆烟火爆裂的声响,璀璨的烟花荡漾在整个天空,绚烂无比。洒在钱檀山执掌着军令的那只拳头上,也照射在王献仰面朝天,四肢大开的身上。 他呼出白雪般的雾气,四肢极度冰冷,但眼上的冰雪被这烟花融化 ——正因正旦,有烟花冲突,所有亮光被同化,王献无法发射信号弹,令邵梵的那只暗卫前去支援。 赵晟要杀宇文,宇文绝不会放过赵晟。 只能险行了。 他挣扎起身,龃龉前行,踏在深雪中,没在烟花中,对着那禁军大喊:“拿契匙,开宫门!” 第111章 空巷过年的四方宫内人蚁浮动,掀起一阵惊天的喧哗。 两扇厚重的金钉红门,被从外往内拉开,豁开一道口子,两方渺小的人影不顾一切地跑进去,形成两道虚实相生的弧线,散在不寻常的宫道上。 王献边跑,边拉起过来迎接的方源一起跑,低声喊:“方统领你来,其余人退散!” 方源边跑边大喝:“一副队跟本将来,其余人都退散!” “官家在哪儿?!” “不,不知道。” “去找皇后,问出所在地!“ “到底出了什么事?” 钱檀山遏制嗓音,低声吼:“不要问,照做!” 方源从皇后守岁的观宝殿下来时,最后几步没踩稳,直接滚了下来,不敢停留,半爬半挪滚到二人身前,喘着大气儿:“官家在清心阁举私宴!” 他们立即往清心阁赶。 * 清心阁内。 局势翻转。 “朕让你们将他诛杀!” 赵晟见那些人并不听令,惊惧到极点,他一遍又一遍地大吼,嗓子逐渐劈哑。 宇文平敬摊开手,低闷地阴笑,“官家这些兵不是邵梵手下方源的兵啊?是从枢密使那里掉来的吗?” 赵晟几乎将眼珠子瞪出,其余二人也好不到哪儿去。 他身子一软,十根手指头分别掐到那左右二人的胳膊里去,用的力,竟将他二人夹棉的官袍生生揦出一条拉丝的白痕,他推开那二皇党,往后退,退到水边上,涕泪纵横:“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宇文平敬身高近六尺(西北汉子 1.8 米左右),烟花炸在他身后,脸色却是背光漆黑的,落在赵晟眼中,似一坐可怖的瘟神。 他崩溃了,“刘重成是你的人.......你先要杀我,我才会这么做!我是被你逼的!” “哦?”宇文摇摇头,“难道不是因为我的官家不听话了吗?动手——” 三人脸上血色褪尽。 二皇党见那些兵卫转向朝自己靠近,口中打颤吐沫,撑着手在原地发抖,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能陪赵晟搞暗杀的,又怎会是郑御那般有气节的臣子? 烟花炸开,两人在五彩浩渺的烟花下被那卫兵一抹脖子,喷出的血飙在赵晟脸上,赵晟靠在亭柱上,吓呆了表情,做不出任何反应。 宇文平敬抢过剑,当着赵晟的面将刀塞入一皇党手中,“此人意图弑君,令一臣护帝君,然......李四海,倒酒。给官家拜年。” 宇文平敬侧头。 赵晟已经全然呆傻了。 他不是宇文平敬的对手。 他不是啊。 “李四海,你竟然也......” 李四海咬住下唇憋住哭声,颤抖着两腿跪着爬着用膝前行,抓起那原本给宇文准备的残酒,却发现手抖动得太过厉害,只好狠厉劈了自己手骨一掌,用剧烈的痛来掩盖惧意。 他将酒用最大的酒盏倒了满,依旧爬着,朝赵晟的方向去。 “官家,喝了吧,喝了很快一去,睡着了,就不疼了。” 赵晟这时,竟突然问,“我这是在梦中吗?是不是太祖故意吓我的,四海?” 李四海闻言,眼泪糊住眼珠子,鼻涕串进了唇缝,呜咽出一声:“好官家啊,咱们.......喝了就睡,再也不做噩梦了。”在赵晟眼里,宇文平敬变成了鬼,李四海就是要索命的无常。 他抓住柱子,抱住柱子使劲儿撞头,大喊,“不,不,不!不要!” “不要!” 烟花劈开,将他绝望凄厉的声音掩去。 这声音又比幽禁于霖铃宫内的赵洲,好上多少呢。 王献与钱檀山带着方源赶来时,进入殿门便立即封控紧锁,整个清心阁意外安静。 方源脸上倒灌着瀑布般的汗水,后背与手心已经全湿了一遍,待走进阁内,寻到后苑,看见眼前一幕。 登时惊吓地魂不附体,人首分离。 愣愣地看着,宇文平敬哭丧。 旁边一人挨刀,一人捏刀,宇文平敬身上也留着血,他跪在赵晟面前,不住地涕泪磕头,对着死不瞑目的赵晟。 而赵晟,已成尸体....... 钱檀山抽了魂般倒在地上恸叫,王献与其余人磕地跪下。 新春嘉平,长乐未央。 晚了一步,便是悲剧。 第47章 银盘锈血(五):丧钟  月色溶溶,雪下的缓慢。 宫内各处都充满老少婢子的欢声笑语,吃火锅,放鞭炮,观月楼上,皇后携众娘子与皇子公主们一块儿瞧烟花,李娘子一手扶肚拖着腰后,面上满是柔和。 还有那放远望去的市坊,勾栏瓦舍中,店家的旗帜高扬,市民着冬装提灯笼,小孩们头带鲜艳的闹娥,穿好新衣服骑在阿爹背上,在人流中涌动中看打铁花,抢酒楼老板洒下的红包。 没人知晓,此时此刻,大盛的皇帝已经死了。 清心阁仍旧众门紧闭,不许任何人靠近。 阁内,方源等人将赵晟的御体停于书房榻上,于阁边提桶取水,一遍遍地冲洗阁上血迹,方源自视见过许多种场面,如今亲手匍匐抹地,仍旧不免两腿发软,喉咙发堵。 血水经过几次冲洗,已成淡淡粉色,通过吸水的汗巾缓缓渗进他袖口,他目眦欲裂地低叫了一声,烧手般的将抹地的汗巾丢出去,空踢了几下腿,“不干了......我不干了。” 第112章 钱檀山已昏,王献正掐他脑后与人中几处穴道,见方源失控,喊了几遍钱檀山,等他渐渐恢复意识,便转交给禁军照顾,上去拎住爬虫般的方源,也不知哪儿生出的力气,将他个武将摁住。 “方统领,冷静。” “我不干了,我.......” “方、源!”王献怒吼一声。 方源随之噤声,王献蹲下来。 “官家已被奸人所害,但京城此时,绝不可出半点差池与混乱,你带部下将清心阁洗干净之后,我会亲自去请皇后去福宁殿等候,随即由你用御轿,护送官家遗身,秘密移至福宁殿,皇后会对外称病,你要配合殿前司,严加把控殿内外,禁止宫人出入。” 王献紧捏住方源的肩膀,他必须在此时稳住局面。 “在邵郎将持符归来,坐阵京城之前,官家已经宾天的消息决不能传出去。年内敲国丧,京中无主帅,临国会趁机起乱,朝廷会各党猜忌,建昌要人心惶惶。你听l*r清楚了吗!” 方源抹掉眼内惊出的雾气,猛然点头。他憋住哭腔:“郎将不在,微臣,微臣便听参知调派!” “好,千万不要乱,你是统领,统领乱了,底下人更乱。” 王献看了桌上那两把剑,神色幽深,用力紧闭双眼,再睁开时,冷静地站起身,“将这些物证收好,稍后呈于中宫前分辨。” 他走至自行包扎的宇文平敬面前,冷冰冰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一侧身,转而扶起虚弱的钱檀山。 为了守灵,钱檀山已多日不曾进食吃肉,他将钱檀山瘦骨如柴的手拌过自己的脖颈,支撑起他,往阁外的方向挪步。 语气隐忍,寒气逼人的目光扫过宇文平敬。“侯爷,随我来。” 宇文平敬在他身后将绷带末端一扯,收紧了伤口,这才闲步跟上。 王献将钱檀山搁放在赵晟榻边的交椅上就起身,钱檀山的喉咙里却滚出无数呜咽,紧紧拽住他的手,如中风般,规律地抖动。 他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王献轻声道,“钱兄,你就在这里守好官家,今天天冷,官家一人,怕是孤单。”他拍拍钱檀山的手,“听话啊。” 钱檀山痉挛着下巴与僵硬的脖颈,手便渐渐松开了。随之执袖,俯下身子,想要为榻上的赵晟擦去尸身上的血污。 王献见此幕,魂似被刀削去一半,轻浮地提着步伐往书架与书架之间的间隙走,宇文平敬昂着无谓的下巴跟在他身后,主动冷笑着解释。 “官家是你们这几个读书人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出来的,他死了你们不好受,本侯也不好受! 当初为了将这么个人大老远拉进建昌扶上这最高位子,本侯四处筹钱花了多少银子?今夜此举并非是我无缘无故就要害他,他喝下的那毒酒是为本侯准备的,如若本侯顺他之意,躺在那床上的尸体就是本侯了!” 王献一直背对着他。 清瘦的脊背也隐隐抖动,似在忍着什么,忽然转过身。 厚重带湿的衣袖摩过书架刮擦一连串硬挺的纸页,过去陈放的旧日劄子也洒了出来,宇文平敬还未反应过来,脸上已经吃疼。 王献的拳头狠狠朝他略胖的左脸挥上去。 他吆喝着,被打退一步,人碰到书架,架子上的书发出闷雷声响。 宇文平敬一手撑在架上,摸到伤处,舔着带血的后槽牙,对着气急败坏的王献张狂大笑,“你何至于此!” 王献怒地脸色发涨,“为什么要这么做?” 宇文平敬冷眼不答。 他复逼近几步,逼红了自己的双眼,朝他凄厉破碎地喊了一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宇文平敬转而更加癫狂的大笑。 他笑中缓缓退出了书架,用手指着起身朝他扑过来,又被他躲过摔下地的钱檀山,还有走出来,似远似近的王献二人,指尖来回地扫。 “就凭你们几个,还妄想拯救天下众生,你们是菩萨吗。” 宇文平敬的狂笑充斥整个书房,回音几乎绕梁。 他笑声由高转低,“王献啊王献,你这个读书人生气起来也敢打我?但你知不知道,是谁帮着我干了这些好事?” 他说完瞬间变脸,止住笑声挂上难脱的阴郁,眼珠子暴起,从袖口扔出四散飞窜的一堆纸张:“捡起来,好好看!” 王献拖着钱檀山,任由纸片凌乱地洒在地上,身上,但丝毫不动。 宇文平敬扯着了胳膊的伤口,咧宽嘴笑。 “你怎么不看啊?多亏了你的好妻子啊,放了个秦珑儿进来,勾引本侯放在赵晟身边的暗线不谈,还真将本侯嘱咐他的事给抖出来了,不然本侯好歹也得等个几年才会动手。 她们这两个女人啊,一个你护着,一个我的好儿子护着,这女人自古都是红颜祸水,再正经的男人只要难过情关,那他就是个屁!” 宇文嘲讽完这一大段,继而携着伤口,阴测测地仰天笑着走了。 * 当夜,赵晟尸体被移至福宁殿停放,外传重病,床帐撂闭。 皇后带太子于塌前伺候汤药,期间晕厥两次。 致和院这边,众人刚吃毕夜宵,便见王献着一身居家的常服,未上官袍,也不遮伞,手中死捏着一大沓信纸,顶着冬日风雪,朝致和院子的方向冲过来。 第113章 那些人忙整装上去迎接,挂起笑脸:“王参知,今个儿您怎么——” 王献的黑眉浓发皆沾染大块白雪,一手用力推开他们。 “嗳......“ 那被推的人惊讶转身,王献已提起门上那层层叠叠挂着的锁,气闷地将其重重一落,门板随之来回撞碰。 “开锁。” 他转头要求。 几人面面相觑。 “我有急事,立刻开锁!” 王献伸手捶门。 一门之外,守岁的女婢被惊动,低声道:“姑娘,好像又有人砸门。” 赵令悦无动于衷,只坐于灯下,“就让他砸。”说罢,已将灯下手中书的最后几行字看完,啪嗒合上。 这本《虎钤经》,她终于看完了。 随即才起身,趿着拖鞋站在门槛内。 院内满地清冷深雪,她幽幽地望向门外,门外白灯笼晃动,迎着王献的咆哮声。 王献恼怒,“为何不能开!” “王参知,这扇门如今只有邵郎将让开才能开,之前.......之前就是官家他想要进去,都没进成。” 王献罢下气来,滑坐在致和院门墩前。 旁人见他一气儿泡在深雪中,忙要扶他起来,到方才吃夜宵的帐下去,却被他推开。 “不用管我。” 他曲开双腿,肘撑在膝上,又将那些信读了一遍,方自嘲地笑出声,“都是我咎由自取......都是我啊.......” 门内,婢女嘀咕:“约莫谁吃醉了酒,在耍酒疯罢。” 赵令悦沉默良久,忽然说:“也许明后日这门就再也不必砸了,它会自己开的,届时,你就逃吧,逃地越远越好。” 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指导秦珑儿引发的这场内斗,究竟最终,谁生谁死。 女婢不知她深意,她已撩紧落至肩下的外袍,进了屋。 此夜后又过十天,邵梵快马加鞭,一路未歇,从常州赶回了京城。 携回的兵马方踏进建昌地界,建昌城内,第一座防火楼最高处的放哨处开始骚动。 几千兵马一路疾驰时,那些人也一路拉起号旗,随之棒接着传入皇宫,宫内的方源速开跑,通知殿前司,“邵郎将回京了!敲钟!” 几名红衣殿前侍卫与方源的禁军立即走上高塔,推举木棒,撞上巨大的铜铃。 “噔——噔——噔——” 丧钟自宫城携寒风刮出,敲响在整个建昌城上空。 建昌百姓猛然听此国丧钟声敲响,都呆在街上,迟迟不能反应。 邵梵掠过这些痴呆百姓,胯下的马儿不安地高啼一声,被他夹紧马腹。 战马昂起马头,抬高了四肢,朝前方的宫城方向飞驰而去,后边人快马加鞭地赶上,无人敢停。 几百兵士的铁啼卷起一阵飞天的雪尘。尘停时而百姓沸腾,他们奔走在街道上,宁静和乐的建昌瞬时鸡飞狗跳,人仰马翻,艳梅倒塌树影惶惶。 朝廷大臣受到噩耗,先后赶往宫城,前往福宁殿门口跪拜哭丧。 邵梵进了宫一路上,谁人都不曾理会,黑着脸拽住身边的人不停走,一气儿到了福宁殿。 那身边的人已经累得昏在地上,只能用双手扒住邵梵的脚,哭道,“怎么会这样,让我休息一会儿吧......” 皇后携着小太子出现在福宁殿门口,擦面的一张手帕浸湿了,仍啜泣不止。 李四海携着圣旨一道出来,嘴边呕出胆汁的痕迹仍在,他颤声,拉长了调子:“遗诏在此——” 众人起身,跪下,再拜。 诏中顺位,以太子赵永继承大统,留谏桓制,仍钦点梅、刘二相辅佐,这已是王献在宇文弑君之后,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随后众人转于垂拱殿,听辨赵晟暴病至死一说,宇文平敬要开口前,邵梵忽然出伍:“起居舍人今日不在,谁人来记录其言?” “.......” 堂内低声喧哗。 宇文平敬反问,“你想如何?” 邵梵未置喙他,转而上前单膝跪皇后,“臣带回一人,是先帝钦点为太子继位执政时的新起居舍人。” 皇后哭着点点头,“快让他进来。” 随那人进来,宇文平敬的脸色阴沉,瞪视邵梵。 ——邵梵带回来了一个活的沈思安。 有党羽站出来为宇文平敬说话,“你可有先帝圣谕?” 郑御接住压力,也站出来,“这道放官认命的圣谕,是臣与李侍郎审批。谨为先帝的遗嘱,确凿无疑。” 沈思安红着眼睛,朝皇后跪拜。 皇后见了他,哭声更甚。 沈思安大声道:“臣已完成先帝交给臣的最后一次要务,将郑将军调回京,如今三万大军已随往建昌,听候朝廷差遣。谕旨在此!”他说罢,托高手中那道黄绢。 郑慎震惊,一干人等尽数哑然。 一时间,宇文平敬脑中白光闪过,轰然炸响,扫过站着殿内各中人的不同脸色。 他方才想要说的话,突然被哽塞在喉,已经难以发出,于是忍不住的怒火憋成一声扭曲的笑来。 看来老侯爷亲手养大的这只满刺幼狼,如今已经长成獠牙森然的狼王,也会忤逆他话,自作主张,与他走至对立了。 * 快雪时晴,春雪融化。 这日赵晟将入葬赵洲为自己修建的皇陵,苗娘子因情绪恶化早产,朝内人人自危。 第114章 致和院的门再开时,甚至不是正常开了锁再打开的,而是被一把利剑劈开了半边门板,有人蛮横地带剑闯了进来。 赵令悦身旁的女婢吓得四窜,被扔到了门外。 他踏着融了一半的雪,走至窗下。 赵令悦就杵在窗前,她爱护的那只寒梅不倒,仍装在瓶内,搁在窗角斜露出一些嫩红,扑在她淡色的毛绒衣衫上。 似是晦暗中唯一的妆点与亮色。 而她正用手,兜住几滴子房顶沿角滴落的雪水,侧脸冷艳。 邵梵将剑柄一紧再紧。 在他身后,王献等人带着捉来的赵光与高韬韬一同出现,赵令悦这才终于转向看窗下的重重人影。 雪地被众人践踏成污水,她的脸色也跟着起伏变化。 “出来。” 极寒气逼人的二字。 赵令悦敛了袖,手持袖中,缓缓走了出门。 眼见赵光与高韬韬都被五花大绑且堵住嘴,只能呜咽瞪眼,被人制辖,她认命道:“丧钟已发,赵晟死了吧……害他全是我一人所为,与我父亲和高韬韬无关。” 她站的挺直,面对着一院子的禁军与精兵,并不露惧色。 邵梵不再带笑,他的声音从齿缝中逼出来:“你这样精于算计的女子,不怕死,竟然还会怕鬼?” 赵令悦嘴角蠕动,眼神闪烁一瞬。 王献闷在风中,忽然剧烈咳嗽。他'这十日受风寒已久, 此时苍白着脸。“渡之,这种人不必与她多话,让她全部坦白。” 赵光在王献身后眼含泪光,冲赵令悦猛烈呜叫。 赵令悦紧紧抿住唇。 邵梵道,“你今天不说,绝无可能。” 他径直将刀提起,转向赵光。 赵令悦的心全然提上万丈悬崖,见那刀锋擦过赵光喉结与动脉,在她已经要前进一步时忽然发力,将一旁挣扎着的高韬韬踢倒。 邵梵抬脚,朝他摔到的下半身选中一条腿,重重地踩上去。 赵令悦低叫。 霎时,众人听到一声髌骨断裂的声响,高韬韬脸色爆红,已然不受控地痉挛上半身,恸叫出声。 如若不是口中塞入布条,恐怕他已自行咬断了舌头。 邵梵再次高举起手中剑。 赵光用头冲撞开周围人,试图营救,却是徒劳,眼见那剑锋朝着高韬韬断了的腿劈下去,赵令悦忽然疯了似地跑过去,“要斩就斩我!” 她动作太突然,一边的王献也没能完全拉住她,遑论众人眼光全在邵梵手下。 王献只来得及够到她飞起的袖子猛然一回拉,赵令悦转而奋力摔在高韬韬身前,她已来不及作任何思考,仅能想到,用自己的一只手挡在高韬韬的腿上。 竟要用手,生生替他受下这内力足以劈开任何事物的一刀。 军人挥剑,即不可回收。 邵梵视线里窜出那只裸露的胳膊,然剑锋已直指她手腕。只有短短一瞬机会,让邵梵用尽浑身内力调转方向收住侧斩的刀锋,转而垂直往下,劈在那只手腕低处。 刀石碰撞,擦出四裂的金星火花。 赵光匍匐于地上眼珠爆裂,绷出万行眼泪。他昂起身子,崩溃地耸动大叫。 然顷刻,他仍不见地上冒红,或有血流飞溅的景象,脸蹭着雪污,后怕地哭恸不止。 邵梵头仰向天,胸脯起伏。 王献惊魂未定,上前去看。 那只点朱砂痣的手并未伤分毫,而一只羊脂玉镯子碎成三段,散在高韬韬下身的衣衫上。 第48章 银盘琇雪(六):殉葬  剑走偏锋,才不至于斩断她手腕。 然致和院内,闪过众人脸上,那些人的表情无不是骇然至极,连高韬韬亦忘了此时骨头断裂的痛,低头冲她呆愣。 院内静可掉针,惟有鸦雀无声。 还是赵令悦元神方回,她用脊背贴着那刀锋翻转过来身子,面对上邵梵,挡在高韬韬身前,眼角不自觉滚出一行清澈滚烫的水珠。 她已无生念,只想舍生求死道,“我输了,都是我联合秦珑儿干的,你,直接拿我的命赔给他.......” “你的命?”邵梵声音依旧冷极,他转手将剑刺进高韬韬开叉的下衫内,直插入衣料下的雪地中,又重新惊起一院人的吸气声,在高韬韬与赵光的猛哼声中,单手狠力提起她衣领一拽,将她拽起。 王献看着他如此失控,上前制止,“渡之.......”可方开口,又是一阵猛烈地咳嗽。 邵梵脚踩进雪水中,将人半拖半退压到方才的窗壁上。赵令悦人没命地往后一仰,脊背冲撞了那瓷瓶,瓷瓶倾覆,水与梅花滚落,弄湿了那本《虎钤经》。 她瞳孔放大,艰难地喘着气。 邵梵手卡在她脖子上,复问,“你的命,值几个钱?”他高声一令,高韬韬又被那些侍卫架上了一张长条刑凳。 赵令悦眼因瞪大,迅疾爬出血丝。 “你要护着的人,我偏偏就要毁了。打!” 那些人抬高刑杖。 “不要......” “说不说!” 王献在一旁,深皱着眉,“你肯坦白,则酷刑免。” 赵令悦未曾要犹豫,只是他已经将她卡的气道涩阻,耳膜轰鸣,完全说不出来话,口中的辩解成了断续的气声。 “打!” 高悬于空的刑杖,便朝已断了腿的高韬韬脊背重重落下,他口舌仍被堵,不是为噤声,而是防咬舌。 第115章 力道甫一下来,一种裂骨碎尸的滔天痛楚自脊髓往脑中冲去,碎得他自发丝到脚趾一齐抽搐,肩背反弓,仰头朝天瞪暴眼珠,咬碎咀牙,复无力轰然软塌回去,几欲仙去。 杖子的斜刺戳进衣肉,赵令悦被邵梵掐着脖,眼睁睁看着血水自他脊上透泅出来,蔓延成河,不住地低叫。“我说.....”她撕裂了嗓子,拼命道,“我全都说,别打了,求你别打了......” 但杖仍未停。 每打一杖,细皮嫩肉的高韬韬命便削去一分。 打了六七杖,赵令悦已经在他手底下喊哑了,哭哑了,他却低声朝她恶道:“棒打鸳鸯,滋味极好。” “渡之!”王献忍了这血腥场面一时,劝解他放下些个人情绪:“高韬韬受不住军杖,不可再打!” 邵梵背对院子抬手。 他身后的二人立即从令,提杖退到一旁。 邵梵手下一松,无情将她甩开。 赵令悦反手抓不住窗沿,指甲在木沿上狠挠出几道翻白的弧线,摔在墙角,她红着眼角撑墙半瘫下去,看了一眼昏死的高韬韬和发散脸污,一直摇头的赵光。 “我与她二人相识并非因为宋清的香,而是送进院的茶砖外所裹的纸,内有递进来的话,不过都被我烧了。 秦珑儿,你们现在应该已查出来,她其实只是教坊中一名乐籍女,可是其亲弟亲母都在单州受公主照顾,她孤立无援,教坊查封后,容她身的谢姓大户将她改名换姓,脱籍假死,整顿身份送进宫中,从点茶到琴棋无不是为赵晟喜爱所定制,” 她说这些话时,身子绵软地靠在墙上,仰着头目光极度凄凉。 “我若坦白这些,整个建昌谢氏就会被你们血洗,不知情者也会枉死,不是吗? 而宋清也是我一开始就骗了你们,勾笼审查宦官蒙混过关的人并非她,都是秦珑儿。她应该长得十分好看,心智十分聪慧吧,令上至赵晟,下至宦官全都被她手段所俘获。 先是她助宋清入宫,后也是她让宋清及时与我联络,我知道苗贵妃会来找我,便利用苗娘子抄写香方传话于她们,也知道房顶有人偷听,才故意有了红瓶之说,引起你们注意,拿宋清当了挡箭牌。 有这个想法后,我并没有事先知会她。但是她察觉了,还是第一时间冲出来为我说了话,以至于身死毒酒之下。 我为她哭丧,是因为我已是个无良之人,她却还是以德报怨。所以我哭她,我谢她,希望她来世走上明路,不做冤魂,不当野鬼,不会......再亡朝。” 赵令悦坦白到此处,心不受控地,在剧烈抽搐。 不是痛,是心房的肌肉在自厌的抽搐。 她无良,不无知。 她残害了两个一生悬命的女子,所以有愧。 “当时,无论我有没有被赵晟发现,在后挑唆后妃,这秦珑儿都已经去了赵晟身边,哪怕我被关起来,也有她继续动手脚。早在梳头节之前,她就传话给我,套出了李见药方的事。” "于是,我将计就计用这条线,要她对赵晟下药,引发他噩梦,引起他疑心,致使赵晟与宇文平敬反目,斗个你死我活。” 愧到极致,她反而能惨笑出声。 “是啊,我谎话连篇,我精于算计,但我也是说过真话的,那夜我说了单味香怎可杀人?!我可从未想过要直接杀了赵晟!” 她站起来,找回自己的立场,重新披甲单战。 看着他们,拔高了声。 “秦珑儿带宋清入宫,也只是按谢氏嘱咐,激化三党原有的矛盾,而我让她推动的,是让宇文露出他的真面目,与赵晟立即反目成仇。 赵晟变狠了,我侥幸赌这次赵晟能赢,他赢了,起码会因为药物作用,感到愧疚而善待我,现在他已经死了,我算盘尽数落空,便随你们处置。” 她擦掉一滴掉落的残泪,吸了吸鼻,朝空挥直袖子,随即叉手持袖,忽然屈身,径直在他们面前跪下,抬手扣额。 王献眉目具被牵动,上前一步。 她坚决地卑微匍匐于地,颤声为自己与他人最后一求。 “宇文平敬是为大恶,我此举,就是玩弄权臣恶心。从始至终,这场政变背后的操手全都是我,我赵令悦此时愿揽自罪,自求受死!死前跪求你们二位,不要牵扯无辜,放过不知情者,饶他们一命。” 她说罢,起身再拜。 “......” 高寒梅花终零落成泥。 高韬韬不忍地哭出声。 他躺在刑凳上,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大哭出声。抓着刑木,不停地抠打,指甲全都抠劈,亦然停不下来。 赵光眼中亦泪光冲目,不能直视,孤单爱女如果一死,他便也撞柱明志,一命呜呼随她而去。 便了。 王献仰头,长叹一声。 肝胆俱颤,悲伤如若能作千言万语,最后也只能化成一句。 “天命弄人啊,为何,为何天命要如此弄人......要让我们,不鱼死网破,不妻离子散、不血流成河,便不能罢休刀戈......令悦,何时你手上,时过境迁了,也要沾满同族人鲜血。” 赵令悦闻言,肩膀一耸。 踩上雪块的脚步声朝着她的耳面一步步推进。 她的膝盖已埋入雪水,僵冷到没有触觉,而那脚步推起的一阵寒气刮到她额前,眉心亦起了一阵彻骨的冰冰凉凉。 第116章 冰凉能入骨,入木三分地刻入她脑门之后,寒得她在人生最后时刻,不去想些温暖的团圆愿景,反而想到隐匿的山河之内,饿殍遍野,残肢乱葬的洪荒景象。 是她造就了这一切吗? 不待她再去细想,那双脚已停在她匍匐的眼下。 一双黑色皮革靴,混着灰尘,污泥,梅花残瓣与冷雪,与她脑中的荒世景象接上。 她略抬起头,才发现院子里不知何时,已经人影尽褪,只剩他与王献,她与赵光身在其中。 邵梵抬起她的脸,在她面前蹲下来。 眼角的那颗痣在雪天情朗时,面向光线,清晰无比。 也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景也善,她竟然觉着这张脸平静柔和得很。 她微微一笑,释然道:“我尽力一搏,局面已定。你我之间是孽缘,孽缘有悖,终须一毁。邵梵,你赐我一死,我们之间的恩怨,请就此一并了结。” “赵令悦,死也要死个明白,你不是怕鬼吗?其实我小的时候也怕过......” 在这种节骨眼上,邵梵不评价她的坦白,也不说她怎么死,更不说饶不饶。 他竟提起一件毫不相干的小事。 只见他眼睑略收,垂着头,手自她的下巴,冷硬地划到她的肩骨之上,缓缓覆上去。 “但是我很快就不怕了,大概八岁的时候吧。因为我发现鬼并不曾伤我分毫,只有人,只有这世上的人,才能将我屡次遍体鳞伤,诸如你,诸如十八年前的赵洲。” 他在末尾提起赵洲,让留在场的赵光急剧呜咽。 王献不禁快速往前走了几步,弯下腰,拉住他。 如若赵令悦知道当初真相,恐又是一番不小打击:“渡之,她亲口坦白,事无巨细,你何不直接赐她死?其余……留一步。” 赵令悦眼内划过几丝疑虑与不解,“你为什么要提起前官家,你想说什么?” 赵光在他们身后,一个劲儿地摇头。 “我想告诉你,当年王县一族,连我父亲在内,连我王梵与王献,被株连,被流放南湖塔致死的至亲在内,三万八千多人的冤案真相。” “渡之!”王献低叹。 邵梵将王献挽留的手推开。 自己接着一字一句道,“所有人都瞒着你,可是现在,我要你死的明白。” “……” “当年那道圣旨并非临州刺史伪造,而是赵洲亲手提字,因我父当年查明了,闵皇后的父亲贪污军马款数百万钱,致使边关无军马去援,与金不败混战屡次不能胜出,劳财害命,饿殍遍野,他将证据夹在紧急军报中呈送,一并送弹劾书弹劾闵父。 闵皇后为父求情,要赵洲让我父闭嘴,保住她父,赵洲当夜便下秘旨,先引诱我父携兵民出城,又命临州刺史不许开门,随后他辗转带族人逃命,被屠杀于峡谷中,被朝廷诬陷,被曝尸荒野一年,最后被我收尸。” 他如愿看见她脸上浮现一种震惊的,听见惊世骇俗言论后的表情。 竟然也发自内心地笑了。 “王献幼年称做王隐濯,可王隐濯在当年株连名单之中,他获罪后逃脱,再也不敢用真名,躲到荒蛮南方,更名南方之犬,对啸北方。 ——化为“献”。 但赵琇曾于他醉后无意得知这两个字,你觉得赵琇有没有派人查过,你觉得赵琇如此手腕,有没有从闵皇后那探听当年她求皇帝下旨,使王家灭门的细节一二? 你觉得她知不知道半分真相? 赵令悦,你向来只知一姓家仇,年纪虽长,仍旧不知国族大局,搅乱政局肆意算计,你却不知就连你一直揣在手里怕化了的家仇,它都站不住脚。 呵……因为赵洲才是下第一刀的屠夫,他是原罪。你还如此为他不平,乃至与赵琇合谋为他乱了当朝。你彻头彻尾的,就是个笑话。” 王献被带起旧日的伤痛,新伤旧伤一起,惹得他弓身,奋力闷肺大咳,几乎要咳出大口的心血。 他含着泪摇摇头,直指呆愣在原地良久,不能自控的赵令悦脸侧。 “渡之,求你,别再说了!三千八万多人的沉重,你要她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去背,她能背得住吗!给她个痛快,让她去死吧!” 赵令悦蹬腿往后,逃避他们:“我不信!我凭什么要信你们?!” 邵梵不再看她,转身疾走抓住赵光,扯开他身上堵住的那块布料。 “你何不问问你的父亲!” 赵令悦求助般地看向赵光,“爹爹......” 而赵光不敢直视她的目光。 一双浑浊的眼摇动在四散斑白的碎发中,不断闪烁,无力道:“我家的好姑娘,你痛快地走罢,爹爹会陪你......爹爹,一定会陪你。” 赵令悦颓然地往后瘫去,手摁进乱的雪块中,冰封入喉,开始哽咽哭泣。 她抬眼见邵梵往外远去,在他身后凄厉地高声道:“你别走,你不许走!你告诉我!他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做!他当初,为什么会那么做......” 王献软坐于一旁。 邵梵顿住脚,转身再看她一眼,“那你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命运主宰天地万物,惟有人心不可捉摸,是以,赵令悦也回答不出具体文字。 “......我只是不甘心。” 他面无表情,实则也痛苦如万蚁噬身。 第117章 他对她轻声笑道:“好一个不甘心,非要将自己逼死了才甘心!四哥,你说什么命运弄人的话?不过都是世人咎由自取!” 说罢,他顿了顿,终究跟上一句生死无情的判词,对院外人道:“旧主赵令悦,今因先帝入陵自请殉葬,赐白绫一条,稍后处绞。” 赵光哭声震耳,用禁锢的双手,狂扇自己耳光。 赵令悦心气儿化为齑粉,瘫在原地一动不动。 是时,她又见赵光如此,试图站起身与他最后相拥取暖,爬起来,低声呢喃:“爹爹,你不要死,你活着......” 走了几步,王献却挡在身前。 王献欲再插她一刀,要她到地下去痛悔。 “你意图让先帝斗侯爷,应该也想到今日局面了,倾倒的朝堂已乱,镇定并非一时之功。 你可知李娘子因先帝去世,情绪激动而早产,今日一尸两命,皇后性情传统,执意为先帝殉情,也已随他西去。 皇后膝下尚有年幼公主,太子母亲出身低微,他尚无人管教,李娘子那孩子也是你的晚辈,令悦,你与我妻,才是真正在相残你们赵家的同类。” 赵令悦捂住耳朵,退后几步,极度地崩溃道:“不要说了!你不要再说了!” 王献冷然站在原地,“你本来是无辜的,谁都不想伤你,可你却硬是要进入这场困局,如今朝廷再也无法容你生存。 献当日在雨中跪言:无愧于赵洲。 而今,我仍旧无愧赵洲。 只承认愧你姊妹二人,献死后定于九泉之下去受刑赎罪,而令悦你到了地底下,也请为早逝的先帝后与李娘子母子他们,好生陪个罪罢。” 说完这一番耗尽心力的话,王献咳着,弓曲着,往院子外走去。 赵令悦朝着自己的爹爹赵光跑过去,为他解了绑,趴在他的腿上痛哭不止。 赵光摸着她细碎柔软的头顶绒发,眼泪也打在她的头发之内,在她耳边哭吟。 “我家傻姑娘,爹爹是要你明哲保身,你何苦一心为我们复仇啊......” 没多久,那些人拿着白绫进来。 赵光下意识地阻挡他们。 ”不要,不要......我家姑娘尚年幼,她已经知错了......父母本该照拂子女,我这个当父亲的,不能先看着自己的女儿去死啊,你们将我一并绞了吧,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 行刑的宦官强行分开她与赵光,将她硬生生扯入室内,关闭房门。 随后,白绫套上她脖,一人一边向外拉扯收紧,立即要将赵令悦就地勒死。 她脑耳昏聩,听见赵光撕裂的吼声,和倾翻一切的动静,甚至听见赵光在大喊邵梵王献的名字。 心窒地默念:爹爹,我没关系的..... 下一瞬,身体一个反弓,喉头一阵作呕,便被勒晕了过去。 垂死挣扎的手一磕地,碰在几片被东风吹落的梅花残瓣上。 再也,没了意识。 第49章 银盘锈血(七):新生  大盛次年因赵永继位,年号崇安又换为永时。 宇文平敬当日在朝廷上所争辩牵扯出的,乃是赵晟并非寻常病逝而是暴毙一实,所言确情,御医一验便可知晓赵晟体内所残留的余毒。 而给中宫皇后呈上的刺死二皇党与缉伤宇文胳膊的兵器,又确实是枢密使所调之兵被派发的武器形制,手柄上的刻纹都有年号,监工的印证。 他党羽众多,从中腐蚀,足以颠倒是非。 当日准备纠出枢密使与郑慎曾有过秘密往来,将脏水泼在死敌郑慎身上,但因邵梵突然带回了沈思安,在堂下,他又无法解释沈思安身上所携的那封前后矛盾的圣旨是何意。 ——若郑慎有问题,赵晟何至于召回郑思言?且沈思安又从审查开始就知道内幕,只是因李见与秦珑儿两死三尸被宇文平敬灭口,一时死无对证罢了,何况还有皇后。 赵晟疑心宇文平敬,此事知之者众多。 赵晟暴毙,弑君的就是宇文平敬,此点......怎能瞒得下去? 所以宇文平敬难以开口。 但那日,沈思安呈上圣旨之后,没有指证宇文平敬,王献与邵梵也无人会告发真相。 ——赵洲当年当质子的萧朝还曾称霸中原,然因萧帝联姻的夏皇后趁萧帝病重时弑了储君继子,叛变改嫁梁朝,导致萧国一朝被夏梁共侵,身死灭国。 他们不能再重蹈覆辙...... 宇文平敬弑了长君,至少还有幼子。可若揭发出来,按律邵梵也得连坐,邵军与王党也随之散沙。 朝廷大乱,三党相残。 还能有何人来主持剩下的乱局? 沈思安为赵永安全而妥协,随众人一同以郑慎受赵晟冷落,暗地策反枢密使,怂恿赵晟召回郑思言,实助郑慎谋反,作为一个公出的结果。 枢密使刘重成在敲丧当日便“自杀”于家,奉出遗书承认他与郑慎勾结。 郑慎为保护郑思言不受牵连,只能自尽,郑思言带兵回朝之后,面对的已经是郑慎的尸体。 随后的一个月内,朝廷内的郑党有一半被清洗。 王献与梅雪尘几人借着清洗党项一案,暗中拔除了宇文平敬在兵部与刑部的党羽。 他们有意削弱宇文平敬势力,并交由宰执刘仲带头壮大皇党,重振御史台监察百官,与宇文平敬靡下的军侯对抗。 第118章 新帝尚且幼冲,不谙任何世事。 三司六省就必须往王党、宇文党与皇党相互制衡的局面趋近,只有三党鼎立互相制衡,方能逐渐稳定住时局,一防十六州自乱的小患,二止敌国趁虚外扰的大患。 * 三月三,上巳节。 洗党之事也将结。 郑思言一直带兵驻守在京城附近,无皇命不得入京。 而近日,邵梵忽然上劄子,申请自行携兵出京,言明可让郑思言替他,带兵接管京城驻防一责。 上巳节正午,由赵永携众臣再游金明池。 钱檀山虽身已无官职,私下也被梅雪尘邀请,一同踏春作临水祓禊(xi fu 一种除去身上灾厄的活动)。 众人游玩过一圈再下船,就见接到入囿口谕的郑思言,已经着了一身灰色丝罗的圆领窄袖袍等在岸边,见了赵永与宰执刘仲,他恭恭敬敬地鞠了几躬。 赵永:“唔,郑将军。” 郑思言撇了邵梵几眼,忙回,“陛下.....” 十二岁的赵永与他简单寒暄过几句,放他跟着。 到了花幡凌风的亭帐下,邵梵却将他拉起来。 郑思言一愣:“你干什么!” “你脸上写着你快憋死了,跟我过来。” “.......” 钱檀山在赵晟薨逝当晚中风,几月来针灸才治愈,也沧桑许多,他与梅雪尘互相搀扶,落于人后,看那邵梵拉着郑思言,郑思言还不放心地频频回头。 “方才,郑小将军迎官家,言语仔细,不再冲突。从前的跋扈嚣张倒一次性去了七八分,竟也学得一幅低眉顺目,小心拘谨的模样了。” 梅雪尘皱纹俱起,“檀山,你要知道他父亲一死,郑家党羽也随之尽数清洗,家族萧条,他不谨慎又能如何?” 钱檀山的发丝与胡须,跟着青翠的杨柳和天上的风筝一起晃动,“郑慎虽然并不无辜,但本无谋反之心,怪晚生,当时没能去早一步,没来得及拦住。” 随即,他又看了远处花帐一眼,王献的身形略显萧条。 “郑国公被公然指成是主使,无奈自尽,那夜王兄跑到我宅中大醉了一场,他悔恨呐,动不了宇文,恨自己无能,那么憎恶冤案的一个人,却亲手制造了一桩冤案。” “老师,儒学孔子教人经世致用,教人伦理纲常,却未曾教人,怎么去这平人心中,桩桩件件的意难平。” 梅雪尘走累了,矮身坐上一边的瓷墩,拉住他的手,“儒学要士大夫格物致知,道法却讲求无为而治。死生如昼夜啊,檀山,你只管看开些......对了,这邵郎将,是不是也快离开京城了?” * 园内有市坊来的娘子们,邵梵将郑思言带到一颗环抱不尽的粗树下,停在树荫中。 一路上都有娘子,因邵梵挺拔的姿态与英俊的脸孔,频繁注目,而郑思言对他的脸面就毫不留情了。 他抬手便是一拳,狠狠挥在邵梵半边脸上。 邵梵本可以挡,也可以躲,但还是受了,没有反抗。 “我是快憋死了!我要打死你!” 郑思言接着暴怒,拎起他领子,涨红了脸。 他拼命摇晃邵梵,“我才不信我爹会做出那种事!我不信......他还叫我也别错怪官家,要我听话,好好在外修炼!” “邵渡之,我一向是个莽夫,我没有你跟你哥聪明,我也没有你们读过书的那么会耍心机,可是那是我亲爹啊!你们害的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说到后半段,已有哭腔。 邵梵肌肉酸疼,顶了顶后槽牙,才望去他一眼。“有人在看。” 郑思言忍了这么久,有人看又如何,当下便蓄力猛然又给了他两拳,将他打摔在地上跨上去摁住,一阵子发泄似的乱打,“说实话!” 一拳一拳,全发泄在邵梵那张脸上,瞪着他,“说实话!我爹根本不可能是贼人!不可能!” 他声嘶力竭,越打越颓然。 邵梵忍无可忍,手扭住他递来的拳头一拧。 郑思言痛叫,下瞬被他翻转在地,仍哭诉不止。 见郑思言试图反抗,他扭紧郑思言的胳膊,摁在他背后,郑思言便动弹不得了。 他口中含腥,朝草丛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我还以为你是真学乖了。郑思言,你爹用命才给你换来的赦免,就是让你在皇家园囿内,随意殴打三品朝廷命官?” 郑思言闻此一愣,不挣扎了,吃进去一坯酸涩的土跟草,含恨咬牙。 “邵渡之,你给我下套!” 从前两个人切磋,没有哪一次,他能打得过邵梵的。 “我若是要套你,有的是办法,有必要明着来挨你的打?我犯贱吗。”邵梵松开郑思言,半跪着,拍掉身上的草杆子。 郑思言弹身而起,也被他摁下半跪着。 邵梵看着他,认真劝告,“你要我说实话,谁能说实话?事实如何不是你我能决定的,你方才那恭敬样,装的挺真。我走后你继续装,学会明哲保身,才能安家立命。” 郑思言抓出他这句话的关键词,上去拽住他一条胳膊:“你要走?” “改改你这爱动手动脚的毛病。”他别开郑思言的手,站起身,拽直腰带下的衣摆,“我已递交出京的申请调令,南下鲸州,换你入京。” “鲸州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又常年被金人骚扰抢砸,你去哪儿干什么?!” 第119章 郑思言疑心疑鬼,审视他几回。 “你是不是又有什么阴谋?邵渡之,我爹的兵权被朝廷军司收走了,我家如今就是个要钱没钱,要人没有的空壳子,你还想怎么害我你直说,别弯着弯儿地来蒙我。” “少自做多情,我犯得着来蒙你?那我不去换你去如何?” 郑思言冷哼,“鲸州,我不去。” 他见邵梵捡起帽子,额角已经挂了花,被他打了破相,心虚地沉默了一阵子。 又觉得虽然陷入春色里,自己却还是一塌糊涂,满面灰败,对自己从天坠入地的落差感到颓唐。 “邵渡之,我想不通朝廷里这些弯弯绕绕,以前那都是听我爹的......你一跑跑这么远,你是不是不想帮你老子了?你不怕你老子也被他们逼死?” 邵梵动作未停,同样是拍掉帽子上的灰,自行戴好,只随意看了他一眼。 “子不知父,父不知子。我与他的关系,跟你与你爹,并不相同。” 他抬脚往外走了几步,示意郑思言跟他一道回去帐中。 “年前我到常州,让手下的宋修携了八千兵,去了鲸州平城内的疫乱,然这几个月,宋修送回的军报中,先后抓获了不少金人奸细,他们肆意放出谣言霍乱人心,民与兵,不断起武装冲突。” “鲸州过去便是割给金不败的连海二州,而鲸州又因两国临界原因,有金人盯着,一直都建不成像样的防御工事,连宋修都想不到,鲸州甚至没有引入城市的干净水源,凿井不多,只能提炼海水筛盐,年年灾害频发,瘟疫泛滥。” 郑思言瞪眼儿,“以前没见你这么心怀天下啊,你是不是跟我一样,也在装?就为了离你家那老不死的远一点。” “这个你别管。我现将建昌的安全托付给你,你不会耍心机,总会看家吧?将建昌看好了,别让人进犯。” 他如此措辞,倒让一贯对他小人之心的郑思言无言以对了。 “我爹的事,我还是会去查的,如果真是你们弄的,我,我,我会——” “报仇吗?你可知报仇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个过程,很艰辛。这个代价,你承受不起。”邵梵抬头望天边的风筝,风筝于春风中,自由来自由去,仿佛得了新生,“郑家老小好不容易才保住了,你想赔的一点底子都不剩?” “......”郑思言气得背过身去。 邵梵上前一步,抚在他的肩膀上安慰他。 “都过去了,你从前最怕的,最讨厌的就是宇文侯爷,现在他扎在建昌最深的一颗钉子也被我拔了,你不用怕他了。” 郑思言侧了一半头,“那颗钉子是什么?” 邵梵淡笑:“就是我。” 他就是宇文平敬为所欲为的法宝。 而今,也被他自己一个调令,亲手断送。 * 上巳节后,邸报刊出,邵梵卸任京官左巡院院首一职,仍为宣义将军,右迁(左迁贬官 右迁升官)为经略安抚副使(相当于军事副市长),先要携兵去常州大营整顿人数,再赴任鲸州。 出建昌东华门后,队伍徒经大相国寺,寺外小雨绵绵,寺内香火蔓延。 邵梵的骑兵披蓑带斗,王献也骑于前头,与他并肩,手执一柄油伞,朝他躬手,温声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兄今日送渡之,就送到这里了。” 邵梵牵着马,望了望大相国寺的高处牌匾,周围钟音寂响,地上落花伶仃,“时候差不多了。” “千人兵马为她而停,你还不去接她?” 王献转头回来,如此说。 邵梵一默。 翻身下马。 他着手踏进了大相国寺,绵软的香火味儿朝他扑鼻而来。 宗教哲念向来荣大,寺庙金铎被风撞响,盖过星辰宇宙。 万物清净,香客往来踩出一道道水痕,邵梵都与他们匆匆擦肩而过,唯独一眼找到了大雄宝殿内,跪在三世佛膝下的一朴素青衣女子。 她正双手合十,闭目祈愿,没有挺直脊背,身躯柔软地曲出一个虔诚的弧度。 邵梵走到了她身边,立即于宁静与暖香中带来一丝清凉的冷冽。 “该走了。”他道,“我来接你。” 她站起身来,提上一旁的包袱,“来都来了,邵郎将不上香?” “我素来不信佛,一生永不皈依gui yi 入佛门。” 邵梵让她戴好帷帽,跟着他出了佛门,去到俗世。 王献牵着马站在门前,等在一边儿,见他们来了,单手执伞,将自己的马绳交到她手上,“我走路回去,踏赏春雨......姑娘旧时大名已不可再用,可想好了新名?” 半透的帷帽被风吹起,在香火的烟丝白雾中露出一双清亮透彻的眼。 她嘴角一抿: “温梵。” 第50章 珠打玉盘(一):命运  宫墙囚日,如温水煮蛙,又磋磨掉她之前在常州,跟着他逼养出来的一些生存本领,将她蹂躏成了一株娇花,筋骨脆弱,身娇体软。 此时没有依助,是无法上马的。 她昂起头目测了下马背高度,垂首时帷帽的帘尾巴,朝他的方向动了动。 但并不说话。 帷帽吹进邵梵戴斗笠的视线内,一滴冰凉的水沿着斗笠的边缘落下,正溅进她僭越进来的帘尾,如珠打玉盘,在他耳边空响了一声......邵梵喉结滚动一番,径直面无表情地俯身,双手将她的大腿一托。 第120章 赵令悦便借此抓住了马鞍扶手。 他将她一直乱蹬的那只脚固住脚腕,塞进马蹬中,等她坐稳,这才转身上了自己的马。 王献将一切纳入眼底,然并不置词。 邵梵侧身叩手:“四哥,久别当自重。” 王献淡然微笑,“弟亦然,当自重啊。” 兄弟二人对礼一番,人马混合着坚硬的鳞甲与铁蹄声,便跑动起来,声震冲天往城外跑。 王献一直等到几股兵马尽数经完大相国寺,才朝着队末再作一揖,转身默入八千楼台烟雨幕中,周身的声色犬马与他都格格不入,孤身残影,形散而去。 * 出了建昌城才到郊外,因为速度太快,她已经气喘吁吁,闷了一身弱汗,还时不时地咳嗽两声。 那咳嗽声钻进他耳朵里去,像有只手在纠缠他,将他心房掰开。 邵梵缓声沉吟:“试着深呼吸,呼吸跟上马儿抬腿的速度,可以将咳嗽缓下去,我不能为你放慢行军速度。” “赵....梵姑娘,从今天起,对外你便是我为治理鲸州污水,私请去鲸州找周匕的女先生,我按月发你工薪,也会给你食宿,但你与我随军雇的工匠,医官都没有分别。” 他见赵令悦头也不抬,顿了一顿,才捡起来话,“不可再指出入有轿子可以乘,起床有婢女伺候,你不会有任何殊遇,适应不了,也得适应。” 赵令悦差些将一腔嗓子咳破了,手被粗糙的马绳割得掌心肉烧。 她将袖子拢一拢,隔在手与马绳之间做下缓冲,但捏马绳捏地更紧了:“我并没有指望,什么殊遇。” 说罢,又狠狠地咳了一串。 邵梵一直紧紧地盯着她,见她如此清减病态,手也难受不安地蜷缩了起来,但口中仍“驾”了一声,胯下马蹄提速,溅起若干水滴,将她甩在后头:“那就好!” 痒不断地从丹田挠出来,但赵令悦不能让自己真的咳死。 只好深呼吸,不停地深呼吸,将将与马的弹跳持平时,真的止住了那阵子要命的咳嗽。 她无声地苦笑,怎他教的都是让她学会如何吃苦的道理?才一年,她却快要将从前没吃过的苦全都吃尽了,死了不知多少回,人都半进了阴曹地府,还要被他们用周匕拉回来。 * 要她殉葬那时,赵光连滚带爬,碰掉了高韬韬用过的囚凳,用尽浑身力气抓住了王献与邵梵两人的腿,大喊他二人名字,“我家姑娘知道你们要找的周匕在哪里!放过她吧,留她一条命吧.......” ——赵晟方登基时,便对建昌城市内四通八达的引水设施惊叹不已。 他的封地尚且只使用井水,若十六州都能普及这种干净的山泉引水,便能省去地方筛盐味苦,价还高的咸水使用,特别是沿海几州,一算算,可减少大笔筛水开支。 这设施的研究者为前朝周匕。 周匕此人在前朝野史中,就已经是神童出身,当之无愧的少年天才。 在天文地理上都有造诣,尤擅引水,治理水患,他当京官时,建昌引水也由此而生,但天才多性情古板,周匕也不擅官政,后被设计卷入一场辟子诗案帮人顶包,捉进大理寺卿牢狱处斩。 赵光是当年一手将周匕选中的考官,且当太子少保尚有些人脉,他知晓周匕无辜,想方设法,私下托人打点将他从大牢里捞了出来,后周匕不敢涉仕,就此隐身市井。 里头人报赵令悦昏死时,赵光落魄哭吟,“求你......” 邵梵暗了神色,痛苦地闭起眼。“她已诓我三次,我说过,第三次时我会亲手屠她,哪怕自毁真心,我也不会再放过她。” 王献叹气,走入房中。 “先停!” “周匕对你有用!”赵光呛了口水,边咳嗽边继续喊,“铃霖宫外我听到他们议论,鲸州暴乱,你们一只军队久扎去鲸州,那周匕曾寄过来过几封杂信,他人就在鲸州附近,你让我家姑娘带你们去找,他自会念我当年救命之恩,再出师帮忙,处理鲸州水患!” 邵梵铁青着脸,别开他的腿,已经陷入一种纠结的怀疑与挣扎中,“......” “我不敢骗你们!我如今只要我的女儿活下去!我要她活下去啊!” 赵光崩溃地跪摊在雪中,以掌一下下剧烈拍地。 王献回来,与邵梵对视一眼,“她没有死......” 转过身,继续问赵光。 “赵大人,檀山兄念你当年送他与弟二人入仕之恩,请求保住你一条命,我们答应了他,今日逼问赵令悦,才用高韬韬激将她。 但赵令悦既是你亲女,你明明知道只要告诉她实情,多少能断了她复仇之心!何要等今日我弟去替你开这个口?也将她逼入绝境!就算我现在留她一命,她也已生不如死。” “我,我实不能说啊......” 邵梵转身,蹲下来,声冷的,就如此时赵光膝下的那片冰霜:“为什么不能说?” 赵光憋出一声沧桑的呜咽,一头扎地,额头被雪石刺破。 而赵令悦也就这般苟延残喘,活了下来,再醒,人已躺在大相国寺之内,手边徒留一张赵光留下的字筏。 她坐起身,赵光留给她的信中只让她南下找到周匕,没能写任何亲昵的话,然水痕泅散的毛笔字,仍流露出浓厚的悲伤与不舍,仅仅摸到那些模糊了的末尾,她知道,那是赵光为她哭下的眼泪。 第121章 喉咙瞬如被那白绫再次勒住,呼吸不能。 但抬头看见室内供奉的那尊金锡天王像,供奉的线香被窗外空音扯出丝痕,以及窗外远处的归雁与如云的浓荫春华,她豆大的眼泪又瞬间发泄般奔流,被一种虚空飘远的宁静感所治愈。 有诗言,“时令雁南归,奈何期六道,万物好轮回。“也许,冥冥之中,万物有道,似乎上天在给她另一次机会。 她垂首,将信用力地捧进怀中。 告诉自己:什么也不要去想了,什么也不用再去多想了......就当完成赵光赠予她的这份期盼吧。 是矣,她在大相国寺呆了三个月。日日吃素餐,念佛经,抄梵文。 一朝改头换面,成了温梵。 “温”,是她嬢嬢的姓,至于“梵”,便是她的闺名。 * 车马行了五日,经过那片雪山。 山麓下有条涓涓下流的山泉,邵梵命队伍在此驻扎,取泉水做午饭。 赵令悦下了马腿一软,直接受不住地跌在地上,她撑起上半身翻面,靠在马腿上喘气儿。 她本以为她会累死,累晕在马上,但她坚持下来了,换作从前她实不敢想,骑马骑不过幼童的自己,有朝一日能连骑五日的军马不顿。 伙夫将碗发给她时,她手抖到捧不住碗,亦或是一沾热就火辣辣地烧灼。 翻掌去看,掌心上全是水泡,年纪轻的姑娘,那伙夫看了都心软。咂嘴道,“温姑娘,你这得挑啊,找个细针,再不济找个桔梗将泡挑破了,脓水流出来才好得快。” 赵令悦一听,将提上去的袖子放下,挡住自己的手。 她的脚也跟断了一样,必定水泡也多,尤其腹中更痛,于是只喝了几口汤,连饭也未碰。 见她不吃饭,邵梵走过来,他径直拍了拍手上的灰,两手将那碗饭和筷子提起,“温姑娘,怎么不吃饭呢?” 他拿腔拿调的,赵令悦寡淡地看了他一眼,不想搭理。 “没胃口。” 他呵一声,“我军中规矩:不能浪费食物。” 说罢,硬要她接。 赵令悦挥开他的手,忍耐着疼:“我不吃。” 邵梵未曾披甲衣,只穿了件玄色武袍,头上扎了武将常用的乌巾,沐浴在春光里,脸上可见的长了些胡渣,有些血气方刚的落拓之气。 虽被她拒绝,面色倒霁。 不吃东西,凭她的身子骨,今晚挨不到驿站便能晕过去。 他继续换了条腿,半蹲着,可嘴巴很硬,并不怎么会去哄,“不吃?军中浪费一顿,罚三顿,你不如饿死算数。” 赵令悦浑身难受,腹中一阵阵绞痛。 非他此时要来纠缠她,无处发泄的委屈化为一腔怒火,直接甩袖将他手中的碗挥翻。 那碗连着沾汤的米饭与菜食从空中划了弧度,砸在一旁的石墩上,噼啪一声,粗瓷碗四分五裂。 周围的人都将目光放到这里,满目探问。 方才的伙夫呆呆地站在一旁,不知所措,“这,这怎么还吵上嘴了呢......” “......女先生这脾气倒挺大,谁敢跟我们郎将顶嘴啊,那还不——”那人划了个割脖子的动作。 邵梵的脸沉下去。 赵令悦顶着一张晒红的脸,眼越发黑润,自己编的歪歪扭扭的发辫散在一旁,被汗水打湿,如同打了结的一团蓬勃水草。 五日内,她身体饱受风霜摧残,不如当郡主时从容艳丽,但压抑的脾气仍旧会被他挑动,好像,也只有他才能挑动。 见碗碎了,邵梵还杵着不动。 她便拗着脸,继续将剩下的那木筷子也提手一扔,同砸到石墩子上,那碗汤水也被她一踹,尽数踹翻了,她才对着他的脸,冷冷咬字:“我说,我不吃。你听不懂人话吗。” 说罢,她背过身半躺在草丛内蜷缩起身子,手紧搭在腹部,闭起眼。 邵梵木着脸僵站起来,看风吹动她脸边的细碎的绒发,和她紧绷的半边面容,低声骂了一句什么,丢在风里。 赵令悦耳根微微动了动,听到他说的是: “狼心狗肺。” 他转过身,别指头入口,吹了声哨。 一只随行带走的鬣狗奔过来,下意识凑到赵令悦那儿去,相比周围人她长得白,还是香的,自然好闻,邵梵抬手捏了捏眉心,将它脑袋挪到石墩子那儿。 “不是她,吃这个。” 鬣狗将残食尽数卷了干净。 赶路到晚上,几千人安营扎寨,他还是找了个州府驿馆,递了调任书,那穿灰袍的阜从一鞠,殷勤地安排他去入住。 邵梵将身旁帷帽中的人一拉:“我们是两位。” “这位,可是相公的内人?” “不是。” 二人异口同声。 阜从笑笑,“相公,不巧了,我们只有一间空出来的厢房。” 邵梵给官印的动作微顿。 “您也知道这京中年后颁了不少新令,这朝廷啊跟换了躺血似的,我这馆子里全是之前在京里的大官儿,如今全要派到各地去,都在咱们这州界地歇脚,您说,都是吃几十万钱俸禄的,我哪个也不能怠慢了不是......” 赵令悦开口:“我不住了。” 邵梵将她拉住,“衣服不换了?” 帷帽里的人捏住包裹,没声儿了。 第122章 邵梵转头,将官印跺在桌前,“就要那一间。” 阜从手里抬笔录单子,可闲的还堵不上嘴:“姑娘家的长途跋涉的总归不方便些,我们这有热汤(热水),要不也给备上,让娘子净净手面?” “嗯,都备上吧。” 厢房在二楼,一进屋见到那单单一张床,赵令悦说:“我们商量一下,我肚子太疼了,往床上躺一会儿,你睡地上。” 他杀过她,她不畏他,甚至不想再跟他装什么,一些表情全放纵地挂在脸上,此时就是一幅公事公办的态度,“你这会儿倒是不见外了。” 赵令悦撇开目光。 “呵。”邵梵朝她走过去,手蹭过她的肩膀,在她如触电时退开前,提起了她身旁的一只交椅。 赵令悦顿住躲避的动作,跟了他一路,看他将椅拖出了门口搁着,自己解了佩剑,岔开腿坐上去靠墙抱臂,听见阜从的脚步声,“哦。水来了,你洗澡吧。” “我不放心。” 邵梵冷笑,“不放心谁?” “不放心你。”她厚着脸皮道了一句。 邵梵踢开她裙角,抻腿轻巧地勾来一扇门,拍拍闩扣,“你不会反锁?” .......他闭眼假寐,但听着屋里头那轻微被人弄响的水声,依然有些身躁耳热,不安地睁开眼,背后又微微发润。 禁欲,简单写出的二字,做时却需撇尽妄念,便也很难做到,听了几回,越发难安,翻了下身子,身下的交椅便发出咯吱声响。 里头的水声也戛然而止。 邵梵抬手轻拍一下大腿,蹭过衣衫,将剑提起往楼下走去,吹吹冷风,自会好些,再上楼时,老远听见她在里头吸气儿,就是疼得。 “你在挑水泡?” 里头的赵令悦抹掉疼出的一串眼泪,不语。 “你知道你身上最大的弱点吗?”邵梵停顿片刻,“对自己不够狠。不然,那天没将你勒死,你也该自己帮自己一把,现下已经去投胎了。” “........” “开门吧,给我一盏茶时间,然后,早些睡。” 厢房内只有两盏白烛,烧了半天,灯芯被蜡油堵上,不大亮堂。 他环视一周,取下她头上固发的那根银簪,但她原本就不怎么会自己绾发,辛苦了半日也是松松垮垮没有形状,被他这一抽,略湿的青丝全散下来,披在肩背。 赵令悦登时恼火,抿住唇才没有骂他。 邵梵转身用那簪头,去将灯芯重新挑亮,跳动的焰火映在他半边脸上,像是上元夜,她去矾楼(宋代京城最大的酒楼)楼上,看到的乱灯走马。 他融进光内,“温姑娘,手伸出来。” 邵梵不再叫她真名。 那场刚烈至极的生死对峙过去才三个月,他却好像已经放下了,只将她当个普通人。 但是她仍旧放不下过去。 鼻子一酸,伸出了手,看着自己的手掌心,眨了眨眼憋回眼泪:“你为什么没有把我绞死呢?就为了一个周匕?我父亲是不是还说了什么?” 邵梵听着她的话,帮她挽起袖子。 她洗完澡,换上的是一件红的粗布武袍,军中杂役所穿的样式,只是不佩戴外头的软甲,在腰间扎了一根皮带。 衣服大了,袖子也长。 她手疼,也就任由袖子耷拉着。 ——不修边幅。 邵梵将袖子卷到她手腕处,捡起那根针在火芯撩了几回,按住情绪片刻的起伏:“收起你的聪明,不要追根究底。” 此路不通,问不出话,她又想到他们两个人的名字。 不禁抱怨:“我们是同一天出生的,但命运都不好,这一天生下来的,是不是就是佛祖派到世上来吃苦受罪的?若我一直受罪,也许就变得和你一样,遇佛杀佛,永不皈依。” “但是......为什么要先捧我到天界,再摔我进地狱?是要我信佛,还是要我不信。” “这五日的打击,对你就这么大吗?”他抬眸,细细地端倪她几眼,复垂下头去,“你父母健在,已是人间幸事。” 赵令悦手上忽然蚁咬一般。 只刺了一下,一个黄豆大的水泡就被他挑了,确实技术精湛,比她自己挑要好上许多倍。 她咬唇,缓缓将眼上移,换到他的脸。 虽然看不到全貌,但他似乎带着笑,眉连至鼻,一道秋山一般的挺拔弧度,融杂跳动的暖光,这样心平气和的相处,太亲近,让她有些陌生。 那三尺白绫一拉,拉走了她身体里,最恨、最狠的一缕魂魄。真相抽丝剥茧之后,她好像没了劲儿也没了心气。 她再也恨不起来眼前这个人了。 “其实你那天抓来我爹爹跟韬韬,我就知道,那梅花不是我爹爹送我的。” 他眼角抽动一下,似山上的芦苇在轻扬。 “换手。” 赵令悦便换一只手,等他挽袖子,无声吐了口气,始终放不下:“当初那件事,为何我的爹爹不能早一点告诉我?嘶......你轻点。” 两只手相继好了,他又抬起她的脚。 不待她拒绝已经被他挂上了身下膝盖,去脱她的足衣。 赵令悦蹬腿儿。 他咂嘴,捉住她的脚腕子:“别讲究闺房里那一套了,明天能走路才是正经的。” 五根脚趾俱都浮肿,连脚缝中亦然被擦破了皮,上掌肉上也是许多磨出来的水泡,有的已经化了脓,看上去更加严重。 第123章 他有些沉默,想她今日白天发的那通火,倒也算名副其实。 “磨烂了?也没听你喊疼。” 赵令悦蔫巴地垂下头,长发尽情地遮了脸,似乎过了许久还未结束,她又累又饿,又困又疼,意识便也渐渐朦胧昏聩下去。 邵梵早察觉她脑袋渐渐歪去了一边,靠在炕椅上。 等他连银针都放回桌案了,她仍未清醒。 那发尾在烛光下溶溶,因湿润照的有些透红,浓色将她雪肌衬得更淡,似一张他旧记忆中掺了金箔的宣纸,工艺精致,触感软滑,让人忍不住想要触摸。 他想到赵光那日,在“我不能说”之后,哭出来憋出来的那一段话,若有所思,呼吸都拉了长。 赵令悦已经歪着脑袋睡沉了。 她说她不放心他,却偏偏能在他眼皮子底下睡着,他五根手指蜷了蜷,空伸过去,缓缓挑起她遮眼的一缕碎发,轻柔地拨到一边:“若你真是........可不管你是谁,对我也没差别。” 同天相生,命运已定,即便身份转变,他也仍会爱她。 邵梵俯身。 在她光洁的额上落下一吻。 第51章 珠打玉盘(二):强吻  清晨暖绒的光射进陈旧窗格,天光大亮,微尘洒在她眼皮微颤的脸上。 “咚咚咚.....”阜从敲了几阵子门,“姑娘醒了吗?” 赵令悦从床上弹起来,才反应过来,自己不是在扎的帐篷内,“醒了!”说着,挪身下地穿鞋。 手脚上全缠了层纱布。 她脑子空白地顿了顿,才将一旁的布靴套上,抬眼,就看见衣架子上晾着自己换下来的衣服...... 这下,就连穿鞋的动作都停了。 “那位相公说是赶时辰,要小的喊姑娘起床......姑娘?“阜从拍拍门,探耳去听:"怎么又没声儿了,不会又睡了吧。“ 他哪儿知道,隔着一扇门,赵令悦已经从耳根到鼻尖都在发烫。 阳光柔柔地散在那件白色中裤上,被叉晾的规整,而因她来了葵水,那衣服本是脏的,被他洗好用炭火烘了整晚,如今已经干燥。 上头褶皱细细地铺开,都是他拧水后留下的痕迹,像她此时脑中不断横跳的那团乱麻。 她手仍拎着靴口,却使不上力。 整张脸,都已经熟透了。 邵梵等她许久才等到她磨蹭下来,她一露面,惹得邵梵闷笑,兀自倒了一杯茶:“谁帮你梳的头发?” 赵令悦沉稳柔净的脸上,表情崩的正紧,听见他这话差些破了功,呛到自己的口水,眼下就推来一杯温水。 他看了端水盆与巾子下楼的老妈子一眼,心情愉悦。 虽然喝水,眼睛仍丢在她身上,咽下去水,喉结上下滚动,“梳得不错。” 赵令悦剜了他几眼。 嘴唇蠕动,终归是塞进一只包子。 那老妈子大约看她年纪小,笨手笨脚,便忍不住亲自上手,将她厚重头发分成两股编折在两边,各用一根红色穗带固定住了。 像是双垂髻,这红还近似她身上颜色,配着宽松大摆的武袍,倒有点前唐仕女的英秀之美。 她咕噜喝了一整杯水,重重跺在桌面。 他目光也一落,落在她仍缠纱布的手上。 赵令悦不会自己扎发,便只好如此。但她有话不得不说,上马之后,她拉住缰绳,挺直了脊背,才鼓起劲儿,脱口了那句话:“请邵郎将以后,别随意碰我的东西。” “什么东西?” “......”赵令悦撇过眼去,只将目光落在空处,良久,低声道了一句,“贴身衣物。” 邵梵清了清嗓子,平声,“你不必臊。” 赵令悦嘴硬:“我没有臊。” “成了,你的手现下也碰不得水。”他对帮她洗掉沾有葵水的裤子态度坦荡,似乎只是一件因她手受伤不方便,就顺便代劳的寻常小事。 这份坦荡,让想要骂他无耻下流的赵令悦无处下手。 很多时候,他除了呼风唤雨,真的是一个别具一格到过分的人物。 邵梵一夹马腹。 出神的赵令悦也忙跟上。 两匹马一起动起来,朝营地的地方奔去。 迎着春风,邵梵看她几眼,胯下耸动。 他气息沉稳,一本正经地对她解释:“此地离常州还有两日路,你身上这件都是军中小厮舍不得穿的新衣,匀给你,他当时有万般不舍,要你之后发了工薪,记得抵还他钱。 你现在还没有挣到过一缗钱,却已经先欠了别人的账,再将穿出来的这件也扔了,余下几日,便再没有像样的衣服能换洗......” 赵令悦两道弯弯的小山眉拢起。 当了十七年的大辉郡主,她之前从未思考过银钱的事项,此时突然发现,她从头到脚,真的都没有钱。 从京到常州,众数兵马需要整顿,又颁布征兵令征入三千新军。 等邵梵带着近三万的人马,经水路乘船到达鲸州时,人间已是四月末的光景。 鲸州所临之海,名唤汕海。 邵梵人如修罗,声名在外一贯都令人胆寒,谁也不敢怠慢。 遂这日比邵梵先到一步的经略安抚使姚庭,带着手底下的副将于丛生,还有鲸州一众州府官员,于汕海海口等候亲迎。 甫一下船,军队滔滔不绝地鱼贯上岸。 第124章 成堆的鳞甲将河光拆碎,如汕海涨潮后,一耸一抷连绵不尽的黑色波涛,向着岸上涌动,使得群人围观。 邵梵身后跟着一位姑娘。虽是男子装束,然那张脸与个头身材却是骗不了人,且肤白貌美,在人堆里也煞是扎眼,所以姚庭与他合完礼节,便微笑揖问:“邵郎将,老夫敢问这位是......?” 邵梵瞧了赵令悦一眼,面色不改。 “便是我提前传书给大人中,提到的那位女先生。” 姚庭惊讶,“周匕的旧友?看来邵郎将身边的贤才,一个个大隐于世,还都这样年轻,甚好。”寒暄完毕,他抬袖外抻,“郎将今日请府上坐,府衙饭菜早已备上。今日我们亦有一要事,要与邵郎将你仔细商讨。” 姚庭也是特意来替管鲸州的实干人,上的劄子针砭时弊,文采斐然,公文递呈也从不拖沓。 只不过姚庭是大儒文官,他是外辟四海的武将。 一齐人朝府衙发动。 去府衙的路上,赵令悦便听见她身旁的两位州官交头接耳。 “鲸州这块糟肉也该动动了,我来前也不知,已经乱到了这地步。只是这洛南城关一动工驻守,就有兵袭来扰,不知几万京兵来押守,金人是安生,还是适得其反,更加嚣张啊......” 那人捋着胡子。 赵令悦略思索。 及至饭后,姚庭叫于丛生拿来海陆图,铺陈在清干净的饭桌之上,”请郎将与诸位看图!” “鲸州在云岭之南,连着敌国梁国的末端,又因为前朝对金割地,常年流散金不败的兵团,逢年便骚扰,一有积蓄便掠夺一空,是矣虽然有海运赋税,却富裕不起来。过了鲸州,便是——“ 姚庭将手移在那张山海图上。 涉及边境,赵令悦只潦草在《虎钤经》上,见过几张边境的军事战略图。 她在皇宫长大,未曾见过海。 但知道大辉是有海的,但这之前,她不敢说自己清楚大辉十六州各自的方位都在哪里,十六州又有几条内河,几条外海。 趁着他们都没注意,她也跟着凑钻到了官员堆里,伸长脖子静耳去听。 “便是割出的幽、云二州,在老夫任命之前,朝廷要老夫带官重修洛南关,在边境建立起一条军事要塞,堵住梁、金。可是何其难啊。 如今疫情刚平,郎将的兵与本州的治兵共理,才止暴乱。 民生如散沙,房屋冲毁为一难、颗粒无收为二难,净水稀少为三难,就连基本的修城劳工都是一个问题。 况且还有那金人来犯,就连我们要百姓偷偷多种几颗陆上枣树,他们都要夜袭放火将树烧完,更别提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要茸修出这一道不大不小的城池高地。” 姚庭说完,左手拍上右手,愤懑不平。 邵梵听完这一大串,也已经阅览完毕手中带来的录册,推到姚庭面前。 姚庭捡起来看。 赵令悦被州官推着凑上前去,她睫毛被雾沾染,有些潮湿,遂揉了揉眼,因个子矮,却被踱步收图的于丛生一个没注意,撞歪了肩。 脚下左边别了右边,一个趔趄,被邵梵一只伸过来的手托住。 赵令悦下意识抬起头,发顶蹭过他的下巴,那呲出来的一圈胡渣如倒刺,将她细软的发勾乱。 她心漏了一拍,邵梵已经将她放开。 此十分细微的动作,众人也未曾多去在意,注意力都在那册子跟他的话上。 邵梵负手,“此册是由我副将宋兮所整理。鲸、幽、云三州过去同为海堤,但幽、云被割,自我朝换代,他们便不断放出奸细。 这是奸细的单子,只宋兮派人捉到就有二十多人,工农商各有涉及,在鲸州当地都叫得上名字。” 一人道,“奸细,倒是一直都有.....” “由我目前掌握来看,这次暴乱,便与这些奸细脱不开关系,若说按之前他们一贯的做法,不会闹这么大。” 姚庭还算敏捷,上前一步。 “那是有什么大的蓄谋?” 邵梵看向姚庭,“姚相公,梁境内不安稳。梁朝三皇子梁越外放时一直勾结金人,他想吞并鲸州邀功不是一两日,诸位多少都有听闻。” 人堆子里喧哗一阵。 姚庭面色严肃,眉头紧皱:“我朝换代一年后先帝便不幸薨去,那梁越莫不是看到了这一点,就......可,郎将远在建昌,竟然能知道得这么清楚?” “宋修抓了不少人。一番严刑拷打之下,哪怕他是个死人,也会张嘴。” 另一人抢过册子冲上来,“我看这里头竟有不少贩夫走卒,要是抓错了呢,都要严刑拷打的话,岂非人道?!” 邵梵面无表:“宁杀一千,不可错放一个。不然,你们也看不到这本册子。” “......” 那人深叹口气。 屋内一片寂静。 赵令悦知道,这群人心下怕他。 亦或者,他们畏他行事的冷酷与残忍,提起行刑却如吃饭喝水般风淡云轻的作风,这里头没有一点大辉文士的风雅,有的,只有让人脖首分离的一片森然之感。 在鲸州,除了宋兮,也只有赵令悦不怕他了。 他私下可不是这样啊。 他走马上任,先将她安排在经略使总府的后堂屋中,一间瘦小的房内。 第125章 鲸州因割地的历史缘故,如姚庭所言,常年被金人所扰,致使当地贫困潦倒,高官所住的房内也不过一张桌,一条凳,一方塌,没有什么良室可寻。 赵令悦提着包袱进去,手一揩,全是灰。他站在屋外,“先休息一天,隔日,我再让宋兮带你去找周匕。” 她屁股没处下放,只能胡走,邵梵见她每走一步,地上尘土飞扬,她被呛的连连咳嗽。 有些无奈。 抬腿走了进屋,在她背后喊她,“温姑娘。” “嗯?” 赵令悦用袖遮脸,皱着眉,嗓音闷软。 他扯来架上一张干巴巴的汗巾,让她去打盆水,“这里没人再会伺候你,每日吃的有厨房烧,你不用烧饭,但要学着自己照顾自己的起居......会擦桌子吗?” 就着那打来的黄涔涔的水,他给她示范。 “看好了,擦一遍,干了之后还会有痕迹,所以你要擦两遍,但是第二遍要比第一遍的毛巾更干,不然会有水痕。” 男人身高腿长,灰蒙蒙的桌子被他几笔一挥,桌面已湿了全。 她其实也记得他的一些习惯。 在左巡院内,桌上文房各居其位,桌面永远不落一尘。 赵令悦对这样的他有些无措,不知要怎么样去反驳和拒绝,他的靠近。 于是绷着脸,“邵梵,我不是黄口小儿。” 他哼笑,“哦?” 赵令悦气得想要跺脚。 上前一把去抢过他手中汗巾,毛巾中飙出的脏水洒在二人衣衫上,她也没去管。 伸出手,指着门口,“我会擦桌子,你现在可以走了。” “那你会铺被子吗?” 他凑近一些,看进她若敛星藏月般黑亮的眼,接着道,“你不会做的,我教你。” 热气喷在咫尺前,赵令悦胸腔震动。 “我不用你教。” 她气馁地撇过头,觉得耳根已经滚烫,心烦意乱:“我只是没被绞死,不是没了脑子。” 驿站之后,再出“绞死”二字,说的人和听的人都不约而同地一顿,破开一个口子,便能牵扯出之前的那些死敌时光。 这个话题,不能再去谈了。要知道,这死结并没有解开,赵氏仍被囚禁,赵琇的杨柳关之外摇摇欲坠,他们之间隔阂已经太多,却又阴差阳错,一直反方向地靠近,那就如同继续往上打结。 直至,再也无解。 邵梵将她拉过来。 “不许躲。”他摁住她的肩。 赵令悦颤睫,“我都让你走了啊,你到底要怎么样?” “这话,我只说一次。” 他吸了口气,随气吐出一段话。 “你也是读过兵书的人了,上午你在堂中听到的,你心里也有数,三皇子要勾结金人起兵,鲸州随时会打仗,这里头,呵,自然少不了你的功劳。” “刀枪无眼,金人尤爱烧杀抢掠。你喜欢从前那样的生活,觉得现在是在受罪,但你必须学会当个普通人,这样有一天你从我身边跑了,也不会因为自己骑不了马,挣不到钱,不会洗衣,不会铺被这种原因被人欺负,温姑娘,懂了吗?” 赵令悦被他掐着肩膀,也看进他的眼里。 他仍旧神情寡淡,言语刻板。但是眼中却波涛凛凛,有一股暗藏的情感在涌动。 赵令悦及笄那天,从嬢嬢那儿还听来过一句话,她说:这世上,男人去在意女人的方式会有许多种,一种,是附属品式的温柔小意,一种,是并肩同立的知己。 如果她要嫁,去选后者。 是矣,嬢嬢一直看不上高韬韬,她觉得他只会将她惯得越来越娇,不懂高位者需居安思危,不懂皇室要如履薄冰。 如果是高韬韬,此时就会毫不犹豫将所有苦累自己揽下来,帮她铺被,帮她擦桌,然后将赵令悦呵护在背后,让她永远不要受伤。 但是邵梵与高韬韬是不一样的人,他只会给她递一把刀。 他自幼从鬣狗口中抢食,和一帮草野汉子生活在一起,常年禁欲,心无波澜,其实也不知道怎么算是对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好。 但仍需教会她身在低位时,虎口求生,长久生存下去的本领,让她变得比从前强大,强大到可以脱离他,独自去保护好自己。 赵令悦脑中复响嬢嬢的话,也已经明白了眼前男人的意思。 只下意识地垂首,躲避他炽热的目光。 一双手,万分愤懑地抓上他的衣领,攒紧了,徒留几道钻进她胸墙内的,乱心的褶皱。 她从没忘记过去,没忘记过他们各自的立场,她只是累了,需要暂停一些时间,来自我疗愈:“我当然会变强......我才不甘心,输给你。” 头顶上响出声:“不想输,就看着我的眼睛,大声地说。” 赵令悦被他一激将,登时抬起头,“我......” 话未说完,她感到手下胸膛微震,闷笑从他的喉头发出来。 一只手已穿过她的腰间。 距离瞬息万变。 他吻下来,闭眼,含住她的唇。 ——他确实和高韬韬截然相反,得不到的,又是自己喜欢的,他就自己去抢。 邵梵将她转了身,反抗的手压在桌后,弯腰扣住她的后脑勺,闻着她身体内散发的暖香,吸吮她馨软的唇瓣。 随即伸舌,再度狂热地加深这个强吻。 第126章 外头,已经昏天地暗。 第52章 珠打玉盘(三):观海  赵令悦脑中白光过隙,火石擦响。 双唇被他挟制,方要开口,也只是给了他机会将舌头伸进来。 舌尖相碰时却有意外的酥麻过电,自她后弯的脊椎钻进腰下,蓄积在他一手掌控的腰间,和另一只被压住的手背上。 她想要将发软发热的手指尖抬起来,却被更大力道压回去,相触碰的手背近乎灼红。 就这般呆呆地困在他怀中,竟然也没想起来,要去咬他的舌。 她不敢闭眼,但是身体越来越软,方攥他衣领的指甲深深掐到他领子里的肉去,听得口涎搅弄,舌尖不断与她的纠缠,她面上飞红。 而且胡子扎得她肌肤刺疼,不免生出几丝恼。 将他用力推了推。 “放开......唔......” 自己争取来的,怎能轻易放?邵梵气息粗热,将她整个腰身妥帖地收入怀中,继续这场强取豪夺。 无奈她挣扎得厉害,方挪位,咬了她润白如珍珠的耳垂一口。 赵令悦一颤,推诿的力道登时抽了三分。 他在紫宸殿小室内,便知道她这处较敏感,得了章法,那更没有不得寸进尺之理。 摁住她手背的那只手抬起挪到她脸上,将她的脸箍住,虽昏暗,也知她此时一定脸如红胭,令他心驰神往。 “没有推开......那是,喜欢吗?” 赵令悦胸腔轰然打鼓。 缓缓问出这句话,他已口干舌燥,下身胀痛。 一种被禁锢已久的欲望如汕海夜间的浪潮,在他五脏六腑连里到外的滚动。 但他面上仍下意识地掩藏真实的形色,甚至有些格外小心,将期盼放进此时的眼底。 只顺手,将与她缠绵时弄乱的碎发别到耳后,歪头在她温暖的腮边亲了一下,像是卑微地讨好。 随即又看向她,问了一遍这句话。 “......” 赵令悦急于恢复呼吸。 但喉头腥潮涌动,眼睫乱颤。 因为离的太近,他的眼极亮,如柳暗花明中的那一村,将迷路的她引了进去。 她竟然措辞不出任何的话,像是失语,而手一直紧紧攥住那片衣领,怕自己就此沉溺下去。 突然意识到,经历致和院殉葬结束,而后三个月的大相国寺,一个月的水陆路,仍旧改变不了,他对她的那种奇特的执念。 时间长到,让赵令悦也不解。 “一次一次,越挫越勇,你到底在喜欢我这个人什么?” 陈旧暗室,承载着这对桌前的男女。 她捏他捏得用力了些。 心酸又无奈。 “既已看清是孽缘,你为何不屠我?到底为什么还要继续喜欢我?” “.......”他在她唇上亲了一下,又一下,蜻蜓点水,孜孜不倦。间隙说,“你相信命运,便将它当做命运好了,不要再去问,为什么.....” “可是!” 他将她脑袋一摁,摁在自己胸前。“嘘……” 邵梵手紧箍她单薄肩背,闭起眼沉沉呼吸,汲取她身上令人沉醉的香气。 因为她的身世,王献跟他现在,都不太能杀得了她。 他此时将她放在了自己身边,也是在行一条冒险的路子,遂复叹一句:“言多必失,不要再问。” 邵梵展现出难得的一种温柔。 但赵令悦却并未就此回抱他。 且她一脸一撇、一挣,竟看见门口站着个糊影。 当下将他猛然一推,羞怒冲上头颅:“有人!” 邵梵应言放开她。 一转身,见是宋兮。 邵梵清了清嗓子,佯咳两声,“你来干什么?” “那个,那个,我按你之前交代的,给姑娘找了个铺盖,我才来一会儿,呃呃呃,不是,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啊。” 宋兮阖上惊掉了的下巴,应言地抹了几下眼,恨不能装瞎。 被子又不能不送,他只好提着手上一卷铺盖冲进来放下,贴墙摸着要走。 赵令悦抬手也将邵梵一道推出了门,丢了一句,“乱臣贼子!”明斥他没有避讳规矩。 随即两手哐当将门板拍上,让宋兮跟邵梵全吃了一鼻子闭门灰。 宋兮的一张脸,给憋笑憋得通红。 他抽出怀中信纸,一把塞到邵梵手上,“郎将,要不明天还是您陪她去请周匕吧?我那边抓到了几个重要人物,还没来得及审呢。” 说完也怕被他打,脚底抹油地跑了远去。 邵梵在她的门前仰着面,眼中半暗的高空已挂出一轮清白的明月,他展平信纸,是赵光按他之意写的求请书,而周匕,就住在离洛南关这个海岸不远的大雁山中。 过去,须得坐船。 * 赵令悦的月俸是跟着军中一同领。一月只有一千钱,多了没有。 她从前都只会用这种缗钱一吊串起来的铜钱跟兄弟姐妹玩些簸钱的游戏,家里常放的是些银锭子、金锭子,出门逛集市,也根本不必带荷包,由雅翠她们结账,又或者是阿兄解决,官家赊付。 她的吃穿从来不是自己去负责,也就对“钱”未有多少认识。 现在却觉得,挣钱很难,钱不够花。 次日去找周匕之前,她想要用自己的工薪,上街一趟去采买。 第127章 但因她实在太过特殊,宋兮不敢不去邵梵那里问清楚。 午时刚过,邵梵的马疲惫地停在经略使府衙。 等他的宋兮立即出来接人,“郎将去了哪里?” 邵梵将马鞭扔给他,“跟李无为去了趟洛南关水边,监督水边各处,让他们皆设了凉棚,布施米粥药汤给受灾区的百姓。 本州的厢兵我尚也看了,年纪过老,早已不顶用,遑论修理坍塌房屋。此处,缺乏大量劳工。” “那咱们的兵是要上了吗?” 邵梵一时未坐交椅。 他手打了打桌面,已有定论。 “你从邵军十个方阵中,每方阵抽调出两百,十队共两千,加上新征的三千,让这五千人带着当地厢军一起,整理房板跟榫卯木石,将屋子建起来。 我军每人工薪要多加八百,另补绢布十匹。如何协作,你跟于丛生商量,他管厢军。” “可是这多出来的养兵钱.......侯爷还会拿吗?他本来就不支持郎将你南下到边关。” “王献半路传书,侯爷想要他的第六女,当官家的皇后。” “啊?” “我让他同意了。”邵梵这会才撩袍子坐下,也给宋兮扯了个凳子,端起眼前那盏茶,“皇后进宫受封会有一大笔嫁妆,甚于朝廷聘金三倍,正好,就用这笔嫁妆补上。” “啊?!” 宋兮惊讶。 “那侯爷以后除了是国戚还是皇亲了!肯定又有更多鼠狗之辈巴结他,他将那一帮子女儿当物件处处嫁。 等咱们再回去,王参知经营的那三司跟六省,岂不各处都是侯爷的亲家?还有郎将你啊,你平白多出了一大帮的侄甥,这......” 宋兮哈了几声,一拍掌坐上椅子,“不是皇帝,胜似皇帝啊。” 邵梵手在官署的案上重重落下。“宋兮!” “嗳,我嘴巴快,我嘴巴臭,我掌嘴!”他又赶忙站起来,乖觉地抽了自己两个巴掌,“属下知道,慎言,要慎言!” 邵梵将才把茶盏中冲的茶喝了尽。 “茶都冷了,你来此地特意等我,什么事。” 宋兮转了个面,朝向他,老实站着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吃过饭来问问你,温姑娘出门,还要不要人跟着?” “她要出门?” “她说她要去买衣服,收拾一下再见周匕。” 但宋兮摸不准邵梵如今对她的态度。 本来相敌的两个人,亲也亲了,抱也抱了,邵梵为她屡次退让,宋兮都看在眼里,知道她的分量。 刘修今在常州跟他换了位子,可见邵梵的用心,因为他不是刘修,不会总去想着找机会,将赵令悦除掉。 他不确定的只有一点,“郎将,以后你是否还要锁着她?不让她逃跑?” “她不会跑了。” “这哪能确定?那赵氏女人一向.......”额头上目光凉凉,如刀子飞过来,宋兮汗毛倒竖,又忙呸了一嘴,声音低下去,忙改了称呼,“那温姑娘心思一向深沉啊,咱们也不是上她这一回当了。” 邵梵无法解释他们在皇宫的致和院,已经闹到了哪一步,也无法将赵光说的话脱口给第三个人听,斟酌几瞬,“你不放心,就派人跟着。她,也还尚认不全路,笨手笨脚的,容易走丢了。” 说完这句,门外姚庭那一帮人也走了进来。 姚庭腰间也别着长剑,窄袖纶巾guan 类似乌巾,鞠手笑道,“郎将这脚程甚快!竟提早到过洛南关,比老夫先视察回来了。” “每日点兵,习惯起早。” “好,好。郎将此次带兵南下,金人已有所恐慌,那三皇子在梁境内,已经招募群士悬赏你我人头了。”姚庭笑容不减,并不怕自身人头受到威胁,”时间紧迫啊,这道要塞如何去建,还需请郎将一块去书房详谈。” “请。” 宋兮跟上了几步,忍不住问,“那郎将一会儿还去不去——” “去。你提早备船吧,到时间,就来叫我。” 宋兮忙一颔首。 等人转去书房,他挠着脑袋,切了声。 “还我不放心呢,明明就是你自己不放心啊。” * 洛南岸边。 一望无垠。 海边港口泊着好几艘渔船跟商船,宋兮让她携去十几人,皆是常服暗着兵器。 赵令悦跟在他们身后,瞧几只海雁在天际,煽翅盘旋,偶传出几声幽色的鸣叫,更像是呼唤着同伴归去山海深处,微微一笑。 海风清凉潮润,鲸州水津津的,没有建昌与常州的春夏那么干燥清爽,但胜在视野开阔,她竟嗅到一丝自由的风潮。 “女先生,上船吧。” 那兵要扶着她上去,身后也赶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声音格外迅疾强烈,剖开了这片动乱之后无人敢经手,但看上去依旧风平浪静的洛南海岸,也让赵令悦不自觉转身去看。 她也不知自己在期盼些具体的什么。 但是,宋兮一直没有现身,所以她猜,是不是他就会来呢。 邵梵拎起缰绳急刹车,那马儿前蹄高踏悬空,又重落于地上,是他从常州带回的战马,配合得相当默契。 赵令悦刹时没动。 其余人也都退到一旁,或者自己上船,他翻身下马,身上着了一身浅银色的窄袖圆领常服,软翅纱帽,垂手握剑,身边未曾带上任何人,几步交了马,走到她身边。 第128章 二人,皆在喘息。 赵令悦目光一避。 “不是宋兮,为何换了你?” 他佩剑上的银穗被脚步碰得轻晃,“换我不好么,我官比他大,周匕见了我,也许更能被打动。” 他着意去加重了“打动”二字。 赵令悦耳根略麻。 她换回了女子装束,只是发髻扎得略松,衣料廉价朴素,但基本以正确衣冠去面见故人。 眉眼生黛色,清水出芙蓉。 洗尽铅华,不施粉黛,她也仍如江南里的春夏之花自有一度繁华。 邵梵朝远处一望,那大雁山上的孤塔高顶,依稀可见。 兀自先上了船再伸手过来接她,“温姑娘不曾来过海边,我也不曾。那便趁此寻故人路上,携伴观海。” 赵令悦交过去的手听着他这话,犹豫了一下,被他抓住。 一把,拉了上船。 船不久便开动,岸潮都在后退,风帆狂扬,行风万丈。赵令悦与他并肩于船杆之前,有些不自在,他软帽上的两根长垂翅在空中翻飞飘动, 偶尔也擦过她的脸颊。 赵令悦正要离他远一些,他却先她一步将她披帛牵住不让她走,眼睛并不看她,面朝海,对风丢出了一句应景的诗。 “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 赵令悦落在他手上的目光一定,耳膜渐渐发聩。 她在紫宸殿随意提起的一句,他竟然,都还能记到如今。 第53章 珠打玉盘(四):抓鱼  海风将船上他二人的衣袖吹鼓地猎猎作响。 客船临岸时,入目都是一簇一簇的残花,堆在被砍断的海树上,赵令悦正觉得肩头微寒,一件披风及时地罩在她身上。这么多人看着,赵令悦下意识去取,被他摁住。 邵梵语气不容置喙:“生病了没人照顾你,要继续干活的。” “......” 她搭着他的手下了岸,走到那残垣断桥般的树桩前。 “这是在民起的暴乱中砍的?” “不是。在那之前就已经没了。” 赵令悦蹲下来,指尖碰了碰树桩缝中新发出的春枝,“但它好像又活了。” 邵梵看她一眼,摇头:“活不到明天。” 赵令悦抬起头,手仍顿在那处,“为什么?” “这是野草,路过它的人会摘草而食。鲸州大疫之后颗粒无收,什么都缺,特别是粮食,这树,便是他们当地人几月前砍了拿去裁出树皮,水煮软了吞下去果腹所用。” 她站起身,淡然设问了一个问题,“那如果,树也砍完了呢?” “那就易子而食。” “你是说......人吃人?” 邵梵没有否认,赵令悦心中如海雁俯冲进了水面,受到穿刺般地击打。 说着话,其余人也都下完了船。按着那纸张上透露的住地找了过去,离这大雁塔也越来越近。 大雁塔是一座山上的孤塔,外地行商的鲸户人捐钱在山上盖的,上挖了六百六十六尊佛龛供奉,有镇山定海之意,零零散散地住着几十户贫户,与赵光的去信中,他道门前有一自建的茅草亭子,称沧浪亭,是他唯一的财产。 这一问,就问到了是哪家。 一行人都在那斜顶的小屋外站定,赵令悦理净了身上衣襟,前去叩门。 门内响起一阵磋磨的脚步声:“哪位老乡?” 赵令悦直起身,脆生生回,“此处可是沧海先生的居所?” 沧海山人是周匕流落南方后给自己封的诗号,极少人知晓,磋磨的脚步果然变得急急切切,两页摇晃的木门被打开,邵梵便站在了她旁边。 入眼的是一黑须褐目,身材瘦长的中年人,只三十多岁上下,着了身灰色的麻布禅衣,腰间用一根细绳系成了丝绦,瞧见这么多人,一时有些木讷与恐慌。“你们是......鄙人犯了何事?” 赵令悦弯起眉眼,后退一步叉手至胸,先行了一礼,后又后退一步,以宫中礼节,朝他蹲身矮了矮腰。 “二姑娘?”人变礼不变。 周匕打量了一圈她的五官,极为惊讶能在这里见到她。 她颔首,“周叔叔,这是父亲的信。” 赵令悦双手递上。 周匕这才跨出了门槛,赶忙接过信览过一遍。 但见,她身旁执剑的男子俊眉皓目,又见她身上披着一件男子式的披风,便引着他们进来,边走边自以为地道,“姑娘怎得也南下了?一别四年不见,姑娘已然婷婷,这位想必就是姑娘定下的那位夫君,十一团练吧?” 邵梵脚步稍缓,脸上的表情微妙起来。 赵令悦怎么也没想到周匕会说出这话,惊的猛噎了一下,“他怎么会是——” 相比她的惊讶,邵梵倒是以和煦笑回之:“蒙周先生慧眼高看,不过......在下姓邵,是此次南下督军的经略副使,特与姑娘一起上山,求请周先生为鲸州治水。” 周匕登时红了一张黄皮老脸,局促地进屋,擦了火将油灯点着,“我一乡野村夫,久住这偏僻陋室,早已不识贵客,还望邵相公与二姑娘见谅。” 自己又瞥了一圈周围环境,朝他二人连连赔罪,“退仕归隐之后鄙人散尽家财,如今孑然一身,唯有破床碎几,残书数卷伴身,布衣蔬食常到断炊,如何却拿不出些好茶深酒,招待远道而来的诸位,这真真是......愧啊!” 第129章 说到此处,他行了个深弯的腰礼。 赵令悦忙要去接起他的手臂,谁知邵梵也过来扶他。 “繁华靡丽都是过眼的云烟,周先生身正心纯,是为大儒。这二两碎银又怎会衬先生的高风亮节?我们与你瓢中讨一口泉水喝,便也足够沁润身心,不必鞠礼,请起。” 这样说话的邵梵,与现下在姚庭面前的,并不一样。 赵令悦不知他有没有正经读过经学,但文绉绉的东西他也可以吐出来,且功底措辞,似乎也并不差于那些已经考取过的仕子。 十几个人将周匕的单屋内外塞满,就地坐在各处。 他打了水过来分给他们喝,便提起院子里晾着的水桶与鱼叉,走之前,还拿来一个手本,叫邵梵翻开。 “二姑娘亲来,鄙人受宠若惊,也定会下山尽力。 初来鲸州时,鄙人观察此处山水地脉,其实递过州丞一次本子,若采纳鄙人意见细心治理,按本子上的方位去凿几口深井,再于高处造几个推山水入田的水车,鲸州人喝上鲜水,用淡水灌溉稻苗,也并非不可能。” 周匕叹息,“只是鄙人当时已无丝毫官位加身,不过一介草民,递上见告之后,便了无音讯。便只将这山中水引入几十家民户,无意再去多管其他。” 邵梵抬头看周匕一眼,将本子递给凑过来的赵令悦。 他问周匕,“周先生何时递的?” “大辉十七年,炎夏,那时,鄙人一路南下,流落此处尝到荔枝甜味儿,荔枝在本地比建昌更易取,我平时最爱荔枝,也就住了这么多年。” “前朝不作为。”邵梵勾唇侧过身,挡住赵令悦身上一半的光,“周先生在换朝之后为何不再试一次?大盛的先帝,生前找你很久。” 赵令悦翻页的手一僵,梗着脖子未抬头。 周匕被他这一问,有些惶然。他早已不主动过问外界动荡,全身心地归隐山林,大辉与大盛之间到底如何是相接起来的,周匕也未曾留意。 但他离开建昌前,赵令悦尚还是最得宠的公主伴读。 四年后她这样的身份,不养在疼她的夫君身边享清福,却来到离建昌如此远的边角之地,跟一群官夫进出山野,只为寻觅他一个尚识字的野人。 赵光断不会舍得这样作贱女儿,那这其中,恐怕......思及此,周匕怕说错话给赵令悦添麻烦,便沉默了。 “周先生原来不信任大盛?” 邵梵笃定道。 廉价的油灯照明也惨淡,火苗豆大,摇摇曳曳地扯在潮湿脱皮的墙上。 周匕再迟钝,也能察觉到这个年轻人,文秀衣冠下那掩盖不住的锋芒与寒气,并非单纯善者,他不敢惹怒邵梵,便淡笑着摇摇头,将靠在墙上的鱼叉重新提起来。 “鄙人这就去捉鱼。” 谁知邵梵听了这一句,笑出声来。 “怎敢劳烦先生?” “都是练出来的本事,鄙人除了种菜,也会捉鱼烤鱼,诸位请稍坐。” 邵梵已经站起来了,拿过他手中工具,给坐在地上的那些兵打了个眼色。 那些人便全站了起来。 周匕左右甩头,“这.......”他看着走出来的赵令悦。 赵令悦便凉凉问邵梵一句,“邵郎将,今日是很闲吗?” “尚可。”邵梵笑意煌煌。 又对周匕说,“我方才话说的急了,先生不必介怀。我手下这些人,泥水里天天滚,捉鱼这种活计就如看家本领。” 那打头的兵士上来,乐呵呵地接过鱼叉子跟水桶。 “是啊!先生,你给我们不肖一个时辰,保准这水桶都能满!你这水啊,可真甜,比常州水都好喝,那水里捉出来的鱼,得多鲜香啊!” 周匕一尴尬一想笑就挠脖子:“水是我设了个简便的器具,将山泉中苦沙筛过一遍,便更甜了。” “一起吧。不知先生,还有没有多的捕鱼工具?!” “鄙人就这一幅,不过左右老乡都有,鄙人去借来便是。”周匕的胡须吹动地一上一下,隐居久了,他也就对这野趣儿还颇有兴致。 当下与赵令悦一鞠,便提脚去了,邵梵叫那十二人也都跟着,帮他拿来。 人一股脑,全涌了出去。 剩下站在门槛处的赵令悦疑惑不止,她过去问他,“金人与梁人悬赏你人头,一堆公务压在府衙,你来请周匕而已,还有心思跟他拿叉子捉鱼?” “那温姑娘你要学吗?” “什么。”赵令悦冷笑,“捉个鱼算什么本事?” “傻姑娘,吃都没有吃的时候,是吃树皮还是吃鱼,就取决于饿肚子的那个人,她捉不捉得到一条鱼了。”邵梵说话时,也将她浑身上下仔细地打量了一遍,“你是不敢吗。” 赵令悦耳垂热着泛红,冷冷地瞥了个侧脸给他。 “我要学。” 他闷笑着凑过来,被正气闷的她吃推了一把,便转而盯着她发红的耳朵,在她的耳蜗上呼气儿,弄的她心房颤,想要笑又得忍住,所以只好咬着自己的唇瓣,坐了回屋:“邵梵,你不觉得你自己很烦人吗?” “尚可。”邵梵看破不说破,甚至有点喜欢她对着他害羞的样子,目光追上去:“你的脚怕冷吗?下水的话,一会儿就要脱鞋的。” * 周匕带他们去的地方是一条曲水的觞泉,藏在乱草道里,泉水从高耸的悬石冲下来,但低水处却只到脚面。 第130章 水中散着乱石,都被水冲圆了棱角,踩上去并不会戳伤脚底。 鱼儿就潜逃在从高至低的那股激流之中,鱼身如无水在石上摇摆尾巴,可见水质的清澈。 赵令悦原本还有些矜持,但见众人尽兴,也无人太注意她,于是脱了鞋子,提起裙角大胆踩进去。 凉意窜得她一哆嗦,但是感觉却无比新鲜...... 邵梵见她入水,嘴角一弯,朝她走了过来,想要将叉子递给他,但她提着裙子根本没有多出来的手。 温温一笑,“我教你怎么固定衣裙,看好了。” 他矮下身去用她垂下来的腰带打了活结,将她攥着的衣裙提出来,绑在活结之中,“好,放手。” 赵令悦才试着缓缓放手,长裙挂在她小腿处,真的没有再掉。 “你怎么什么都会?” “因为,我要生存。” 他仰望着她,轻声回。 赵令悦受他这一仰,脚下不自觉地慌张一荡,激起轻柔的水花,哗啦几声地错开视线:“哦,那你起来吧,就教我怎么捉鱼。” 他笑出几声,站起来将她牵到深水区。 他们眼前那二人正合力捉着一只,一人高举上叉子,得意道,“哈哈哈,又得一只......先生水桶!”周匕巴巴地淌水过来,另一人一拽一甩,那可怜的肥鱼便已进了他的篓子。 赵令悦看得专注。 不知何时邵梵转到她身后,叠着她的手握住那鱼叉,她猛吸了一口气。 邵梵用叉头扶着水面,言语教她,“首先,你不要动,它的触觉是很敏感的,悄悄等它过来......” 鱼儿游进她视野里,她静静立着,不敢动: “然后呢?” 他也未动,但轻笑:“是要你不要动,不是要你憋气。” 赵令悦在他怀中呼出长气儿,“哦。” 春盛华荫的大枣树下,树影的叶子广袤,风吹低了山泉周围的软草。 萧萧柔柔的光颠簸在他二人站在水中,还隔着些许缝隙的两具身子上,又流动在一群人忘我的笑语中被泉水携去。 可怎得唯有她这处,越来越静...... 裸露的后脖子一阵阵地发烫,被他的呼吸莫名撩着,赵令悦难以集中注意。 他盯着她的侧脸,笑哼:“回神,想什么?” 赵令悦神思飘散,“没想啊。” 他要她低头,“将叉子斜着,鱼的肚子最软,以你的脚为方位,你不能等它靠你的脚得太近,要在你两腿之间的时候——“ 说着,忽然对那堆鱼中的用力刺去。 赵令悦也激动地低呼,随一阵激荡四飞的水花哗啦啦地响动,她不住地去避溅在脸上跟眼睛里的水花,唇角已经扬起来了。 下瞬,那刚在她脚旁的鱼已在赵令悦与他共同的叉下。 邵梵听到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声线酥酥软软,煞是动听。 ——是从她的喉咙里丢出来的。她这次不再忍,也不再能掩饰下去。 他不禁下巴挨着她的头蹭了蹭,追问,“好不好玩儿?” “尚可.....吧”。她轻轻道。 邵梵适时挪了挪手,侧过身挡住那些人的视线,偷偷地在她发间,落下缱绻一吻。“试试你自己能不能抓到一条鱼,如果抓到了,那我这个师傅也算出师了。” “看上去不难啊?” 她杵着那叉,蓄力跃跃欲试。 “嗯,不难。”邵梵笑。 可惜啊。 赵令悦在一个时辰内,还是一条鱼也没抓到。 第54章 珠打玉盘(五):遇敌  那日之后,周匕下山。 时间一晃,到了鲸州的秋分,下了一阵子淅淅沥沥的雨。 鲸州因其地貌炎热,一年其实可种早稻与晚稻两季。 最好的时候,还能丰收三季。但今年早稻被咸水所淹自然是没有收获,全靠隔壁州府打开粮仓,设灾棚子救济。 但瘟疫与暴乱平定,邵梵的兵也驻扎在了这里,跟厢军一起将成片倒塌的房子又立了起来。 且整个春夏,姚庭都在整治积弊,眼看着,这刚来时乱成一锅粥的鲸州,乌烟瘴气的,如今倒也成了些气候。 秋分当日,高处的巨轮水车在周匕的督工下,正式引山泉进千亩稻田。 正午烈阳倾斜。 金影下的千亩青苗海原上,众人全都空巷围观。 赵令悦陪同着周匕站在高处,水车被水冲涌,器械扬起四面狂风,猛烈吹鼓起她鸭蛋青的绉纱裙裾和额前碎发。 她亲眼看着这改道的水飞环过了水车,顺着挖出来的蜿蜒水道直下冲击山麓,一瞬间往万人插秧的青田涌去,让干燥的青田,成了一片汪洋清澈的水田,被净水淹没。 青田上万农欢呼,载歌载舞击节而赞。 那一瞬,她被风撩过的肌肤竟也有种汗毛竖起的浓烈愤激,不住哗哗钻进衣袖,凉凉挠进她细细的骨头缝里,自脊椎蔓延至全身。 让她舒畅地呼出了一口长气。 掌声与呼吸里,远处那片广袤的绿色 也成了一片悠扬柔软的绉纱。 如同千万水草的流光,全融化在她的眼中,变成了她眼眶中,掩饰不住的雨。 她匆忙揩了一下眼角,红着眼避过身去。 ——真正身在其中,帮着挖石挥铲,填土换道,辛苦劳作几个月,磨了一手的厚茧子,晒脱了一层皮过,才知这一刻实现时,有多不易...... 第131章 周匕壤袖作帕,也频频揩泪。 抬头瞧着她安安静静的半边脊背:“二姑娘,哭了?” “没有。”她转过身来,碎发全被秋风拢去后边,露出一张洁净高华的脸,软声答,“周先生,我只是......高兴。” 周匕连连颔首,却见她退后一步,郑重曲膝立身:“先生此番引水,可抵救济百姓千斤粮食,梵儿在此谢过,谢先生大义。” 她说这话时,大雁塔塔顶四角的金铎,正刮擦着风吹雨打的铁链。 那坚硬的舌铃敲击着铎身,清澈幽远,让周匕眼眶立刻又热,忙去扶她:“大义的不是我啊,是二姑娘!” 几月来她化名温梵隐瞒身份,周匕也知她的身不由己。人能在身陷低微时,仍藏有风华,不忘初心便是难得。 “姑娘真的是长大了,从前作为一国郡主,在一众同龄人中便聪颖突出,如今手提肩扛,堆起一洲的江山社稷,以己身回哺百姓,成了国之大器!赵大人见你如此,也定会无限欣慰!因此是我,该敬姑娘啊。” 听到“社稷”与“国之大器”,赵令悦有些沉默。 她清楚,自己只是为了活下去。 学习开山挖道,甚至跟着邵梵的营地兵一起锻炼身体,学习些功夫武术,拿起刀剑,拿起锄头,都是为了变强大,能与邵梵与抛弃掉她的这场庞大的世俗去抗争。 只要她活着。 她不会放弃。 也许将来.......她还能逃跑。 总之并非周匕这番文心里,所涉及的国之大器与江山社稷所促。遂她缓缓挽去额前耳边的乱发,平复方才莫名的激动之情,“梵儿不敢当,是先生功劳。” 但确实,她的民生观,已经改变了。 “温姑娘。” 三个铿锵的字,在她失神的耳后响起。 金铎撞音不断,赵令悦下意识转过身,见山顶平地尽头的邵梵,带着两个兵踩着沾泥的湿靴朝他们走来,越靠近,靴上沾着的短袍,便被风车摆动地越大。 他与她对视过一眼,先与周匕行一礼。 周匕见他红色的武袍外,还披着层鱼鳞样的银甲,“邵郎将今日还领兵了?” 认识半年,周匕入乡随俗也唤他郎将。 “军事演习而已,一会儿山上落大雨,姚相公已摆了宴做东。派我来接二位下山。” 周匕淡笑,知道他是来接谁的,提步先行,那两个兵也就跟上了他。 轮车与水花转在二人身后,与他身上铁甲带来的凌厉感,共同形成阵阵逼仄的刀风,刮在她飞起的衫袖上,几月平和相处,邵梵见她嘴唇微张,一缕头发入了内也未察觉。 便自然地上手帮她从口中拨出来,喉结笑动,摸了摸她的脑勺,“傻姑娘。” 调侃的语气,一下子将他整个人散发出的凌厉感冲散不少。 赵令悦登时一窘,将他的手打掉。 抬手摁住自己的两边碎发,提步往前。 他腰间挂剑,缓缓地跟在她身后,与她并肩说话,“这几个月你与农人一道干活,辛苦你了,今天军中已经发饷。你请了周匕来,也是额外的一功,我让刘茸给你加了三百钱,还有两匹棉布,吃完饭记得去他那领。” 赵令悦听着发饷,还有多出来的钱跟布,眼睛一亮。 但矜持地点点头,也没表现的太明显。 前头有一一棵杨柳树。他将干枯了一半的树条提起,方便她走路,捉到她的跃雀,“你是不是已经攒了不少私房钱了?” 山路泥泞,赵令悦便用腰带有模有样的绑了个活结,将裙腿捆进去了,她闻着这话凉笑,看着他道,“此言差矣,怎么能是私房钱呢?分明我自己挣的月俸,当然是我的正经家当。” “好,家当,家当。你就当是我口误。” 邵梵耐着性哄。 赵令悦脸被他哄得微微发烫,便转移注意力地问,“你赶着今日这样重要的日子去演习,是出了什么急事么?” 他默了片刻,“没有。” 有些话,他不会直接告诉她。 这几个月来他有意断掉她与建昌的一切联系,只把她磋磨在庸庸碌碌的人群堆里,跟一群白丁妇孺劳作,要她当个远离朝政的普通人。 除了允许她学几招武术,看几本兵书,也不会让她接触到任何真实的军务。 他教她事无巨细,却处处都留一手,无非是仍旧防着她,怕她有二心。 见他如此,赵令悦便猜到,是建昌出了事。 近日街上小报全都在唱“夏太子携三车金银进京参观帝后大婚”。 夏与梁素来沆瀣一气,梁在大盛的右边南,夏在同方位的北,二国联合包围住半个大盛,对于国土安定,是必然的威胁。 赵永年幼,国君弱时,夏太子才能趁婚仪贸然进京,不顾大盛严词劝返,不就是料定大辉不敢这时候对外开战? 那这南边,怕是也有梁国在对此地蠢蠢欲动了。 “温姑娘,不要自作聪明,也不要,试探我。” 他的声音在她的头顶上方响着,目光深沉,“你又在琢磨什么?嗯?” 赵令悦一回神,人已在半山腰。 邵梵在她眼前站定,挡住周匕等人,和她被戳穿后,就要越过他上前的身体,拉住她的胳膊,“你可以再问我一句,只要不是你不能知道的,我都如实回答你。” 第132章 赵令悦思考几瞬,珍惜机会地问,“你修城墙的动静这么大,他们会不会来打洛南关阻止你?” “会。” “何时来打?” 赵令悦装作不经意地再问。 邵梵回以一笑,负手半俯下身,将她逼得后腰往后一弯,折成一道山间的青色小桥。 站在半山腰,悬而易坠。 “喂——” “不告诉你。” 他不上当。 赵令悦哼笑,“你怕我知道了重要军情告密?可是我找谁告密啊?难不成你以为,我还会投敌吗?” 邵梵退开,神色沉了一分:“不是。” “那是什么?嗯?” 她抿着唇,歪歪头。 “.....” 怕她趁乱逃跑罢了。 不想纠结在这个问题上,他抓住她的胳膊的手往下,牵住了她的。 赵令悦先是挣开一次,他便再牵,“机会用完了,不许再问了。” * 鲸州汕海一年四季温暖,内湖在冬季也不会结冰。 但土地被盐水侵染,寻常的水质苦涩,喝了容易腹泻,生病,淡水又价高难寻。 姚庭请周匕务必在冬季,临州缺水无法调剂之前,修成内城水路。 因久未下山,对居民街坊的分布变迁周匕早已不熟悉,他带其余几个凿井匠与治水官,花一月时间才考毕了全城,绘制出城市引水的设计图样来。 因要厢军帮忙,请于丛生也来相看,要些他手下的劳兵来凿井几口,以作开源。 于丛生看了,有些为难,“这几口井,都靠梁的边界禹山靠的太近了,走几十里路就到两国边界禹城。即便暗地里凿成深井,引来他们城市内的净水,也恐他们来扰,或从中破坏,还能投毒呢......” “那便是不能凿了吗?”周匕叹息,“投毒倒是不太可能,这水鄙人研究过了,是环流河,而非直流河。” “什,什么意思?”于丛生听不大懂。 一旁的赵令悦便提起那只棍子,点在图上为他解释。 “周先生的意思是,这条河呈盘桓的船形,从梁国半腰起,绕梁与我三州南部一周,再回到梁去,最后从梁流入海中。 如若投毒,最后死的最多的,受害最大的,反而是他们自己,既然是他们要用的水,那梁人便不敢的。” 于丛生吸了吸牙缝内的空气,摇摇头,“可行吗,这不是他们自己的内河吗?” “不算。” 赵令悦明媚一勾唇,新买的步摇轻轻晃动,叮铃叮铃的。 “于副将怎得如此妄自菲薄?八荒开国时,江山大河全尽向东流。虽然现如今各国画地而治,但这自然却是天下人所共有,被夸父女娲所赏赐。 这禹城的河水既然环游至我国内,那便不是他们该独占的东西,我们正经用了,拿来喝水,拿来烧饭,凭什么不行?” 一番分辨,立场竟站的比于丛生的视角更高,他被她敏锐的思绪绕在了里头,说不出反驳的话。 到底是邵梵带过来的人。 于丛生想通了,便拱手朝周匕淡笑:“周先生身边的这位温助教(宋代对民间手工艺人的称呼 女主帮周匕做事 是个小治水官)年纪虽小,懂得,倒是比我们这些二三十岁的莽夫还要多,本官受教了。便等姚相公回来,我向他请示一番,如若他同意,那便抓紧安排人,跟着周先生去办。” 从此,邵梵修城,赵令悦便陪着周匕当他的副手治水。 为了不惊动禹城梁兵,这凿井和修城的工程都是夜里开的,由于他们靠边界太近,不好布防,除了厢兵,邵梵还安排了不少邵兵一起跟着他们。 这夜,凿到第二口深水井的时候,空中的灯笼被一股子妖风全灭了。 只有黑色树影在初露一些水的井中来回晃动,晃得人心神不安。 赵令悦脖子里窜进去初冬的风,紧了紧身上的外衣,去一旁的土墩子上坐着。 她靠微弱的烛光看图,小声地指挥他们。 但那图被猛风一吹,吹到了远处,她忙去捡,俯下身时耳朵靠近泥堆,却听见一阵莎莎声。 回头看。 不是铲土的声音。 “先停一停,我听到些动静!”她站在原地不敢动,对着众人喊。 那些人面面相觑,“温助教,能有什么声儿啊?” “像是有人推着草在动,”她指着地上的泥石路,“而且我脚下在震。好像,有人来了!” 那些人立马也警惕起来,俯身去听地前震动:“确实有!会不会是梁兵?!” 话方落,远处树影已经被遮月,不再露光。 赵令悦感到一阵的毛骨悚然,她下意识先跑向周匕处,那些人也都扔了锄头与斧子,提起刀剑,将他们护在身后。 莎莎声愈惊,然树木不曾动。 月色下,雾气之后,已经竖起千根梁人的长戟(ji 一种有枪尖 旁边有月牙形锋刀的 长形冷兵器 ),密密麻麻,斜刺入阴森冰冷的云境。 黑压压的梁人左右包抄,朝他们围来,靠赵令悦最近的兵,也只来得猛将赵令悦往后推了出去,“拿着信号弹,带先生往禹山跑!” 遇敌了! 第55章 珠打玉盘(六):落崖  梁人趁夜发动袭击的时候,洛南关一带也遭遇了金人骚扰。 第133章 金不败的骑兵兵团越过分界点,骑马朝着洛南关分散拥来,一批又一批地朝城池门前投掷火把,一时间便起了大小火,往那些修城门的柴木堆缝隙中贪婪地吞烧。 灰烟滚滚,混着金人放肆的吆喝。 城池边上搬运石头的劳工都是些老百姓,见如此就一起乱了阵脚,开始四处窜,摔倒后被金人马踏。 闻到汉人毙命的血腥味儿,他们连连叫好。 城上早敲了警铎,火把亦亮了一排,似一条火做的长龙,蔓延十里。 那些人齐齐道:“放箭!” 箭雨扑去,打头的几十金人全滚下了胯下快马。 宋兮与其余领头人早算到有这一日,立即指挥他们,将那提前灌满的陶瓷水缸推倾了,沿着城池低凹处兜头冲下,燃烧的火焰片刻被水冲灭,成不了势。 被瀑水摔下马的金兵,嚎滚在灭火后的黑色苦水中,用金语对他们高声辱骂。 宋兮一声令下:“都给我把他们射成刺猬!一个也别放过!” 金人见烧不了楼,便牵了马往回跑。 路上一把烧了工头与劳工平时歇脚的几处低矮草房,抬刀朝那些在马脚下乱窜的劳工削下首级,吹着口哨,用刀削散汉人所看重的长发,绑在马上炫耀,断首处流出的血蔓了一路。 “将军,追吗?!” 他旁边人脸上已全是怒色,紧握拳头。 “不必!郎将不让。若追上去反而是上了套了!你多派两队人继续在周围警戒着,去看看地上到底死伤了多少人!” 那人鼓着胸脯,愤愤地应声而去。 站在城池上的宋兮抹着灰汗,眼中倒映出在红焰火中肢解的草房,烧尽的木梁轰然坍塌,发出巨大的拗呼。 他朝城上兵挥手:“去抬周先生设计的水管出来!” 周匕之前教当地百姓收集竹子,劈成竹节,千根竹关节相连,制成了长百丈的竹水管。每个竹节都有打孔的活塞,可利用塞子控制水流大小,借着由高到低的发力,最高能冲出高几十丈的飞流。 竹管门阀一开,千丈管中的水流动,水花呲飞洒地朝草房扑去。 瞳孔中的火光渐弱,宋兮方歇了一口气,垂头抬手抹额间那层热汗,露出灰底下的肉肤色,耳边却忽然听得一声近乎烟花炸开的嗖嗖声。 他惊骇地抬起眼。 一只蓝焰的烟花弹在色极重天际炸开,将云层透出些许淡光,照亮了禹山的山腰。 城墙上的瞭望兵扬声,“报!禹山南边求援!” “南面?周匕跟赵令悦!”宋兮急的脱口出邵梵不让他说的那个名字,手掌在城墙凸处气急一拍,“.......坏了!” 转身便往楼下跑。 * 赵令悦放完信号弹,继续拉着周匕在冷风呼啸的山间奔跑,寻找可以躲避的地方。 因为紧张,她牙齿止不住地在打颤,脑子中却分外冷静。 ——若为阻止他们凿几口井,断不至于派出千人来袭,还是这样的左右包抄。 极有可能是那三皇子梁越利用他们凿井侵犯的借口,派梁兵越界打过来,将鲸州的地界进一步压榨,阻断鲸州的水脉。 后边儿即便遭受抵抗,也可借此试探出邵梵与姚庭的态度后再停战。 但是,为何他们不去邵军驻扎的洛南关,而是从禹城这种旮旯地方开始破界? 对了,还有金人。 会不会是梁越与金不败相勾结了,引洛南关的兵支援禹山后,再趁虚而入地打洛南关?! 思及此,一颗冷汗自她额角沾湿了发,划在下颌角上。 下瞬,她身子一重,“嗯”了一声。 一股巨大的拉力将她拉歪了半边,若不是反应及时用手撑地,已经额头磕上了地,免不了一头血,转头去搀扶起拉倒她的人,“周先生,还跑不跑得动?” 周匕方才脚下一绊,失去平衡牵扯了她的衣袖。 此时跌在地上,脊椎与盆骨相接那处像是几十根针扎了进去,疼得他在黑夜里流了满脸的汗,吸着气来缓解那处的扭痛,一个懒散文人,差点没咬碎了牙。 “老身腰扭了,一时半会站不起来,但我不过一介孱弱鳏寡,无官无职,梁人抓了我能有何用?还是姑娘你自己要紧啊!”周匕推了她扶胳膊的手一把,“快跑吧,别管我!” “我岂会放弃先生,自己独活?” 赵令悦不知哪儿使出的力气,将他半拖半拉,一个百斤重的男人竟然能扶了起来。 她庆幸平日里跟着那些军兵锻炼了,练了几个月,总算涨了些力气。 肩膀搭过周匕的一只手,“先生,我不熟悉禹山,也不知高处有没有能翻下山的路,我们……试一试吧。”边说脚下边趔趄着。 视线不明,她只能借着些月光带着周匕往山腰上继续摸爬,累得喘着大气,遥记起上一次翻山越岭,是两年前在常州邵梵地界的越狱,便竖起耳朵,仔细留意周边的动静。 风声鹤唳于山野,催出紧张的心跳,疲累的喘气声中,她敏感的耳蜗渐渐接到一些兵器刮擦山石的声音,抬眼一看,是零星火把....... 周匕已经不行了,她急得左右环顾。 不走主路,往陡峭些的路上穿,借着野生的草木做掩护。 周匕拍拍她,“会不会,是邵郎将与宋小将军来了?” 第134章 赵令悦只顿了一下脚步,继续拉他走,气喘如牛:“先生糊涂,援军怎会这般快。” “哎呀,那只能是追我们的了。” “梵儿也不能确定,或许是将才我们的那些兵已经灭了,上来侵占鲸州禹山,占据高地后,能作后备。” “二姑娘还懂兵法?” “......略看过几眼兵书,先生,前面有山穴。” 她拉着他到无意摸到的洞穴,是一处海风侵蚀的岩洞,被岩缝长出的大树攀住,赵令悦拨开树叶和粘腻的草籽儿,触手便是潮湿冰冷的泥沙。 她扶着周匕挪进去,喘着气儿蹲下,在暗中睁着眼,“我也真的走不动了,先在这里藏一藏。” 草被她拨回了原样,洞内伸手不见五指。 赵令悦乱七八糟地想了许多事,忽然听到了狗叫。准确说,是那只鬣狗的叫声,她心猛然地漏了一拍,用力摇一摇旁边的周匕。 “援军来了。” “姑娘怎么知道?”周匕惶恐。 “那只鬣狗的叫声,邵梵常常放它在军营训练,我记得的,它的叫声又急又细,这是它作找人训练时的声儿呀,它在找我们呢。” 暗中便响起周匕包含希望的笑,聊起小事儿,“姑娘怎得也不避郎将名讳了。” 下瞬却听得衣料摩挲的声音。 周匕一愣,在暗中胡乱揣摸。 “姑娘去哪儿?” “先生待着,我去将气味散给它。” “太危险了。” “不怕的,既然他们来了,必定会带我们回去。” 周匕胸腔涌动,嗓子哑出了哼声,便见赵令悦的轮廓映在草根上,灵巧地滑了出去,一片月下泛白的衣角消失在重立起的草杆后,洞穴中只余他暗中一声叹息。 赵令悦出了洞穴后,凭声猫着腰朝鬣狗的方向缓缓挪动,可不一会儿声又停了,转而被一阵子打斗声掩盖。 她心中一惊,原路返回却已认不出来时的方向,凭着感觉往回走,却渐渐看见天边的一豆反光。 她一愣,继续摸上前,那银河般的反光便如移动的画卷步步展露出来。 耳边呼啸着海浪波涛,阵阵打上石壁返回的回音,再看那流动的带状银河。 赵令悦终于反应过来,这不是天边,而是海边。她忽然明白自己为何能误打误撞找到洞穴,那棵遮挡她进穴的树,根本不是普通的地上长出,而是悬崖的石壁。 那洞穴,就是海崖的海风所穿空。 自己竟然身处悬崖,一瞬间海风自太阳穴穿过她的脑内,寒到彻骨。她软了身子瘫下,四处寻找周匕所在的洞穴,在心中祈求他不要乱动,朝着打斗声的反方向跑。 “什么人?!”火把朝她背后扬去,赵令悦惊中一瞥,与此人对视,转身跑得更快。 那人便朝左右大声吆喝,“有个鲸州的女人!” 一群人早就驻扎在山上,听到女人二字,都捞起身边的刀枪去追,伴着几声口哨跑在草中,还朝那人猥笑,“嗳,长什么样子!” “没看清,不过是个年轻女人!” 众人一听更来了精神,开始对赵令悦展开捕猎。 “别跑啊,哈哈哈,陪陪我们不杀你啊——” 她本就带着周匕爬了半个时辰的山崖,力气空了一半,此时相形见绌,不一刻儿已经缩短了距离,虽跑到了洞穴处却只能硬着头皮擦过,保住里头的周匕,是以被他们追到了另一片悬崖处。 赵令悦有些绝望。 但是狗叫声逼近,寻找她的那只鬣狗朝悬崖冲了上来。 它身后草木剧摇,灰色人影缭乱,几个梁兵意识到情况不对,脸上笑容化为机警转身持枪,就见一只凶猛的鬣狗朝最初发现赵令悦的那人扑咬了上去,梁兵一阵惨叫。 其余几人略哆嗦,扬起脖中哨子猛吹,下瞬被一箭穿喉毙命,倒了下去。 可埋伏在此地的梁兵也全倾巢而动,朝哨响处涌动,一时草木哗啦猛摇,梁兵与那些个人影打了起来,一片混乱,狗来到她身边,赵令悦原本跌在地上,这一次,她摸了摸它的脑袋:“谢谢你。” 鬣狗哈着粘腻的热气蹭她的手心儿,一直乖乖地守在她脚边上。 视线太过昏暗。 她眼一抬,看见一阵深色的血流在她上方飞溅成大小均匀的血花,可见刀口的干脆利落。而枭他首的那只剑,两蔟剑穗扬出了根根的银丝。 赵令悦认出他来,鼻子一酸,低低地喊了一声,“邵梵?” “我在。” 那人影一顿,立答。 越来越多的梁人涌出,与他身后的手下纠在一起,但渐渐不敌,忽然鬣狗扑去右边,咬住了一个偷袭在她身后的梁兵大腿,梁人嚎叫,与鬣狗搏斗着,却一起掉下了悬崖。 赵令悦低叫了一声,半个身子往后倒,支撑在悬崖的树边。 邵梵赶过来,忽然看见什么,“不要碰树!” 却是来不及了,躲在树后的一个梁兵自后箍住她的脖子,她眼前用力一昏,脖子上便被抵了一把刀。 打斗已接近尾声。 胁迫她的人见最后一个同伴也被刺死,登时毫无退路地携逼着她退到了悬崖边上。 “你们,你们别过来.......放我走啊。” 邵梵仍旧隐在暗处。 那些手下解决完梁人,自他身后聚集,刀成了魔手,自他背后绽开。 第135章 在梁人眼中,似一只千百手的恶煞,不自禁地两股颤颤,半边鞋底抖着悬出了悬崖,死死地勒住赵令悦,“再过来我就拉她一起死!” “不要再退。” 四个字,从两片唇中挤着牙齿的缝隙,钻出来。 “放下刀,给你一条生路。” 梁人涕泪着摇头,紧了紧手中刀,“你是那邵鬼是不是!降了你,你们怎么会放过我,不如我带她一起死!“ “郎将.....” 邵梵身边的一人侧身,“他身后的海域通着禹城,最近涨潮,掉下去可就麻烦了。” 他将剑递过去。 那人即刻意会,接过他的剑,解了斜跨的一只弓递到他手上。 他将箭搭上弓,绷到最紧,姿态稳固。 箭尖的方向,直冲着赵令悦的脑门,“最后说一次,放开她,我放你走,否则,射死。” 赵令悦已经摸到自己腰间挂着的匕首,可那梁人突然大叫一声,下狠劲儿地要将她抹了脖子,邵梵同时松手放箭。 箭尖如飘忽的黑点,钻入她的瞳孔,声音随风比箭先到她耳目中一步,那一瞬她脑中以从未有过的速度闪过许多片段,如乱灯走马,一瞬过了八万刹那。 在箭离她脑门咫尺之处时,赵令悦脚趾内抠,手握成拳闭起了眼。 叮当一声,闭眼时,眼前闪过的画面,与当下箭打过她发髻花簪的声音几乎重合,围猎场林中,那片灿烂的萤火虫,在她的眼皮内闪着微弱的光,漫漫飞舞。 她相信他。 她没有躲。 那箭打掉了她的发簪,发簪落地,碎发狂舞,挡住她的半边视线。 箭尖入了梁人喉咙,被中途断力的刀擦破她的脖颈皮肉,很是刺疼。 身子倾斜,不受她控制地往身后的万丈深渊倒去。 她五脏瞬间挪了位,急促地张开眼。 邵梵狂奔上前,朝她伸出手。 “赵令悦!” 赵令悦伸出手,在眼睛已然看见天空时碰到了他的指尖,指尖火热,温度烫得太不寻常。 她试图去抓住他的热度,但是头已经朝下了,就这般擦着他的指尖,往万丈下的潮水落了下去。 赵令悦眼前全是乱晃的生前片段,浮光掠影都成空,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张开嘴的一声尖叫也被咸潮的冷风灌回了五脏六腑,从气管倒流,闷住喉咙。 将她窒息。 失重后的身体经历噩梦里的刀山火海,最终被冰凉激流的海水渗透,失去意识之前,她似乎看见他也跟着一起跳了下来。 真傻啊。 第56章 珠打玉盘(七):抱抱  崖底浅礁,奔涌激流的浪头翻滚,凶然劈着礁石。 冲出的水蔓至几片黏湿于沙土的浅色布料,在其上渡上一堆湿冷的灰蓝泥沙。 赵令悦在昏昏的意识中便觉得脚下时冷时热,时干时潮,身体被铅般重的衣袖拽住,压得肺部滚着一圈圈的胀气儿,要顶开她的喉咙冒出来,激得她闭着眼,吟出了模糊的哼声。 下瞬,热气扑在她蜷起贴在泥沙上的手心上,一阵黏热舔舐的触感,还有些许低低地呜咽。 赵令悦身体一缩,睫毛颤抖几回,睁开了眼。 刺眼的光线射入她眸内,将眼珠透成了琥珀棕色,她的视线也由刺人模糊的光圈渐渐清晰,看清了在她脸上方的人。 “醒了?还以为你要一直睡下去。” 她眨了眨眼,眼珠子绕了一圈,发现邵梵靠坐着一块粗糙礁石,头发还滴着水,而她脸朝内,枕在他的大腿上,下身侧卧,被他用一只手托着背脊,稳定她的睡姿。 那条鬣狗呼着热气黏过来,不断舔着她的手腕跟胳膊,帮她清理肌肤上咸湿的泥沙。 赵令悦看向他,“你扶我一把,可以吗?” 方一张口,喉咙干痒得她咳嗽不止。 他俯身过来,便于她将一只手搭上他肩膀,又托起她的腰,如此帮着她起了身,同靠在那块礁石上,“深呼吸,将嗓子咳破了,可没有水喝。” 她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海面,昨晚的记忆也渐渐回到眼前,喉头酸涩不止,边咳边斥,“你是不是傻?!你跳下来干什么?!” “我不跳,你现在已经去了阴曹地府。” “你傻吧?” “我乐意。” “......” 鬣狗见他们都好着,拉开嘴巴吐着舌头,将两只前爪轻轻搭在赵令悦腿上。 她这才发现它的脚割伤了,腿骨至脚掌的软垫上,有一条细长的口子,俯身去查看它的伤口,鼻酸:“你竟然能活下来啊,受了伤......痛不痛?” 身边人见此,轻轻咳嗽一声。 赵令悦忙转身在他身上翻找戳碰一遍,邵梵捉住她在腰间乱摸的手,梗着脖子:“你干什么?” “我看看你有没有受伤啊,你先别动。” 她说罢要继续往下。 邵梵被她碰到大腿内侧时,腿筋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立马将腿从她手中挪走了,羞道,“不要乱摸!” “.....对不住啊。”赵令悦讪讪,“那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他唤那鬣狗过去,那狗立刻去了他手边趴着。 他摸摸鬣狗的头,狗儿乖乖趴在他身旁闭眼休息。 “我没事,但走路会有些问题。” 第136章 赵令悦撑着手挨过来,一下子靠他很近。 “你哪儿受伤了,是腿吗?你给我看看你哪儿疼。” 邵梵的腿是昨晚逆着激流,拉她上岸时被海下的尖礁锉伤的,他将伤口给她看,“脚掌与小肢处脱臼,我自己给接上了,这两日不能用它走路。” 除了脱臼,皮肉上也撕开了一道手掌大的伤口,被海水一泡,受伤的地方皮肉红肿,筋断处还有些外翻。 赵令悦心一紧。 她抹掉脸上湿漉漉的碎发,抬手摸自己腰间。 荷包和其他小物件已经被水冲走了,好在那把细铁链扣着的花刀还在。 她抽出刀,寒刃擦过刀鞘的声儿令他齿间一酸,又冲她问了一句,“你干什么?” 下瞬,一道她夹棉褙子上的裂帛撕开,“当然是先帮你包扎......再给它包扎。腿抬高,曲着不要动。” 邵梵愣了一瞬,便照做了。 她俯下身去将布条缠在他腿上,时紧时松,跟着李无为去布诊过,帮他打了几日下手,这手法倒是越发娴熟,邵梵看她低垂的眉目。 少女的长睫在光下挂着水珠,脸被海水侵蚀,透着一种饱经风霜后的湿艳。 他浅浅地呼吸,竟庆幸自己当时没有犹豫,随她跳了下来,抬手,帮她拢了耷下的乱发。 手指在她的肌肤轻柔划过,绕着那缕湿发到耳后。 赵令悦手下的动作更慢更轻了一些。她低着头说,“我带你找到了周匕,这之后如果你问我,我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就连我自己也回答不上来。你为何还要跳下来?仅仅,只是救下我这一命。” “你是觉得,你不值得我救?” 她抬头,与他直视,唇角崩的紧紧的,“对,我不值得。” 邵梵轻笑,几缕发也耷在他的额侧,他放下那只膝盖,“我觉得值得便够。”抬手招她,“过来,让我看看你身上。” 她一时没动。 但是出口的语气比较轻柔,嗔道,“我不是你的宠物。” “嗯,那你站起来,走一走我看看。” 她撑着硌手的礁石站起来,试着抬腿走了几步,在他面前伸开手,缓缓转了一圈,“我没事。”蹲下身来再撕了一块布,给狗清洁伤口。 “它叫什么名字?从前,我没留心过。” “蛮奴。” 狗听着自己的名儿,松松睁开了眼。 守了他们一夜,现在应该已经累极了,她便上去摸了摸狗的耳朵,“你安心睡吧。” 弄完,她放下蛮奴的前爪,又回到她原来靠着的地方坐下,并膝朝向那片大海。 她无意识地折弄手上的碎布,将下巴搭在膝盖上。 “我当时溺水已经沉下去了,后边你拉着我浮上水面,这些我都记得,但我们跟蛮奴又是怎么遇上的?而且......”咸湿的海风将身上腥膻的衣服一点点吹干,脸皮上渗了盐,被蒸干了之后,整张脸都发紧的难受,“而且这里是哪儿?我们又该怎么回去......” “蛮奴拽咬住梁兵尸体,靠尸体当浮木被水冲到了这附近,当时夜里漆黑一片,它上礁石后吠叫,我拉着你被水冲到这地方时,听见它的声音,便借力踩礁壁停了下来,拉了你上去。” “海水涨潮,冲力极大,你的腿,是不是当时用力受伤的?” 邵梵当时拽着半昏迷的她,为了停下来,不断地寻找能下脚的借力点,碰到那块水下礁石的凸起时,他差点废了自己的腿撑住身体不动,又咬着牙低吼着,将手上被水流带远的她拉了回来,拖到岸上。 但是如今再让他去回忆当时情景,他似乎也没有想过别的,只是想带着她一起上岸,哪怕当时,他就是废了自己这条腿,也不会放开那只手。 邵梵将手搁在膝盖上,忽略腿上的灼疼,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 一个“嗯”字,随风抛入浓凉的晨意中,让赵令悦沉寂了许久。 她转而抱住自己的膝盖,只觉被这海风吹痛煞了眼角,不断地有湿意按捺不住地要涌上来,良久低低地启唇,“如果.......” “什么?” 她摇摇头,面庞在晨光中柔和,肌肤上的绒毛被光透过,成了一道细腻的光圈。 “我以前觉得,我这辈子会遇见你,可真是倒霉啊。如今也觉得你遇见我,也算倒霉吧。也许我上辈子造孽,这辈子佛祖才让我遇见你。你呢,这辈子造孽,所以佛祖要你与我同一天出生,来遇见我,彼此成就一段孽缘,种下苦果,互相折磨。” “苦果,也是果。” 他朝向光,淡淡答。 只是手渐渐僵硬地团成拳,暴露出,他此时的内心,尚也不平静。 赵令悦悄悄将身体背了过去,不敢看着他的脸继续说话,更怕他,会用那种目光来看自己,她用额角靠在硌人的礁壁上。 她用清晰的疼痛,逼迫自己从这种快要沉溺的情绪中拔出来,吸了吸鼻子,蹭了下眼角,“不谈这个了......你有什么办法能让宋兮他们知道我们的位置,过来救援吗?” “没有办法,只能等。” 她稍微侧了一些头,“等?你的信号弹.......” “被水冲湿,已不能用。”邵梵头往后抵,仰面呼出一口干涩的气。 他将她带上岸,又守着她醒来,身体的疲劳并不比蛮奴轻,“昨夜我带人支援禹山后,宋兮在洛南关也遭一队金人堵截,他们这样做无非是要分散邵军兵力,为得,便是摧毁洛南关的防御要塞,合力吞下鲸州。” 第137章 赵令悦将方才的那种情愫平复下去,才肯转过头,接上他的话,“吞下了鲸州,是不是,就等于破了国门?梁人可以一路北上与金不败的主力会和,十六州的地方军尚休养生息,如果金联合梁,大举进攻,打这么一场大仗的准备,王献他们有吗?” “你越界了。”邵梵沉吟。 “这就越界了?”赵令悦站起身,“你为我的界限也太逼仄!是,我与你、王献还有新帝始终势不两立,可我怎容外族与梁人践踏太祖打下的这片江山?!” 她走几步,走到他正前方,残破的长裳在风中轻扬。 邵梵昂头,仰视她的目光。 “你不肯告诉我建昌的现状,也不让我去议论,谈论任何有关京城的事务,不让我和我的爹爹传信,也不让我提起杨柳关后苦苦支撑的公主,都是鉴于我从前乱搅过一通风云。 你因此防我再生不良心机,我没有意见。 但此时你既还驳斥我越界,我便得辩解一句: 无论我跟你们王家,跟现在的朝廷有多少恩恩怨怨,我有多站在公主这一边,我有多为我爹爹跟高韬韬他们被囚禁不平,即使我因为这些不平,又要想方设法对付你们,也是不让外人坐收渔翁之利的前提下。 我赵令悦贵为大辉郡主十七年,何时何地,何种情况,都不会选择投敌叛国,丧我国威。” 他唇角浮动,慢慢笑了起来,伸手过去,抓住她紧绷的左手一拉,牵到了自己胸前,“说完了吗,说完了就坐下,蛮奴都被你吵醒了。” 赵令悦怄着,挣开他的手蹲坐了回去。 他拉拉她发红的耳朵,也被她拍开,从地上捡起她刺布的那把花刀把玩,“我不让你知道,自有我不让你知道的道理。” “可是.....” ”我不能阻止你想知道,自己去打听,自己去猜。你猜的也没错,吞并鲸州只是他们的第一步,“他用花刀的刀身在沙上画着弧线,渐渐成了一幅地图,”想看,就近一些。“ 赵令悦犹豫几瞬,不情不愿地挪步过去。 他指给她看,“金、梁国界的交接处,对应的是梧州,如果他们在这里大肆屯兵对准梧州,我们也干涉不了,一旦两军从梧州突围进来,只肖过一片平原,便能直逼京城建昌。” 赵令悦琢磨这那几根线之间形状的连接,“那他们昨晚这样,打乱鲸州布防,是为了吞并鲸州后,从最南处切断国门,再北上屯兵汇合,打进建昌逼国做准备吗?” “就算昨日不是,也迟早会是。” 赵令悦周身全是无法忽视的寒意,沐浴在阳下,可光暖不了她。“如今你不在,金人又与梁人一起来扰,鲸州群龙无首,岂不很快就乱成了一锅粥了?” “给宋兮一些时间。”他捂住她略凉的手,提到了自己膝盖上搓暖了,捂在手心,“如我未曾判断错误,脚下这一处,已翻了一个方向,到了北面禹城。” “你是说,我们掉下海,经海已经进了梁人国界?” 赵令悦眼睛微瞪,唇瓣微张。 她手在他掌心挠了一笔,反抓住他,无意识地与他相扣,凑过来蹲在他眼前,“梁人在大肆搜捕你,要你项上人头。” “是,但此处偏僻,只要不爬上礁被人看见,就躲得过。” 赵令悦顺着这话思考。 “若是鲸州有战乱,海面上鲜少会有渔船。那我们就地等待,便只能求宋兮能找到我们。可宋兮此时只怕都被金人缠的脱不开身,就算解决了战乱,翻山来找我们,又没人知道我们的具体位置......怎么找?” 眼下种种死里逃生的可能都被堵死,她急中生智般道,“不如,你用力送我上礁石,我去探探外头的情况,找找法子带你逃出禹地。” 说着便要起身,却被他用力一拽。 “你也不要露面。” “为何?我并未在他们的通缉画像里啊。” 邵梵摁住她的肩膀,将她彻底摁了回去。 “梁人仇视临国,育人教化都故意撇去大辉与大盛影子,如此,已经口音不同,衣着也有异。你明晃晃地出现在梁人面前,抓了大盛人他们可有赏金能拿,将你绑了,一道锁头的枷锁押送到官府,领了赏金岂不便宜?” 赵令悦蔫头耷脑。 “那你说,怎么办才好?” “首先——” “嗯?” 邵梵从容笑了:“首先填饱我们的肚子。你不饿吗?” 他撑着壁坐起来,牵着她的手慢慢地走了几步,去了一处较尖刻,有多处凸起的礁石前。 “看见这些零散的落叶了吗?上面有枣树。礁石上应该是泥滩,只有泥滩能长出这种红叶的枣树。而泥滩肯定有浅水处......还记不记得,怎么捉鱼啊?” 赵令悦微怔,忽然也无奈笑了,重重点头:”嗯,我记得的。“ 他提起地上的那把花刀。 这刀还是他在宫内给她的那一把,她也一直带着防身用。 邵梵将刀回刀鞘,系在她身上,“我摸到身上还有火石,可以擦些火。你爬上树,将枣树的枝干砍断,削尖了当鱼叉,再砍一摞凑柴火。” “这里全湿了,树枝被我丢下来的话......” 邵梵脱下自己的外袍,摊开来,“用它包着丢。你先穿上。”他抖了一抖,“来,张开手。” 第138章 赵令悦配合地转过身让他帮自己穿上,将手从衣服的袖子里穿了进去,边念叨,“你放心啊,我会努力多抓几只,给你,还有蛮奴。吃饱了,你们的伤会不会好的快一些?” 邵梵将她转过来,自手腕滑上去,将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细细地打量她的眉眼,自然地在她额头上印上潮湿的一吻。 对他而言,赵令悦的心曾是一座暖不化的千年冰山。 但耗时两年,她对上他时,那种扎人血肉的倒刺与棱角终于磨平了一大半,肯这般柔柔软软地跟他说话,不掩饰地关心,不隐藏地爱护。 他与她额靠着额,贴在一处,呼吸纠葛在一处不分你我:“第一下你踩着我的肩膀上去,抓稳之后,你听我指挥,慢慢地爬,不要急躁,不要向下看,也不要害怕。” 赵令悦抬头挺胸。 她抛却十七年所学的规仪,干脆地撸起了袖子,然后,朝穿玄色圆领衣的他张开手。 抿唇一笑。 “邵梵,你.......抱抱我吧。” 第57章 渔舟沐霞(一):定情  咸重的海风吹抖她身上的那层深色衣料。 邵梵看她在自己面前张开手,任宽大的袖子被风卷起,撩过她蹙白秀气的指尖,口中缓缓说出了这样一句话,眼中忽然蓄尽许多光芒。 乌黑的瞳孔似深夜人有引灯般,被人为地照亮了。 他喉头滚动了几下,抬腿上前,一把将她拥住,火热的胸膛碰上她一身的冰肌玉骨,俯下身,将她用两只胳膊温暖坚定的包裹住。 赵令悦被他抱得整个人挪了一步,瞬时,呼啸而过的海风停了,她在一个温暖火热的依靠里。 想了想,两只胳膊也试探地穿过他的腰身,回抱住他的脊背,她将下巴搭在他肩膀上,眼角被海风吹得轻薄发红。 “我有些怕。” “不要怕。”邵梵手上挪,摁在她的后脑勺上,揉了揉,“姑娘家也总要长大的,有我呢,不会让你摔下来,你别怕,好不好?” 他的语气里存着比云海更平远的缱绻与柔和,表露着他对她的在乎与善意。 其实这几个月来,他也常如此,赵令悦心下忽然陷下一整块血肉,化为一种酸涩的钝痛。额头在他单衣上蹭了蹭,那处也被他体温所带,仍是湿湿热热的。 她抬起头,第一次允许自己在他怀中,光明正大地去正视他的样子。微笑着朝他颔了颔首,“我相信你。”顿了顿,又抓着他的腰后布料说,“这次换我来帮你。” 第一次说这种话,她有些臊低了头,这般打算退开他的怀抱,但他在她背后又再次抓住了她的手,与她十指交扣,一拉一拽,将她重新拽回自己怀中。 “你......” “再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她有些扭捏地侧着脸。 与一个跟自己立场相悖的人靠近,每走一步,都需要诺大的勇气。 踏出一小步,对她而言已经太不容易。她从来没忘记自己是谁,他也没忘,所以她战战兢兢地不敢耽溺,不欲再与他继续亲近。 但是,她好像也舍不得,再次狠心去推开这样的一个人。 赵令悦于清醒中意识到自己的堕落。 她也知道自己招惹他,无疑是在引火上身,但是如今能不能活下去,都是个问题啊,那么,就放自己沉溺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她将那些矛盾的挣扎与负罪感压下去,再次轻轻抱了抱他。 邵梵自然拥她拥得更紧了。 她等了许久,最后拍了几下他的背。 “喂。够了没有啊?” “.......” “邵梵,你能不能先放开我?是不要我捉鱼了吗?” * 赵令悦爬上礁石时应是正午。 邵梵在地上插了根棍子,当成日晷用来判断时辰。 棍如指针在缓缓挪动,上边的姑娘砍来树枝,时不时会与他说几句话,她有很多不懂的地方,如何爬树,如何削尖鱼叉,如何找好下脚的海岸踩水。 邵梵摸着狗,有问必答。 而后伴着水花溅动,她的声也时高时低。 眼见日晷转了半圈,日头下了山,天际一片渐变的火红,照在波涛汹涌中似涅槃的熊熊烈火,而赵令悦还在上边的海岸辛勤地捕鱼。 他暗笑。 随手点燃那些扔下来的木棍,搭了个篝火,扬声让她趁天黑前先下来。 却没有了回音。 邵梵再喊了几句,“赵令悦?在听吗?” “赵令悦!” 夕潮盖过了他的吼声。 邵梵扔了要添的柴火,一瘸一拐来到她爬上去的地方,准备带着残腿和伤,靠一只脚爬上去,手都摸到了凸起,已经要爬了,她的脑袋自顶上冒了出来。 “你别急啊,我方才总算试到了要领处,一下捉到好多只鱼,眼看它们要蹦回去,我一急,忙着敲晕它们应不了你。”赵令悦满面的笑意,趴在礁石边上举起手边的一条海鱼,“蛮奴,看这是什么?!接着——” 她将手一抛。 鱼儿甩出弧线,叼入跳过来的蛮奴那张激动的嘴中。 它将鱼带到一边用牙生吞活剥了,最终低吼着狼吞虎咽,鱼骨被咬碎的声响,随着血味和鱼腥味一同弥漫黄昏之中。 邵梵方才维持着的姿势松了松。 第139章 他看了眼蛮奴饱餐的样儿,冲她鼓励性地笑笑,朝她摊开手掌心,“姑娘当真厉害。只是天要黑了,你快下来。” 赵令悦“嗯”了一声,抬身将手边砸晕的那些鱼全推了下去,让他接着,又跟着他的指挥,慢慢顺了下礁。 此时天已黑,她的双腿才再次站在这片湿软的泥地上,登时从双股间,肌肉一下酸到头发丝上儿去,让她脚软地不住打着颤儿,饿了一天,早就头晕眼花,身子一歪,差点撞在锋利的石壁上。 邵梵及时伸手将她捞回怀中,拥着她坐到篝火旁,“你坐着烤烤火,我来处理那些鱼。” 她把腰上的刀解了,递给他,“用这个给鱼开膛破肚正好。” 邵梵拿着刀,揉揉她在篝火旁橘红的火光下,已经磨破了一层外皮的手。 ——她的手干了几个月的粗活,掌心已有薄茧,此时破了皮的掌心整个充着血,肿了一圈。 只是被他轻轻一碰,她都吸了口气。 “我疼。” “对不起,我轻点。”他的手往上,摁了她手腕上几处穴位。 瞬间,一股子浓酸朝四肢百骸的骨头缝里钻进去,顶得她脑袋发麻。麻过之后,整个手掌的血液在奔腾,酸疼不已的地方似乎好了不少。 赵令悦盯着自己在他手里的胳膊,“你还会按摩啊?” “这不叫按摩,叫穴疗。”他将她的胳膊放回她膝盖,“你先自己待一会儿,我烤好了鱼,再帮你按。” “快去吧。” 赵令悦的手羞涩地缩回袖口。 他微微笑。 转身而去。 火烧到湿柴,霹雳吧啦地暴出不少火星子,浓烟呛得她直咳嗽,可是又不能喝海水,一旁的邵梵再将那串起来烤至金黄的鱼翻了个面,递给她。“已经熟了,小心烫口。” 赵令悦面上露喜,点点头雀跃地接过,左翻右翻,微微张开了嘴,却有些不知如何下口。 他收拾着还在火上的其他烤鱼,了然地提醒她:“海鱼肚子处肉多肥甜,鱼背处刺大规整。” 赵令悦往衣服上抹抹捏树枝沾上的烟灰,上手小心地去掰了一块背处的鱼肉放进嘴中,昂着下巴细细咀嚼。 邵梵一直盯着她看,“味道如何?” 她一挑眉,将那整个鱼串递到嘴边,直接用牙开咬,吃得津津有味。 他唇角勾起,笑着去拨旺柴堆中的火苗。 “慢慢来,吃不够还有。” 这架势,像是尽职尽责的伙夫。 赵令悦随意用手揩了下唇边沾上的油脂,边吃边用胳膊搡了他一下。 “别弄那些个了,你也吃啊,我们都饿了一天一夜了。”说着去架子上捡了块大的焦黄的,塞到他手里,“别干活了,先吃。吃完了你再教我怎么烤。” “好。”邵梵看着她的样子,笑。 架子上的鱼很快吃完了,他们又放了一批在火上备着明日的口粮。 蛮奴吃饱了生肉贪暖,也趴来火堆旁磕眼。赵令悦见此情此景,望去无垠的深海黑夜,只觉得她前两年有些悲惨,这一年太过荒唐。 大冬天,竟沦落到两人一狗,在一个荒芜的岛礁上,生火烤鱼,荒野求生。 便无意识地哂笑出了声。 邵梵正拉过她的一只右手,帮她穴疗按摩,闻此声,“突然的,这是笑什么?” “不是笑你。”她用左手提起一根棍,百无聊赖地去挑烧完后的火炭,过烫的热气舔着脸颊跟脖颈,将她思绪蒸得滚麻,“就觉得,人生如梦,笑我自己呢。” “邵梵,如果宋兮真的能找到我们,将我们接回去,你平定了鲸州战乱之后,还想做什么?”她看着他英气刚硬的脸廓,轻声问,“整个大半生,你都在为了王家复仇,那除了复仇,你就没有什么是自己想做的吗?” 邵梵不语。 那只宽阔带粗茧的手,在她弹软洁白的肌肤上滑动,勾起她身体深处的几丝酥麻,她小声嘀咕了一句“你不要弄了”便欲缩回去。 却被她捉着,继续舒缓那些穴位。 “我未曾想过这个问题,它在我看来,只有.......”邵梵看她一眼,她在火堆边周身毛茸茸的,眼眸极璀璨,有些可人。邵梵舔了下唇,直说,“只有矫情。” 赵令悦轻不可闻地回了一句:“哦。”继续撩着棍子尽头的那堆柴灰,“我是很矫情。”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他思索片刻,“我也有一个答案。” 她看过来,眼中倒映出他在火苗内微小模糊的轮廓,挪了挪,靠他近一些,歪着头:“嗯?那你说啊。” 邵梵却再次斟酌了许久。 诚然,他不是一个性格外放的人,行为谨慎内敛,若有必要,城府极深,动用酷刑杀戮达到目的,也不会多眨一下眼睛。 但是在他陈旧到不能回头的记忆里,仍于邵季荨与王凭夫妇的血脉中,继承了些破碎的信念。 邵梵脑中冒出年幼时父亲的脸,与那个印象中一直引导他爬起来的形象,一同启唇。 他对着赵令悦的眼睛说,“人的一生很短,便只能做好一件事。我要护一座城池,修一道长城,爱一个女人,养育一个孩子。” 就像他的父母那样。 这样温柔的过分的话语,单纯的有些痴心的梦想,怎能被相信会出自他之口? 第140章 赵令悦闻言,自然也就愣了很久。 他又何曾跟第二个人说过这些,梗着脖子,不敢让她看出自己此时不自在的情态和任何退萎,便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火堆炙烤着鱼肉,余下的热全都聚在了她的胸口与脸颊上,赵令悦被他这番话弄得想逃,却逃脱不开与他的对视。 但她还是不敢承认,也不敢发问——他都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在浴佛节开战屠了佛了,竟还藏着这种赤子之心么...... 脖子僵着转不过头,赵令悦抬手掩面阻断与他的对视,“我知道了。”喉头里如有沙子在来回地硌,干得厉害,她张开一些指头缝偷看。 猝然与他对视,忙又合上。 如此转过身体,靠在半边石壁上侧身,仍感觉背后那道视线还在跟着,她叹了口气,放下手睁眼望着黑夜里的空气与浪潮,闷闷酸酸地道,“我.......姑且替你记下了,现在我累了,我想睡觉了。” 说罢,硬着半边身子躺平了,手垫在半边脸上,闭眼就装睡。 火星子爆裂的声儿一直未曾断过,噼里啪啦的,很温暖,她有些困意,下意识搂住自己的肩膀寻求安全感。夜深了,一件带着枣树甜暖气息的外衣,盖在了她蜷缩的身体上。 她忽然抓住那熨贴在肩上的手,不让他走,在梦中没头没尾地呢喃出一句,“护什么城池.......” 梦外人轻声回答她:“护什么城池都好。只要城池里,有你。” 不知她是否在梦中听见此话,鸦卷的睫毛颤了颤。 * 邵梵与赵令悦先后跳下海的当晚,五千多梁人被邵梵带过去的援军所灭。 三皇子梁越果然以此为开战之索,唆训他只不过是要阻止他们鲸州人越界取水,挎抢资源,正当反卫,却被尽灭。 其残酷无理实然违背了国家法矩,梁越因此出兵,捍卫国威。 明眼人虽都知道鲸州与梁不宣而战,是梁越的阴谋,但梁越却将责任推到鲸州身上,一口咬定是他们先违背规定,他这样做,是要联合金人,以破坏当年割幽、云二州的割地律令为首,对鲸州发起歼灭之击。 金人与从禹城不断出兵的梁人都聚集在洛南关下,不仅要将他们打输,还要将洛南关彻底摧毁,破开国门。 姚庭也知道洛南关的重要性,发动厢兵与邵军一起,在洛南关跟金军梁兵对抗,邵梵失踪,邵军暂由宋兮跟其他副将顶着,在城门前指挥,但他们都不是邵梵。 没了邵梵,这支认人的军队,便要从此废掉一大半了。 邵梵必须要救。 可他生死未卜。 据山上回来的人判断,他们必然冲到了禹城,宋兮一听,只想打下禹城,找到邵梵。 遂当即在洛南关内一拍桌案,将沙盘拍个粉碎,狠狠往地上猝了一口,“呵,姚相公!隔着十万八千里路,这封奏请出击的急报何时才能到建昌?我不可能不管郎将,邵家军不能没有郎将,你们都让开,我要带兵出去,这个缩头乌龟老子踏马的不当了!” 姚庭拉住他,“宋将军三思,这是违旨!” “你当我怕啊?!王参知知道了,梅相知道了,也不会不让我救!就算抗旨我也要去!” 于丛生上前拦住他,宋兮暴怒着挥开他,“起开!”他拿剑直指他脖颈,“三天了,谁也别拦我!” 于丛生看了一眼无奈的姚庭,半跪下去,喘气抱拳,“敌人还在关外,宋将军此时不能走!郎将我们肯定要救,已派出了一队人乘船沿海搜寻,也许不久后便有喜讯! 若此时你贸然出关,变守为攻,那梁越扣给我朝的帽子就扣死了,你若出关突围,打入禹城,凭邵军铁血实力也许不难,可这之后他屯兵反击,一路北上也都有了机会啊!” 说罢垂手抬拳,目眦着咬声道,“下官求宋将军,一切先顾全大局!” “娘的......顾全大局!”宋兮将剑锵在地上,抹了一把眼泪,看向姚庭,“姚相公,我是个粗人,打了这么多年仗,只相信一个道理。那就是——人软被狗欺!金梁都是白眼狼,你不打他们,只想着躲,他们以后就不会北上了?!只会北上得更快! ” “......” 姚庭黑着一张脸,没反驳。 “若郎将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抓来那梁越鞭尸!今天是第三天了,一个人不吃不喝五天,也得嗝屁了,五天你们手底下那群喽啰,还找不到郎将,我就出关去打禹城!没得商量!” * 邵梵的腿养了三四天,可以走动些。 到了第五天,赵令悦有些撑不住了。 这五天她没有喝到一口能喝的淡水,嘴唇已经干到皲裂,日日吃捉来的鱼,没有盐没有任何调味,吃第一只还行,但现下一闻到鱼腥味儿就胃里一阵翻涌。 她抱膝看着又一轮夕阳,恹恹道,“太阳下山了,又一天过去了......” 邵梵沉默刹那,站起身朝她伸出手。 她抬眸,“怎么?” “我们上去。” “上礁石么?” 他点头。 赵令悦将手交给他,被他牵起来,她盯着他的那只脚,“礁石太高,你的脚也还没好啊。” “已经能动了。”他牵住她的手缓缓地走。 后头,蛮奴也踩着他们的影子跟随。 “可是上去了又能作甚,”赵令悦拽了下他的手,“我们又不能逃出城。” 第141章 “不能逃出城,但是我想带你看看落日。” 邵梵在她面前站定,柔旭一笑,“要不要我抱抱你?” “.......” 礁石下是海崖,礁石上是浅滩,视野广阔,能众揽海洋与海洋尽头,连绵不尽的大好山川。她累极了,坐在那儿,身体因为缺水不断打抖。 邵梵侧了侧身,拍拍自己的背,“靠上来。” 赵令悦垂眸,身子一歪,靠上了他的脊背。 抓在邵梵背上一起上岸的蛮奴,蹲在他们脚边,呜呜咽咽。 他们背靠背,二人一狗坐在悬崖之巅、海面之上。 高处的海风将他们二人的碎发尽数往后撩去,壮阔的落日与海上如丝的彩霞展开成一幅壮美画卷,铺在二人眼前。 孤独至绝,彼此依靠。 “美吗?”邵梵问。 “美的,我想起一句诗,是钱学士名字的来历,我念给你听听: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出自唐 宋之问 灵隐寺 )。” 邵梵将草捻断,扔了,笑说,“诗也挺美的。” 赵令悦与他聊着,心却一点点晦暗下去,已经对自己能存活的信心几近于无。 五天了,宋兮没有来,也没有一艘船,禹城又容不下他们。 这些霞光和潮水的反光善意地眷顾在他们身上,似乎为她死去之前,在生命的尽头,最后渡上一层圣洁的佛光,她落下此生最真诚的一颗眼泪,在霞光中像是佛塔下的舍利与宝珠。 泪水穿过干裂的嘴角,她唇角微动,迎着风,“我们是不是要死在这了?” “也许。”邵梵平静道。 “早知道,我就不来鲸州了。”她惨笑,“还能跟爹爹多待些日子。” 他提起手边一根海草捻在手心里转动,无意识把玩,眼光落在空处,“哪儿有那么多早知道。当年......” 这句话的后文,他没有说下去。 但是扔勾起赵令悦无边的惆怅与回忆,“当年,发生了许多不幸的事,邵梵,既然我们都要死了,你能不能,让我死的明白——” “......” 她靠着他的背,抱住自己的膝盖,“当年,官家为何要那么做,我日日夜夜地想过,如若要你父亲闭嘴,为皇后之父掩盖罪行,有很多种办法,为何,他要弄出这么惨烈的一桩冤案来.......他实在没理由做到这么绝。” 提起王凭,提起王家惨案,霞光也在迅速消逝,渐渐冷却他身上的温度。 对于当年那些内幕,他还有很多不能跟她说,沉默良久,反问她一句,“你觉得,赵洲会等我父亲打完胜仗有功在身,再动手吗?” 那时王凭站在光下,是功臣,赵洲没有办法动他,相反他进谏的话,呈送的军报,他更压不住了。 “可是........他为什么一定要引他出城?” “赵令悦,你内心其实已经很明白了,赵洲他只是对你还不错,但他绝不是一个圣君。 不贤明,不仁爱,不公平。 所以他也不爱他的子民,他也不在意他的兵将。 他当年那样做,只是为了最快地扼杀我父亲势力,确保我父亲守城失败,但他估计也没有想到,我父亲没有放弃城内的任何一个人。 不止他的兵,他的眷,他带着所有城内的族人出关投奔临州,这在赵洲的意料之外。但是,他知道了以后没有再放一道圣旨,让临州刺史开门。 他放弃了,他逃避了。 那三万八千人是他所杀确凿无疑,洗脱不掉。” 赵令悦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 “但是天无绝人之路,我逃了出来,王献也活了下来。” 赵令悦的思绪无助虚弱地跟着他走,她转过身,面向他的侧脸,“你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之前在左巡院,你没有说完啊。” “你真的想知道吗?”他没动。 赵令悦执着地点点头。“我想知道,你告诉我。” 他的眼逼看那轮火红的落日,手上青筋略凸起,隐在蜷缩的袖中,毛骨中的肌肤发出了情愫激起的汗水,缓缓转过身,面对眼前的这个她。 认识了很多年,很多年,怀揣执念,不肯放下的她。 “本要行刑当夜,有位小贵人出生,天下大赦,建昌不能见血,我因此,免于一死。” “.......” 赵令悦的呼吸都停了。 她的眼角上挑,崩到了最紧,心中陷落进无边的悬崖,听见自己缓缓问,“那个贵人,是哪一个?” 邵梵手在衣料上抓了一把,蹭掉了干湿的灰汗,虔诚地碰上她的脸。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赵令悦心头一梗。 他的手挪到她脑后牵引过来,同时俯下身,炽热亲吻她干裂的唇,赵令悦颤着脊梁,耸动肩膀抱住他的脖颈,闭起了眼。 唇在风中最热,她只有他,她只有他了。 赵令悦落下一滴透明的泪,紧紧抱住他回应他的吻。 他将她抱到自己腿上,搂住她的腰摁压着亲,狂热的气息喘进她的口中,让她情愫焚身。 夕阳光芒温柔四散,缠在他们火热触碰的唇上,虽西沉悲戚却不失颜色,二人渡在金光一处,似两座被抛弃在山海的佛,分开时,欲念的嘴角拉出一缕透亮的银丝。 此吻定情。 山海亦难平。 第142章 他吸干她眼角的泪,在她脸上一下一下亲着。 “从始至终,都是你。” 第58章 渔舟沐霞(二):相信  金影西垂,而后山海再次陷入黑夜。 他擦亮火石,点燃最后那点砍来的树枝,深冷的黑便又有了温红的火光,照亮他们相依的身影。 赵令悦呆呆抱着他的胳膊,将头窝在他的肩膀上,听着火堆里爆星子的燥音,就这般静静的依靠着他,睁着眼也不说话。 海面起了寒风。 他再次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挥手一抖,侧身罩在她肩背上,裹好了。 而后伸手过来,将她的脑袋缓缓挪到自己大腿上,“把眼睛闭上,先睡一会养足体力,等更深,趁着黑夜我们就进城去找出路。” 五天了,他们无法再继续坐以待毙。 赵令悦有些担心,“乌漆嘛黑的,我们怎么辨别方向?” “你还记不记得,你有个东西落在了我这?” 他轻笑,从怀中深掏,掏给她看。 赵令悦瞧见那东西,一愣,脑勺一阵阵地发着麻,故作镇定道,“哦,是韬韬的指南鱼啊。”她才想要伸手,就被他又宝贝似的很快藏了回去,“说好了用花刀换它,你可不能再抢回去。” “嗳,给你就给你了,反正一开始也是你抢过去的。” 赵令悦将脑袋丢回他的腿上。 邵梵刻意放松肌肉,以免腿上硬邦邦的硌着她。 她抬眼看了他一会儿,又从被他压紧的外衣里伸出一只手,靠近他的脸,又有点犹豫,似乎立刻就要缩回去。 邵梵察觉她的意思,俯下身来,“指南鱼不行,我的话,你想摸就摸。” “傻啊?” 赵令悦酸着鼻头摸上了他的脸。 手下是被风吹得粗糙的面颊,而后是坚硬的鼻骨和眉骨,眼角的那颗泪痣,再便是碰到了,额侧那道细细的疤痕,那处肌肤鲜少有外人触碰,微微凉的指尖似月光,抚愈在他曾经的疼痛和不堪的童年上。 “那年你才八岁吧?” “嗯。” 赵令悦有些不敢动,“当时疼吗?一定很疼吧。” 他抓住她的手牵在自己唇边蹭了蹭。 “我皮糙肉厚,也不是很疼。” 逃亡路上身体所受的伤害,跟他亲眼看着母亲被埋的心伤来比,又能抵上几分?这么一算,那几铁锹下去,便不能叫疼。 赵令悦垂着眸,眼眶中有些晶莹,随着身旁的篝火荡成一片萤火虫般的碎金。 他不想她如此,便握着她的手,告诉她,“已经过去了,不关你的事。”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亦或者是将来,他也从未因赵洲的所作所为迁怒过她,“你当时方出生,很多事情你没法亲眼看见,也没法亲耳听到,自然不知真相。” “可是我的爹爹知道啊,那他为何不早告诉我?” 她含泪望向他。 这是她第二次问出这句话,第一次是在驿馆中手脚长满水泡时所提。 邵梵目光深沉,那里头有许多她探听不出的涵义。 她微微起身,手扒在他身上,松开的长发吹了他满膛,“你知道原因对不对?你知道我爹爹要瞒着我的原因对不对?那为什么连你也不告诉我?” “等时机合适了,我再告诉你。” 赵令悦一噎,“什么时机才合适.......” “朝政纷乱结束,四海太平,人团圆时,便是合适。” 他拉住她执着的手放了回去,将她重新摁在自己腿上。见她眼睁得精神,干脆衣服往上拉,直至盖住她的眼睛。 听着她在衣服里头抽噎,邵梵仰面朝星空,无声地叹了口气。 不是他不肯说,而是她不知道,远远比知道了来的好。 平复心绪,邵梵俯身扶着她的脑袋,哄她闭眼,“睡吧,夜快深了,一会儿睡不够,逃跑路上都要打哈欠拖后腿。” “........那你不许骗我。” “我不会骗你。” 赵令悦肩膀哭得仍旧有些余抽。 她强迫自己闭起眼,缩在他的腿上,在黑暗侵袭中渐渐睡去,邵梵的腿已经麻了,他不敢动,只闭着眼假寐。 二人身旁燃烧的火苗渐小。 约莫四更时候,平缓消逝的火焰忽然东倒西歪,被风声鹤唳地拽去一个方向。 山边嘈乱的马催与震地的脚步让邵梵立刻睁开了眼,惶惶的火苗在他黑漆漆的瞳孔中乱跳,毫无睡意,满是警惕清明。 一低头,赵令悦仍在他腿上规律平缓地呼吸着。 他的手指划过她的耳旁,俯身将她叫醒,“赵令悦,有人来了。” 赵令悦懵懂地睁开眼。 他将她扶起来,理掉她脸上睡黏的那些乱发,下巴朝火焰歪倒的方向甩了下。 “你听。” 赵令悦挺直脊背看去,在海滩去禹城内的方向尽头,隐隐金戈铁马,剑戟相撞,似是两方人马交战,陷入厮杀战斗的状态,切天边隐有火光。 随即,一颗信号烟弹冉冉升起,绽在禹城上空,染白了一片蓝紫色的星河。 赵令悦的脸也被这光芒闪过。 她仰着头激动一笑。 “是宋兮他们来了!” 邵梵单手撑地,“扶我起来。” 二人一同起了身。 那头的宋兮唯恐他们看不见,又接连放了两次,她扶着他的肩背,让蛮奴跟上,吃力朝城内的方向走去,海滩上徒留一堆烧过的灰烬鱼骨,和几行凌乱而趔趄的脚印。 第143章 * 宋兮等到第五天已经心急如焚,郑御书拟的那封加急军令到姚庭手上时,宋兮已经不管不顾要带着人直接杀出洛南关,攻打禹城了。 姚庭携着那纸,扔了帽子撒开脚跑,将将追上宋兮出关前,昂扬前行的胯下马,他扯住马绳,将那封朝廷手书交给宋兮。 宋兮一看朝廷信戳,“老子不要!老子不听!” “不是......宋将军先看!” 宋兮勉强瞥了几眼,几眼下来,表情明显冷静了许多。 姚庭一叹,将手书交到他手里,拱手相送:“请宋将军前去禹城,灭敌平异,带邵军主帅凯旋归来!临州援军已到,尔等在此地为鲸州守门!朝廷既已发话,宋将军便不用瞻前顾后,打个痛快,再回来!这个缩头乌龟,大盛也不屑再当!” 周匕站在洛南关上,指挥他们如何加足水力,用水管冲开了金人的马匹,将金人冲了个落汤鸡,以此为出关的宋兮开道。 周匕的声音丢在宋兮扬长而去的军队后,亦然弯腰相送,“请上天眷顾我朝诸位将士,眷顾我恩师之女,带她回鲸州!” 子时,宋兮与邵军便已逼近梁越所在的禹城。 禹城城门上将领,是为梁越的党羽韩诲,韩诲以为他们会从后山突袭,因此提前占领禹山,派兵多加了布防。 却不想宋兮竟选择正面而来,不顾城池易守难攻,带八千大军强势攻城。 禹城是边城,兵力数量总和也不过一万五六,虽一万对八千绰绰有余,但邵军铁骑的凶猛扬名在外,实力并非从前交挨打不敢还手的鲸州厢军可比拟。 是以韩诲看见来人首领,是邵梵身边最得力的虎将时,也不免发怵地小乱了阵脚,人在禹城城门坐阵,却派属下前去禹山调兵回来壮胆助阵。 然不过一个时辰,丑时刚到,宋兮就破开了禹城城门,将禹城梁兵赶得步步退后,于禹城中混战厮杀。 赵令悦与邵梵听见的动静,正是他们破门后与梁兵在城内巷战。 他们走出了沙滩,前方又是一片高低错落的湿地草林。 邵梵拉住她的手,“我们先找两根棍子当盲杖试路,此处沙泥湿软,很有可能有暗处的淤泥地,下身沉进去了,便难再出来。” 赵令悦点点头,擦掉脸上累出来的汗水。 转身在月下用刀劈来两根粗棍,递给他一根。 二人跟着指南鱼,朝北边的禹城走了一半,静谧的只有他们呼吸声的林子,忽闪过道道绵长的火光,拉长在树间,照亮小片树桩与抖动的树叶。 “嘘.......” 他将一指点在她蠕动的唇上。 手挪上她的肩,带她无声蹲在了一棵树后。 邵梵探出身,借那些火看清,是一小队梁兵,人数五个,打头的背着一面锯齿的旌旗,五人都牵着马过林子。他反手揉着赵令悦的脑袋,凑到自己的唇边。 “是去禹山求援的五个通信兵。” 赵令悦立马反应过来,“不能让他们去吧?” 邵梵捧住她的脸,深呼吸,热气全喷在她紧张的脸上,“对,也不能让他们逃,拦住他们,杀人抢马。” 赵令悦往外看了几眼。 他们往林子的另一头去,与他们渐行渐远,如若这般躲着,些许也就无事发生了,但她愿意相信邵梵,一个想法瞬时在她脑中生出。 她握着他放在自己脸上的两边手腕。 “他们若是上了马,你是追不上的。但我可以将他们引过来,你腿上的伤会不会耽误你解决他们。” 邵梵笑了,“在林子里吗?不会。” “拿好。”赵令悦伸手解了花刀递给他,又问,“腰间私印可在?给我。” * 眼见快过了林子,带头的那梁兵朝后吆喝。 “擦亮了眼睛看脚下,淤泥吃人,一只脚陷进去了几头牛都拉不回来!动作别墨迹,火烧眉毛的事都给老子快着点!” “官人!” 一道女声凭空响起来。 那几人吓得俱一哆嗦。 又听其声酥软微哑,两个字放在平时,能将人的魂魄都叫散了,可如今是在荒野林子里,着实情欲压不下恐惧。 “是不是有女鬼啊......” “鬼你个头......是谁?!”打头的壮着胆子叫了一声,不等回应,便狠狠抽了马,狠狠朝地上吐了几口唾沫,加快了脚步。 “呸呸呸,只管报信不管鬼神,鬼神也得开开道啊,快走快走!” “官人.......” 草木推动,一道身影在海边林子间若隐若现。 一人吓得跌在地上,沾了满屁股的泥,被那打头的用马鞭抽了一下臀部,“起来,给我看清楚了!那是个人!” 他转身掉了短戟,朝跑过来神色惊慌的赵令悦瞪目大喝,以此掩盖恐惧:“你姓甚名谁!夜半三更游荡此处,意欲何为!” 赵令悦在短戟刺过来前,趁身摔在他脚边,哀声嚎哭,“官人饶命!奴是鲸州被人牙子贩过来的侍婢,人牙子走的海船.......” 她哆哆嗦嗦的,那些人也就放了些警惕。 “鲸州妓女?何在此地?抬起头来!” 赵令悦抬起头来。 女子雪白肌肤流光,虽容颜憔悴,嘴角干裂,但更显得体态弱小,眼角泪光盈盈,残破的衣衫勾勒得单薄销魂,只想让人过去剥了骑着,品尝一番底下的皮肉春光。 第144章 几人咽了咽口水,奈何求援的要务在身, 没有这个艳福,收了兵器遗憾道,“吾等有要务在身,你要去哪里过活便去哪里过活!滚开吧!” “官人听奴说,奴的人牙子知城内战乱,卖着我们过来避难,奴不愿被卖方逃进了林子,却在那不远处踢到一人,看他样子奴也记得,是新来的鲸州领将。 奴之前在鲸州,便听闻他在禹城摔下了悬崖,鲸州的官差到处找他,不想此人竟流落到了这里,还让奴逃跑路上给踢到了。” 说着,将手中私印递上,一只袖子滑下去。 那一截嫩白的手腕皮肉,引得人连连垂涎眼馋,又是几番吞咽。 “这是奴从他身上捡的,请官人过目!” 那打头的半信半疑接过了,还不忘趁机摸她手腕一把。 赵领悦嫌恶地鸡皮猛起,然姿态上仍作涩样儿,“那人还没死透,若是官人们带了回去,跟禹城的大将军那领了赏头,便也带着奴去营里干些轻松活计,奴不想再被卖了......” 见了私印,打头的又惊又喜,“好说,好说。那人在哪儿?” 梁越早就各处悬赏要邵梵人头,赏金万贯丰厚。 而且此时宋兮在城内与他们韩将军对抗,若抓住了邵梵要挟宋兮,他还不夹着尾巴,那对战局也大为有利! “奴,奴带你们去......” 赵令悦揩着泪,带他们往反方向的林子深处走。 几人放了马在树桩上牵着,提起兵器跟着,不经意,已离他们快要到的那处海滩越来越远,她拂过一片片长叶,绕过一桩桩树杆,那些人的脚下也时软时硬。 忽然,一个人踩了左边,陷入了浓稠的淤泥之中,哇哇大叫。 其余几人便去拉他。 他们慌了阵脚,赵令悦的脊背也慢慢直了起来。 她忽然抬腿将其中一人也踢了进去, 这下两人陷在泥地,另两人勉强拉住他们,那二人不断大叫,“拉我上去,快拉我上去!” 那打头的面目惊悚,俯身猛然提戟,朝着她的胸口刺过去。 “贱女人,你敢害我们!” 可下瞬,一股五脏六腑挪了位,肠被踢碎的力道贴上了腹部,直将他身躯踢飞出几十尺,撞在树干上。 他大叫不止,捂住自己的腹部在地上痉挛,“痛煞煞 等于死我了!痛煞啊!” 邵梵捡起手边棍子,朝赵令悦道,“抱头躲好。” 赵令悦抱头缩在树下,等他。 他一举奔过去,内力运出手上棍子,一下插透那人的喉咙。 棍下人身体抽搐两下,吐着血便咽了气。 试问身体诡异地被一根木棍钉在泥地上,棍子穿透喉咙的剪影,是何其怖人?是以其余几人见此情景,直接震惊地惊悚大叫。 他们连人也顾不上救了,拿起兵器便要窜逃。 但是反应过来没有马在手边,人又在林子深处,怕是无路可逃,更自乱阵脚。 如此,邵梵即便真少了一条腿,也无需费多大力气。 树底下的赵令悦只听几声人被撞上树的声响,一声断掉的耸动呜咽,血腥味儿便蔓在海平线的风中,咸而腥膻,令人作呕。 淤泥中,那方呼喊不止的二人也沉了进去,渐渐没了声响。 邵梵扔了短戟,轻轻呼唤她,“赵令悦......”他转过树下,蹲在抱头的她身旁,“遇敌杀敌,不用愧疚。”说罢,伸过去一只手,“我们骑马进城,来。” 她微微抬眸,盯着他的手掌,而后将手递给他,由着他牵着自己出了树下。 看见一地的尸体,迟钝的呼吸也紧了紧。 抬头,与他两相对视。 下瞬,二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赵令悦抱住他的腰,闭眼将脸埋在他怀中。她清浅的呼吸撩绕在他的胸膛肌肤,似一块烙铁,在那处浅浅的烙印。 “我是不是很勇敢?” “嗯,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姑娘。” 第59章 渔舟沐霞(三):簪花  辰时天已亮,禹城巷内的激战,也已渐渐平复,这场仗打得又短又快,胜负既定。 宋兮带几千人杀红了眼,麾下几百人的伤亡便换他们抱头鼠窜,其余营队便随副将去了禹城外,拦截来支援韩诲的那些山间援兵。 邵兵战马踏着梁兵的尸体,围堵住了最后一群手持军械的守城残兵。 见他们灰头土脸,四方分散,将主将韩诲围在最内,宋兮便轻“驾”一声,随马行到邵军最首,怒目拔剑,直指中央。 “你韩诲好歹也是个城门上挂帅的,藏在小兵胯下算哪门子的男人!原来梁国将领,都是打输了仗,就忙着钻别人裤裆里逃命的缩头乌龟吗!!有点胆子,就给本将出来单挑!!” 宋兮身后两武将闻言,起哄大笑。 随即邵兵齐声举械呼骂,喧嚣韩诲是“懦夫”。 那韩诲肩膀瑟抖,受不住这种奇耻大辱,只好提起武器,自己跨步走了出来。 宋兮呵笑几声,一翻下马。 韩诲眼光扫过他的剑锋,尚存干涸血迹,便也咬碎了牙,猩红着双目盯死宋兮,边侧脸呵斥:“你们都给我退后!听好,尔等生是三皇子的人,死是三皇子的鬼,今日我就是死了,那你们也不准降!” “少啰里吧嗦,死到临头还在这给我升华是吧?那本将也说句——” 第145章 宋兮朝地上吐了一口含烟灰的唾沫,故意扬起笑容对着他身后那些人道,“现缴械者不杀,不仅不杀,一律优待!” “你!” 韩诲十根手指几乎捏碎自己的枪杆。 那些士兵面面相觑,意志显然已经动摇了。 但一人带头嘶吼出声,“别信他的鬼话,邵军都是罗刹,我们降了岂不粉身碎骨!” 宋兮摇摇头,“梁越这洗脑术还真不错啊,有机会也教教我们,不过现下既然你们不肯缴,那就我们替你们来了!吴彻、裴名!” 宋兮身后那两名武将手一挥,兵马朝那些潦倒的散兵靠近。 砍手劈腿,强行缴了他们的械。 韩诲见状顷刻已汗流浃背,却听得一声口哨。 他惶恐转过头。 宋兮冷笑,“我说你走什么神啊?你,当然是留给我的。” 说罢,变脸挥剑,飞奔向前,一道道寒凉的刀风已刮过韩诲鼻头。 韩诲大吼一声,也面对面朝宋兮冲了过去。 大盛的利剑与梁人长枪方相撞,发出毛骨的乒乓声,蓝色火花摩了一阵。而后几个回合下来,韩诲渐渐不敌,枪猛烈而剑灵巧,宋兮胳膊受了轻伤,而他身上多处都被宋兮的剑锋割伤。 他蓄力,俯身朝宋兮脚下刺去,却被宋兮借着脚下枪往上翻跳,踢踩在他背上狠狠一踹,口中猛吐出一口血喷在地上,彻底软身扑倒,大口喘着气儿。 宋兮提剑转过刀锋,便要朝他后脖颈处挥下,彻底枭了韩诲的首级。 几百只马蹄震动城内的土壤,一道声音自他身后响起。 “宋兮!刀下留人。” 他耳根抽动几下,惊喜转身。 “郎将!” 原来派去围堵援军的兵马与出了林子的邵梵碰上,指挥权自然又回到了邵梵手里。 他带着一部分兵赶了回来。 宋兮眼里哪儿还有韩诲,似个孩子般,挎回长剑就朝着邵梵欢快地扑腾过去,杀猪般地嚎叫,“郎将你真的没死!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你没死!” 韩诲闻声,撑地翻了一面儿,又吐出一口血。 他猩红的视线里,一个梁兵趁人不注意匆忙奔逃,却被一只跳出来的鬣狗疯狂撕咬,顿时骨肉分离,惨叫不止。 再挪视线,鬣狗方才所呆的马脚处,围着宋兮与吴彻他们。 那马上,坐着一男一女。 ——是那个反了前朝的罗刹鬼....... 韩诲转过脸朝着天空,四仰八叉地凄凉大笑。 宋兮亲手去接邵梵下来,关切问,“郎将的腿受伤了?哪儿啊疼不疼啊我背你啊。” 邵梵抚过宋兮肩膀,冲他一笑,“没事。我的腿能走路,你省点力气。”宋兮嗯嗯几下,还要笑嘻嘻地凑上来,不料邵梵斜刺刺地伸出手。 宋兮这才不得不去看马上的赵令悦。 再一看邵梵那温和的表情。 想邵梵跳下海就是为了救她,现下眼里还是只有赵令悦,看都不看他们这几个兄弟一眼,宋兮鼻子里不满地哼出两串浊气,回去韩诲面前,对着他出气。 “笑笑笑,吵不吵!给他手脚绑了,嘴牢牢堵上!” 马上,赵令悦将手递给他,又借着马鞍上的扶手下了马,下马后整衣收袖。天光敞亮,眼前的场景无法躲避地撞进了她眼里。 看见满地的残肢断臂,血污肉泥,她不禁想要作呕。 邵梵朝身旁的吴彻说了句什么,吴彻应声而去,随即找来一块干净帕子。 他将帕子递给她,“你先用这个捂着。”转身问吴彻与裴明,“洛南关内的战况如何了?” 他二人斟酌后回答,“我们随宋兮带兵过国界时,临州援军旌旗已升起,金人散团的数量本就不多,也没听得城内的求援警钟,想必金人此时还没有破城关。但姚相公那头是止战了还是在打,我们还不知。” 赵令悦听完,忽然提了一句,“你们虽占领了禹城,但禹山梁兵众多,不防有逃出山的,如若他们去给金人报信,难免不会再让金人偷袭过来。” 裴名微顿,“温助教是觉得金人会援梁?” “他不会援。”吴彻笃定道。 赵令悦一顿,“金人狡猾,为何不会?” 他二人都不再接话,只看邵梵态度。 然邵梵转身朝她解释,“金人与梁至今都是私下勾结行猪狗之事,不会放到明面上来,方才路上你不是也听见了吗?此事朝廷已经介入。“ 赵令悦昂着头,专注听他说话,卷翘的睫毛在满地的腥肉与恶臭中,来回扑闪。 邵梵微微俯身,看着她的眼睛。 “梁犯鲸州为先,我们攻打在后,是属我两国冲突。金人若大张旗鼓地派兵援梁,便是做实沆瀣之实。金不败怕梁皇因我们两国谈判,最后讲和,那明着加入对他们便没有好处。” 她听完也明白了,抿唇一笑,“是,小女见识尚浅,班门弄斧了。” “不急,温姑娘日后可以慢慢学。” 吴彻与裴名二人对视一眼,随即清了清嗓子,各自眼观鼻、鼻观心。 ——这一趟回来,温助教与郎将的关系,怕是大不一样了...... * 生擒了韩诲,一城的军心随之涣散。 禹城援军缴械得缴械,撤逃别处的撤逃,整座城很快被邵军攻占。城内梁民,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如惊弓之鸟,邵梵只让他们掌控住官署粮仓,和禹城出城进城的关卡,以备不日谈判。 第146章 至于留在城中的那些梁民,按占领期军规于城巷中宣读律令,军民敌时,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即可。 “若有人因害怕擅闯.......”赵令悦低声道。 邵梵送她上马,“那就只能,杀无赦。” 宋兮与吴彻皆在城门前后据守。 禹城的大门自他们出城的队伍前开启,又自他们背后紧闭。 巨大的闭合声,如同年轮滚动时缝隙中的簌簌尘埃,抖落出无数的星辰与碎片。 她朝并肩之人看了一眼。 他说他要用一辈子去守一座城池,爱一个人,养育一个孩子.......这五天似一场梦,她以为自己快死的时候,是邵梵给了她希望。 如今他们都得救了。 赵令悦回想起自己与他在海滩上面对夕霞时的举动,光天化日之下羞愧心作祟,又格外无地自容,故一路都与他刻意保持着距离。 直至回了鲸州,与带兵赶来接应的于丛生碰面,也不曾再多话。 邵梵没多想,下了马照样去她马前接她。 于丛生满脸惊喜,快步奔来神采奕奕地朝他行了一礼,“多亏了宋将军,朝廷当机立断让宋将军打!宋将军占城之后,金人收到消息便也真如王参知所料,一起撤了兵,洛南关此次是保住了!” 说着又与赵令悦打了招呼,打量他们二人身上有无大伤。 “姑娘这几日受苦了!” “无妨的。多亏郎将带着我借了礁石上岸,这几日捕鱼充饥,我们身体都还正常,于将军也不必担忧。” 于丛生闻言,更加欣喜。 “那就好!邵郎将与温助教如今平安归来,下官与姚相公终能石头落地了!这几夜周先生也是夙夜难寐,如今相公与先生,都在洛南关内等着诸位!” 姚庭与周匕见了他们,少不得又是嘘寒问暖一通。 尤其周匕见她眼下发青,脸瘦了一圈,嘴角干裂憔悴不堪,当即掉了几滴眼泪,战事方停,邵梵与姚庭商量着如何与梁越谈判,暂且还走不开。 周匕便请示他,“我先带着二姑娘下去休息。” 得到允许,周匕亲送她回屋歇息。 路上他趁无人,问起,“邵郎将的脚,可是为你伤的?” 赵令悦缓了脚步,点点头。 “二姑娘,郎将肯跳下海救你,这般过命的情分,怕不是上司对下属能有,你心里可有数?” 周匕在这几天他们寻找他二人时,便听见有关他们的不少闲言碎语,赵令悦年已摽梅(指女子到了适婚年龄),邵梵也二十有八,却未曾婚配。 二人走的稍微近些,军中那些个糙汉与府衙中的官员奴仆,便少不了有些编排跟玩笑,邵梵的名声一向都不大好,但赵令悦可是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家,人言可畏,周匕不免为她担心。 赵令悦眼落在抱厦(院落门廊)的屋脊上,陈旧的屋瓦下有雀鸟贪暖筑了巢穴,生下几只小鸟在巢内过冬。她垂下眼眸,“我知道。” “那二姑娘打算怎么办?”周匕停在她的单厢房前,“姑娘是拒绝,还是同意?” “什么?” 周匕有些脸窘,“周某话直,姑娘宽囿。二姑娘受父亲所托千里而来,在异乡无亲无故,周某便舔颜一回,自充二姑娘的家长了。” 他怕自己说断了话再也接不上,干脆一股脑说完,微弯下腰,躬手谦立。 “郎将对二姑娘有意,虽未明说周某已知。倘若二姑娘也对郎将有意,周某便修书一封立即送往建昌,帮姑娘请示赵大人态度。 若姑娘对郎将无意,意图回绝,却被郎将以此救命之恩纠缠,周某也会替姑娘出面,对郎将说清姑娘心意,请郎将日后言行举止,务必要注意男女大防,维护姑娘清誉。” 周匕的这一番话,令赵令悦鼻尖复起酸气儿。 她平复良久,笑了笑,“先生有想过,我父亲现如今在那里么?” “不还在东华门外,朱雀街上的赵府?” 赵令悦摇摇头。 周匕皱着眉思索片刻,忽然记起换朝这件事,旧朝的王公困苦落魄之处,史料一贯难诉。 他心下怪自己粗心呆板,转而小心翼翼地问,“二姑娘的父母长兄,如今都在哪?” 母雀飞回了巢穴内给幼鸟喂食,赵令悦昂头看着鸟巢团圆的一幕,惆怅笑道。 “都分隔异地了,嬢嬢阿兄在昭明公主的领地内,爹爹与太上皇还有前太子,皆在宫内后苑被新朝困囚。” 周匕弓起的背一僵,往后一退。 她这时转过身来,眼角微红,唇角却弯起。 “周伯,我与邵郎将的关系......太过复杂,我尚无法与你讲明,但他是不会向我赵家求娶任何人的......我亦然不会与他扯上什么婚娶。” 即便是她的出生先赦他,他在她长大后又救她,可三千八万人已死,他们无法再换一种开头相处,也无法去改变王家与赵家的不共戴天。 “请周伯就当不知道吧,一切照常,算梵儿向您求请。” “......" 周匕见她强撑着欢笑,忙去扶起她。 “二姑娘快快起!” 他换起温和的笑容,眼内流光,对赵令悦道:“周某方到鲸州,独在异乡,也学着苏文士(指的是苏轼)竹杖芒鞋,雨打蓑衣。既知命运多舛,那反而无惧。 第147章 二姑娘肯过好当下,便是至真之理。 眼下二姑娘进屋换洗干净,闭眼睡上一觉便是正事。且记,现你父母不能帮你主事,那日后周伯便是二姑娘亲友,任何请求都可与周伯道来,周伯必定倾力帮你。” 赵令悦胸内划过道道暖流,双手交叠,矮身行礼。 “梵儿谨遵。” * 听闻禹城一战打输,在任城坐阵的三皇子梁越被梁皇的秉笔太监亲携圣旨,狠狠批责了一顿,大盛这边为表“诚意”,特派来了赵永的御用起居舍人,京官沈思安。 梁越意图暗示他们直接割让出鲸州,放弃洛南关,否则便屯兵北上瞄准梧州。 正月初二。 邵梵亲去接迎坐船而来的沈思安一行人。 大年元旦分明方过,但沈思安却不见鲸州城内有几分喜庆之气,处处冷淡肃杀,满目萧条。 他不免连连摇头,“怎滴每一次过年,都是乱七八糟?你们也不叫城中衙役在树上挂几对灯笼,来来往往的,看着心情也好些。” 邵梵哼笑,“梁金屯兵,沈中书还有心情欣赏灯笼?” “呃,我有没有心情是一回事,你挂还是要挂的!” 邵梵思索片刻,竟真听进去几分,“等这次谈判结束至少也要到上元节了,届时我请姚庭与州官商量,给市内结彩十里,让鲸州百姓补过佳节。沈中书,如此行了吗?” “上元啊......” 沈思安苦笑。 “谈判完我即刻回去复命,怕是看不见了,而且......” 他这一路来心情沉重,可越沉重便越是喜欢与邵梵这种人开玩笑,终于说了件正事,“而且建昌现下闹瘟疫呢。我见你们这处竟还未起,想来预防的不错。” “嗯,是李无为的功劳。” 他拐身上了经略使的府衙门梯,沈思安将他袖子一拽。 “干什么?” “你让那神医跟我一道回去,治治建昌的冬疫。” “急什么,先放手。” “我怎能不急!” 沈思安皱眉,等前行的姚庭完全入内后,才拉过他在轿后,避人耳目地低声唠叨。 “你知不知道你那个好爹一直在与我们作对?治疫药材被他的党羽一手垄断、炒高,以往只要几十钱的当归,涨了几十倍,药比金贵。御药房内的库存又不多了,尚要留给陛下与宫内人防身,我们这些大臣进宫都靠——” 邵梵打断他的诉苦,“侯爷的女儿当了官家正妻,他成了官家泰山(岳父),又为难官家做什么?” “王参知没有告诉过你?” 沈思安捏紧了指头,泄气。 “小官家不喜宇文皇后跋扈,未曾跟她圆房。专跟那位叶县郡君(后宫嫔妃的低等级封号)玩在一处。他这么做,是为了给官家下马威...... 可就算官家因为药材紧缺,被迫宠幸了皇后,心中对宇文家也只会越发厌恶,邵渡之,我辅佐新帝什么后果都愿意承担,唯独怕去年清心阁之事会......” ——会重现。 他咬碎了牙,也红了眼。 不敢再说下去。 邵梵沉默良久,才道,“先进去.....我叫李无为过来。” 谈判,并不顺利。 梁越起初暗示他们直接割让出鲸州,放弃洛南关,否则便屯兵北上,与金人一同瞄准梧州,直逼建昌,然而次日,韩诲的尸体便高悬了城门,挂在城墙上示众。 本来,邵梵打算将韩诲还给他们,才会让宋兮刀下留人。 然韩诲拜梁越的贪心所赐,终究还是免不了这一死,韩诲尸体挂在城楼后一周,金人那边开始骚动,金不败派了两万金军,隔着国界线眺望梧州。 由此给鲸州施压。 他们吃准了天子年幼,辅佐国事的大臣又正忙疫病与自理,无暇分身军政,以压兵挑衅逼迫鲸州就范,打开一部分国门。 沈思安手下的使臣每次回来,无不是大汗淋漓、脸色发白。 说那梁越长的九头身,乌色面,瞳孔发绿,尖嘴猴腮的脸上满是黑色卷髯,似蟒蛇一般的外表,可脾气又分外火爆。 每次谈到症结处,一言不合便对他们拔刀拍桌,辱骂大盛,扬言要取使臣性命,撕毁谈判直接开战。 沈思安在府衙内面对这些汗颜的使臣,整张斯文的脸都扭在一起,踱步来踱步去。 “若鲸州不割,你必然要带兵长驻,防守门口。北上建昌有郑思言尚能抵挡,可我就怕真打起来了,郑军出走梧州,你留在常州河岸的那支军队总要回建昌护京的。 那常州就只有一些常州的厢军,我听闻赵琇利用这一年休憩,不断在两州征兵,扩充军队人数。若是趁常州邵军不在,她釜底抽薪给我们后院烧了,添把火加个柴地打过河岸来,建昌岂不是又危矣!” 说着,自己都急得跺脚。 那几个使臣坐在凳子上,也无奈摇头。 “我国之困局,困在有内忧,又有外患!不先整顿内务门楣,几方把持军队,各自为执,甚至是前朝与今朝两股势力自相残杀!此番局面影响之下,又如何安定外族,护我国门?!” 沈思安转身,竟然对邵梵说,“要么去劝赵琇归顺好不?” “单州与麦州都有天然地形防守,若是得了这二州,再加一个易守难攻的杨柳关,就算金梁大举进攻,我们也可借河岸划地,将都城与皇帝都挪到杨柳关之后,与他们死磕!” 第148章 他说的抑扬顿挫。 可邵梵听完,只是淡淡回了三个字。 “你休想。” “我.......”沈思安指着自己,哀叹一声,蔫巴地坐了回去,“赵琇意图复国,我也知道争取赵琇不可能。但若不肯割鲸州,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邵梵站起身,走到门槛之下负手。 他的剪影挺拔深黑。 “离上元节,还有几日?” 沈思安一愣,“议政呢,你问这个干什么?” 邵梵转过身,面无表情。 “鲸州稻田千亩、港口鱼产丰饶,稻田春三月即收,渔船连年捕捞。从前我邵军未来鲸州,这些东西都被他们抢去。如今我在此地,这些东西到不了他们手上分毫,他们自然急眼。” 他一字一句,气场沉稳。 沈思安缓缓站起身,眼中含泪,热血涌动全身,“确实如此!” “沈思安,你回去告诉朝廷,鲸州绝不能割,割了,稻谷与渔产再落梁人之口,鲸州百姓却流离失所、穷困潦倒。只要一丰收,我邵军有了粮食,那便可以长打。但开打之前,我想让鲸州百姓最后过一个好节。” 此话一出,满堂的人都沉默了。 邵梵负手再问,“距离上元节,还有几日?” “......七日。” 堂后。 赵令悦假死脱逃,不便在沈思安面前露面。但她也坐在一门之隔之后的偏厅内,安安静静听了全程。 沈思安的“七日”低低地落在门板上,她将手缓缓抵在隔板,头挨上清凉陈旧的木头,在鲸州,就连建筑里的沉木都是潮湿的,接近人皮肤的触感。 她想,她此生,再也不会拿刀杀他。 他若为民守住这一方城池,那她就要在上元节,为他的幞头上簪一枝花,祝他,旗开得胜。 因为。 他是无冕之王。 第60章 渔舟沐霞(四):情郎  上元节(元宵节)当日。 果真如邵梵所说,整个鲸州城内张灯结彩。 周匕所引的内河平日供城民取水濯衣,如今河中放了千盏花灯,且天上的孔明灯被家家户户所放,在水面的倒影碎碎洒洒,如星星四散,点亮了本无色泽的晦暗天空。 他放下公务,与她穿梭其中。 自亡朝以来,赵令悦再也没能身这种热闹的境界。 眼前盛景,不禁让她回忆起建昌上元节时,四周人声鼎沸,光影四射,花池中放光如万炬烛夜,河内还有鱼虾荇藻附之而起(引自《陶庵梦忆》 张岱),小船翻浪花,大船画鼓箫,通宵达旦,火树银花不夜天。 邵梵终究是保住了这一方小城,没有对梁人割让。 百姓有家。 脸上和乐。 却不知,与此同时,另一头的梁越千万兵马便如这星河一般不断搅动着北上,与金人一同直逼梧州。 赵令悦看花池中荡漾的层层涟漪,便如见飕飕兵船暗自渡河,欢呼喝彩声在前方,南方人舞狮与喷火的绝等杂技让逛闹市的百姓叫好,她渐渐闻到了逼近的火药与硝烟味道。 这般出神时,手被人牵过。 赵令悦愣愣抬眸。 下瞬,便撞进一双闪动着星火的笑眼。 她怦然心动。 邵梵携她往前,“不赏灯,在想什么?” 她到底家世讲究,是以攒攒这几月的银子工钱,今日盛装打扮过,绛红的抹胸上锈了金缠枝,浅芙蓉色的对襟掖进腰内,外罩藕色镶边绣蝴蝶褙子,还穿了当下时兴的百迭裙。 邵梵原本是百年不变的深色武袍。 见了她的行头,便偷偷回去换了。 为配她的盛装,难得换了身浅白的文衫,玉牌腰带,在商铺的灯下,衣衫显出其中缎面的菱形暗花,与他所戴的软脚幞头一起,盖住他身上额侧尖锐的伤疤,倒衬得他,真有几丝风流纨绔的雍容气度。 赵令悦轻笑,歪歪脑袋,“那你又在想什么?” 他瞧着她在火焰下胭红的粉颊,和那一对弯而幽远的小山眉,甚觉可爱,忽伸手在她鼻尖点了点,带她凑进去人群堆里。 “此地为何这么热闹?” “猜灯谜。”酒家支了灯笼架子,一群人围在那儿猜灯谜,“我方才在想,今日温姑娘想要哪一盏灯笼,能不能猜中了灯谜,帮你赢回彩头跟灯笼。” 赵令悦噗呲一笑。 他们都避开了沉重、敏感的话题。 赵令悦看了看架上那几串灯笼,指了指其中一只,“那个不错。话说,你以前玩过吗?” 她指的灯笼是一只四角走马灯。 四角都坠着五彩穗子,上四面各画有大雁,随花灯旋转,大雁动起,渐渐飞出金笼,遁入高空的山水中翱翔。 他默了几瞬才道,“幼时玩过,长大后就没有了,你喜欢大雁?” “........嗯,大雁自由自在,南来北往,多妙。”赵令悦晃晃他的手,“咱们将它赢回来吧。” 同旁边几对情人一样,他们交了定钱。 店家拿来一屉子灯谜花筏,让他们抽。 赵令悦凑头去看,嗓子软软地轻念,“千年一弹,弹出眼泪,红嘴白腹,满身......大羽。” 两人对视一眼。 面向店家异口同声,“孔雀。” 店家爽朗一笑,也摊开自己手中那张花筏,正是孔雀二字。 第149章 “中了中了!就是孔雀!这位郎君与娘子好生聪明,竟都不用多想的,这钱啊你们拿回去,灯笼我这就给二位取来。” 旁边一同猜灯谜的少娘子,见赵令悦与邵梵顷刻便得了灯笼,羡慕不已,转手便捶了她身旁的郎君一拳,“你看看人家呢,都交了五份钱也没见你抽出来一个会的,你啊笨死了!” 那郎君被闹得脸红不已。 他趁店家不在,就拿了花筏凑过来,“二位快帮我瞧瞧,这谜底到底是个什么.......” 那张花筏谜底也是四句短诗,写的是: “白身穿房,红心住户,行走世间,尽是无名客。” 郎君被为难得不住用手挠头。 邵梵看完,双手缓缓交握置于身前,那郎君期待地看向他,他也只是唇角微勾,看了赵令悦一眼。 郎君便又赶紧转向赵令悦。 她的脸挨在邵梵胳膊旁边,抱住他的胳膊笑了笑,眉目璀璨动人。 “是油灯啊。” 郎君与少娘子二人恍然大悟。 那店家也拿了他们要的四方灯笼回来,笑嘻嘻道,“上元佳节,良人相伴,二位有我家灯火,必能走得长久。 如今,鲸州有邵军坐阵,酒楼便进了不少新货,承请二位贵人日后抽空多光顾酒楼,尝尝我家新酒。” 赵令悦憋笑,“谢店家吉言。” 她提了灯就拉着邵梵出去,听到背后那郎君与店家说了答案,要店家退钱拿灯。 店家与他掰扯,只能退这一份的,前头没猜出来的就不能算...... 出了人堆,那走马灯笼旋转个不停。 雁子飞去又归来,不断轮回,直至被接到了他手上,灯笼顷刻间便稳了,赵令悦惊奇地“嗳”了一声。 “都是提灯笼,怎么你提我提不一样?” “我握剑握惯了,你没练好,平衡力自然不足。”他笑,“便我来提,你肆意玩。” 赵令悦点点头。 灯笼打在他们二人并行逛街的脚下,赵令悦一路上带着他看了人山人海围着的杂技,舞狮,相扑,还有媲美彩烟的打铁花。 最后他们来到放花灯的河岸,有几个挑担子的老媪挑着纸扎的花灯与眼花缭乱的绒花、鲜花在卖。 无论大辉还是大盛,人人爱花,不论男女,簪花即为风雅。 邵梵问她要不要放花灯。 “好啊。” 他买了一盏。 赵令悦问,“你不许吗?” “不用了。” 他递给她花灯时,缎面的袖子泛着柔柔的光,又是在稍暗的河边,碎金辗转,将他渡的温润如玉,然出口的话,却跟他这个人一样,刻板,实在,又朴素。 “我不信佛,不会皈依,也不对天地许愿的。” “那.....好吧。” 赵令悦让他去点燃那灯,而后帮她放入河中,随即闭目十指相扣,立在天地之间,无声对着花灯许愿。 所想即所愿,她所想为花灯,而邵梵所想为她。 ——春夜里,她发髻上的珍珠坠脚,与她耳下的珍珠一同在河风中轻轻晃动,难得如此恬静都雅......那一瞬,他竟也不知不觉跟着她,一起在腹中默默许下过一个心愿。 “好了。”赵令悦睁开眼,将手揣进袖中,转过身,对三尺开外(一米左右)的他缓缓道,“你朝我走几步,走到我面前来。” 邵梵依言走了几步。 她莞尔,“不够,再近一些。” 邵梵无奈一笑,再度靠近她,二人所隔不过咫尺,都杵在河岸边,春风里,赵令悦将手从袖子中抽出来,原本空旷旷的手上有一枝花。 “你个子太高了,头低下来一些。” 他看见那枝叶柔嫩的花,喉头有些涩渴,“为什么?” “因为,我要帮你簪花。” 赵令悦想也不用想,没有人会帮他簪花,罗刹怎会头戴官花? 见他不动,自己靠近一步,踮起脚,将花在他的软脚幞头上比划,“你知道吗,大盛的每一届状元郎都会被赐簪花,王献曾经得了公主亲手摘的一枝国色牡丹,因此才有机会娶她。 谁知是个负心郎。 如果你也去参加科举,你又不笨,给你一个社弊议题,便也能洋洋洒洒写它个上千字的诗赋,金榜提名,进太清殿被官家赐花。” 一番话,说到最后,连她自己也觉得心酸,可惜,阴差阳错,一开始就错了........ 她踮起脚尖时,不拿花的手扶在他肩膀上,邵梵便只能俯下身去迁就她,听着她这一席话在耳边轻轻想起,珍珠耳坠有时打在他耳旁,有些凉。 那手,也渐渐克制地握紧了手中的灯杆。 她找准位子,用簪花针将花固在帽上,心满意足地欣赏一番,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好了,你再不情愿戴花,今夜也得戴着,既当着我的面,便不许你取下来。” 说罢脚要落地退开,他却忽然一手握灯,单手带住她的腰身,不及她下地便带着她转了半圈,用身体挡住那河岸上流动的人潮,朝她吻下来。 春水明瑟,岸上人潮汹涌,灯火如织。 金花四溅,将他帽上的那枝紫木棉,照成了金红。 赵令悦将手拽在他的胸膛中,踮起脚昂着脖子回应他的吻,感受那火热的舌将她的口脂吮净,唇间徒留彼此的气息,她的鼻尖擦过他的,邵梵开始深吻她,喉结来回耸动。 第150章 打出的层层铁花如瀑布泄在众人脚下,引起热浪般的叫好和欢呼,荡在他二人耳畔,化作口腔中传来的粘腻水声。 一吻结束,她呼吸急促。 邵梵与她额头抵着额头许久,平复热乱的呼吸,两人的身子都在欢呼声中轻轻抖动。 在这世间,她何其渺小,又何其默然,以至于只能用自己的身体,与心智,去收容住独属于她自己的情愫。 她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 便只能放在心中去留存。 赵令悦忽然控制不住眼中的酸疼,便掩饰性地抱住他的脖颈,不让他看自己。 她的唇贴在他耳畔,看不见别的路人,只低低地念起,“邵梵,若有朝一日我肯承认我喜欢你,但是我又不能嫁你,那时,你就光明正大的来当我的情郎吧。” 说话间,一滴泪也缓缓滚下面颊,便更用力地去抱住他。 邵梵手里的灯原本一直稳当,此时转的比何时都快,成了一通走马的乱影,他径直扔了灯,用双手将她抱在自己怀中。 “梵梵.....” “你答应我。” “我答应你。” 第61章 渔舟沐霞(五):昙花  上元节的迷离与缱绻,犹如昙花,夜间一现。 取而代之的喜讯,便是第一批净水灌溉出的早稻收割。 周匕因对鲸州的农业与地理也有些研究,请当地农民试验稻油轮作,自去岁收割完一季水稻,又接着种植过一季油菜。 如今,整个鲸州的云田,放眼望去金波泛滥,蝶停蜂采于花上,闻之醉鼻,香艳入瞳。 经略使的府衙甫一开门,邵梵他们都在书房里头议事。 听得外头嘈嘈切切的都是人声,姚庭便叫两个人出去看看。 那二议政的官员出了门片刻便回来,轻薄官袍下的脚步步步生风,脸上的表情眉飞色舞,进了门一拱手撮髯,低笑出声,对他们摆手。 “无他,无他!是一些种稻与油菜的村长与县丞们一早同来,聚在门口,想邀姚相公与邵郎将一同去游观村民割稻!” 于丛生也淡笑,“一开门便在,可是二更夜里,便从他们村里出发了?” “不错,听闻是二更里乘牛车进城。” 于丛生转头,眼光扫过垂头看图的邵梵,他向来严肃沉闷,于丛生不敢打搅他。 便直接问一旁同沉浸于思索的姚庭,“相公赴约吗?” 姚庭将才听了一耳朵,摩挲那牛皮舆图的边角,沉吟,“如今与梁战事在即,我们不可有丝毫松懈,但也不能寒了百姓的心。这样,不如丛生你替老夫去,老夫与邵郎将再议议。” 于丛生应下,掉头出门回话,却突然被邵梵叫住。 “于将军。” 于丛生掉过头,紧张地瞧着他。 “郎将还有吩咐?” 邵梵维持着那姿势,未曾抬头:“可有邀请周先生?” “周先生肯去,他们高兴还来不及。” “他最近回了山上小住,你识得路么?” “......下官尚不曾去过山中。” “可让温助教为你带路。” 于丛生这才反应过来,他绕了这一大圈,无非是想让那温梵跟着他们出去走走。 本还局促的脸上挂起笑容:“多谢郎将指引。” * 那些县丞与村长特意空出一辆小木车,让赵令悦随周匕坐进去。 村长亲自赶着老牛,带他们一同出城。 到了云田处,赵令悦方探出头,菜花与稻田风吹低腰,羸弱的花瓣在风中扭动,一下浓香四散,百姓辛勤的汗水随民歌一同出没花海与稻田。 确是让人散心的好去处。 而她自打得知建昌城疫延入宫中,就忧心忡忡,闷闷不乐已久。 “二姑娘近日清减许多,出门散散心也好。” 坐在对面的周匕扯着胡子,朝她微笑。 赵令悦清淡莞尔,将头重新缩回车内,“我,想回建昌。” 周匕叹息,“脚长在二姑娘身上。” “可他不会让我走的。” 赵令悦垂头,在马车轱辘的颠簸下攥紧了自己的手,“我仍如同囚犯,只是换了种方式,戴着一双无形的镣铐,跟在先生身旁做事罢了。” 说罢,看了一眼车外跟随的邵军。 车停。 周匕未再多说,只搭引她下车。 稻田与花田相临,采完这一季,云田的村民便要趁着春水再次插秧。也许不符合种地规律 宝宝们不要深究 我会碎掉 赵令悦掀起裙角,独身走入齐胸的油菜花海,用手拨开那些锃光瓦亮的枝叶,忽见几个农忙的少妇与汉子,脚下裤脚与袖管都卷了几层,裸露的肌肤全是汗水。 “抱歉......我是否打搅到你们?” 赵令悦朝后退,一个少妇热切叫住她。 “嗳不打搅不打搅,我认得你呀!你是周先生身边那位温助教,去年水车引水那天,你也来了是不是?” “这位阿嫂,竟然记得我?” 那少妇拉她到一旁,见她晒得脸微红,倒了地上瓦罐中的一碗凉茶给她。 “我当然记得。姑娘是云田村的恩人,你找到了周先生,又帮我们凿井,引水。咱们能有这一天,也多亏了姑娘不是!” 赵令悦接过碗,小口酌茶。 第151章 另一少妇也凑过来,盯着她许久,热呵道,“哎呦,喝茶都这么斯文,怎生得这般好看!小娘子可有喜欢的少郎君?若没有,我一表弟才中了进士,等他提包袱回家,我引你们见见呀。” 赵令悦茶没喝完,闻此反而喉头一阻,这便猛烈地咳嗽起来。 那少妇便搡了这少妇一把,嗔笑:“年轻娘子脸皮薄,你大喇喇地提这个作甚?” 说罢拿过赵令悦的茶碗跺在地上。 “我带你去瞧瞧引水种出来的粮食有多饱!走!” 也不及赵令悦答应或拒绝,便抓了她的手脚下生风,提她一同朝花海深处奔了起来。 “......嗳?” 这少妇脚程又奇快,她什么也来不及说,便被拽得踉踉跄跄。 那干净的革靴深一脚,浅一脚的瞬间沾满了湿泥。 在她手下难拨的枝叶,被前方人大力轻松地挥去两旁,飞快地往后退,剥落的油菜花,落了她满头满身。 她眼光一落,落在那只僭越性牵住她的手,又盯了几眼这人着粗布,坚实紧瘦的背脊。 渐渐的,那些抑郁与烦躁也一并在湿溅的泥土与簌簌的落花中散去。 待她将赵令悦拉过花海,站在稻田上时,总算放开了她。 赵令悦弯下腰来喘气儿,忽然就笑出了声。 少妇肤色稍重,也噗呲笑出了声。 两人对笑一阵,笑声都散在一望无尽的稻田内。 “你跟着我,我给你介绍——” 少妇一说她是温助教,那些老妇,老翁,汉子少妇便全放下手中镰刀锄头,一窝蜂地围了过来。 “你是温助教啊,快,这果子拿着。” “吃午饭了吗?我那还有几张烙饼,给你和周先生垫垫肚儿。” 赵令悦被这股陌生的激烈的热情,弄得十分惶恐,不住被逼得往后退。 直到那些人俯身将割的一把稻子给她瞧。 “姑娘接着!” 她愣了愣,缓缓伸出手。 那少妇道,“温助教摸摸看,你看着这谷粒大不大,结不结实。” 沉甸甸的稻谷捧在手上,她第一次有了“粮食”的概念。 忽而,鼻子一酸。 点点头。 那些人便爽朗呵笑。 一汉子叉腰,“不得了,鲸州十几年没有长出过这么好的稻子了!助教与先生都是我们的衣食恩人,我们还给先生与助教编了首歌呢。小鱼,你嗓子亮,快唱给助教听听。” 那唤小鱼的脸圆黑,十六七岁。 她记得高韬韬当团练使之后也是风吹日晒,但从未这样黑过。小鱼见她身上都是花,闻着花香,黑红了脸高歌,不敢看赵令悦,他便俯下身去打稻子。 赵令悦鼻腔中的酸坠越重。 她将稻子归还,向那拉她过来的少妇推辞要走。 说罢也不等他们回答,自顾自往田岸上走去。 少妇吆喝着追上来,歌声也未曾停。 她在赵令悦上岸时助推了她一把,自己站在稻田中,还仰头问,“温助教,你跟衙门关系好,我想打听一下,是不是新来的军队又要跟梁人打仗了?” 赵令悦扭身,微微蹲着,迁就她的视线,“......如果要打,你们怕吗?” “怕什么?”少妇嘴一歪,“温助教不知道我们鲸州人从前过的什么日子,那梁人见我们有一点好东西就要喊着金人一起来抢,房子树木全都烧光,要我说就得硬气点,把腰杆子挺起来! 前个老皇帝吧,好像什么也不管,招人恨啊。 民以食为天,一亩三分地的,每年都遭人抢劫,又是发洪水又是痨病,次次死好多人,这新朝廷,总算不是睁眼瞎,看得见鲸州了! 只要这新衙门不再跟以前一样,不管我们,它为了我们跟梁人打,那就是要多少粮食,我们都很情愿给的! 温助教有机会,能不能帮我们村民,将这话传给那些衙门里的老爷......温助教,你怎得哭了?” 赵令悦这才反应过来,胡乱抹掉脸上湿哒哒的痕迹。 “阿嫂,我可以也问你一个问题吗?” “哎呀你尽管问嘛。” 她顿了良久,才抱着膝说,“以前,以前那个当了瞎子的王公贵族,她现在悔过了,也愿意赎罪,你还会恨她吗?” 少妇憨厚笑。 “温助教说话文绉绉的,阿嫂没听懂呢。” 临走前,村民装了两布袋稻米与土豆、枣子给他们。 不论周匕与她如何推拒,也抵挡不住他们往车内塞放物什的手。 牛车缓缓拉动,那少妇忽然带着她家姑娘追上车。 “温助教!” 赵令悦探出头,“阿嫂?” “我家姑娘说去家给你拿饴糖,你怎得就走了!快,将东西送给姐姐。” 那姑娘举起帕子包的糖,跑得很辛苦,她忙探出半个腰身伸长了手,接过那包尚存温度的饴糖,尽量摆出一个最温柔的笑,“谢谢你。” 二人停在泥路上,缓缓朝她挥手。 人影远去。 周匕见对面的她迟迟不肯吃糖,只是摊开来呆呆地看,便问,“饴糖热了便容易沾住,怎么不趁新鲜吃?” 她摇摇头,眼角微红,将饴糖郑重包裹回去:“我似乎,并配不上这味甘甜。” 周匕便道,“二姑娘是觉得自己不知人间疾苦?可二姑娘亲手挖土开地,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现在的你,已经什么都配得了。” 第152章 回府衙已近天黑,城关需核查身份,赵令悦替周匕递了守城官差名印。 那官差过目,便立即叫另一人上去通报,“告诉郎将,周先生与助教回来了。” 赵令悦微愣,“他......也在?” 官差点头:“郎将今日来城楼巡兵布防。” 赵令悦轻捏了捏手中那包饴糖。 不多久,邵梵果真露了面,垮剑站在他二人眼前,脸上没什么表情,“回来了?” “嗯。” “那就一起。” 他让手下牵马过来,跟在他们复缓缓行驶起来,过了城门的牛车旁边。 这架势,倒像是特意在城楼上待着,为了等她回家一样。 他静静陪着,知道她最近都在为宫中有疫,想要寄一封家书给赵光,却被他拒绝的事情在生闷气,也未曾跟她主动多话。 直至回了衙门,周匕请他送一程赵令悦,邵梵自然应下。 到了她厢房门口,有些奴仆在洒扫拖地,邵梵不便多做停留,转身要走,谁知赵令悦却缓缓转向他,“你先不要走。” 他顿住,“怎么了?” “我今天见到了一个割稻的阿嫂,她要我带些话给你。” 赵令悦看见邵梵的脸上唇角微微上扬,掩饰不住地有些惊喜。 “哦。什么话呢?” 她将那少妇的话大体复述给他,却略去了说赵洲睁眼瞎的大段措辞。 “好,我知道了。” 邵梵想了想,垂头瞧地,又抬眸朝她走近了几步,放低了姿态,哄她:“梵梵不生气了,好吗?” 他可以这样哄她,也可以花一天时间等她,但却不会允许她送至赵光处,只言片语。 柔情是他,无情,也是他。 爱的是他,恨的,还是他。 上元节确实是千年昙花夜间一现,如黄粱一梦,这梦美的支离破碎,又脆弱短暂。 她忍下情绪,微微侧了侧身,只对他露出一个在廊前灯笼下如玉般的侧脸,缓缓伸出了手,“拿去。” 他低眸。 接过去。 “你先别拆,沾着灰就吃不了了。” 他听话地停了动作,开心道,“是什么?” “饴糖。” 邵梵的嘴角绷不住地牵起来,赵令悦微恼,“是要我带话的那家女儿,她送给你的。” “那你替我谢谢她。” 赵令悦嗳了一声,被他惹得转过身,“我都回城了啊。” “反正,你替我谢谢她的糖。”他眼神很亮。 像个讨到了糖吃的呆子。 赵令悦觉得口中又干涩又甜苦,“好,我知道了......” “温助教——” “干嘛。” “虽不许你寄家书,但我许你来问我兵书。” 她嘴唇微动,最后转为咕哝,“你怎么知道......” 知道,她最近一个人,常常在房内闷读兵书。 他了然笑,将那包饴糖紧紧捏在手中,背过去有节律地欢快敲着,“兵书晦涩,初读难懂,不懂的地方,我教你解它,可好?” 她缓了气,绞卷了袖子上的花纹,淡道,“那我改日拿书问你吧。” “温姑娘也要先解我一个问题。” 他等那拖地的奴仆拖去了抱厦内,抓准机会再靠近一步,“你给我簪的木棉,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她一怔,嗔道,“这道题你要自己解。”说罢快速推开屋门,掩饰性地关上。 她转身靠坐在门上,却也等不到他离开。 这次主动与他和好,她内心亦然矛盾不已,人如同排山倒海一样变得浮躁,不耐地搓了搓脚底,在地上拉出一些稀碎的泥印子。 这才听得门外人几不可闻的一笑,转身离去。 * 月末,原本要打的梁人迟迟没有动静。 姚庭与邵梵在城楼内商议:粮食现已充足,他们是否要主动开打? 邵梵沉吟:“应该是有什么变故,梁越才按捺开战,一拖再拖。” 姚庭担忧,“到底,能有什么变故?” “我猜——” 姚庭殷切地望向邵梵。 他的手在膝盖上敲了几下,神色也较为复杂,“我猜多少与金梁主军对抗的建昌有关。不如等等建昌快信,十日一封。已经月末,应就在这两日要到。看完信,你我再进行定夺。” 姚庭两只眼皮一只急跳,他忧心忡忡,“......先按郎将所言。” 这期间,邵梵扔抽出时间陪陪赵令悦,与她解答些兵书上的疑难杂症。 这世间许多事就是不够凑巧,又太过凑巧。送急报的人进去时,还带着从建昌气喘喘赶过来的沈思安。 他来,竟然没有任何通报,就这般秘悄悄地赶了过来。 因此沈思安进邵梵私地时,邵梵不知道。 他正解答赵令悦兵书上的问题,二人一人一条椅子,并坐于桌前,执同一本书,如同师傅教诲徒弟,场面耐心又隽永。 拐进来的沈思安惊呆在那处。 看见诈死的赵令悦,他不可置信地脸黑了半边,指着他们,“你们……”半天说不出一个话,后捏紧了拳头。 邵梵挡住沈思安直勾勾的视线,为暴露她在鲸州而压着怒火,脸也乌黑无比,朝那领他来的人质问,“为何没有人通报?!” “郎将.......这.......沈参知有秘令在身,他亮明秘令要我们别报,按律,我们便不能报。” 第153章 邵梵走过来,一字字地咬出来:“沈思安,你是不是疯了?” “疯的到底是谁!”沈思安闻言炸了毛,顾不得自己干的嗓子冒烟,艰难地咽了下口水,仍旧压不住自己的震惊,“我看你才是疯了!我以为她死了,结果你竟将这个女人弄出宫,还时时刻刻带在身边!你知道建昌——” 邵梵捞过沈思安衣领:“闭嘴!” 而置于风暴的赵令悦只是坐在那儿,脸上不悲,亦不喜。 沈思安目眦怒视向他,将汗水淋漓的拳头捏得咯吱响,奈何无处泄愤,咬牙,“那你让她出去.......” “送温助教回屋。” 赵令悦站起身,直接走。 “别忘了书。” 他在她擦肩时,还要提醒她一句。 赵令悦一顿,未曾回头,她在沈思安面前一下恢复了自己的身份和立场,冷漠道,“我不要了。” 得了邵梵旨意,兵卫一路押送着她从府衙的书房穿过抱厦。 在门廊下她特意停了脚步,发现那只雌雀不知何时已带着它的稚鸟飞走了,不免失落至极。 心中便也如同乌云密布,浪潮疯涨,涛涛滚滚,澎湃汹涌一浪跟着一浪,滚压得她胸膛发闷,根本喘不过气。 回了屋,她心更不定,仿佛上下来回的翻滚,惊得她只能不安地在屋内踱来踱去。 也止不住地去深想。 ——沈思安携带秘令秘密来到鲸州,没有任何人知道,甚至是邵梵。 他是京官,是赵永最信任最亲近的重臣,且联系梁人迟迟不出兵的反常,赵令悦已经能够笃定一件事了。 宫内,有大变。 第62章 渔舟沐霞(六):破碎  府衙中的灯火亮了大半晚,待熄灭之时,已然天亮。 当日一大清早,赵令悦厢房的门便被人拍响,不多时,她起身开门,见是于丛生站在门槛后。 “于将军。” 于丛生行色匆匆,在她开门时尚打着哈欠,抬眼见她竟也是脸色略白,泛粉的眼皮底下积了一层青紫,“哎,温助教也没睡好?” 赵令悦面色平静,“出什么事了吗?” “哪有......不过还是洛南关与禹城布防的那些老花样。眼下战事吃紧,城内调防频繁,夜里恐怕人声嘈杂,吵的助教夜里难以安寝。姚相公让我送助教与周先生,去山中住上几日,好生歇息。” “那于将军等等,待我收拾一下行装。” 于丛生没想她答应得如此痛快,堵了下喉咙:“那我去督促下人马,温助教且先收拾着。” 结果他转身没走几步,赵令悦的声线跟在他背后。 她跨出门槛问,“真是姚相公吩咐的?” 于丛生的语气相比较她的敏捷,便显得略支吾,“是,姚相公亲自叮嘱。” 待人一走,赵令悦回到屋中紧闭房门,翻进柜子深处,将衣服倾翻,找到一个妆奁,她一打开,里头不是金银也并非什么财宝,而是.......一根带血的香剑竹残片。 便是钱观潮在进宫的路上,遇刺临死前从刺客身上取下,弥留前塞进她手里的那证物。 这根牵扯宇文平敬的竹片,到她被绞死当日,都一直捂在她的裹胸中,后又如同护身符一般随着她被人迁移到大相国寺,来鲸州一年来,从未离身。 她将那竹片用手帕重新包好,掀开领子塞进自己的贴身衣物中,再随意打包过几件衣裳,将柜子重新恢复整洁。 自辰时,天上陆续下起绵软的轻雨。 于丛生很快过来接她,似再迟一步都会坏事 外头分明没听见梁人要开战的动静,为何如此匆忙? 再者,府衙内的官员今日明显多了起来,奔走匆匆,着长翅帽聚集各处,于廊下窃窃私语。 赵令悦扫眼过去,这长翅帽是正装,不上堂不公开论政何以穿戴?拨云见雾,仍疑点重重,出了事便这样急着将她送去山上避风头,想必和她也有关了。 思及此,她脚步慢了下来,直至停下,不再信任任何人。 于丛生纳闷,“怎么不走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赵令悦捏着包袱,神色潋滟地浅笑了一下,“就不能告诉我吗。” 于丛生为难地摇摇头,“本官也是按相公嘱咐办事,助教今日必须走。” 赵令悦下颚线绷得紧紧的,耳坠在旁不断晃动,却停在那不走了。 他见她不动,唇角一挂,上前去拉拽她的胳膊,“快走,我后头还有行程,”边拉她,边道,“你与周先生都先在山上待着,待战事结束再接你们下山。” 这般,将她拽出了府衙门口。 她手撑着门扶手,大半个身子被他拉歪着,又绊到了门槛,差些撞到开了一半的那块门板上去,一只手忽然过来将她的半边脸护住,及时将她的脑袋扭了回来。 于丛生见到来人,讪讪地松开拽她的手,“邵郎将,温助教不想走,我也是着急,你看......” 他眉头微皱,当着于丛生的面,去撩顺她半边脸上凌乱的发。 于丛生连忙退后几步,识趣地等去车边。 ——他明显对邵梵更加恭敬。 “为什么不走?” 赵令悦扶着门板子,心中冷意刮过,“是你让人送我走的。” “不错。” 他又变得寡言少语,赵令悦冷笑中带着困惑,视线转向他身后。 第154章 马路上除了那辆马车,他身后的几股兵马也在副将裴明的指挥下不断调动。 细雨朦胧,邵军身上的铁甲被雨打的泛着黑光,比墓石中冰冷的玄色更肃杀。 她将目光落回他身上,“你不是将你的人都送去占领禹城了?为什么这时候又调兵换防,又如此急着送我走?” 他本想叫她听些话,别固执。 但转念一想,她从来不是听话的女子,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必然不甘罢休,喉头粘腻,滚出了熬夜后微哑的嗓音,“沈思安知道你还活着,我不能让他找到你。” “他能有什么威胁?他一个文官还能直接拿把刀杀了我吗?”赵令悦直起身子,将身子面向他,“这不是答案,你在敷衍我。” 邵梵逼迫自己冷下脸来。 “够了,温梵。我有什么义务,要告诉你事情的来龙去脉?” 二人之间的气氛一下降至冰点。 知道找不到答案,她陷入自我封闭般的沉默。 邵梵侧身便撑起一把油纸伞,将她扒住门板狮子扣上的那双手,一点点掰开,将她的指头都掰红了。 她垂着头,忽然淡淡说了三字。 “你骗我。” “......” “你说过你不会骗我的。”赵令悦唇角发抖。 他仍旧未曾说话,将愤恨的她拉入伞下,二人共遮一伞,中间一根伞柄细细长长,却隔出天涯海角般的遥远距离,“梵梵,等一切结束我向你解释,现在,请你听话些吧。” 一番软话化在雨中,她的身子也没那么僵硬了。 邵梵面上无笑,一手托着她的脊背将她送到马车前,让她搭着自己的小臂上车,他小臂上皮质的护腕很硬,有些硌手,她碰了碰,很快就缩了回去。 坐入马车,周匕已经在内。 于丛生为他们卷下竹帘,赵令悦连忙一手掀开车窗的遮布,发现他仍在昂头看着自己,手持木柄,目光笔直。 她用手扶住车窗沿:“什么时候,这一切能结束?” “我会尽快。” 于丛生一赶马车,她的耳坠子便来回打在布帘上,眼前的男子渐渐陷入鲸州这场清晨的迷雾中,身影模糊起来,她忽然扬声道,“那我等你!” 邵梵在心下回她:好。 他目送那辆马车许久,待它不见依然不舍,屹立原地,久久未动。 雨水渐凶,他身上那件披风的衣脚全被水浸湿,颜色深了一圈。 “殿下——”裴明走到他后头。 但方启这二字,邵梵的两道森然目光便射了过来。 他意识到自己一时疏忽,忙改回口,“郎将,洛南关下新的安防都与姚相公调派好了。报信的人说宋兮下午便从禹城回来,护送郎将与沈中书今夜一道出鲸州。姚相公说是要递交郎将几封手书,我让宋兮顺路拿来?” 邵梵将伞递给他,自己走几步翻身上马,“不必,我亲去一趟。” 几匹马朝于丛生所驾马车相反的方向,渐渐驰远。 * 春汛将至,雨势来即凶猛。 一些轻型的渔船蓄满雨水,被涟漪带着在海面上来回地摇晃,客船来不及拉下的风帆湿沉,若此时乘船,也多有不便。 于丛生在海边与客船的船家商量许久,抬起头望了眼远高处,大雁塔被白雾围挡,只露出不太清晰的一角。 他叹口气回来,对车内的二人转达,“船家说水路今日不太好走,不出船。恐要先生与助教多费一下午功夫,我们走村庄的山路绕去山脚。” 帘内周匕的声音传出:“于将军,无妨。” 于丛生隔帘抱拳,复坐回车前,一挥马鞭,令那马带着车调向。 马车身后的两队人马也骑行跟上。 车内,赵令悦与周匕一同颠簸。 周匕腰窝酸痛,忍不住用手去揉搓,她忽然说,“您瞧,我腿上,是不是带着一双无形的镣铐?” “二姑娘想开些吧。” 赵令悦在车转弯时,干脆地坐到周匕身旁去,低声窃语。 “周伯,建昌有变,一定有变,而且此次是与我有关的,我若此时听之任之,随他摆布,就会永远被蒙在鼓中。” 她有种预感。 若此时听邵梵的话上了山,规避开那些本该属于她的波云诡谲,就再也回不去建昌了,亦或者等她回去时,一切都晚了,什么也来不及了。 她怎么可能等他将所有事情平息,再来接她,那样说不过是为了让他放下戒心。 她不能等他。 她等不起了。 “我要回府衙打探真相。” “可——”周匕伸出两根指头指着周围,也压低了声音,“二姑娘想跑的话,外头这么多人呐。” “周伯从前说,梵儿在此地无亲无故,若有请托,周伯必然替作亲人尽力相帮,这话可还作数?” 周匕低笑,而后沉声道,“当然作数,二姑娘但讲!” 赵令悦一惊,竖起手指抵唇:“嘘........” 周匕意识到自己嗓门大了,连忙惊慌地捂住嘴。 赵令悦便竖起手掌拢在周匕耳边,凑过去说了通话。 等她再坐回去,周匕脸上的多番表情已轮转了一番。 “定要如此吗?你自己......那么远的路啊......” “周伯不必担心,我现在已会骑马。” 第155章 周匕点点头,扶住自己的腰,练了几回腰扭断时,脸上被痛煞扭曲住的五官表情,才冲她憨憨笑,压声振奋自己,“好,那我且陪二姑娘,演上一回!” * 当夜大雨混着滚滚雷声,铺天盖地笼在经略使府衙廊院上方,将府衙门前的低洼处通通淹没,却未曾阻止府中人影匆匆来去。 他们将一应物品收拾了打包入箱屉,搁堆在车马上驮放。 她蹲守在墙垣下偷看,颇觉触目惊心。 见如此架势,必定是他要离开此地了。 原来沈思安来,是要将他从鲸州紧急叫回去,他调兵众多,也许就是为了让这些军队跟他一起出鲸州城,北上回建昌。 谈判失败,梁人也迟迟没有朝鲸州开战,若不是单纯懦弱,另一种可能便是暗地转移了攻打的目标,那......会不会是梧州? 只有建昌危矣,他才会带兵北归。 但她一时,还无法将被屯兵逼近的建昌京城,与邵梵此时非要将她送走这二者互相联系起来。 而且什么样的宫变,会让梁人决意北上攻打梧州,放过鲸州? 雷雨不似雪。 去年雪天,她亲手制造了一起宫变。 雷声沉闷,赵令悦恍若被雷劈开,呼吸被雨幕遮打停滞。 她抱膝缩在屋脚下,无神地盯着那头上斜屋顶的瓦片滴下的水珠。 再一声雷响时她做了决定,撑着墙根起身,按照那些衙门值守换防的间隙,矮着身体转去了后门。 她记得,后门的墙亘欲图加高,堆了些土沙在墙根底下,她借雷光找到了那堆烂泥,踩至最高处,伸手用力爬上了墙。 多亏这大半年来的锻炼,还有禹城礁石下的那五日求生,如今骑马爬树,翻墙跳窗这类的体力活她算不上得心应手,至少已经能帮助自己成事。 吃苦良多,无论身心具在成长。 “嗯......”赵令悦前胸压在石壁,脚踏上粗糙的墙缝,脚趾酸疼刺骨。 她哼着喘着,终于攀上了那道高墙的顶部,从紧缩的腹部呕出一口气,往下一望,顺着墙内的那根芭蕉树,闭眼大胆滑了下去。 人重重仰面跌在地上,脊背几乎摔碎了。 她死死用手捂去摔出的痛叫,待眼前看得清东西了,才湿漉漉地拖着水痕,往邵梵的寝室摸索过去。 他门前常坐着一府衙守卫替他看门,若此人在,则说明邵梵未归。 赵令悦在他抬头前紧急刹住步伐,一猫身躲去能遮蔽的假石后,左顾右摸,最终摸到一块石头,可惜太重了,她丢不动。 忽然想到身上的花刀,解下来,往离他几步路的廊下一扔。 那人被声音吸引,起身去捡那把刀,朝墙外喊了几句,“谁啊?敢乱扔东西!” 却不知身后同时闪过一道影子。 他转过身重新坐下,把玩着刀,不明就里。 赵令悦从窗子外跳进去,膝盖在盲探中磕到椅角,疼得她咬舌,口腔中出了腥味儿。 她不管不顾,抹掉脸上的汗跟水,手顺着他的书桌摸去,轻轻抽开每一个屉子。 ——她昨夜分明看见,带沈思安进来的那个报信兵,手上拿了一封军报。 沈思安的秘令,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接触得到。那至少这封信,她要拼命去赌一把,看能不能在他的屋子里找到蛛丝马迹。 手在桌里翻来翻去,纸张撒地一无所获,她再蹲下掀开门屉,发现里头有个上了锁的匣子。 赵令悦轻晃,里头的物什发出滑动的闷响,也有纸的沙沙声,她再借雷电去研究那锁,发现它是个七巧锁,没有锁孔,而是通过解机巧,使机关自松。 赵令悦试了几回都不得要领,这才看见上头有字,她朝门外坐着瞌睡的人影瞧了一眼,将盒子提至窗旁,自己躲在暗处去看字。 竟然是琴谱字符。 赵令悦提心吊胆地去试,将那字转来转去,突然想到曾经他曾帮她寻过一本《浮舟记》,便试着将上头的乱字连成了这一串。 噗噔几声。 赵令悦眼猛地一眨。 锁竟松了。 容不得她多想,她无声打开盒子,却发现里头静静躺了个玉镯。 镯身被银镶修复过,于窗下晶莹剔透,玉石烟紫色的绵里纹路,如江南烟雨中的缕缕炊烟,亦或者是泛黄的点金宣纸,跨越历史长河,来到她面前。 “.......” 赵令悦小心将镯子下的纸张抽出摊开,却不是她要找的。 那是一张王家族谱。 门前的人影忽然站了起来:“郎将,今个儿这么晚啊,我看有人在收拾东西了,那今个还睡吗?是不是今夜走?” 赵令悦猛然看向门前。 高瘦的影子落在门纸上,吓得她的心都快停了,忙将盒子磕上放在一边,往桌上的劄册摸索,无意间瞥见劄册一角,露出的信封颜色有些格外熟悉。 ——是它! 赵令悦将信纸抽出来,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的凉意,也同时划过她的下颌角。 门外。 邵梵注意到那守卫手上的花刀,眼神立刻变了,夺过那刀细细睇过,握得骨节咯吱作响,“这刀你从哪儿来的?” “不知哪个没长眼的往里乱扔,扔在了小的脚边。” 邵梵推开他,一脚踢开门。 第156章 一张散纸旋飞了出来,落在廊下,窗下有个细瘦的人影,雷电交加,人影一身红衣。 守卫被吓懵了,跟见了鬼似的压根不敢说话。 邵梵奔过去,赵令悦提着信就爬上窗。 二人你追我逃,将家具掼歪,发出巨大刺耳的摩地声。 他将她从窗上拽下来,手上的力几乎将她的手腕捏碎,压住她在窗边,伸手去抢那封未及拆开的折叠信纸。 她力气比从前强上不少,一时与他就着窗与墙壁争扭起来,发出固执的哼声,她头磕在窗沿,簪子脱落,一头青丝全散了下来,黏在半边脸上,登时黑白分明。 邵梵已经忍无可忍,将她穴道一摁,赵令悦腰下全软。 那只手被他压在墙上,虎口处也在剧痛,失力般松了手,信纸落回他手中。 他将那信丢入烘烤潮湿衣物的火盆,炭火便贪婪地吐出火苗,将那唯一的信纸冉冉卷烧。 守卫终于想起来他要干点什么,便跑去院门外喊:“捉贼啊!快捉贼!郎将寝内有个小贼偷东西了!” 邵梵闻声侧脸。 赵令悦这时推开他,不顾那火盆烧了红,伸手便去捞那点残片。 邵梵惊声咆哮,“赵令悦!” 火已经烧了她的指尖,他连上前将那火盆踢翻,灰黑的炭火撒了一地,冒着刺鼻苦涩的焦烟。 赵令悦根本听不见他的话,还走火入魔般地去抢过那燃着火星的边沿,压灭了,立刻掀开来看。 她瘫坐在一堆漆黑肮脏的炭火前,穿着不合身的红色军衣,披头散发浑身泥水,俨然像个神志不清的疯子一般。 邵梵紧握两只拳头,他额头上与脖根上的青筋起伏,一根根凸起,被气的牙尖顶酸了下颚骨,胃里饿了一天,冒出酸水。 宋兮与沈思安本在府衙前厅等着,邵梵道他回趟寝屋便即刻上马,谁知有人喊着他寝内进了贼,便放下茶盏纷纷朝内屋中跑去,一拥而入。 屋内没有点烛,宋兮剑都拔了,虎身跨进门槛,沈思安跟上来,还问,“什么样的贼,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进邵渡之的屋子偷?” 结果点了灯火,才认出是那个不人不鬼,表情呆滞,瘫坐在地,本该去山上度日的赵令悦。 她手边的信已经烧了一大半了,但信的后半段,仍已将事实托盘而出—— 李无为尚未到建昌,赵永与宇文皇后已经先后染疫,无力回天已然垂危,朝廷紧急封闭都城,因赵永年幼无兄,现将皇位禅让国丈宇文。 宇文平敬推辞一回,后就应允禅让。 沈思安与王献当时意图毒杀宇文平敬,另寻贤明坐上高位。 可知道邵梵不许他们弑自己养父,且如若宇文一死,军侯无首,金梁虎视眈眈,倾夜就要破入梧州逼近建昌。 便只好让沈思安速速携秘令,带邵梵即刻归京,顺任大盛太子,以此镇住宇文,稳住朝政,对抗梁金。 写完这段国政,王献另外提笔在纸张红线框外,提了几行私情小字,笔划更轻草飘逸。 “木棉花寓意可解,为倾配与爱慕。如若是女子所簪,便是她喜欢渡之,因此赠之。” 王献必定也猜到了这赠木棉的主人,提完这句私语,又跟写: “赵家子弟,侯爷接禅后颇忌,怕复赵姓,遂对赵义,赵洲与少保赵光下毒。赵义已死,其余二人皆中毒,被暗卫救,现残喘,望渡之......时机成熟,大义弑父。” 几行小字早已被泪水所泅。 化成一堆堆潮湿的霉斑,腐蚀在她的脑海之中。 她被这些字句用万箭穿了心,湿水淋漓的身上似乎蔓延出道道深血,没有哪一处不痛,不绝望,不覆灭。 赵义死了,赵洲与赵光重伤,她的国真的没有了,她的家人也快要不行了,大盛的皇帝即将成为宇文,这一切都拜宇文平敬所赐,拜邵梵的养父所赐! 赵令悦指尖长出斑斑水泡,以捏到发紫发青的手锤地,眼泪一颗颗不断地打在地砖上,心痛到无法呼吸。 她放下所有尊严和体面,泡在这满地狼藉中痛哭流涕,一抽一抽地道,“我要回建昌......我要找爹爹......” 邵梵不曾动过。 可他面色怖人眼角暴红,如一根绷到不能再紧的惊弓,已在某种情绪隐忍的边缘与极限。 沈思安与宋兮在此时,都不敢用任何话来挑动他的神经,生怕他也会像赵令悦一样发疯,然后支离破碎。 只好转身,驱散周围人,退了出去。 “我要回建昌!我要回建昌!” 赵令悦抬起头,惨白的脸上全是眼泪,她肩膀抽动地一耸一耸,似一尊随时要倒塌的泥菩萨,整个人攀爬在地,哭声跟着雷雨齐鸣,撕心裂肺地喊叫。 且只重复地喊叫着这一句。 “你让我回建昌!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建昌!我要见爹爹!你让我见爹爹!” 沈思安与宋兮被门内凄厉声,惊得不得不捂住耳朵。 遑论邵梵。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 只有粗重的呼吸,忍耐的捏拳声,在雨夜中愈发响亮磋骨。 忽然,他摇摇头,脸上肌肉抽搐一阵子,极其悲哀地笑出声来。 背上刺字的烙铁无形中在此时,又燃赤了,狠狠往他幼小的肌肤上贴烫,那时他也如此喊叫过,但如今不肯,亦然不允许自己这样。 第157章 任由那把钳子烫破了皮肉,穿过筋骨,将他整个人用那一把烙铁的钳子扒开,脑花四溅,恶臭与污浊混在一处,鲜黄淋漓。 皮开肉绽,躯体四分五裂。 无需言语,他也已经支离破碎啊。 第63章 渔舟沐霞(七):羁绊  子时三刻,雨停了。 于丛生大喘着气赶了回城。 他奔进府衙发现里头灯火通明,一切都正亮堂着,远远就瞧见邵梵坐在堂内最中间的那张交椅上,周围还坐着几个人。 “经世致用”四个大字牌匾仿佛压在邵梵颅顶。 于丛生一边心道他怎么还没走,一边又庆幸他还没有走,跨过了门槛,几个大步便结结实实在邵梵面前跪下,脸上红汗乱淌。 “郎将,卑职疏忽,叫那温助教今个在路上跑了!现在人尚未找到,卑职已经派出兵去在城外四处搜寻,办事不力,自先来请罪!请郎将责罚!” 说罢,叩了一个头,肩膀剧烈起伏着,像是才缓过一口气来。 良久,上方只有淡淡二字。 “起来。” “卑职不敢!” “她在我屋内。” 于丛生眼珠子凸起,地砖缝里的泥飞进他眼皮内,硌得他又是一阵热汗,这才惊讶地抬了头,万幸道,“郎将料事如神,竟比卑职更快,已将她找了回来!” 沈思安与宋兮先后扶额。 宋兮摁住桌面,低喝道,“你还没反应过来吗?她自个跑回来了,就在衙门内给我们捉个现成!你还派人去城外找呢,找一年也找不到啊,真有你的啊老于!” 于丛生茫然起来。 “她......她与周先生一唱一和,我以为她是不想上山......” 邵梵脸色有些疲倦,手肘撑着椅圈,将手交握在腹上,两只脚大张着。 ——似才打完一场耗尽精力的仗。 他轻轻掀开眼皮,眸色有些黑沉,“你说说看,她是怎么逃的。” 于丛生先是端正跪直了,再将今日下午的经过和盘托出。 “我们行到郊外前,车颠簸了些而已,谁知那周先生忽然哀嚎起来,说是他的腰扭断了,我们也不敢乱动,便叫人抬他去了附近的中医馆子替他接骨。因听闻要宽衣艾灸,温助教当他是长辈,便要过去帮忙。” 说到此处,于丛生气不打一处来,有些后悔当时的掉以轻心。 “她与二位先生都呆在一个诊屋内,我们既也不懂医术,便听从那小弟子嘱咐,在外等候大夫治疗。等了.......得有两刻钟功夫,我觉着不对劲便要他们开门,那诊屋连着后巷子,她竟绕了出去,还牵走我们一匹马,早已跑得不知所踪。” “是这位治水官帮她逃的?”沈思安瞥眼,问心虚不止的于丛生,“那家医馆怎就放她跑,而一声不吭?” “哎......” 于丛生皱眉摇头,人已找到,他总算亡羊补牢,语气缓了下来。 “我也是一盘问才知,周先生的腰每次不好,都是温助教带他下山,去这医馆扎针。每次都带些甜泉酿的酒,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温助教借机搬弄一通是非,倒叫我们在那大夫眼里成了坏的,帮着她拖时辰,可真是好手段!” 最后一句不免带怨怼之味,反讽风味浓厚,说完他也觉得自己嘴太快了,忙看向邵梵。 好在他听完,并未有什么特殊反应,只是抬手揉了揉眉心。 “嗯,她确实有手段。” 这话乍听平常得很,但再多想一会儿,但凡回味一下,便觉得这口吻很特别。 不知是夸是斥,不知是喜是恶,正如这一年多,他跟邵梵相处过来,对他在温梵态度上的感受上是一样的,如果喜欢,他从未诉之于众,给她一个名分,让她正经待在他身边。 如果不喜欢,他便不会随温梵跳海,也不会跟她过正旦,甚至于在今早,他那样冷淡的一个人,会当着自己的面,用指尖熟稔地撩去温梵脸上的发,为她打开一把油纸伞,再将她拽到伞下。 情情爱爱的,于丛生也有个自家娘子,懂一点。 他觉得邵梵喜欢。 可喜欢得很拧巴。 让人难以把握出,一个确定的、光鲜的答案来。 邵梵马上就是太子了。 虽然邵梵乱世逆反,贼子上位,血统跟之前那些太子相比更是一桩无稽之谈,但这不是自己这个地方小将能置喙的事情,如今他是主自己是仆,主子之意,不可揣度。 于丛生谨慎地沉默下来,没有再接邵梵这句话。 邵梵忽然站起了身,于丛生一骇。邵梵看见他脸上的表情,“不必如此,起来。我不怪你。” 于丛生出去之后,他垂着手,眼干干地落在空气中,不知是对谁说:“她的手段,我也已领教过多次,除了杀她,无计可解。” 茶水在这时忽然被打翻,茶碗刺啦几下旋滚在桌面上,泅出一片茶汤的白沫子,很快化成一滩黑水。 打翻茶水的是宋兮,沈思安避开那些水渍甩袖起身,直接说,“太子殿下,将她杀了吧。” 这回宋兮口中的茶水也全喷了出来:“沈思安你吃错药了?郎将将她弄出来,骗过侯爷,费了那老大劲儿,踏马的要杀早杀了!还等现在呢?!” “现在!就是现在!” 沈思安对宋兮拔声大喝,将宋兮吼地退了一步。 第158章 “不是,你发什么火......怪吓人嘞。” 沈思安哆嗦着嘴唇,死死指着后院他寝屋的方向,脸色登时变得扭曲,将憋了好几日的情绪全倒出来,一字一句地控陈赵令悦过去的罪孽。 “这个女人做过什么,你们敢忘,我不敢!如果当初不是她从中作梗,先帝不会死,先皇后不会死,后来的官家仍是太子,轮不上他一个十二岁的小孩接位,那梁金,也不会因为大盛皇帝年幼而有恃无恐! 等小官家一薨,就立刻屯军北上! 如此一个祸国的妖孽,留着就算有点用处,那也是利弊偏颇的用处,用她者,信她者,爱她者,绝对得不偿失!” 说到这,还不够。 他走至邵梵面前,盯着邵梵此时黑沉隐忍的面孔,继续不怕死地反驳他一切的所作所为。 “天涯何处无芳草啊?我一个读书人,尚知不可吊死在一棵树上的浅显道理,太子,她再举世无双,她再称你心意,她不是你的良配,她也不可能成为你未来的太子妃,你审视夺度,早该狠心将她弃掉!大限已至,你弃不弃?” 邵梵反手便将他推开。 沈思安被搡到几尺外。听他口中压抑着,挤出二字:“不弃。” 他惨笑,随即更怒,怒火似将他的脸皮烘熟了,整个脸已经红透,复隔空指着他鼻尖,“你......” 宋兮看不下去,忙来捂住他的嘴,却被他推开。 “今日我便要说!宋小将军,你不用拦我!让我说完!” 宋兮呵笑,一摊手,干脆坐了回去。 沈思安抬起来的胳膊,臂膀上的肌肉都在抽搐,他的愤怒连着指尖,像是被人用针挑住了指甲盖,绷得很痛苦,眼中竟慢慢跑出了泪。 “大盛残破,虚弱,它经不起像清心阁那般的再一次折腾了,你如此自负任性,可有想过后果?她做过一回,便能再做一回!你护她爱她,她只会负你!” 邵梵缓缓转过身。 “她可能会负我,但她不会负国,沈思安,她来鲸州后,已懂得什么是大义。” “何以见得!” 沈思安振臂甩袖,胸脯起伏。 邵梵的手指攒了几攒,将粘腻的汗水挤掉,“不然今日,她会说她恨我,她要杀了我,而不是喊着,她要回家,见她爹爹。” 沈思安一愣,怒笑,“就凭这点?” 邵梵不在乎外人理不理解,也不想再跟他再多作解释,只是很坚决道,“有我在一天,谁都动不了她。” “好哇。” “好啊!” 沈思安以袖抹脸,泪水鼻涕全揩进衣料里,再抬脸,神色平静了不少,怒火发泄完了,余烟渐渐消下去。 “这个天下马上就是你父子俩的,我一个小官,只能替朝廷转达拟批,没你手上那么多兵,没你厉害,对你不服,也只能发言死谏你。 若你不采纳,那我便只能眼睁睁看着......方才我已将我想说的话说完,有许多大逆不道之悖言,你要杀要剐我,对外下令就行了。只还有一句,便算是我的警告与预言,你听不听?” 邵梵抬起头,凉而润的刀光般眼神刺进沈思安眼中,下巴动了动,“我让你说完,你说。” 沈思安咽喉干疼,咽了咽口津,哑声接起后文。 “人世间情友忠孝,越欲周全,而不能全。 宇文平敬是你义父,他为奸佞,你因感恩不肯弑他,容他为非作歹,赵氏郡主是你所爱,你因私情捆绑住她,却注定爱而不得。 如今宇文平敬重伤郡主之父,郡主必定恨他至极。 而你在其中周旋,试图保全这任何敌对的一方,却无异于是玩火自焚,引火烧身。 你父一登位,江山便要真正改姓了,与先帝与官家登基都有本质的不同,这是赵琇跟她背后的所有赵氏都绝不能忍的。 她们一定会抵死反抗,哪怕玉石俱焚同归于尽。届时不是你父死,便是赵氏亡,你夹在其中若不取舍掉一方,就会走上绝路,那你这一生,墓志铭上八字可概:英雄气短,亡命之徒。” 说罢也不再看堂内任何人,萧萧然地甩了广袖,大步往外走去。 宋兮已然被这大段大段拗口的深奥文字旋涡拗住,神情呆愣许久,他将沈思安的话听进去了,可那大段的话包含太多讯息,他消化不全,脑袋还尚理不出个是非所以然来。 便转眼珠,偷看了一眼邵梵。 见他面色非常不对劲,忙追去外头躲风头。 “你干什么跑哪儿去啊.......吵架可以打架也可以,你不要闹离家出走啊........嗳.......” “别拉我。” “消消气嘛。” “别拉我,我......我去外头等。” 声音越来越远,邵梵瘫坐于椅上,任蜡烛油堵了火芯子。 一灭,堂内没入暗中。 也藏住他极其自嘲,极其自哀的凉笑。 * 四月中。 天气回暖,北雁南归,正是深春里。 常州的河岸上却不得太平,片刻悠闲的水鸭跟跳鱼也瞧不到,倒是岸上的兵戈铁马交战声,将水面震动出起起伏伏的波澜,融化了江暖的一汪春绿,将其瞬间转红成血。 改朝换代太快,江湖便太乱,大盛因此得以埋伏着一群自有主张的暗。 他们多半追随着赵氏王族,其中有人还追随着最正统的王女赵琇,比如曾送了宋清与秦珑儿进宫,帮助赵琇的建昌大户,谢家。 第159章 一见江山真要交到宇文平敬这个异人手里,他们便快速将赵义被暗地里毒死,赵洲苟延残喘的消息,送到了河岸对面,赵琇手中。 如沈思安所言,宇文平敬做的太绝,赵琇行为开始过激。 她拒绝对大盛供粮,大肆煽动民意鼓动军民征战,拼尽了所有,从杨柳关起,朝驻扎在常州的邵军复仇与反扑。 尽管是以卵击石,但狠厉之气和在所不惜的悲烈手段空前慑人,偏又是在这种梁金合围,堪称腹背受敌的特殊时间段里。 邵梵早就飞书命令刘修,邵军全线以防守跟退为主,减少兵士的牺牲,先不要与赵琇正面冲突,这种时期若再为内战损耗一兵一卒,自己人打自己人,坐收其利的只会是逼近梧州的梁金。 所以他们一直在退,在让。 可是赵绣根本不管大局了。 她如今眼中恐怕只有仇恨。 因她疯魔,这场在春水岸上的内战,也打得异常折磨邵军的心态,如此退也不是,进又不行 乃至邵梵与沈思安乘坐的军船刚驶到常州时,发现邵军竟然已经尽数让关,退到了河岸后,在常州与赵军就隔着一道长河,战战兢兢地勉强僵着。 风帆猎猎,宋兮迎着风,扶着船板栏杆的手握成拳。 他狠狠砸了几下那硬木,骨节与眼角俱红,还呸了一口唾沫,“我自打入了军,就没见过邵军如此吃瘪!” 一旁同立的邵梵仰面望天,额上系着的乌巾子,两条打结余下的巾结在风中散动。 他一直望着天上。 宋兮不解,也看天,“郎将看什么呢?” 他背在背后的手伸出来一只,指着某个方向:“大雁。” 宋兮咧长嘴,非哭非笑:“都这时候了,郎将还有心思看大雁呢?” 待大雁飞过天际,他才垂下头看了船板一圈。 “刚刚站着的沈思安呢?” “他进去吃饭了,别看跟我们整天臭着一张脸,这人食欲还挺好,顿顿吃饱,越吐越吃,从不饿着自己。” 邵梵进了船舱,从食桌上端起那方托盘拐了几道,去了舱内靠近船身中央的一只船房。 隔壁便是他的房间,那门前守着的兵见他来了,忙站起来。 “里头有动静吗?” “郎将今早起身那会,门内有一些,后头就又听不着了。” 船身因河道倾斜,他两只手端着托盘,防止汤洒出来。 “开门。” 舱房里头置着一张不算宽阔的木床,但也够她睡了,上头铺了干爽褥子,赵令悦侧躺在床上,在被窝内拱出消瘦的形态。 因从鲸州至常州,从东南到西北,天气其实是越发冷的,他便又让人给她加了床被子。 每天,他们就隔着一道舱板,同船而眠。 赵令悦太安静。 安静地不寻常。 邵梵提着托盘走至她床前。 舱板高处开了扇风窗,能瞧见天空,她原本在看大雁,任那些暖阳铺撒在她眼里跟身上,此时也被他忽然收容至背后,视线一下暗下去不少。 她掀来恹恹的眼皮,看了他几眼,又垂了下去,睫毛卷长。 邵梵拉来椅子,“还没躺够?起来吃饭。” 赵令悦依言坐起身,端起他托盘内的汤,先润了两口喉道,才小口小口地吃起托盘里的饭。 他给她端着,便观察她脸上,她似乎在一天天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 见她憔悴,生志薄弱,邵梵如鲠在喉,“你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她咽下去那口饭,却尝不出咸甜味道,内心也很苦涩:“除了有关我爹爹的信,没有了。” “如果他撑不下去呢?” 邵梵盯着她的脸,气笑,“你就只有他,别的人呢?都不要了?” 吧嗒一声,筷子僵直地摔在拖盘上,她掀开被子下床走到那扇窗前,浅色的寝衣单薄柔软,贴在她的身体曲线上,被光射透。 她转过身,似乎被那场府衙中的哭泣带走了所有气力,“我可以要吗?你扪心自问一下,我可以选择吗?你是想说,还有你吗?” 她嘴角牵起一丝浮杂淡薄的冷笑。 “你算是我的什么人?情郎吗?我承认我喜欢你,但太子殿下你放过我吧,我们不可能光明正大,我已死了那条心了。如果我父亲死了,你会不会放我回河岸跟我的亲人再见一面,然后一同覆灭在这场战争中?” 邵梵方走近一步。 她便立刻躲开他的靠近,眼光开始变得晶莹,垂下扑散的头发随着她的脸侧微微摇动。 “不会的,以前你不放我走,以后也不会,所以你扪心自问啊,除了我能见到的爹爹,我还有哪个至亲至爱能见?” 她昂头靠在木舱的阴翳内,窗里的光柔散下来,却照不到她分毫。 “邵梵,我知道公主要跟你们同归于尽,时局特殊,她本不该如此,但我很理解她。那是她的亲弟弟,亲生父亲。如果此时站在我面前的不是你,而是宇文平敬,我也会发疯,不顾一切地跟他拼命。 无论公主此举最后成败,赵氏是否走到尽头,我都能接受。 但请你守住十六州的城池,将这片土地保住。而我,我还能再见我爹最后一面便已然圆满。 其后,我愿意追随我的家族,在他们彻底覆灭的时候,跟着他们一起走。这一回,我真的没有不甘心。因为我已经杀不了你,也不会再想杀你。尽管你自私自利,且自负........我.........” 第160章 赵令悦不知自己要表达的到底是什么。 她是很绝望,绝望到语无伦次,想说的话太多。 不及她继续说下去,邵梵忽然扑上来。 椅子在他身后歪倒,用过一半的汤水狼狈呼啸着洒落一地。他摁住她的肩膀,一手抬高她的下颌,逼迫她看向自己。 “我......不准你死。” 他竟然渐渐地红了眼。 赵令悦咬紧唇,不露哭声,“凭什么呢?” “凭.......”他挨过去,将头搁在她的肩膀上,手放下去抱住他,以这样的方式短暂的拥有她,“凭我们是孽缘,折磨不休,致死也不休。” 他身后脖颈忽然一痛。 赵令悦的指甲在掐他。 “想哭,就哭出来,梵梵,你哭一哭,别吓我好吗?”她不知道那种整晚闭着眼却不敢睡,在听不到船板后一丁点动静时心底宏大的空与荒,还有涌上来,能将他整个人淹没的恐惧。 他父亲一生清白执着,揭开黑幕,以至于英雄气短,成了亡命之徒。而他不想像他,却不得不承认,父子俩如出一辙。 产生执念即不能褪,爱一个人则放不下,羁绊一起,则无法平。 他爱赵令悦。 所以他不能放她离开,无论是那种意义上的离开,现在的他都已经接受不了了。 “我求你,哭出来,尽情朝我发泄,别说轻生的话,别......”他眼一闭,落下一滴泪来,滴在她的肩膀上,“别不要我。” 赵令悦被他沉重的眼泪打得肩膀一颤,喉咙被巨大的悲伤掀开,一波一波的泪水积累在酸疼至极的眼眶,再也无法抑制地流了出来。 她冒出低呜沉痛的哭声,抱住他,也咬住他。 手上开始朝他身上挥打,可越打,身上无形的疮疤越多,将她自己也反噬得伤痕累累,最后脱力地往下滑,却被禁锢在他怀中。 他去吻她,俯身含住她的唇,将她苍白的唇瓣吮红润了,气息浓重混乱,几根手指紧紧插入腰窝里,被她的长发胡乱缠绕。 彼此都亲红了眼。 松开嘴时,他红着眼角,赵令悦伸手抚摸那颗眼角的痣,帮他抹掉泪。 “你竟然还会哭......” 他从没在女人面前哭过,被她说的不好意思了,挡住自己的脸,侧面去蹭她,贴着她。 “你今天可以见一个人,一个你很想见的人。” “.......谁?” 他轻轻咬了下她的耳垂,以最蛊惑的姿态,说出了最让她意外的话。 “赵绣趁乱想入建昌,在常州一艘渔船上被捉,现与监军王献在一处。王献借她压住了战况,两岸暂时风平浪静。今夜,你若想,我允你见赵琇一面。” 原来,赵琇被捉。 常州才突然停战。 第64章 冰面涟漪(一):真相  军船在鸡鸣时分驰入邵军的驻营领界,与王献压着赵琇停在河岸峙战的那艘棕船渐渐靠近。 这鸡鸣夜半是一日中最冷的时分,遂化开的水面复又起了些脆薄的冰片,被船下的转浆拨碎了。 昂扬的船头拂推掉薄薄的冰片子,让冰面的涟漪四分五裂,逐流着涟漪一同远去,却化不开水面蒸发出的冷白雾气儿。 两艘夜船就罩在这种寒气颇重的迷雾中,只代那船上的两个值守勤兵一见这扬着玄色旌旗的红船,立刻哈出几口冷气,合力用板子搭起船梯,将两艘船连起来。 一人提醒起想打瞌睡的另一人,“看着路,一个脚不稳掉了下去,冻死你!” 夜风凌冽,船上暴露出的旗杆被风吹得扭动发憷,那两人动作着,即使身强体健也被冻得有些手脚僵冷,哆哆嗦嗦地佝着身子暖手。 等他们过来,连忙让开了道。 在河对岸的宋耿探见两艘船靠岸的动静,忙从营帐出来抢过窥管瞭望。 等终于有点光亮在雾里升起,窥管内几个高低不一的人影一闪而过,又陷入黑暗。 宋耿脑沉脖僵,叹了口气。 没摸清具体情况,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失望地将窥管扔了回去,“继续盯着!有动静立刻叫我!” * 船上,王献从船舱内出来与邵梵打了个照面。 王献扬起胸前阖起的披风,仓促拱手:“渡之,我可算见着你了!” 几人都像是从雾中走出来的一样,王献看不清他身上的衣装,但仍感些许肃杀。随风鼓动,一缕飘动的银光映入他视线内,撩拨在邵梵的脚边,分外显眼。 邵梵将他身后的人牵了出来,与她握在一处。 狂风阵阵,月色溶溶,寒气刮在众人身上,将三人的披风吹成不成型的乱状,很像绝时会老友,有种不为人知的悲凄感。 王献一下认出了那包裹在一件银绿披风内,挽着发髻插步摇的女子,他的神色变凛然:“你自作主张地将她带了回来,怎么不提前告诉我?” 其体态风流眉间冷艳,自鲸州分别,他越品,越能发觉她有几分赵绣的影子。 以前怎么就没能注意呢? 邵梵从容道:“急信比船还慢,写来无用,我就没再写。”说完,他又补充,“你的信......被她看见了。” 王献一怔。 随即喉中漏出一丝叹息。 赵令悦站在原地看向王献,眼中含着平薄的凉意,面容拢在一层半遮的白雾里,矜持冷傲,不可亵渎之。 第161章 她问:“公主在哪儿?” “在舱房内绑着。” “......她还好吗?!” “不算太好。”王献看了他们两口子一眼,转身引他们进舱内,“你们如今在一起了?” 听不到身后人的回答,他便自问自答道,“不愿为人广知,而惟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走到这一步,便也够了。” 他将他们带到一间舱房前。 赵令悦表情有些紧绷:“你为何将她绑着?!” 王献惨笑:“她情绪激动,杂碎了屋子里的所有东西,又想要冲出去跳河,所以我才说,‘不算太好’。你跟她.......说说话,让她先安静下来,用些水跟饭,别再继续轻贱身体。” 赵令悦听完,冷意地别过脸,同样也无法原谅他的所作所为。 “你进去吧。” 王献为她开门。 甫一开门,被绑在床上的赵绣同她对视,赵令悦便提步想要扑过去,却被一只手勾住手指,将她拉得顿了一步。 她转过头,眼角和鼻尖已经发红。 “求你,别拉我。” 邵梵并不知自己拉她的那一下为何,也许是怕自己后悔,也许是怕赵琇对她说什么,再激起她的敌意,也许是不舍她回到赵家人身边,总之他忽然就后悔了。 他不想也不舍得她进去了。 赵琇已经站了起来,激动地喊赵令悦的乳名,赵令悦听见赵绣喊她再也顾不得什么,直接将他的手用力一甩,朝赵琇奔了过去,抱住双手被绑的她,相拥着无声流泪。 邵梵悬在空中的那只手不曾放下。 王献走过来,抬手将他的胳膊压下去,暗暗说:“你既肯带她来,便知道已经拦不住了。不管公主今天要对她说什么,你我都在场。” 邵梵看向王献。 王献颔首,露出一个宽慰的微笑: “渡之,不要慌。她赠给你木棉,说明你终于得到了她的爱意,她在知道自己是谁的前提之下,还肯去爱你,这种感情太过深刻,乃至于产生了便不会再轻易改变,你今夜不会因为公主的话而失去她的爱意,公主的话,也动摇不了你们之间的联系。” 邵梵听他说完,渐渐手团成拳,侧身走进了舱内。 王献也跟了进去,跟进去之前他见赵令悦在帮赵琇松绑,转身对外头的人道,“将门锁上,没有我们的命令,不要开。” 那外头的人将门带上,铁链哗啦地套了上去,王献这才转过身去。 这下,四人同处一舱。 舱外的寒风停了,整个船舱一时只有她二人几不可闻的,压抑的哭声,此外再无别的动静,静的可怕。 赵琇身上穿着寻常民间人的衣物,她脸上因此前盖容貌、混淆视线而擦上的烟灰,已经被擦洗而去,露出的肌肤干燥又白皙,不施粉黛的一张脸,仍旧明艳不可方物。 自雪山一别,足足两年半未能见。 解了绑,赵琇拉紧她的手,一刻也不肯松开,对她二人同病相怜的处境悲从中来。 “你好傻啊,为何当日要为我引开追兵害得自己落难? 我对你一直愧疚至深,我让秦珑儿进宫,希望谢家能伺机救你回去,可年后就听说你在宫内被他们害死了,我当时想让谢家去抢你的尸骨回来埋葬,可是他们也没有找到。 你的嬢嬢,阿兄日日夜夜盼着你跟你父亲能回去,我不敢告诉他们你已经不在了.......” 赵令悦心戚戚然,身子肩背抖个不停,耳边除了她的声音,什么也听不到了。她视线模糊至极,直到被赵琇颤抖冰凉的拇指揩掉那些挡住目光的泪。 赵琇越怒,两根眉飞入鬓,她情绪激动,仍在说个不停。 ——王献于她是叛离,船舱之内无人可诉,她只能冲着眼前的赵令悦,来发泄出自己无尽的凉到心底的痛恨! “阿义死了!他死了!父亲重伤,我只想去见他最后一面!最后一面啊......方才,我才知道你没有死,你真的没有死!” 提及赵义赵洲,她擦完那些眼泪,神色从悲戚,惨笑,转而有些狠绝跟歇斯底里,一咬牙,竟然直接就咬破了自己的唇肉,血寻到破口,抢了头的流出来,成了世上最诡艳的唇脂。 蔓延地王献跟赵令悦都触目心惊。 赵令悦用帕子去帮她擦血,整个人被她攥紧了,胸腔剧烈的痛,“公主你别这样,别再轻易伤害自己好吗........” 王献僵在赵令悦身后,不敢上前,只怕会继续刺激她,让她失控自残。 赵琇自行狠厉抹去唇边血,退了一步,复惨笑几声,大声指着王献与邵梵他们道:“我就是要与他们同归于尽!可是你怎么来了?!你为何要来这里,跟我一起送死呢!你该在路上就砍了你身旁够得到的狗贼,伺机逃跑才对!” 肩头那片水渍是赵令悦方才紧密地拥抱她时,在她肩头留下的,她也不在乎那点亲人间的暖意,恨意已能将她燃烧殆尽,令她神魂乍响,只盯着赵令悦,牙尖重颤,不曾放下手,那手上的蔻丹此时俱撇断成残。 赵令悦鼻尖重酸,喉咙紧腻地发不出声,整个身子都在不断发软。 她两只眼眶沉痛地似乎两只手朝她的骨肉内深挖进去,令她指尖攥得发白,而且脑袋昏沉,有一根针扎进脑袋,用针线不断扯得她往后昂,不断反复用针将她的话跟字扎进去,令她,不知所措。 第162章 “公主.......琇娘.......” 赵令悦意识到,连自己也已经无法宽慰她。 她与眼前人已经相识整整十三年,却从未见过一个如此疯狂的,要撕毁一切的赵绣,大辉那个最最肆意,最最奢享的嫡长公主,是真的不知所措。 “我为何不走,是因父亲尚在人世,我需撑回建昌,再也不与他生离死别。” “你在说什么傻话?!王家之人不可信,他们不会带你回建昌的,只会和我一样,将你绑了!利用榨干到一点不剩!” 见赵令悦竟然下意识摇头,赵琇冷感冲脑,甩开她要来拉自己的手,对着赵令悦重怒地说了一句:“你为他们抱不平?你糊涂了,你怎么就没有杀了邵梵!他分明是仇人之子!与你我都不共戴天!” 王献见她越说越出格,一个劲儿给赵令悦施压,出声劝解,“公主,她是你挚友,赶来见你,尚有难处,你别如此逼她。” “你有何资格!”赵琇怒视王献,因松了绑,索性动了手,扇了王献一巴掌,将他打得偏过头去,“王献,你拿什么还我弟弟!拿什么还我爹爹!” 邵梵此时也跨上前来,将赵令悦与赵琇分开,他眼光的寒冷如船底冰片不断刺向赵琇,用脊背将赵令悦半个身子挡在背后。 “我让你见她,不是让你说这些废话的。” 王献被打之后便觉事态对赵令悦不利,恐邵梵迁怒于她,忙将她桎梏在自己怀里,任她又抓又咬,不敢松开,说了一句,“渡之,带令悦出去,等公主冷静了再让她们说话!” “等等!” 赵琇呆在王献怀中,原本挣扎得厉害,见邵梵护着赵令悦,将她挡在身后,反而静了下来,然而这静,便是埋了更大的浪潮与残忍的暴风之上。 赵令悦固执地回了一下头。 赵琇崩圆了两只剪水眼,“赵令悦,你跟他!” “带她出去!渡之!” “他护着你,你护着他,你反了赵令悦!你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了?!难怪你不肯杀他,是否早已臣服于他脚下,你是叛徒,你背叛了大辉!” 字字珠玑,字字泣血。 赵令悦的唇色一下全都发白了。 “渡之!”王献再三提醒,又对着门外喊,“开锁!” 铁链声应令而动。 门开了,邵梵牵着赵令悦的手,要她跟自己走,赵令悦却因这句话如遭伦理与廉耻的千刀万剐,百般凌迟,杵在原地,脚下跟灌了铅似的,一动也不敢再动了。 “.......” “跟我走,赵令悦。”他环过她的肩膀将她转过来,“看着我,赵令悦。” 她自愧地抬起头,眼神闪躲。 邵梵将她的头抬起来,一只手摁在她的脖颈与下颌处,他以这些年修炼出的所有耐心与沉稳,来应对此时的麻烦,关照她的内心。 “你可以这样理解。人的爱恨嗔痴,虽是咎由自取,但皆不是原罪,也无谓对错,只不过“从心”二字而已。现在跟我走,别再听她的任何一句话,受她的鞭挞控制,好吗?” 他看尽她的眼底,将她此时穿衣却赤裸的荒唐狼狈,都收容进他稳重平和,暗含深厚情愫的眼光之中,那一瞬,赵令悦竟然真的放下了心中自我折磨般的百转千回,不再纠结了,她顺着他的话去想,渐渐平静了下来。 最后,点了点头。 邵梵拥着她离开。 赵绣见此,被激地彻底疯了,赵令悦在宫内日日伴读她的所有在此时八荒国境历历在目,她眼中的泪再也控制不住地逼了出来,打在禁锢她的王献身上,滚烫如火焰,尖刺如热刀。 王献被这滴迟迟不来的眼泪烧伤,整个人挺直了,如海边的湿木,轻轻地拥着她,神魂俱丢。 “昭明,别哭.......” 谁知,她却隔着王献的肩,对着那邵梵手下的背影嘶喊: “赵令悦,你何曾知道你自己是谁啊?!你是我爹爹的亲生女儿!是跟赵义一母同胞的亲女!你也是大辉的公主!公主与反臣共首就是行了大逆不道,论叛国罪你该处斩!” 王献当即要去捂住赵琇的嘴,却是来不及了,骇然望向他们。 在此之前,他们都不曾以为赵琇当真知道这些,能说出这些,会说出这些...... 此言一出。 除了赵琇在狠绝地哭笑,场内人都俱僵。 短短几句话如五雷轰顶,狠狠劈在她脑颅上,令她整个颠覆,倾倒在原地,近在咫尺的门,她是再也走不出去了。 在赵令悦再次转头之际,邵梵却捂住她的耳朵,摁住她的脑袋,将她带在怀里,一滴泪水也刚好泅在他光滑的衣料上。 他一直在跟她说,“不要听。” 如果她是真的聋子,就好了,可是她听进去了,一字一句,听得特别清楚,未曾漏过,巨大的创伤与惊讶之下,反而做不出很激烈的反应,给不了丰富的表情。 就只是问了一句,“她说的是真的吗?” “.......”邵梵紧紧地拥着她,不让她再听再看,强行将她拖了出去,王献紧随其后,慌乱中忘了命人锁门,他追上来,赵令悦拽住王献的袖子,脚钉在原地,她死死地盯着王献,感觉眼前连尘埃都在倒塌,“公主说的是真的吗?” 王献紧闭双唇,没有说“是真的。” 赵令悦又看了眼在她上方的邵梵。 第163章 他的眼中满存隐痛。 赵令悦忽然笑了,“这就是真的啊,你们都知道了,只有我,只有我自己不知道。”悲伤与惊骇与船外的潮涌和风杆一起痛打她,一股无形的力量支棱起她的腰椎,她忽然就从那股有气无力的样儿站直了。 抬起头,与邵梵对视。 眼前的人熟悉又陌生。 邵梵有些害怕:“梵梵,你现在不要动,跟我回船。” 她的回应是将他一把推开。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别瞒我!” 邵梵喉咙吞咽,红着眼尽量冷静着道,“你父亲在你被绞刑当日,对我脱口而出,希望借王献妻妹之义,让我救你。”他说完方要靠近,赵令悦如惊弓之鸟一般退得更远,穿舱的风扬起她耳下的伶仃长坠,在风中乱打,她神色惊惶而绝望。 “为何独独要瞒着我?为什么.......” “对不起。” 有生以来,她在此时,听到了一声邵梵的道歉。 对她的道歉。 瞒着她,似乎是他唯一对不住她的地方,可其他就没有了吗?“邵梵,你玩弄我,你明知我的身份,却次次撩拨我,令我深陷,让我叛国!” 情感的具象化,让她痛苦地低吟了一声,缩起身体,佝偻地贴在舱板上。 邵梵唇角抽动,也如被铁块烙尽浑身,有什么拼命守护的东西都在轰然坍塌,整个人就靠着常年练就的倔性支撑着,却依然无法灵巧地指挥自己,跟她坦白,跟她剖析自己的真心。 他说不出来。 还是王献喘出几口气,令舱内人全数退守,留在空旷旷的舱堂,轻轻靠近她些许,站在她前方,一字一句地忍痛道。 “因赵洲是你生父,赵光要保全赵洲在你心中的名誉,便难以将当年赵洲所行过的刀斧向你说开,他不想你受打击,要我们替他保住这个秘密,赵洲早已退位,此时说出真相,只会让你更痛不欲生,因此我们没说.......” 被人遗漏的未锁舱门此时轰然朝外崩开,崩到至极又退了回去,摇曳几下。 赵琇从舱内走了出来,“赵令悦,他们还是没有告诉你最紧要的一点。你可知我在我母后的行囊中翻出了什么东西?我逼问她,她对我亲口所说,当年真相——” 邵梵眉目成寒冰,提起腰中剑意欲拔出,王献见此接下来的话也来不及说,忙挡在他面前摁住他的手,额筋凸起,面目也激憎起来。 “渡之,别冲动,你要干什么?!” “让她闭嘴。” “不!” “放手!” 兄弟二人相争的间隙,赵琇笑了几下,她看着恍惚着站起来,转向她的赵令悦,心内也尚且痛了一下,但仍将这场纠葛拉锯,抛上了无人想达的巅峰。 她固执的,癫疯的,非要将未说完的话说了全: “当年我们的爹爹,多在乎你啊,哪怕你只是个私生女,可他连你的名字都要亲自取,不肯让给赵光! 之后他逼我嬢嬢认下了赵义,就为了赵义能当太子,又将你交给他最信任的亲人抚养! 闵氏家门当年贪污,爹爹本来要趁此处理外戚,秉公处理,是嬢嬢用丢出你跟赵义私生双胎的身份,说他若是不救,就让你们这对私生子弟曝于日下,爹爹才会答应堵住王凭的嘴,保住闵氏全族,许她一生荣华!” 所有人都沉默了,沉默如死亡般排山倒海,灌满了整个船舱。 她扫过已然石化的赵令悦,又指着那亦然如石破天惊来的兄弟二人,癫狂笑道。 “原来你们不曾知道!竟让她这个最初的罪魁祸首活了下来,你们只知我爹爹是刽子手,却不知你才是他背后的软肋与帮凶!” 又指向赵令悦所在的那团虚影,“赵令悦,你生是皇家人,死是皇家鬼,开局已定, 别想逃脱干系,你就该跟我一样,跟大辉的所有王族一样,跟他们对立拼杀到最后一刻,誓死不变! 我也可以不说啊。 但你万万不该有着这样的出身,还踩着那三万八千人的尸上,跟王家子弟在我面前手牵着手!那我就必须让你知道,我爹爹为你做过什么,让你知道,你永世不能与他和一,杀了邵梵或者自杀,才是你作为大辉公主该做的最后之举!” 轰隆一声,一直压着邵梵不让他出剑的王献,被猛力重重推悬,高砸在船板上,冷汗淋漓,他转过身拉住邵梵的衣角,奈何文人之力却拽不住他武将的冲劲。 邵梵的剑已出鞘,不可收回。 但他在经过僵然的赵令悦时,脚步略显迟疑,小心地辗转剑锋,避免了那刀刻的冷光闪在她身上,而后不管不顾的,直冲赵琇说出一切的喉头而去。 外头狂风卷潮,赵琇站在船舱中央,长发乱吹,蓝红的花色衣袖猛飘,脸色惨白,红唇却沾满自咬的艳血,如同一只报复情爱的鬼魅。 然赵令悦是她挚友,她自己亦然被此毁灭赵令悦之举所自伤。 当下闭眼任他过来,并不闪躲。 王献爬起来,捂住胸口冲到赵琇身前,逼迫邵梵略缓下屠刀速度。 他主动上前,露出喉头靠近他的剑尖,“我在,便不能让你伤害她,渡之,夫妻同身,她是我妻,这一刀我当替她受!来吧!” 浪潮呼啸的卷动滚浪在雾中乍现。 一个影子闪过这三人,如一道立逝的白光。 第164章 随后,满地累赘的珠翠从她身上倾洒,发散成决绝的花儿,金绿色的披帛鼓成了伤残的肢翅,被赵令悦以毫不犹豫的姿态带出了舱。 ——她快速地朝船板岸上奔去,身躯直直白白,要与雾气下的冰河融为一体。 “她要跳河!渡之!” 不待王献喊完这句话,逼着喉咙的那把长剑丢落了地,与那些她抛弃的珠翠一同震颤。 赵琇瘫倒在地上。 一场口舌之战,四人千疮百孔。 而一切,都碎掉了。 第65章 冰面涟漪(二):帐冷  水面溅起两阵子不小的水花。 更深露重,冰水本就寒凉彻骨,轻则发热受寒,重则有性命之危。棕船上人声与脚步细碎的骚动一片,很快宋耿那边黑黢的窥管中,就起了一点、两点,三点,随后是成片成片的火把....... 竟不顾隐蔽地将整个船头全照亮了,将自己的位置完全暴露出来。 他们必然是遇上了什么紧急之况。 “将军,将军......”那兵又惊又侘,招呼赶来的宋耿,将窥管递给他,指着河中星火方向,“似乎刚有人跳河,他们放了绳子跟船梯,还将整艘船所有能找的火把全燃了!” “莫不是公主!”宋耿脸色一沉,忙夹起右眼,用左眼将窥管对准船头放大。 ——借着火光,他能看见是邵梵打横抱着个落水的人,宋耿一惊,将窥管跟着他的身体快速移动,见他抱着那人脚步迅疾地过了船板,回了自己的船。 宋耿又将窥管挪回被点亮的那艘轻军船上。 他预判,邵梵抱着的不会是赵琇,但现在押着公主的这只船上船员骚动,应该也正乱着。 转身,对着众人一咬牙: “我们也救人去!” * 宋兮趴在桌上打着迷瞪眼儿,被船上的脚步声惊醒,一起身听他们说郎将回船了,到了船内亮处,就与脚下生风的邵梵撞了肩。 他哎呦一声。 一摸肩头,怎么湿漉漉的。 邵梵抱着个人脚步不停,一身碎黏的冰碴子不断化成水,宋兮目瞪口呆地忙转头跟上,这才看清他怀中的赵令悦,瑟瑟发抖,毫无血色。 他下意识憋出个问:“她没走稳摔下船了?” 再一看,邵梵脸色黑得吓人。 宋兮忙噤声。 他将她带到了自己的那间舱房,命勤兵去生火,烧热水来,自己将她托坐在胸前,将她发髻解了,用扯来的干巾绞干她的发。 宋兮巴巴地跟上来,邵梵转身看见他,他贴在门框上笑了一下:“郎将,我能帮什么忙不?” 邵梵眉头皱起,冰碴如落花簌簌地落下,无情道:“关门。” “......哦。” 这夜,他不敢放她一个人待着。 舱房内很快支起了两只火盆,屋内没有点烛,只有这些火星子发出些光,其余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中,给了她退缩和逃避的空间。 潮冷的屋内变得干燥,气闷和暖热,一只火盆就摆在她面前,她湿重的衣衫半解,只穿着内裙与对襟,抱着自己发抖。 二人各坐一个马扎凳。中间竖着一扇不高不矮的屏风。 他坐在屏风靠前的位子,等水烧温了装进盏内,将手弯过屏风,把茶盏递给她。 赵令悦怔怔地转去视线,忘记要接。 那手再递了一递:“喝一点,将胃暖了,不然会腹痛。” 瓷盏这才被她接了过去。 她的眼睛跳河时被脏水污疼,此时氤氲的热气一蒸,咸刺的泪水几乎是不受任何控制地涌入眼眶,闭眼,一边泪流一边将那热水一饮而尽,咬住舌头,才没有呜咽着哭出来,“王家因为而灭,你该恨的人,是我。” “无论赵琇所说真假,我不恨你。” “为何要一次次地救我?” “因为我是傻子。”他的影子在屏风上摇动,“为什么要不爱惜自己的生命?你可以恨,可以气,唯独不能去死。这对活着在意你的人而言,太残忍。” 这盏屏风跟两年前夏天,在紫宸殿小室内的那盏名贵的山水屏风不同。 它没有任何装饰,就只是几片绷紧的半透白纱,以最普通的黄木作框。 两年前,隔着一扇华丽宫屏,她对他尚陌生警惕,是以她不敢多窥他,唯怕自己乱情,两年后的春天,隔着这扇纱屏,是他开始不敢窥她。 华丽的山水消隐之后,徒留孤芳伶仃,柔弱宁静地沉没下去,没有他们之间从前那些勾心斗角,互相试探点缀,这段感情方显露出以悲作缚的底色。 一夜之间,她之前的认知全被颠覆,不是用一个悲字可以简单概括,而是整个心都空了,她不知去哪儿寻求一些能够落实的生望。 因为她的父母,她的坚持,她最初的仇恨,还有连带的之后这些爱恨嗔痴,一并随赵绣的那些话泯灭成空,飞蛾扑火尚有尸体,她连一个完整的尸体与轨迹都不再配有。 所以,她隔着那扇屏风,空洞地盯着炭盆。 “可是活着,真的好痛苦,好痛苦啊........” 她哽咽地喉如针扎,似有千根针在往身体里扎。 “我为何我会是官家的孩子? 没有人告诉我,你们都没有告诉过我。 既然不告诉我,就将我瞒一辈子,可是公主却又偏偏要告诉我。 第165章 现在我知道了,我不仅仅是官家的孩子,赵义是我的弟弟,而我,是当年你们王家灭门案的罪魁祸首,你们一个个都来逼我,那我是该对王家赎罪,还是该对王家复仇? 我两个都不想选。 我累了,不如让我去死,我死了一了百了,就再也不会这样难过、这样纠结了.......但是你,却连死的机会都不给我.......” 她将自己的膝盖抱住,埋在膝盖中痛哭,嘴中呜呜咽咽地说着不清晰的话,似他八岁时亲眼见母亲被埋一般,哭得像个一无所有的孩子。 是谁卸她盔甲,断她爪牙,让她变得一无所有? 是他啊。 邵梵在这一刻,也不得不痛恨自己,因为,是他与其他人一起,无形中将她推入了另一个深渊。 赵令悦会走到今天一心求死的这一步,都跟他的纵情与贪婪有关、 若他不要她去爱他比恨多一些,而只是让她一味恨他,此时,结局就会更加明了,她不会这么伤心跟绝望。 屏风上二人的影子交错,融在一处的部分也都是二人共同的记忆与疮疤。 他去提水,被铁皮烫破了手,额根凸起,也没有吭声。 这种痛反而比心中的折磨更来的直接快意。 “不是每个人都有一了百了的权利,就像我,年幼时未尝不想与同族人一起死去,与父母在阴曹地府团圆,可是不行。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要去走别人不肯走的暗道,因为暗道比明道更难走。我不信佛,不习儒,修行的是修罗道,但同样走的步步艰辛,当不纯粹的坏人,要比当纯粹的好人更难。” 水接满了,他放下烫手的水壶,虎口已经红了一片。 但照常端起碗将热水灌进喉咙,僵硬地吞咽了下去。 那头似乎是哭够了,只剩下肩膀在抖擞,良久,她埋在黑暗中问,“我父亲还告诉了你什么,求你都告诉我,让我.......让我知道全部。” 他手中的茶盏垂下去,水洒了一地,烫在他脚边。 “好,我告诉你......但我也求你,听完后,不要怯懦,不要退缩,继续活下去好吗?因为赵洲如此做,不过是希望你能够成为最快乐,最幸福的姑娘。 我们王家,有仇报仇,有怨结怨,三万冤魂已经投胎终了,不用你来赎罪,他们不会怪你。 我的母亲教我爱憎分明,她致死对你的出生能救下我而感恩,要我日后对你怀有善意。至于赵洲,他既将你送出宫抚养,也不会希望你毁掉自己复仇,你只要,活下去就可以了......” “........” 说完这些,邵梵昂面吸了口气,也在暗中回到赵光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的那一天。 赵令悦的生母,是萧国的公主萧娥。 萧娥与当年尚在萧国当质子的赵洲于宫外相识,后回宫私相授受,不久有了身孕,被萧皇发现后当即大怒。 而赵洲却以此求请萧皇放他回国夺权,承诺继回皇位之后,会求娶萧娥当大辉皇后,令两国缔结姻缘。 赵光当年是陪同赵洲一同当质子的密友,他将这桩事的来龙去脉尽数收入眼底,然在其自述的口中,那时的赵洲对萧娥确实有情,这并不完全是赵洲为了回国才谋划的一场骗局。 萧皇只得放赵洲归大辉争夺皇位。 然在萧娥生下双子不到半个月,萧国却产生政变,萧皇与储君被夏妃下毒暴毙,夏妃后转嫁梁皇成为梁皇后,萧国也随即被梁夏二国所吞。 赵洲在最后关头赶到萧国救下了自己的孩子,而萧娥已经投河自尽,他带着孩子回国安置,双生子本就头小身矮,因颠簸流离更显孱瘦,长几个月都不一定能像足月子,是以很容易蒙混过关。 当时赵洲的后宫内,后位还空悬着,而唯独闵柔有孕。 他便要闵柔一胎变两胎,只要闵柔接受这个私生子,便封她为后,保她家族一世荣华。 闵柔忍辱负重,几月后,赵义与赵琇作为龙凤姐弟出世了。 他们出生之后的事情,赵光只说了大赦天下,其余的全部隐去。 但今夜赵绣的话便刚好补充了被赵光隐去的那一段空白,在赵洲初为人父的同时,正是单州王起乱的时段,王家惨案发生了,这是对赵令悦不利的隐情。 不难反推当年情景。 ——王凭查到闵公与单州王手下联络过的书信,一并上书请赵洲定夺,皇后闵柔要赵洲兑现承诺,保她们家一世荣华,因赵洲犹豫,她屡次疯癫,扬言要将赵义与赵令悦身份公之于众,赵洲才会不顾谏言,坚决将她挪至柔仪殿,以疯病名义软禁起来。 这不是长久办法。 遂赵洲最终妥协。 那晚他写好诏书,命秦世守去办,一定要勾引王凭出城,禁止临州刺史开门。却直接造成了王家三万八千人的惨案,后他将赵令悦秘密交给赵洲夫妇抚养,是以,同胎的赵令悦比赵义晚了半月“出生”。 闵柔对赵义很冷漠。 不知情的赵琇,从小便加倍地疼赵义。 可原来赵琇这个嫡女,不是赵洲真正所爱,赵义和赵令悦才是,赵洲独爱美人萧娥,他们是赵洲与所爱之人孕育的孩子,义是赵洲当质子时的名,萧娥常唤,而令悦,不就是寓取“令我心悦”之意吗? 赵义成了太子,而赵令悦可以与赵绣平起平坐,却不必承担作为公主的责任,为给她积阳寿,赵洲还命人大赦天下。 第166章 这是一种多么彻彻底底的偏心? 偏心到足以令过去的闵柔疯癫,也足以令今晚的赵琇疯狂地道尽真相。 或许连赵洲都没想到,就是那次大赦,又阴差阳错将他没能屠尽的隐患保留了下来。 十几年后的王献出仕,让已经人老昏聩的赵洲内心再起波澜,他忽然想起那些被屠杀殆尽的王家族人,决定重启王家人做官弥补过去。 可不久,便觉得寝食难安。 大手一挥,让王献救了赵琇要和亲的急,当个驸马远离朝廷,无意之中又开启了赵绣与王献的两姓纠葛,甚至孕育出一个两姓之子,赵兴。 王献与赵琇,邵梵与赵令悦,两个王家人,两个赵氏公主,命运都殊途同归,如北雁年年南归的轮回,根本是宿命如此,无人无解...... 说完这些。 芙蓉帐冷。 邵梵候内如含了一块吞不下去的冷炭,千般哽吼,万般苦涩,喉管被上头的余烬烙出无数个烧泡,说到最后时,他的嗓音已经变得极度嘶哑:“你亲父赵洲行事极端,你养父赵光不坦诚,我也对你隐瞒,皆因......我们都想保护你,不想失去你。” 邵梵完全听不见帐子后人的呼吸。 就连那帐上影子也不曾动过分毫。 此前为她擦脸擦发而湿掉的巾子,就搁在水壶旁用架子下的炭火烤着,他动了动僵硬的指关节,去捏了捏,已经干的差不多了,折起来,同样是以身体不僭越,而手越界的方式,穿过木头边递给她。 “只要你别寻死,怎样都好。” 毛巾轻扬。 他的手腕忽然被一只掌心柔软冰凉,而指尖微热的手拽住,赵令悦另一手推掉他们之间的隔档,邵梵坐在原处不敢动,甚至不敢闪躲。 只能与她紧张、坦诚而平和地相望。 赵令悦,瞳孔哭得涣散,显得眼黑极多,似雨后破开乌云的一轮淡月,看不清里头关于嫦娥玉兔和蟾宫桂树种种,只散着一种深深寂寥与空洞感,表面还在被这副年轻的骨架黏连起皮肉,但内里,一碰便会破碎。 “是我的出生给你全家带来了厄运,你真的不怪我吗?” 他恸道,“是我咎由自取,是我心甘情愿。” 赵令悦突然将火盆蛮力踢开,扑在他身上,邵梵身子往后仰,将她整个人接住,也将她此后的整个沉重人生一并接下。 甫一接触,冰冷的躯壳被火热的肉体所暖,那一瞬,便是她所寻求的可落实的一点生的希望。 邵梵感觉到她的手似一条游动的蛇,滑过他胸膛的肌肉,往腰间下游,失了呼吸地将她手腕遏住,喘着粗气,按捺道,“你不需要突然这样。” 她坦然地抬起头,反握住他的手指节,“我想看看你背后的那道疤,就让我看看吧.......” 邵梵微愣。 随即解开圆领盘扣,两只胳膊从他的袖口里攀出来,衣衫自然垂落,在微暗晦涩的空气中袒露出他伤痕累累的上身。 他抿住唇,转过身,将背后朝给她看,指甲轻轻的撩刮,让他感到陌生的发颤。 赵令悦以手拂过那道用烙铁进皮肉的黥刑,因是幼年烫的,随着他身体生长,伤疤恢复后长出的结肉被撑开,像是一道道蚯蚓盘桓在囚周围。 他怕再惹她哭,尽量轻松道:“一个囚字而已。” “现在还会疼吗?” “不会了,偶尔会痒。” 赵令悦的手又在其他地方抚摸,他受不了她如此,便将她的手反捉住,带到自己腰前腹部,可放身体上也不是,丢了也不是,只好悬在那儿握紧。 炭盆久久未翻动,晦涩的星火映着这么一副屏风前,脸贴背而坐,想靠近又不敢的僵持身形,她挣开那只抵抗的手,将他的脸掰过来,对他道,“今夜种种,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旁人不知。” 说罢,搂过他的脖颈,亲上了他的唇。 邵梵眼前如万雁齐鸣,风林乱动,他气息变急,被动地张开嘴,借势含了几下她的唇,这样的夜晚太容易拆解人的意志力,但他仍聚集一切残存的理智将她扯开。 “梵梵,你不需要这样,不必因为愧疚来——” 她再度欺身上来,将自己整个柔软的身体交到他腿上怀里,咬了口他的脖子,气息也变得粘腻滚烫,“傻子,我才不是因为愧疚.......邵梵,你再抱抱我吧,抱我上塌,可以吗?” 邵梵拒绝不了。 私心里,他也不想拒绝。 于是将她轻巧打横,站了起身。 她抱住他的脖子,贴身的素裙与微湿的长发全服帖地放在他一双手里,一双赤脚松垮着并索在裙角内半露不露,从头到尾都展现出她的甘愿来,她见他一时不肯往塌上去,就呆子似的望着自己,便扯着他的耳朵让他俯身,主动亲他。 邵梵的最后一点理智也被这点主动崩散开来,就这般抱着她微微转圈,边接着吻边啃咬脖子,走去塌前,将她轻柔庄重地放上了塌,然后缓缓覆上去,两手撑在她上方。 “是我不好。” “非要招惹你,梵梵,对不起。” 但再来一次,他还是会招惹她。 赵令悦摸摸他的额头耳朵跟脑袋,“我也对不起你。” “对不起。”他亲她的眉心,舌尖卷走她眼角的泪,再是唇碰碰鼻尖,“对不起。” 第167章 一下又一下地说着对不起。 赵令悦摇摇头,手抱住他的脊背,袖子滑下,露出光滑的小臂。 霜白无瑕的肌肤碰上惨烈而伤疾的棕肤,擦出冰山寒蕊中一直燃烧的火,差一些就开的水,此刻终于要沸了。 当二人衣冠全解,在这只小塌上坦陈相碰,是情欲催化,也是彼此的救赎。 他将搁置在她两腿旁的腿跪着曲开,以免她会感到压迫跟难受,用带着薄茧的手拨开她乱散的发,将头埋在她肩窝去找寻。 两只手慢慢揉搓过轻轻起伏的玉山峰,极尽温柔,还真带出了她身体内销魂的感觉,引出她少女腹下深处的那股春水,像是一汪神圣的清泉,悄悄地淌蔓于塌。 他以指尖沾过那点湿溺,转手,放上去。 试着按以前听的那些军中荤话,去轻挑慢捻,荡漾在他耳边的呼吸猛然就成了细喘,一阵急促的浊吸之后,她轻哼出声地咬住了他的耳垂,抖着嗓子,红了眼:“你以前做过这种事吗?” “没有,但是听过一点儿。” 他也有些局促,将她因陌生的潮涌袭来而乱颤的腰肢摁住,呼吸浑浊地在暗中对她说,“不要怕,如果你哪里疼,就立马告诉我,我会停下来。” 赵令悦在暗中点了点头。 他抬起她的下巴,含住她,跟她唇舌深吻。 ——王赵两家的结合本身就是一个有违规训的道德悖论。 可赵令悦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邵梵也知道,就今夜,天知地知,她知他知,这便够了。他凭着方才的摩挲还是找准了地方,慢慢的,一点点地开拓。 赵令悦的身体自腰部拱起,形成了一座紧绷的拱桥,被他一手搂住后腰与股间的白肉,吻在鬓边,一手撑着床,用力顶了进去。 两人异口同声地发出闷哼声。 娇体横陈,春光乍泄。 竹节拔动,水声渐响。 床榻在停行的军船上几不可闻地摇晃,掩盖不住时隐时现的呻吟与粗喘。 明明是彼此的第一次,做的却很是悲恸心酸,尤其赵令悦在他的怀中,后头一直哭的厉害。 他停下来问她:“你是疼吗?” 赵令悦只是摇头,“你.......别停啊。” 闷热的被褥已经褶皱而汗湿,他感知到一阵突然的收缩感,和她深深掐进自己脊背内的十根平圆指甲,他浑身的体温也相对应的爬升到了最高,汹涌酸爽的热流全集中往一个方向涌去。 他攒着粗热喷张的气,忽然圈紧她,跟她额抵额,用力往里去。 “我们以后做夫妻,好不好?” “......” “.......那我可以在里面多待一会儿吗?我是说......” 他是说,他希望可以跟她有一个孩子。 他希望可以跟赵令悦孕育出一个新的生命,让这个新生命去将她拉住,将破碎的她重新捡起来,让她可以有活下去的机会和选择。 赵令悦还是没有回答。 邵梵想到她对床笫尚且矜持懵懂,没有人教她这些,她怎会明白他暗指的意思。 可在他抽身离开时,腰上的双腿又勾住了他,将他勾了回去,一瞬白光从他眼前闪过,雷声裂脑。 他低低地呻吟,嗓音浑哑,额上掉落一颗充满情欲的汗珠。 有什么东西留在了她身体深处。 陌生,而滚烫。 第66章 冰面涟漪(三):爹爹  邵梵情潮来临的时候,歪在那儿的屏风都盖不住他的这一声。 男人的这种呻吟,听着很特别。 于是就连他自己也愣住了,像个实打实的呆子。 那滴汗水滴在她胸脯上,一下子紧住她的呼吸。 行完人生的第一场云雨,邵梵慢慢地趴了下来,缱绻地窝在她香汗淋漓的颈窝,像鬣狗乖乖地蛰伏在主人身旁,但手还在乱动,紧张地赵令悦一下抱住他的后脑勺,唇局促地擦过他的耳廓。 “你......” “别怕。” 他气喘不止,手搁置在那处没有再动。 原来是去探她的心脉。 一层滚烫的皮肉与他的掌心捱得密不透风,鲜活的心脏一下下打在他的手心。 前戏挑拨时还不觉,此时她有些不习惯他这样摸自己,连唇瓣都发着黏:“为什么要这样啊?” 他实话说:“你才出水,我怕你再晕过去.....” 一句她才出水,让赵令悦脸无端浮起无尽红云,登时除了脚底心往上钻进四肢百骸的那股子酥麻和凉意之外,其余地方能烧的全都烧起来了,不冷反热,怕是早因为他驱散了身体里的寒气。 他未曾抽身,反应过来她的躁动,哭笑不得:“我指的,是你从河里上来,本受不得折腾,没别的意思。” 他活了二十八年,在今夜之前都还是个雏儿。跟女人行床笫之事,有些不得章法的同时,食髓知味的身体又特别敏感。 只肖赵令悦在他的身下扭来扭去,那得到餍足的东西顷刻就有了复苏的苗头。 邵梵脑海中又是白光四射。 他提起意志力,忙将那股子浓厚的欲望压下去,在挽救不了之前小心从她身上退开。 但她还抓着他的后脑勺不肯放。 “梵梵,你是哪儿不舒服吗?” “.......呃,我没穿衣裳。” 他嗯了一声,这床榻是他睡的,有些硬和薄,被褥就垫在了她身下。 第168章 虽然方才两人赤裸相陈,该摸的、该碰的已经全体会了一遍,但他尊重她此时的任何反应,绝不冒犯她的羞意。 便随手摸到一件他解开的外衣,在翻身下去的同时抖开盖在她身上,将衣服边缘拉至她腋下压好,也扯出一点余料盖住自己那关键的地方。 “现下,你觉得可以了吗?” “可以了......邵梵......”她眼睛睁着平躺在那里,揪着他的衣服,水盈盈地往上看,“你没有听到什么混乱的声音吗?在船外,有人起冲突了。“ 船窗外是河上的无边夜色。 阴蓝的月过渡到她初经人事的身躯上,可以看见肌肤上汗珠反射的微光,夺魂摄魄,美的惊人,邵梵看之不腻,有些看得痴了,他卷起一缕散在他肩上的长发,绕在指上,“嗯,我听见了。” 门外前后来了几串脚步,都在这舱门前紧急地刹车,意上前又不敢。 但正事耽误不得。 在二人云雨的余韵都还未褪完之前,舱门还是被人敲响。 赵令悦猛听敲门声,惊地要起身,又被他一只手摁回去,他侧身过来,吻在她紧皱的眉心。 “不要急,有我在。” 他唇下,那两道眉间的褶皱慢慢舒展开来。 他兀自下地,将地上丢的四散的外衣、小衣仔细捡起来,冲门外道:“说!” 门外的宋兮敲门前就壮了好几回胆子,冒着打断人家好事的风险,这敲完门还得不到回应,他更不敢离得太近.......正与那几个远处站着的几个军官频频互甩眼色。 转眼,那些军官已经急的一脸酱色。 突然听得这一声“说”,个个都如蒙大赦。离门最近的宋兮忙道:“王参知那边出了意外,沈右使(对起居舍人的称呼)方才已经先赶去王参知那了,叫了人喊你过去!” 门内一阵沉默。 宋兮此时也不敢瞎听耳朵,就硬着头皮在原地站着。 舱门里头。 邵梵听完宋兮传的话,衣服就已经套好。 他找出一床备用被褥抖开,盖在了她身上,又将捡来的衣物叠好,同样搁在她的手边,大手抚过她的额头:“你不用管,炉子上烤了姜汤,喝的时候小心烫,喝完了就睡一觉。” 赵令悦没说什么。只拉高被褥,将自己的下巴也缩了进去。 他温笑。 随即先开了一条门缝,“你们先退下。” 宋兮脚底抹了油般飞快地往后挪,张开胳膊将那几个人也全带得远远的,还自觉地背过了身。清嗓的咳嗽声不断,听见这些声响的赵令悦翻了个身,面朝里头,捂住了耳朵。 可一翻身,两腿之间又有了一股粘腻。 她脑子里便不受控地回想起他的那句“你刚出水”.......转捂耳朵为掩面,干脆拉过被子罩住头。 随即便听舱门阖上,脚步声已经一并远去。 混乱在天亮之前就平息了下来,她捱不住困意睡了过去,但诸多悲欢压在心头,哪怕累极,这一觉也睡得极不安稳,直至邵梵再回屋内将门轻轻推开,见她已经穿着里裙侧躺着,听见动静就对他睁开了眼,也并不意外。 “.......” 夜里有层晦暗的保护色,跟白天的敞亮不同。 是以二人发生关系,再同处一室就有些尴尬和沉默,缓了半晌,赵令悦从被窝中伸出手来,邵梵自然地上前接了过去,将那层微薄的尴尬打破。 他与她,本该如此。 他想。 “这两个时辰又发生了什么,你现在不必再瞒我了吧?” 赵令悦拉住他携着船外寒风的手。 他怕冻着她,便带着她的手进了被窝里,慢慢与她十指相扣。 “赵军趁乱夜袭,赵琇见势有利,刺伤了王献,跳水跟他们跑了。” 窗外有风徐徐吹进来,赵令悦眨了眨眼。 事到如今,发生什么她都能接受了,竟然格外坦然平静,只神色闪过一丝悲悯,“她怎会刺伤王献.......” “是我的疏忽,让她捡了我丢在船上的剑,她先以自己相逼,以死迫王献停兵,挪到了船头,我去时,正撞上她用剑挥向王献,将他弄伤后跳下了河被主帅宋耿接走。” “那王献伤的严重吗?” “一点皮肉伤,还死不了。” 赵令悦苦笑,已料到其中细节,“那是因为公主不肯下死手,如果她当时真想要王献的命,王献那个人,是连躲都不会躲的,对吧?” 赵琇对王献因爱生恨,此时更是陷入走火入魔般的癫狂,王献看上去冷静正常,深谋远虑,但只要一面对赵琇,他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了,邵梵与家国这些亲情、理想加起来,到头来还是比不过一个赵琇。 他们夫妻。 还真是像。 一夜未睡,邵梵早已有些疲倦,揉了揉眉心。 此时阳光通透地洒在她身上,与那些纷纷扰扰无关。 他本坐在床边,忍不住上床隔着被子跟她一块躺着晒太阳,埋在她的怀中闭起眼。感受到赵令悦鼓励性地摸了摸他的后脑勺,殷勤地拱起身子,往她那边贴。 “是,你猜的一点没错,他将胸膛最脆弱之处送到赵绣面前,要赵琇刺进去,可赵琇剑走偏锋,只剜了他肩膀一块肉来泄愤,他有些失血,现已止住,除了抬手不便,其他并无大碍。” 第169章 随即就着这个姿势,像一只倦鸟找到自己的归巢,在她怀中放松肢体,疲惫地睡去。 赵令悦起先摸着他的脑袋发了一会儿呆,觉得他这般,很像自己曾养过的那几只宠物,虽然肩膀有些麻,但也没有打扰他休息,干脆也闭起眼。 两人就着不大的单人床,互相疗伤,互相依偎着沉沉睡了一觉。 这一觉。 赵令悦梦中即便有她思念的赵光,难言的赵洲,也都是从前那些无恙的幼年片段在穿插。 不曾再做噩梦。 * 赵绣被王献所抓又从他手中脱逃,一进一出间被宇文平敬逮住了把柄,对他的降罪令被邵梵硬生生地压了下来,当场撕毁。 赵军虽未继续进攻跨过河岸,但也未曾退守,闹得常州城内的百姓人心惶惶,加上这一季度的粮食,赵琇也不曾按约供给朝廷,这让宇文平敬直接气急败坏。 他当了官家,从前不曾显露的野心全摆到了明面上。 一个人装了大半辈子,一旦不想再装的后果,就是弄出不少残坑酷案的极端跟腌臜来。 上位后他联合那些军侯,用军权当执柄,助长了朝廷内的奸佞油滑之风。他怀疑谁,谁就要死,因王献对赵琇存有旧情,便怕他迟早通奸赵琇,想找机会半途下手除掉王献,也还是被邵梵挡了回去。 如今,也就邵梵还能抵抗一下子,兜住局面。 车马奔波,趁翻过五月之前,邵梵带着王献与沈思安,和他近三万的邵军一起压进了京,这一下子郑军与邵军合体,几万大军都镇守在建昌,那梁金再气势汹汹,也不免踌躇暂缓步伐。 不过梁还连着夏,夏灭萧后发展壮大,已将大盛北部国界边缘包围个水泄不通。 沈思安不敢耽搁,只怕大盛会步当年萧国的后尘,他要求邵梵进京当日去垂拱殿上朝述职,一并受封继任太子,行监国之职制衡宇文平敬。 邵梵册封大盛皇太子前日,宫内有好几只凶恶的鹰隼在金瓦的乌云下盘旋,又观天象,居于中央的紫薇与居东拱壁的前星(就是代表皇帝和太子的两颗星星跟方位啦,皇帝在中央,太子在东边,所以太子又可以称东宫)都隐冒红光,而紫薇甚晦涩,红中泛着涩黄。 监天司便忙卜了一卦,算出个大凶,顿感有违天意,可眼下皇命难违,只能按吉章来写,违心地呈了个上上签上去。 次日,邵梵也不拖泥带水,着红花朱明衣、云游冠(是皇太子受册的礼服)进了垂拱殿内,述职与当庭受册两件事,趁着大臣都在便合二为一地办了,压根不掐繁文缛节,整个仪式除继祖庙之鼓鞭声,无任何大正乐,冷硬实用地跟他这个人简直如出一辙。 如此朴素行径,宇文平敬能够答应,也是碍于赵永的丧期还未过,宫中戒严,整个宫中各处还挂着白灯笼与素白的丝绦,宇文氏夺权篡位,登位当然是模糊要领为策,不宜大操大办惹人非议。 邵梵在前殿受册祭祖,让王献带着穿宫服的赵令悦去了后苑,赵令悦看着那些人打开铃霖宫的宫门。 “现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垂拱殿内,官家被渡之拖住,肯定也走不开。” 王献有些咳嗽,每咳嗽一次,便抚摸受伤的肩膀,他今日借着肩伤复发,没有入殿观礼。 “令悦,渡之的暗卫搭救及时,你的养父已经活过来了,日渐转好,生命无虞。只是.......你的亲父,恐怕时日无多。 待会儿见了面,有什么想说的要一次说完。 话若有所保留,就会有所遗憾。此外他有任何要带给公主的话,你出来了,也一定要转达给我.......去吧,去见见他们。” 说罢,轻轻单手推了她脊背一把。 “我在外面等你。” 赵令悦深呼吸了一口,未及登门便已湿目,她昂起头,抬起裙角,像是每一次进宫拜见赵洲与回家见赵光那般,挺胸抬头地走进了殿内。 窗外乌光散乱地射进殿。 赵令悦的规矩已刻在骨子里,她执手相叠,眉目恭谨地走过廊下进左卧,身体穿过折射在地毯上的斑驳,侧脸鼻尖落下一道又一道窗前灰败的白色花影,花影不断往后移动,待顺着药味儿走到最后一扇窗子前,已经靠近了卧榻。 灰尘在有气无力地飞舞,一个男子坐在烟雾缭绕的青色半透床纱内,侍奉床上的男子汤药。 她憋住泪。 笑了笑:“爹爹.......” 那二人浑身俱颤,都转过了眼来。 第67章 冰面涟漪(四):谜底  一声爹爹,半透的帘子被翻撒的汤药泅湿,顷刻间显出一块难看的污渍来。 赵令悦下意识盯着那儿。 双方都怕打破这迟来的团圆,皆不敢动。她的同胎兄弟赵义已死,此时,是邵梵在替代他的位子,祭祀祖庙的鼓鞭被幽深的竹林打弱了,赏赐性地漏进窗内几缕,提醒着悲哀的这一点。 赵令悦心下梗住。 她将脑袋自责地垂下去,绞住了一半的披帛..... 这下,萧条的光线一起绕在她身上,将她蓝灰的宫裙照射得发白,帐子中的男人才真正看清了她,忙揉了揉眼,一揉便将潮湿揉了出来,忙颤颤将帘子掀开,浑黄的眼朝向这团光下的小人儿,“梵梵,是你吗?” 赵令悦咬住唇,将头抬起来,重重点点头。 第170章 “是我,我回来看你们了......” 一句话,赵光的唇瓣立即开始发颤,胸腔内已有了抖动的哭意,头摇着,扶住床上半坐的人。“六哥,是咱们梵梵回来了,回来了。”赵洲用力匍匐转向,趴在佝偻的背上,只一个动作便剧烈咳嗽。 赵令悦再也忍不住情绪,几步跪在赵光膝头前,拉住赵光的手。 眼睛却含泪看着赵洲。“爹爹......对不起,我来晚了.......官家,官家也是我的爹爹,对不对?”她将赵光紧紧攥住,不让自己哭出声。 ——他们两个都受脱了形,尤其是赵洲,囚禁三年与失子之痛,将他打击得满头花白,三年前尚且饱满有肉的脸上,此时只剩一层皮包在颧骨上,两边腮已经凹了进去,似一幅被人提线的活骷髅木偶。 她的心,几乎被这景象捏成齑粉,碎得厉害。 赵洲浑身一僵,随即胸脯气喘抖动地更剧烈,她知道他也在忍着哭恸,只将她的两只手牢牢攥着,转交到身旁的赵洲手旁,“六哥,你一直念着她,她如今一眨眼也二十岁了,是个大姑娘了,快瞧瞧,姑娘和从前还像不像,是不是更漂亮了。” 赵洲咕哝几声,表情很痛苦,他的脑袋奇异地向右歪着,放在肩膀上,动不了,只能斜左眼来看人。 那内眼角的红肉球凸起,不断地渗出浑浊的眼泪。 赵令悦哽得喉咙被刀劈开,嗓头腥甜,呲呲地往外冒着血。 赵光起身让开,只管扶着他,“那毒伤了脑筋,害他瘫了半边脸,梵梵,叫他一声吧,快叫他一声。”赵光哭,“这是六哥最后的愿望。” 赵令悦抽出帕子叠好,一下想起许多过去,往日种种,历历在目,他从小就对她是那样宠爱,抬起手,一点点地用指头上的纱巾,将他的那些眼角泌物与松皮上的泪痕擦净。 相认还是太迟了。 她心如刀绞地喊出声,“爹爹,我是梵儿,也是令悦,我是爹爹的女儿,女儿从前都未能尽孝,爹爹好起来吧。 好起来以后,我日日来侍奉你的汤药,侍奉你终老,好不好呀?”说到后边,规律地耸着肩膀,全是哭腔。 赵光抖得背过身去,用单手抹泪。 呜咽嘶哑的声音,在赵令悦说完这些话后,从已不能清晰吐字的赵洲喉咙里断断续续地冒出来。 他歪着脖子,除了瘫痪的地方,其余能动的地方全在颤动,伴着他发出的尖细嘶鸣,与窗外庆祝邵梵登基的各殿礼炮分割撕裂,悲喜交错,成了冰火两重天。 赵令悦即刻反应过来 ——这是赵洲的哭声。 他当皇帝近二十年,做过善事,也做过屠杀,落得被人囚禁,失去爱子,在最后关头与爱女相认,晚景凄凉,所以哭得执拗,哭得纯粹,哭得无比像个孩子。 赵洲努力地抬起他还能控制的那只手,指尖中风般地抽搐着,艰难地放在她的发顶心上。 她知道他的意思,勉力朝他莞尔,随即将自己的头搁在他膝盖上:“爹爹别哭,女儿就在您身边,女儿再也不会离开您了。” 赵洲将手摁在她脑上,去摸摸她的茸发,咿呀吞吐。 赵光仔细去听。 片刻后,忍住大悲,帮赵洲翻译,“你爹说:姑娘长开了,很像亲娘。” 赵令悦仍旧乖顺地趴在他腿上,她跪在脚踏上,余出的裙角都柔顺地垂在一旁,听了这话,眼珠往上转,朝赵洲一笑。 赵洲止住了哭声。 也歪着嘴唇,朝她笑。 她怕自己会留遗憾,便自顾自地说出怕来不及的话: “我很感激当年嬢嬢生下了我跟弟弟,嬢嬢敢爱敢恨,是个特别勇敢的女子,也很感激爹爹,将我们带回了大辉,又给了我一个家。 我知道,爹爹希望我成为整个大辉最快乐,最幸福的小娘子,爹爹也已经做到了,这十几年来我一直都过得很幸福,也很快乐,无忧无虑的,作甚都很开心。 爹爹有因为我而做错事,我愿意替爹爹赎罪,我可以去承担那些世人的责难,那些冤魂的索命,来换爹爹长寿安康。 如果爹爹因为没了大辉,没有保住弟弟,而悔恨、惭愧,那我希望爹爹放下,因为属于我们的大辉已经不在了,无论我们再怎么悔恨,那个我们所爱的大辉,它已经走了,回不来了。” 曾经,复国和报仇一度也是她的执念。 她为了报仇可以去死,为了复国,她害几条人命也在所不惜。 但是后来,她看清了事实。 这个大盛比她的大辉更好,落后的终将会被抛弃,没有用的也该被丢掉。 大辉不仁,终将泯灭,君王不义,终将自毙。 赵洲不断抚着她的脑袋,手指弯曲,却很令她有真实感,她将他的膝头抱得再紧了些,“我们没了大辉,还有彼此啊。我有两个爹爹,无论是哪一个,都很爱我,思及此,梵儿会觉得幸福,此生也无憾已。” 她有牵挂的家人,交心的挚友,也跟一个郎君两情相悦,有过夫妻之实,爱恨嗔痴,已皆由她自取体味,此生,确实无憾。 若非说有憾,便只针对一人。 最大奸佞未除。 杀亲之仇未报。 赵洲起先温情地点着头,眼泪哗啦哗啦地打在她耳朵上,可忽然用力揪了揪她的耳朵,将她那块肌肤揪红,而后咿咿呀呀地摇着头。 第171章 赵令悦无措地起身。 “爹爹放不....不下.....仇.......要报......” 而后,自打着自己耳光喊叫起来,口齿大的竟清晰了许多,“.....要报,要报!........不报!不能报!报,报!要要!” 他言语失序混乱,浑身抽搐着,差点痉挛着跌下床。 赵令悦忙起身捞住他的身子,觉得怀中的只有一副骨架。 他已经瘦骨如柴。 她用手抱着他,拍着他的背安抚:“爹爹,爹爹别激动.....你想说什么梵儿都会认真听的。” 赵洲还有些间歇性的癫痫症状,一旦疯病起来,神智也不清醒。 赵光吸着气,将激动的赵洲扶上床,“六哥,六哥,你讲这么些话药都凉了!躺好躺好,让梵儿给你喂药啊,乖,乖。” 他像哄小孩睡觉去那般,一下一下,边用袖子擦面,边缓缓拍打赵洲的胸口。 赵洲这才瞪着眼,呼吸平稳了下来。 赵令悦趴伏在床边牵住赵洲一只手,他掐的她再疼,她也没有挣扎。 赵光匆匆去倒了汤盅中剩下的药汤,拿了一碟梅子,一起搁在床边,“你侍奉你爹爹喝药吧,药太苦,喝前喂一颗梅子,喝完后,再奖励他一颗杏子,他就不会闹了。” 赵令悦颔首接过,捻起腌的蜜渍梅子放在赵洲嘴边。 “啊,把嘴张开。” 汤药入勺吹凉,一勺一勺地喂完。 于她,无比漫长。 赵洲最后睡着了。 赵令悦看了会他的睡容,起身退到地上,整衣修面,虔诚地将手叠在额前,举过头顶,而后手带脑袋磕地,一拜,起身,又再拜,停留在地上许久。 这便是认祖归宗。 赵光泪眼看着她行完礼,完了一桩最大憾事,好容易平复住了情绪,这才将她带出去,手脚轻放地阖上门。 他转过脸来,眼下的两个眼袋青紫浮肿,沧桑叹息。 “让他睡吧,他多睡睡,这药效便能发挥多几分......”看了看殿门方向,“你又要走了,是不是?” 赵令悦嘴角轻颤。 赵光张开手,她扑在他怀中,赵洲即将逝去,父女俩躲在殿内的阴翳处无声依靠,自我消化这种至亲将逝而无能为力的噩耗,所带来的无边痛苦。 片刻后,她从他怀中起身。 “我明天再来看你们。” 赵洲揉揉她的脸颊,抚顺她额前呲出来的几缕发。 “我走了,爹爹。” 赵令悦一步三回头。 赵光也是依依不舍地目送她,然而这世上就没有不散的宴席。 人在咫尺,终须一别。 他挥挥手。 “去吧,照顾好自己,再谈其他......“末了踌躇,在最后一步叫住她,“他失语前,只盼你能叫他一声爹爹,今天他的心愿已了,发病时说的话,你千万莫要往心里去,不作数的,知道吗?” 她问,“他以前,有对爹爹说过这些吗?” 赵光摇摇头:“梵儿若当真是纠结这点,待他醒来,我哄着再问问他。” 事情急转直下。 噩运来得太快,监天司算出的那一凶卦,是紫薇有气短绝命之灾,前星有血光之灾,可宇文平敬无恙,反立刻报应在了赵洲身上。 太上皇薨灭,监天司才反应过来——那颗紫薇对应的不是如今的宇文氏,而是赵洲。 赵洲是在睡梦中离魂的。 赵光发现时,他躯壳仍睡得表情黑甜,去的一点儿也不难受。 赵洲带走了赵光意念里仅存的大辉,只剩赵光孤零零一个,磕破了头为他哭灵,与赵令悦相认也许真的圆了他晚年的愿望。 此愿一实现,他便迫不及待地追随萧娥与赵义母子而去,从此,洒落掉了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缕气息。 赵洲生前是想报杀子之仇,还是放下不报呢? 赵光欲问。 可再得不到本人回答。 这个问题,也成了永远的一个谜底。 * 邵梵继太子位后,虽凭一己之力暂时稳住了朝中的局势,可这朝外的脚步,就被沈思安的那张乌鸦嘴给抖料完了。 沈思安怕什么,非来什么。 梁金联合了夏,从北边和中部同时对大盛开战,势必剜掉大盛心脏拿下建昌,再吞并瓜分十六州。 鲸州一仗打得匆忙,他们在邵军那碰了一鼻子灰。 可赵琇的反攻不简单,他们也听到了风声。 这下两姓结仇,天时地利人和,怎叫他们放得下手边这块肥肉? 若要吞并大盛,就得趁杨柳关之盟结束之前,大盛内部宇文氏与赵氏分裂,没能将赵氏尽灭,他们自杠时才行。 此机会放过了,任邵梵带着邵军收复三州,十六州统一,这块肉便再难找到机会啃下来,是以梁夏跟金空前统一,将他们视为第二个萧国,建昌分出了三分之一的兵力北援。 朝廷近日正吵着,是郑思言带兵出京施救梧州,还是太子亲自领兵镇压外族三军,赵琇又给他们添了一把火,打到了河岸上来,跟他们自相残杀。 那一群谏言官不敢直接骂太子,便上书骂太子身边的王献。 还是拿出他洗不掉的杨柳关之盟,反推是他留了机会给赵琇蛰伏,而她大概就等着这趁人之危的一天,行荒唐反叛,搅动风云之举!她恨大盛,不惜将整个大盛拉下水! 第172章 劄子压了大半案子,宇文平敬本就对他失信,邵梵全神贯注应战,无力分神,这一下,王献的半生名节,紫衣官帽,眼看都要保不住了。 二人再见面时,赵令悦身着素褂,尚在为赵洲服子孝。 “吉贞和尚说你要见我?......令悦,那个人,他已过世两个多月了。” “你口中的那个人,是我的生父。” 王献不再执意纠正。 大相国寺的香客所住的院中,长日蛰伏着大坯大坯的杏叶,风一吹,旋成碧绿的优美雪幕,舞入门框。王献许久不曾见到如此生动宁和,充满生机的夏色。 不禁闭起眼。 六根清净,鼻闻香火,坐听蝉鸣。 “你这处,很美。” 赵令悦挽起一边袖子,指尖粉润干净地执着笔杆在抄写金刚经,一头青丝绾成流云髻,只簪了两只白玉芙蓉花苞头的银簪子,侧脸如月,浑身秀雅。 在她左手边,靠墙的案上摆着一尊白玉观音像,擦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是你久居染缸,周围乌烟瘴气,目则无法视美吧?” 他睁开眼,“你找我,是有什么事?” “你已经火烧眉毛,就没想过让我帮你吗?” 王献笑笑,“渡之在,我不敢。” 赵令悦将写满的佛经纸放在窗边吹干,搁下笔,“你不敢?那就想公主死吗?” 王献脸上的笑容消失:“你连这个都知道了。渡之告诉你的?” “他昨晚留在我这过夜的。”赵令悦眼眸清澈坦荡,还有一丝自得的笑意,“他现在是我的情郎,不会再瞒着我任何事了。” 王献神情了然。 “渡之这个人,躯壳坚硬,难以打开,可一旦打开,便是将软肋全数奉出,令悦,你要负他?” “谁说的好以后呢?但我不会害他。” 赵令悦柔柔陈述,“公主不听劝降,也不肯停下。邵梵命邵军不用再让,转守为攻,将杨柳关之盟提前结束,好收集兵力对抗外敌,如今赵军死伤退至杨柳关之后,闭关顽抗,是也不是?” 王献抿唇:“.......是。” “公主身后还有一大群留之无用,弃之可惜的皇亲国戚,也有你的亲生儿子。 刀剑无眼,她如果誓死不降,煽动那些百姓以死抵抗,没人能保证那些皇亲国戚和无辜百姓不会在乱战中死去,亦或者先行自裁,以免人后问罪处以极刑,是也不是?” “.......是。”他捏紧拳,头上满是细汗,再也无心赏景。 赵令悦和上命人远离世俗斗争,专心修行四大皆空的佛经,站在他面前,“王献,你送我去杨柳关吧,我去劝降,保住你的妻子,保住我的母兄。” 王献挺着脊背,僵直地站起来。 “她如今已经彻底失控了,你此时去劝降,最大的可能就被她当成叛徒,你会死的。” “我知道。”她靠近他一些,让他更加能看清自己的五官,外表,“但你每次看着我时,会不会想起她?会不会想起我的身份?” 王献咽了咽口水,挣扎着侧过脸去,“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 可声音仍在他身后决绝地响起。 她说,“王献,我已经决定要去了,我要做的事,我一定要做成,反而若我没做,我便会后悔终生,三年前我在峡谷救下公主,那么惊险,后面又致使我人生如此多舛。 可至今我都不后悔,如果你们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仍会那样做,引开追兵,救下她。” 王献渐渐转过身来,看向她。 “我是大辉公主,论年纪,我比你妻还要大上一些。 我不敢说我是嫡公主,然而,我确实是大辉官家长女,大辉的长公主。 从前当郡主时,我耽于享乐,视线偏窄,从未帮百姓做过一件实事。 如今我有希望停下两军干戈,护住一方城池内的百姓和我的那些至亲,让十六州统一,大盛也能多几分抗战的胜算,那我就必须去。 我不能再无动于衷,视而不见了,这也是我能为大辉做的最后一件挽节的事,就是去赎清当年我爹爹因我,而对王家所犯下的罪,以作了结。” 一番话。 令王献怔住,若有所思。 良久。 他才开口:“我不想看着我妻陨落,我也想拼了命地去挽救。” 随即,看向赵令悦的眼睛。 “你知道吗?” 他臣服于赵令悦的心性。 “我早有此意,可碍于怯懦,未敢表达。” 第68章 冰面涟漪(五):诀别  王献即早有此意。 二人便一拍即定。 相敌三年,这算是他与她第一次难得的“志同道合”,杨柳关着急之时,正巧翻过六月,到了三伏天,街上的人衣衫再轻薄,也抵不住一晒便渗出来的细密汗水。 王献前脚离开,邵梵的人后脚便到,在大相国寺门口与王献打了照面。 那领头吆喝的人是裴明,身后跟着的也都是亲兵,一个个抬着缸桶,里头盛放凿下来的坚冰。 他见着王献,忙过礼。 王献让开身子,他们依次将缸桶合抬了进去,刮起一阵舒爽的凉气,被几位笑脸过来的住持所迎。 王献:“这是殿下所送?” 裴明回:“哦,正是!殿下道这几日酷暑,命我亲自监工,往大相国寺捐来二十缸冰。” 第173章 王献左瞧右瞧,一个宦官也看不见。 如今宇文平敬尚不知赵令悦还活着,且就在皇城旁边的大相国寺里住下,若让他知道,赵令悦又要惹杀身之祸,平时邵梵事事防他耳目,才会派了裴明来接近此地。 “后厢房也会有吗?” 裴明略一思索,“有一半似是要捐给寺内香客,主持会安排的。” 王献轻笑。 “嗯,那我先走。” “下官也办完了差事,相公去哪儿?下官正巧送您一程。” 他摇摇手。 “不必了,我想去街上走走。” 裴明叹口气,都替他焦愁,如今他上街被人认出,岂不是人人喊打?火烧了眉毛自身难保了,且怎还有心情逛街...... 正腹中阿谀王献,就听他走过几步,站在墙根下,摘了片翻墙来的合欢花:“我近日无法上朝。朝廷可有议出来什么,定了是谁出京吗?” “......”裴明握拳。“下官不敢妄议。只是,殿下自己,似已有亲征之意。” “不错。”王献捻抓花枝,“三军合围建昌,若无他亲自出京助阵,怎可威退敌人?”说罢,帮了赵令悦一个忙,省的她再去找吉贞和尚,以帮忙抄经作跑腿的替换:“你给殿下传个话,出京前务必再来趟此地。” 裴明不知寺内有赵令悦。 “啊,作甚?” “殿下供奉这许多香火,自然该来带个上上签走,以祈凯旋。” “可殿下不信佛啊。” “无妨,照做便是。” 说话间,一撮受力的合欢花滑过他发髻,落于青衣瘦削的肩上,更有种单鹤悬空的孤落之美,裴明此等粗人不解宴席将散,须珍惜眼前,但口头答应下来。 * 王献如此说,是因邵梵当了太子后,并不常去她藏身之处,答案好解——赵洲、赵义两条人命丢在宇文平敬手中,被邵梵所纵容,他护着自己的养父,并没有让步的余地。 下了对赵琇的杀心时,他曾去质问邵梵,要如何面对身边的赵氏人,可也只得他一句坦言:“时局所迫,不得不为。我时时想她,可时时不敢见她。” 王献沮丧而去。 仅有的那夜,邵梵拢着被子跟她说了一半话,就在她身边睡着了,如今在别的地方,他躲不得清净,也再也睡不好长觉,乞巧(七月初七)七夕节当夜,是邵梵带兵出征的前一夜,他从不分昼夜的戎马中抽身,赶来大相国寺,见她一面。 水缸旁放了一只红木交椅。 她躺在椅上摇着身子,对月绣着竹绷里头的丝绢,眼底闪过点点星火。 心一动。 抬眼,见是他带着盏灯来。 便莞尔一笑,拉过一针长线:“你来啦?” 此时已过亥时,他踩着那些落地的杏叶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不晚啊。” 邵梵口气软和,“方才路上已看不见多少人,去灯铺买走了最后一只花灯,送给你——”他将那盏灯递给她,那灯还挺特别的,戳了许多小孔,赵令悦放下竹绷子饶有兴致地接过去,它自在手下不停旋转,撒了一地的金光,像是陆地上的宇宙星辰。 她站起来,拿着那灯摆弄,将星辰变幻成不同图案跟形状,最后笑了几声,“嗯......我挺喜欢的。”又看看他,邵梵松了一口气,他如今跟她相处,隔着一个宇文平敬,不敢僭越,变得越来越胆小了,“我本该陪你逛灯会。因为——” 赵令悦举高灯杆照亮他的眉眼,歪着脑袋轻笑:“你是不是想说,因为你是我的情郎啊?” 他微笑。 有些憨。 今日的他穿了身浅棕暗鱼鳞纹的文袍,带了顶垂脚幞头,浮华如红楼公子,煞气消散,确实很像是来偷会娘子的情郎。 她知道他忙,“没关系,如此我也很满意。”指挥他将灯杆子插上门户的砖缝,要拉他进屋。 可邵梵偏偏记性好,转身要去看她落在凳子上的东西,刚将竹绷子翻了一个面,就被赵令悦急忙抢过去。 她背手将那绣品护在身后,“我还没绣完呢!” “为何要这般神神秘秘的?” 邵梵眼中都是笑意。 “我.....哎呀我绣的不好。等我再跟外厢房的那位娘子找找补,将它边缘翅膀都修容一遍才能看的。” 邵梵牵起她的手,带她进屋,“既是你之物,自然由你主张了。” 屋内叠被晾巾、理书焚香,和那只玉观音一般全都收拾得有条有理,他将那只她在紫宸殿内弹奏过的琵琶,从宫中找到运出来,连着乐谱一并送给了她,此时也摆放在博古架上,跟其他东西不相冲撞。 “你上次来我已熄烛,将就睡了大半晚上,天不亮又走。因此你未能见我家务布置的手头功夫,我如今无需人帮忙,穿衣梳妆,擦桌扫地样样都通顺得很,你这个夫子可点评一二,哪里有灰?我再去扫。” 邵梵站于厢房中央,扬声赞扬:“极好。” 她站在他背后,闷闷说,“我还做些描图抄经的活儿,从和尚那领工钱呢,现今的我,怎么着也饿不死了。” 邵梵想她的紧,刚想转过身去抱她,腰间一暖。 她已靠上他脊背贴在他软滑的衣料上,两只手率先穿过他腰身自后紧紧地搂住他,闭起眼来。 第174章 说起今日的正事。 “三军合围,你此去艰险,就连几万邵军也不再是从前那般所向披靡了,务必保护好自己。只是错过一个乞巧,没什么的。只有你凯旋回来,我们才能在隔阂之后,别时仍有聚啊。” 邵梵的肩背肌肉硬热,像是呼吸般,两只宽阔的肩胛骨翕张着,覆在她手背上的手猛然拽过她,将她从身后拽至于身前抱住。 他呼吸声明显,听着她继续说。 “别时仍有聚的意思,是我不原谅你因为愚忠不肯弑宇文,不原谅你让我父女相隔宫墙,另我爹爹残身孤独,不原谅你对杨柳关起攻,但仍希望对外生死的一战后,我能看见活着的你,与你再见,届时,我会将荷包赠予你。” 邵梵一只手摁在她的后脑勺上,心中怦然。 他呼出情动的热气,跟她承诺,“我会回来见你的,”又像是自嘲道,“届时,你收容我一晚上,让我好好补上一觉,将这段孽缘接上。” “什么补上一觉?是纯粹补眠,还是想补点其他的?”赵令悦弯唇,口气却一本正经。 果然,他受调戏,无比清晰的心跳更快,更炽热,赵令悦闹到他了,邵梵一个快三十岁的男人,因为这种事耳红脖子粗的。 她抬头,“我说笑呢,你还害臊?嗯?” 邵梵捏捏她的鼻子,“佛前要明净。” “邵郎将不是向来百无禁忌?还计较起这个?” 赵令悦嘴上调侃,勾着他的脖子,拉了拉他发红的耳朵,他将他所有的爪牙收敛起来,完全联系不上刚认识的那会儿,与她交战时的虚伪模样。 为人心黑手狠,又毒又硬,看似对她笑,可整个人都表情缺乏,这才是真正,真实,生动又鲜活的一个邵渡之。 赵令悦任他抱住自己的后腰,微微后弯身体,挑起一根中指,自他的眉骨往下,将他的眉眼、鼻梁、和嘴唇都细细地抚过一遍,也想再记记他的样子。 心中道:“你有一颗赤子心,要守一座城池,我与你趋同,现在也有。” 只可惜二人说的再相见有误差,要守的城池,也不是一个地点。 她所指为杨柳关,而他所指为建昌城。 再见,即诀别了。 邵梵想要亲吻和触碰她的身体,方含住几口她的唇瓣,可又记起身在何处,只觉浑身蚂蚁挠心地难受,转而将缱绻和不舍放到话里,换一个方式表达他对她的渴望。 “梵梵,无论我到哪里,都会记挂着你。”邵梵唇瓣启合,复述出那一句坦言,“你曾愧对我,如今是我愧对你,赶杀赵琇,统一十六州,是时局所迫,不得不为,我时时想见你,却.......又时时不敢来见你。” 说到此处,已经坦言。 王献命裴明传话,要最后行成人之美的目的,便已达到了,赵令悦心悦又酸苦,默默领了王献这一份情,眼睇扫过案上的白玉观音,拢紧那只胳膊将他带到身前,“我们做吧.....” “不可。” “可是,我想。” “你尚在——”孝中二字,他不敢吐露,只怕牵起赵洲的死,将她推远。但她已经猜到他的后文,“佛前明净,禁欲无用,死后尽孝,禁欲也无用。你永不皈依,是不是也觉得,佛它无用?” 爱之深切,便是走火入魔的癫狂。 邵梵良久,将玉观音用窗纱罩上,背弃洁白的玉观音,熄灭了明堂里的灯火,有些阴暗,有些人伦之反,如他们的感情....... 他抱起她往内室走: “确实如此。” 烛火熄灭,素帐紧闭,白玉观音只被户外那盏星河灯罩出几丝微光,半边润白的脸沐在跳动的光下,染上不寻常的俗色。 玷污何尝不是一种人世的需求? 不是所有的感情都会一尘不染。 邵梵学的很快。 他学会用发湿的胸膛抵住她两只膝盖,半跪着,挺地缓慢沉浸,又温柔。 赵令悦望着床顶,不断晕眩。 疼痛过去,她的手抓住身下的薄褥,人似蜉蝣在深水,无所依附,渐渐承受一波又一波的酥麻,在晕眩与失重感达到顶峰时,那股顶肺的热流缩至于脚心一处,蔓过晃动的小腿,往腰后的脊梁骨滑窜上去。 逼出了她的酸意和眼泪。 她圆润的脚指尽数蜷缩,弓起身子套牢他的同时又咬住他的肩膀,将浑浊的哼声憋下去,转而迫不及待地去找他的唇,二人忘我的急促呼吸勾在一处,将她的呻吟全闷在喉咙里。 她不想让那尊白玉观音听见,也不想让他看自己的眼泪。 只有蝉鸣与池蛙可听鉴一番,有对男女在这间静谧的厢房内,克制,又痛快地行了一场俗世不容的云雨。 第69章 冰面涟漪(六):伪造  次日,邵梵的千军万马形成黑压压的长河,在大盛最中心的舆图上流动。 他们于梧州分叉拆成两支,一支为太子亲征军,北上正面抗击夏军。另一支由副将宋兮与裴明领头,朝建昌右去,挡住梧州与金边界的金不败与梁越。 其后,有郑思言连同禁军镇住京城内外,护建昌城周围城池,打好后备。 剩下的刘修与吴彻正与赵军开打,他们预计夺下七月内破开杨柳关,夺下麦州这个天然防守之地,将十六州彻底统一,便能为接下来的长仗备粮、屯兵。 第175章 大半个大盛都在打仗。 锦绣江山里硝烟浓浓,此时就显出朝廷的风向对民生的重要性了。 若无梅雪尘、郑御、沈思安等人在京中坐守,力排众议地要郑思言打开建昌城门,设立多处救济院接下梧州朝内地逃难来的百姓,日日供给他们白粥吃食,怕是那些难民要推车抱孩地继续南下,去鲸州这样的地方找个山头开荒立户,成为第二个、第三个周匕了。 * 垂拱殿上。 王党与宇文的爪牙,还在为王献吵个不停。 王献听了一半走至朝堂中央,对宇文平敬自请辞官。 他将乌纱帽摘下,奉至地上:“诸位不用为王某再吵,这个官,王某是当不得了!” “王参知,殿下刚走,你这是何苦来?”沈思安还想护他。 一个中书舍人,坐在案前迟迟不肯下笔记录。 “献重谢过诸位恩德,不过这个官,现在是我自己不想当了!”王献朝沈思安拱手,“右使可照实记——大盛三年,永治元年七月过十,朝中对参知政事王献之罪尽数论清,此人无才,无能,无用,德不配位至极,当堂便自请罢官......官家可准?” 宇文平敬做做样子,不说话。 王献跪下拜道,“臣,求官家恩准。” 宇文平敬轻挑眼皮,半身轻歪,姿态摆得狂妄,“准了。” “臣,谢官家。” “嗯,你赶紧走吧,杵在此地有碍瞻观。”说时翻起眼皮,左手挑着右手指甲,懒得多看底下王献一眼。 ——他短就短在膝下无亲子,邵梵又喜欢跟他对着来,此次邵梵自己要出京,却留下一个郑慎的儿子陪他,无非是暗着制裁他。 宇文平敬磨磨牙,轻蔑地收了手。 再抬眼,王献已经不见了,倒是滚得利索。 他哼笑:“众卿怎么都不说话?没其他事了,那就退朝,别浪费朕的时间。”他挥挥手驱退这些聒噪口舌。殊不知,一个赵氏公主,便也在他的指缝间溜走...... 当夜,王献去接赵令悦出大相国寺,她还在慢悠悠地绣个香囊,王献也不急,坐下来饮了一盏花茶:“停战军报已送至杨柳关.......你这边都检查过了?将要带的东西再理一遍,走在路上想起来,可没机会再回头。” “要带的东西,我自然不会忘记,何来回头?可是——” 王献喝完盏中凉茶,口舌已生酸津,“可是什么?” “你可有提前将院上眼线打点掉?” 王献认真看向她。 “你知道他在关着你?” “我知道。”她将香囊的针线挑断,装进木头盒中,“男人的爱,从来都有条件,他警惕心重,患得患失,在拘束我自由这一点上,可从未变过。” 他很认同她的观点,“既如此,你还喜欢他?” 她将包袱捆好了,嘴唇挂着一抹了然的淡笑,接走他手里的茶盏拿去洗。 “那你为何还喜欢公主?公主也并非贤妻良母,她先强嫁你,斩断你自由,打乱你计划,你不依旧喜欢上她?” 王献不免侧头,与她在水盆旁的目光对视。 赵令悦感受到了什么,“我道错了吗?哪里错了?你这样看我。” “时间错了。” 她听着这几个字,将茶盏归位。 要去屋外倒洗盏的水时,王献接过铜盆,往院内的吉祥缸(救火的储水缸)倒去,将水撇了干净。 赵令悦站在门框处,望他瘦削背影良久。院中除了杏叶,还有棵栗树,吉贞和尚说是野生的,本来就有。而今这栗子已成熟,待人采摘,一阵热风卷过栗树的枝叶,拘出他衣袍下的单薄脊梁。 等他回来,她接过铜盆归位,灭了那两支白烛。 烛旁那只白玉观音已被防尘绢布罩上,徒留一个轮廓。 赵令悦被牵起不久前的回忆,耳根登时滚热,浮起与邵梵在床上时他脸上沉浸的表情,脑中嗡鸣地问出一个谜题,“王献,若我猜错了,那你何时爱上公主?” “......我们走吧。” 王献背过身去。 他想,这的确是个好问题。 他何时爱上赵绣? 见他缄默下来,赵令悦勾起冷唇。 “不能说吗?还是你不敢?” 他踏出门槛,在月下侧过半个脸来,拗不过她,只好道:“我上太清楼那日。” 赵令悦微讶,太清楼是他进宫殿试的考场,那是所有考生第一次进宫。 “那明明是你初见公主。” 他转身,释怀也认命的表情,“正是。我见她第一面,便爱上她。” 他中榜那年,宫外的行运十三港刚好开道行商,外国的商客贩卖一批软骨鱼进建昌,这种鱼的骨头柔软透明,亮如琥珀,宫里宫外都流行女子在额心贴这种鱼做的鱼媚。 殿试之后,他被当即赐官,文辉帝留他与榜眼,探花一同参当日的客宴,于潇潇的桃林道前,饮黄酒,行诗令,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赵绣。 大辉公主金枝玉叶,用度奢靡,喜欢独享一片园。 她在桃林边上的亭下,和宫女用桃花汁做脂膏,给鱼媚染色。被酒过三巡,进来赏桃的赵洲发现了,不忍责罚,只是低声训斥。 发现她的时候,王献与其余宾客走在一边。 恰她抬起头来,手捻眉心,额上一颗黄透粉荧的鱼媚。 第176章 那个时候,赵琇乱了他的心。 而她还在责怪这几个文邹邹的会试郎,打断了她自在的闺乐,指着王献的蹼头,“爹爹偏心得很,他头上簪的帝王牡丹,还是我院子里采来的,我折你两只桃花又如何?” 世人都说是公主强嫁才子,毁了王献前途。 只有王献自己知道,与赵绣做夫妻,是他压抑欲望,不敢想,又因命运弄人而实现的诡梦。 他在桃林,一眼看见了赵绣那双比鱼媚更像是琥珀的清透眼睛,就算明知道她奢靡名声在外,她自私,孤傲,缺乏悲悯,绝非贤者,也还是私心里在沉沦。 他此生为报仇,为报负,想要当个清官,无意皇室姻亲,但竟对赵琇一见钟情。 为此他惩罚自己,困于自省堂内苦修断水过好几日,直至晕倒过去,在翰林院时,他也故意远离赵琇可能走动之处,以免跟她碰面。 当了驸马后,他又因为不想伤害赵琇而产生理想的动摇。 后来,赵琇有孕。 他甚至想要就这样一辈子守着赵琇跟即将出生的孩子,不去干那什么改革,什么变法,什么洗清王家的冤案,他甘愿居于后位,甘愿当赵琇的裙下之臣,府中人夫。 可现实是,他不反,会有别人来反。 他想要逃开的,是足足三万八千人被屠杀的旧魂,那里面还包括他的亲人,他根本逃不开...... “令悦,这个事实我只告诉了你。也请你,护住我的公主。” 他压根没有提到赵兴。 赵令悦彻底明白了,他这三年,不是因为儿子在紧张赵琇,而是因为赵琇才会挂念他的儿子。 这回,换她背起包袱说:“我们走吧。赶紧去杨柳关。” * 停战当夜,常州河岸满是柳絮跟合欢花(夏天开,特别美),青红的扇形绒毛各处飘舞。 守在关下的副将吴彻忽然鼻子一痒,满嘴口水地打了个喷嚏,猛得睁开眼,吐出那毛跟沙,自己竟不知何时抱着剑靠树就睡着了。 他捂住嘴打了哈欠,支棱起身子,继续当夜猫盯着杨柳关,不一会儿见刘修过来,乐道,“你今儿个倒体贴,这么早就过来跟我换!” 刘修冷着一张脸,用剑戳开他一些,听吴彻噯了声,他哼出气,“谁说跟你换防。”随即靠在树上,跟吴彻各据一边,“我是觉得那封军报有问题。郎将向来说一不二,都快打进去了,突然停战干什么。现下停战,只不过给敌人可乘之机,除此之外,我想不到任何好处。” “你怀疑那信不是郎将写的?” 刘修摇摇头,“这怎么好怀疑......”字迹是邵梵的字迹,落款也确实是他的私印,送信人还是邵梵在建昌的亲兵,也对了暗号,并无不妥,“我也说不上来,总觉哪里古怪。” 身边的兄弟睡了一战壕,吴彻迷瞪着眼儿,“郎将这么做,自然有郎将的道理,你我去多想也无益,那信中说要请人过来劝降,偏不说是什么人,我倒是百思不得其解,什么人啊?能劝得动那疯女人。” 这点倒又提醒了他。 他忽得弓起身离开了树,被瞌睡虫埋没的吴彻眼睛都睁不开了,朝刘修低叫一声,“喂你又去哪儿?你顶我个时辰,我还想闭会眼呢!” 刘修冷声:“郎将若要此人劝降,之前就把这人请出来了,怎会拖到现在?我这就写信去问,即刻派人送去郎将麾中确认真假!” 从建昌到常州只需一周。 可从常州到邵梵战营中,就算使用军驿马不停蹄,也得跑上十天,来回便是二十天。 刘修略一思索,决定一式两封分开来送。他命人找来那笼子里的渡鸦。若用渡鸦,来回也才十天。 他不如宋兮,不善驯养鸟狗,不与此鸟熟,试着将信筒捆在它脚上,取来邵营旗帜要它再识认一次,好到了邵梵营中就停。 那渡鸦叫了三声,表达它认得了。 “真认得,假认得?” 渡鸦又叫,啄了下他手掌。 刘修闷闷拿兔肉喂它:“你是否骗我肉吃......最好争点气!” 渡鸦过北,到邵梵手中。 赵令悦来南,也到关前。 邵梵与赵令悦的联系就是如此微妙。 当时已停战正好十日,待吴彻与刘修跑去关外的坡地上迎,看见王献他们尚面色平稳,不曾意外,但看见他身后跟着的人,都大吃一惊。 “怎么会是你?!” 赵令悦一矮腰。 随即,抬起头,望向他二人身后的杨柳关。 “我来劝降。” 刘修与吴彻对视一眼,往外让开道,可待王献刚暗地松了一口气,带赵令悦刚走几步,便听身后的刘修冷言:“王参知,来使不可能是她,我听郎将提起过,你最擅王家书法,也会飞白。” 一股凉意攀爬上二人脊背。 刘修发怒: “有人伪造军信!来人,将这二人都给我捉拿!” 吴彻傻了眼。 “她不是温助教吗?” 刘修冷笑。 那些士兵将他们围住,王献被反剪双手,挣扎不得,刘修拔剑架在僵直的赵令悦脖子上,此时此刻,他不想让她再活下去,便触邵梵逆鳞,扬言道:“她是赵氏女,还是——” “刘横班!”王献朝他吼,“罪从口出,有些话,你不该说。” 第177章 刘修哼出寒气,眼角一崩,欲直接抹了赵令悦脖子。 一旁的吴彻头晕目涨,目眦欲裂道:“信件真假尚无有回复,你如何就先入为主!” 刘修推开吴彻,非要将她血溅三尺。 但一阵翅膀扑落,关外的那只渡鸦疲惫地飞落旋在沙地上,走几步,顺着那把刀蹦到了赵令悦的肩膀上,啄吻她的发——它是宫中鸟,仍认皇家人,天生喜爱赵家人味道。 刘修一咬牙,骂了句畜生。 吴彻只怕出大事。 连忙隔开他的刀,瞪眼道:“你先看信,先看信.....” 见他不松刀,便连忙去摘信筒,看完后一拍脑门,将纸条黏在刘修眼前,“是真的,郎将说了,是真的!” 王献无力地垂下头去,从下抬头看赵令悦。 她的神情发白,似也很痛苦。 刘修拍开吴彻的手,将吴彻拍出两步之外去,自己转了手,对准她脖子一挥。 一声刺耳的嘶鸣,猛然刺破了赵令悦的耳蜗。 她梗着脑后根,眼也未眨,那温热的血溅到她脸上,也溅到她眼睛里去,将她的眼珠染红。 “这种养不熟的畜生,就不该留它!” 说罢,甩了披风含怒远去。 吴彻指着他的背影,“哎........”转过身,忙挥手:“还不将人都松开?温姑娘,你——” 她的手此时捧在一处,接住了那只被剑刺破肚肠的渡鸦尸体,软软的一团流了黄脓。 赵令悦凄然望向他。 这只渡鸦也算救了她的命,吴彻后边的话憋了回去,“他,他这个人,怨气重,脾气就有些大。” “请容我......”赵令悦才说三字,便哽住,转而望天,吸口气,“容我将它找一处地方埋好,再去叩门。” 吴彻望望她身后,“你一个人?” 赵令悦颔首。 “对,我一个人。” “她会将你乱箭射死。” “生死,都由我自负。” 吴彻沉默下去,忽然问:“你到底是谁?” 赵令悦看了身旁的王献一眼。 终是说出了那六个字。 “皇室女,赵家人。” 第70章 冰面涟漪(七):入关  “皇室女,赵家人”这六字,让吴彻哑了声儿。 他闷半晌,神情复杂地扫过王献与她二人,叩拳后挎剑转向而去,走几步,想想这般丢下他们不管,邵梵那没法交代,只得回头。 不冷不热地提了一句,“既然郎将发话,在下不会为难你们,但也不想帮你们.....要埋尸,此处有锹——”他不再喊赵令悦的化名,单指了指战壕内的某处,“你们自便。” 赵令悦不声不响跑去搬了铲子,吴彻旁观她撸起袖子挥铲,叹口气离开,她是敌,当被弃在这里,王献却跟她站在一处,因此,连那些认得王献的军士也不敢贸然上去帮忙。 她一铲一铲掀着,呕酸顶着肺管子,已经快要吐了,王献的手过来将她拦住,“令悦,你挖的已经够了。”提过她手中铲子,将渡鸦放进去,又一铲一铲地盖沙,边道,“你自曝身份是要他们对你不留情面,以便公主真不投降,他们能毫不犹豫地打进去是么?” “.......我先骗了他,他知道我擅自来常州,写下那封回信时,也必然违心得很,怎好再拖着他。” 若王献伪造之罪在回信中坐实,按战时律,他二人早已经血溅当场,邵梵不想让她死在刘修剑下,只得如此,将假变真放她走。 “你还是不知你在他心中分量。”王献淡然道,“他此时必定与我一样,因你在杨柳关有所顾忌,不出意外,这仗一时半会再也打不起来,你可多与赵琇转圜几日,让她回心转意。” 赵令悦看着他说话时的神情,格外平静,登时明白过来,“你用我捏他的把柄,让他妥协停战等我出关?王献,你早知道刘修会怀疑军信真假,用渡鸦去问他,你猜中了常州会走的每一步,然后联合起我一起利用他,欺骗他?!” “你会害他吗?”王献抬眼,将铁锹拍实沙土。 他的发间飞满沙硕。 赵令悦心在风中悬着,但口气坚决:“不会。” “我也不会。” 王献丢开铁锹,看眼天色,将一块绢帕用水壶沾湿了给她,“天色不早了,你需趁天黑前举白旗去关门叩门。令悦,她已不容我进去,你此去单枪匹马,无有照应,这是我欠邵梵的。我可一辈子不做官,不再去碍他的眼。” 王献朝她郑重一鞠,以文人之礼相待。 赵令悦用绢帕将脸上血痕擦净,她未多说,也撸下袖子,朝他回礼。 杨柳关的风沙干燥炎热,裹挟裙裥吹得衣衫猎猎飞响。戌时黄昏也快落尽,王献将白旗给她,见无人肯护送她一程,王献也不勉强,兀自从战壕里拔开了脚步,刮人的风沙吹得他二人眼睛都有些许看不清。 只听得后头忽然冒出粗音:“留步!留步!” 赵令悦转头。 是吴彻。 他带了一批人马救场似的穿过风沙,待走近了,才看清是两个穿使臣服饰的男子,并二十位带盾整装的士兵。吴彻表情不情不愿,可语气又暗含担忧: “这两位是我军中正儿八经地说客,纵横捭阖上也有些经验,与你一块去整点气势,一个女人单枪匹马的,算哪门子劝降? 第178章 杨柳关地势复杂,遍地埋伏,我军中兄弟会护送你至关前,凭你?只怕还未被赵琇认清,就被她城上的乱箭射成箭靶了!还有你王参军,你是不知道赵军有多恨你吗,还跟她跑去关前送死?!给我留在这别给下官添乱!” 是以。 戌时,赵令悦与那二位臣使被白旗与铁甲所围,一同过了林,出现在气压低沉的关前。 沙地中有干涸的鲜血与弹坑,苦烟味弥漫。 赵令悦步履缓缓,迈过又一个弹坑。 那城防上的两排士兵如临大敌地拉紧了弓,全部对准他们,城池中央的宋耿站在凹墙处,仔细提着窥管观察这团来历不明的人影子,稍一放大,对准那领头人,谁知视线中出现的竟是赵令悦的那张脸。 他心一惊,忙抬头命那些人先将弓稳住,不要发箭。 “是昭月郡主,你们小心不要误伤!” “昭月郡主?在峡谷中被邵军劫掠去那位?”宋耿手边副将面面相觑,“不对啊,她不是早死了吗?怎会作为来使出现在此?怕不是有什么陷阱!小将军,我们不能让她入关!” 宋耿是忠君之将,此生只认赵家,赵令悦在他眼中就是实打实的自己人。 她是去世的赵洲生前最疼爱的娘子之一,也是在宫中长大的,地位如同公主,何况三年前没有她在峡谷引开一半追兵,他们如何救下赵琇母子! 若非时局特殊,宋耿只差立即开门去半跪迎她了!他放下窥管,“你们在此守好,我立去请示公主!切记,不要误伤了她!待我回来!” 近得不能再近时,城池上发来警告。 赵令悦往上觑探,什么也看不见,她下了决心,迈开步,身后一片紧张的吸气声,刚要跟着,一排箭射过来,插在他们脚下,那些人步伐纷乱,忙将蹲下躲避的两使臣护在盾内,头盔下满头的冷汗。 杨柳关上大声传话:“除昭月郡主外,其余人等一律不得再近,违者,杀无赦!” 赵令悦微笑转身,“你们不必再跟着我了。” 说罢,她自行上前走到牢狱般高耸的铁门处,抬手叩响城门。 “公主,我是令悦!” 身后人呆呆的看着,瞧她一遍遍用小臂砸着城门,“公主开门!宋将军,开门吧!” 墙上副将一时也都无措。 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一副将压住另一副将,“再等等,等宋将军回来!”话落,身后一阵喧哗。 他二人转头,见是宋耿回来了,而且不止宋耿,他身后有个衣衫飘扬的冷艳女子,正是赵琇。 面容虽然冷肃,可脚下却飞快。 那二副将忙要行礼,被赵琇喝止,“不必拘礼!”说话间便擦过他们身去,三两步已走至宋耿方才落脚之处。一片骇人的紧张与寂静中,那团影子不曾动,只有砸门的声响借着高风,递到赵琇的耳中。 “是何人在叫嚣叩门?” 宋耿为难:“就是昭月郡主。” 赵琇秉耳,这次听清了她的嘶喊。 “公主,你放我进去吧!”她一遍遍地砸,一遍遍地喊,风沙吹散她的声线,事倍功半,大门始终不肯对她敞开。 赵令悦自嘲一笑,力气渐渐微弱,终是靠在门上贴着门无助道,“公主,嬢嬢,阿兄,我已经回来了,我这次真的回来了,就让我进去见见你们,我想回家了,可否让我回家.......” 家破人亡,颠沛流离,也不知她一个弱女子,被敌人掠去,又如何在敌人手下捱过了这近三年。宋耿听她在城下喊着要回家,一股心酸猛然灌肺,差些憋出两粒男儿泪来。 他朝静肃原地的赵琇抱拳,“公主,臣实看不得这些,郡主必定受苦诸多,就算她来替敌国劝降,可否能让她先入关与亲人一聚?” 赵琇不说话。 甚至也不曾呼吸。 她背过身,在宋耿叹气之时回答:“命人革除他们武器,遣返那些兵士。” 宋耿抬头,眼中燃起一丝希望。 立即挥手让那副将去扬声警告。 待那些士兵返回,他站到赵琇身后,等着她最后发令,终于等到了那句话。 “开门,迎她回家。” 赵琇背过去的眼角,暗地中已生了潮意。 ——她多少次想为她说出这句话,却都没有机会,待可以说时,看待她的心境,却又已然变化。 * 在她喊得几乎干哑失声时,墙上的人忽然大声将邵军劝返。 她立马抬头,呼吸急促地盯着眼前那扇紧闭的门。 “吱呀”一声。 幽远漫长。 冷硬的门破了一道深邃的光线出来,照亮了她含着泪光的眼。 随即星星点点燃烧在门缝之后,大门渐渐敞开,宋耿身后的士兵举着火把,列成焦急的两阵,朝门关处奔跑而来,他们的脚步声琐碎不一,不是邵军那么整齐,也愈发乱了她的心境。 她的家里人来接她了。 赵令悦在那一刻憋不住自己的泪水。 哪怕邵梵对她再好,她在邵梵身边时,仍是没有家的,只有杨柳关才是她心中最深处的归避之所。这里有她的亲人,有她过去的十七年,这才是她真正的家,是赵琇努力保护住的,大辉存于世上的最后一点碎片。 赵令悦步步走近关内,关门随即警惕关闭。那宋耿率先奔至她身前,半跪于地,叩拳之后犹然不够,直接以头磕地。 第179章 赵令悦想去扶他。 他不肯起,只红眼哽咽道:“郡主大架末将不曾远迎!是末将之过!末将来的太迟了! 张简(这个人出现在第一章是赵琇那马车上的禁军领导 )病逝之前要末将一定打回去将郡主救出,是臣没有本领,自此龟缩三洲多年,让郡主独自在外受苦! 末将之罪凌迟不为过,此一磕头郡主万万不能推拒!末将恭迎昭月郡主入关!来接郡主......回家啊!” 其余人闻声,便也下跪。 火把摇曳,这群人下跪的身影成了乌压压、热蒙蒙的一片,让赵令悦心潮翻涌。 “恭迎郡主入关!” “恭迎昭月郡主入关!请郡主回家!” 他们在向她致歉。 放弃她,对她不管不顾三年的致歉。 “诸位请起!我,我已受不住!宋将军,快起来——”她将他带起身,三十而立的宋耿犹如老了七八岁,对她含着惨淡的老泪。 赵令悦扫过众人,眼也含着热泪,脸却逐渐带出一种释然的,温暖的笑意,“我知道,大家都已经尽力了。我知道,你们都很辛苦。”她咬住唇,压下情绪,捏紧了背上的包裹:“公主可在关上?” “在,是公主命末将打开关门!” “好,你带我去见她吧。” 宋耿叹息,接过她递来的白旗,请她上前,让众人于她身后跟随。 “郡主是真的来劝降的?还是被邵军所逼?” 不待她回答,一道锋利的女声接下宋耿的话头,“谁人能逼她赵令悦服软?!” 宋耿与赵令悦齐齐望向前方。 赵琇不知何时,自己下了关内阶梯站在阶梯之处,一身寒色与天气格格不入,被火光照得两极,她走近他们,赵令悦的脚步顿在当场,连带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赵琇扫过她男子式圆领袍上的血,眉头微皱。“你受伤了?” 赵令悦摇头,“这不是我的血。” 赵琇嗯了一声,明明刚刚还来接她,却不想被她看见自己的担心,步步接近她的同时,表情越发冷寒。 赵令悦没有退。 宋耿低首避到一边。 待赵琇停下,已与她相隔咫尺。 火把扯出的毛边落在有几分相似的侧脸上,形成一团杂乱的阴影。 她二人都站的笔直,再不似从前,嬉笑打闹。 赵绣劝她:“令悦,你入关没有问题,我已经通知你阿兄嬢嬢过来,让你们亲人团聚,但你这张嘴里,若敢对我说出劝降半个字,我将你按叛国罪,就地处死不容转圜!” 宋耿瞪住眼珠。 其余人也屏息凝神,陷于炎热风土中的凉薄死寂。 她朝绷直的赵琇一笑。 “公主不若看完我带来的东西,再做决定?” 赵琇视线落在她身上那只包袱里。 ——包袱中,到底装了什么? 第71章 北雁南归(一):沉沦  莹莹火把映在赵琇探究的眼眸中,似上元节赵令悦所见的花灯湖面,虽然憔悴,仍旧有风残后的独特美艳。 她见赵琇不肯信她,也不肯接过包袱,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将手搭在赵琇肩膀上,在赵琇两片薄云般的肩胛骨一颤时,贴近她耳边,“我们是一家人啊,不是吗?” “.......”赵琇退后一步。 竟也从话中听出一丝丝威胁。 自己曾那般伤她,以至于她当夜跳了冰河,一心寻死。 待她再被宋耿带回杨柳关,平复之后的这些日子里,夜神梦回中,也曾后悔过将她的身份说出来,将无辜的她,在船上生生撕破了。 赵琇将目光重新落回到包袱身上。 “搜过身了没有?” 宋耿抬头,“......郡主体贵,属下未敢冒犯。” 赵琇无情道:“搜她的身!检查包袱!宋将军,她是外头来的人,你怎可如此粗心不防?!”grape “是!”宋耿硬着头皮叩手,去拿过赵令悦包袱,在地上仔细翻了一通。 赵琇的两名侍女也围住她从头到脚顺摸了个遍,连配饰也未曾放过,确定她未曾夹带什么武器,赵琇转身往城楼后方的深处走,脚边柔软的素色裙拖尾垂地,搭在灰砖面儿上。 “你跟我来。” 赵令悦跟了上去。 除了贴身侍卫,宋耿等人都识相地重回了城池上守岗。 绕了两个弯儿,赵琇将她带至一方灰麻色刷油的防水营帐。 帐中燃着樟脑香,左右搁置两盏树状灯烛,不曾放冰,只摆了凉扇,吹歪了案上的樟脑流烟。 一时,一阵樟脑木的清凉朝她扑面而来。 赵琇甩袖在桌前坐下,冷冷瞥她,“令悦,你本是我母子恩人,可如今时过境迁,你我也都变了。不是敌,也不是友。恕我,再也无法再给你好脸色。” 赵令悦笑。 “这没关系,我早想到了。” 帐中人在她示意下已尽数退出帐内,只剩下两名近身侍卫,都面无表情。 “他们不走,随侍我身旁,你不用再看他们!”赵绣冷眼落到包袱上,“什么东西?你将包袱打开吧,别再吊我胃口。” 赵令悦深吸一口气,将那包袱解开,露出里头的绢轴与几方小盒,她的手在装香囊的针线盒旁停了停,随即将一旁的卷轴打开递给她。 第180章 赵琇只看一眼,便抓握紧了,眼睫飞动,压抑着什么。 “看样子,公主也不曾忘记?”她道。 那其实不过是一张牛皮所制的国界舆图,上有大辉十六州的江山,落章为旧朝玉玺,是赵洲登基十年枢密院所新制,交给过赵洲过目,一旁的赵琇也是见过的,那年她十岁。 她抬起头,“这种旧朝之物,早该被他们烧毁殆尽,你怎还能保留?” “原的确实已经烧毁了。这是新的,是两年前冬,官家被囚禁于霖铃宫之后,凭记忆用牛皮重新所画,由爹爹偷藏。在官家陨后,爹爹拖王献转交给我的。公主,你可有看见那朵花?它长在连云山上,像孤芳,也像你。” 赵琇的眼睛红了,开始笑:“转于王献之手?呵,那这肯定是假的!假的!”边说边将牛皮攥成一团,意图将它撕碎,可牛皮坚韧,她转而扔去地上,怒斥赵令悦:“你作假,这假的!全是假的!” “真假难辨,可这朵花公主不认识吗?!十岁之时公主调皮,拿了官家案上的朱砂笔,随手添了一只花,说你才是江山最漂亮的妆点,为此,官家罚你将那日作业里的诗经长长地抄了五遍,你还跟我诉苦呢。”赵令悦吸了一下鼻子,”公主肯定不曾忘记!“ 赵琇一个劲儿地摇头,手指分开捱在桌角抠着。 赵令悦走至她面前,蹲在她膝盖旁边,将舆图重新捧回给她。 “此为官家最后遗物,他临死前你拼了命也想去见,可还是不曾如愿,我知你惦念他与太子。如今,他二人皆已下葬,尸骨我带不走。惟此物跨越千里来你手中,公主,将手放平,把它接好。” 她将赵琇的手打开,塞进她手中。 赵琇手中如有万分沉重。 她压住泪光,抿住唇角,依旧为自己穿上一层盔甲,满是防备地对待赵令悦。 而赵令悦要柔和得多,她尽量避开那二侍卫的耳目,低声含泪道:“你觉得官家不在意你,不曾拿你当过他真正的女儿去上心,你觉得他偏颇,所以你讨厌我,你讨厌我的所作所为,这我都能理解........ 可你也要理解其实官家对我,是愧更多。 他心中,若是不曾一直挂念你,如何会在重画舆图之时,要记得再为你添一朵朱花至连云山上?朱砂已经两年,陈旧之迹我怎能仿?那王献怎能仿?这确确实实,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心意。公主,官家,他从不曾放下你,从不曾忘记你。” 为自保而垒砌的铁甲寒衣牢牢罩在她身上,外人要如何才能撬动? 火药弹打不能,冷箭长枪也不能,惟有这种人性的微末之处,可以如光一般慢慢融化掉身上的寒甲,找回她正常的感情,让她变回曾经的赵琇。 一个承欢父母膝下,教训兄弟,跟伴读诉苦的顽活公主。 赵琇将手渐渐蜷缩,捏拳,牛皮舆图收入她手掌心中,覆入广袖当中,她以单手抹过眼角,再垂下去,将袖子从赵令悦捱住的地方抽回去,与她保持距离。 “你是来攻心的?即便你将我心结打开,我也不会降的,”赵琇僵硬地扭回头,俯视她,“知道父亲的心意后,我更不会降,这步棋,你走错了,如果你在来之前杀了邵梵,我尚且会考虑一二分。”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你说什么?” 赵令悦淡笑着起身,站在她面前,挺直腰背,“公主,你自己也杀不了王献,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我手刃邵梵?” 她摇摇头,朝帐中踱步。 脑海中闪过在鲸州的一幕幕,还有来常州时在常州遍地的流民,憋住情绪,尽量平静地笑道,“公主,我去过鲸州,就是我们从前从那些仕子口中听见过的蛮荒地。他们常年被金人掠夺砍杀,过的苦不堪言,后来我帮他们引水,种田,他们还送了我许多稻子与粮食。 见他们丰收,我心中亦很开怀。 我为何从前,就没想过要去做做这样的事,回馈供养我的百姓呢?为何我眼盲十七年,一朝被人痛打,才看清我周围的世界......” 她转过身,与赵琇相隔一桌一尺,“公主,你可否给我一个答案?” “赵令悦,你放肆!”赵琇站起身,“你勾搭敌手,污己名在先,举白旗叩门,丢我国脸在后,哪一条不是钦罪?如今还敢质疑大辉,大辉养你供你,究竟谁才是你的恩人,谁是你的敌人?!我说过,你敢动摇,我让你陪赵义与爹爹死!” “公主!我来这里,我不怕死!我只想告诉你,我们都错了!邵梵他只是我们的敌人,可并非是天下的敌人!你我是大辉之主,也是天下人之主! 如若你我真凭一己私欲痛杀他,邵军无主,军心涣散,南边鲸州的百姓怎么办?!活该他们继续被金梁铁蹄破了国门,活该他们日日忍受金人蚕食,烧杀抢掠,故土遍地饿殍、荒草不生吗?!” 赵令悦跑至她桌前,拉住她的手,任她挣扎,又用力地扯了回来。 两人扭拽身影,将身旁的灯火拽得一歪,开始不稳。 “来人!” “——赵琇!” 赵令悦大吼,拉住她的手,朝她涕泪交融,“金梁与夏三国要吞我十六州,若你此时开打,无异于跟南北外敌联手,毁掉这片江山王土! 我们的家,我们祖先打下来的家园,就真的没了,牛皮上的舆图,连云山,都将被敌人吞噬化为乌有,那朝堂上主政的是大辉,还是大盛,坐皇位的是赵家,还是其他人,又有什么分别跟争夺的意义呢?! 第181章 官家若是在世,太子若是在世,怎会让你只报私仇,却弃整个江山于不顾?! 正因我们是王族,我们是赵家为数不多的后人了,我们更应该护住这片江山,不要,不要再让杨柳关的百姓,为了我们自己的私欲,再去.......流血牺牲了,这不是你我为官家之女,该做的表率.......” “表率?”赵琇眼球爬上水泽,不肯低头,“我们赵家人,就该为大义牺牲掉吗?” “牺牲又有什么可怕?怕的是无颜面对地底下的列祖列宗,赵氏江山扔在,才能长青长白、停战开关放邵军进来,我们的小家是没了,但是,十六州的千千万万个灯火阑珊仍旧会亮得长远。官家在天上,定然感到欣慰,这份舆图,正是他希望十六州安好的证明。” “哈哈哈——” 赵琇惨笑,脸上带出哭意与苦意。 “你怎知他就一定欣慰?啊?”随即挂下嘴角憋出几声哭腔,颤抖着双唇瘫坐了回去,“你说的这些道理,我何曾不懂?三年之期半年后即到,这最后一片大辉,也会随之不复存在,可我不能退啊,我不能投降,我若投降,”她的脸,惨痛地转向赵令悦,“我们所有人,都会毫无尊严地死去。” “公主,什么是真正的尊严?尊严是做给外人看的么?” 赵令悦窒息一样的惨笑,脸上苍白,唇红尽褪。 “问心无愧,黄泉路上不忌鬼神,无有百姓冤魂纠缠,才是皇室人,赵家人这一生能得到的,最崇高,最真切的尊严,否则,就是死犟,是不知悔改,是不分轻重,是赵家有罪!” 赵琇不知被她哪一句话激起了心中无尽的怒意,她原本软在坐上,突然起身发作,过去朝她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将赵令悦的脸打了偏向一边,耳嗡嗡轰鸣,脸上一半红一半肿。 “赵令悦,我的所作所为,在你看来就那么一成不是?!我告诉你,我不怕下地狱,你用大义来压我,用百姓来压我,你觉得我就会反省,就会害怕吗?各人有各命,我有罪无罪,轮不到你来替祖先置喙!来啊——” 那二侍卫上前,不由分说,左右架住赵令悦,将她桎梏住。 “将她带到军牢中关起来!等候本公主发落!” 话才刚起,帐外就有了一阵显声的骚动,男女声音在帐外与门侍起了争执。 赵琇冷言,“是谁?” 帐外的门侍之一进来回话,弯腰道,“回禀公主,是昭月郡主之母云氏与其二兄,同宪平县主四人,在帐前吵闹着要进来。他们四人来了有一会儿,知公主在与昭月郡主叙旧,不敢叨扰,便一直在帐前等着。怕是......听去不少。” 帐子外,云葭站在那士兵伸直的胳膊前,从容厉道,“我家郡主三载不见,越发口无遮拦,可饶是言语僭越也罪不至死,如今时局紧张,一家老小团聚不易。郡主方才归来就被公主扇脸下狱,臣妇心疼之至,求公主网开一面。子女不肖,是家规有疏, 求请公主将她交由臣妇与其兄责罚处置,保她不敢再犯了!” 说罢,跪下。 那云葭次子赵围与长子赵名都帮着赵琇打仗,尚从军中闻讯喜色匆匆地赶来,不想遇上赵令悦被下狱,吓了一跳,穿着盔甲跟在云葭之后跪下。 赵名之妻宪平县主,则是云葭从住处带来的,从前跟赵令悦也要好,见此状,也忙跟在赵名身旁跪下了。 帐子内。 赵令悦才听见熟悉的声音,差些绷不住情绪,赵琇走至她面前,抬起她的脸,“你至少还有你嬢嬢,阿兄为你说话,我呢?我母亲病重,时日无多,父亲的最后一面也没见上。罢了......关你有何用.....” 她丢开赵令悦的下巴,朝他们重新下令,“将她押出去,丢给赵夫人他们。” 那些人压着她走。 赵令悦挣扎:“等等!” 帐子外都因她这句等等悬起了胆肝。 赵名紧皱眉头,“哎,我家这小妹真是......还想惹什么祸......” 宪平县主拉拉赵名盔甲外的袖子:“嘘......公主虽然凶,何曾真正责难无过之人?咱家梵儿定会无事。” 赵琇气极,抬起手作势又要打她,赵令悦坚持道,“除去这舆图,我还有两件物品贴身存放,尚未示给公主一观!” 赵琇微顿。 赵令悦接着朝帐外看去几眼,刻意压低了声音,再看向她的眼神已经有些许转变,眼睛深处,刮起阵阵竹林般森冷穿膛的凉意,整个人都变得不同了。 “公主,邵梵该不该杀,这一点我与你有歧义。可我知道,你最恨的不是他,是他养父。我也一样,我从来没想过要放过宇文平敬。 公主,若我们能除掉宇文氏这个孽障,替你我报了这杀父杀弟,灭门之仇,你还有必要,再与邵军死磕对打吗?” 赵琇眼中两束细微的光渐渐聚焦,朝着她的眉心刺扫进去。 “你入关,不止是劝降?” 她朝赵琇颔首。 “我本不想现在就说的。” 赵琇:“放开她。” 那些人松了手,赵令悦顾不得酸痛麻痹的手腕跟上半身,朝她走近:“我入关劝你投降,只是第一步......现请公主屏退所有人,给我一盏茶时辰,将此计划,说予公主听来。” 是夜,帐子燃尽烛火。 帐内人影重重叠叠,时动时静,一路亮到了很晚才熄。 第182章 * 赵令悦入关当天,两军成正面交伐暂停之势,刀戈闪动,弹坑飞溅,火药味儿正浓。 一转到她入关五日,这五日吴彻与王献等人度日如年,将杨柳关的一举一动十二时辰盯得更紧,直至第六日清晨,吴彻开始念叨: “她不是说话不管用,就是被赵琇按叛徒残忍处死了,或者就是骗我们的,压根没想要劝,是她变着法子想回去,在这找个借口,将你骗了呢。” 王献熬得双颊憔悴,顶着赵琇与邵梵两头的压力,他日日不成眠。 “再等等看。” 吴彻闻言,唉声叹气。 直至第六日,关内才送出来了东西。传话的兵道是他们趁天未亮,派了两个赵军中的使臣,自林子的另一头送过来的。“那两个使臣呢?” 传话兵道:“正在帐内拘着,说是准与不准,给了信,他们拿回去!” 刘修在此时赶过来,一把掀开帐子,那卷轴已摊在了王献与吴彻眼前,刘修推开王献去看,吴彻指着他,“你猴急什么......不过这么重要的东西,我们也做不了主。万事,都得求得郎将回音。你说你,冲动将那只渡鸦挑死了,现在去哪儿找信鸟给郎将报信去?” 刘修阅览完那纸和谈书。 赵琇提了些条件,若能做到,她愿意举关缴械投降,打开杨柳关城门,不曾想,他们努力了两年多都换不过来的退步,赵令悦三五天轻飘飘便办到了。 刘修团拳砸在那和谈卷轴上,桌面不堪一击,登时裂了一条缝隙。 吴彻挥开他,忙将卷轴收好,“你干什么又发火,还想将和谈书撕烂不成?”劝他,“该往太平方向努力,这也是郎将之前的意思,现在不打对谁都好,我们不费一兵一卒的,就让他们打开杨柳关,这是好事啊。” “怎么可能天上掉便宜?!”刘修不屑,刻意将目光停在缄默的王献身上,“多半有诈!” 吴彻道,“管它有没有诈,我俩也做不得主,这样,我即刻去抄录一份,将和谈书送至北边营地,郎将看了自有主张,我们按他的意思来办。” 刘修不服气,转眼扫到一边托盘,里头还摆着个囊袋,被吴彻拿起来,“这个也要一起递过去?” 王献微笑,点点头。 刘修又煞风景地抢过来,摸了一遍没有暗针,扯开囊带,里面是张字条,他摊开看,吴彻转身来问,“看完了吗?看完给我。” “这是什么东西?”刘修表情古怪。 吴彻:“我看不懂。王参知,你说这是什么东西?” 王献再微笑,神情不明:“我也看不懂,也许,只有你们郎将能明白了。” 吴彻嘴中两排牙忽然泛酸。 凭他推测,这可能就是什么赵令悦写给他的情诗之类的,郎将可能还宝贝呢。还有这香囊,绣的也是........不如刚入绣坊的手生绣娘,针脚着实粗糙了些。 遂将它抢了回来,对刘修道,“这又不是给你的,你打破砂锅问到底干什么?兄弟们要笑你这人爱八婆,舌头大了。你快去拿个空卷轴来,我要推墨抄写一份,耽误不得。” 等北边回信的这段时日,赵琇消停,常州一带的邵军也得消停。 总之,因为她在中间周旋,赵琇与吴彻各退一步,一直没有再继续打成,没有造成更大的损失。 * 翻过大小暑,这东北方秋季来的比常州与建昌都更早,万物成霜,迟不见雨。 邵军回营的马蹄踏在干地上,扬起一阵刺眼的尘土,军马,兵俑在营地帐篷中穿梭交错,随那些军中修整的迎过来,“吁”的一声,邵梵的马悬空停蹄。 “郎将这么早回来了!比预计早了一天一夜!”那人见一同停马的兄弟们神采飞昂,便也扬眉吐笑,喜色道,“必定是又打了一场胜仗!恭贺郎将大捷!” 邵梵虽然成了太子,但在军中并不以殿下身份自居,出入仍让人按旧俗唤他郎将。 他翻身下马,将马绳丢给旁人。 他欲图往主帐中走,“是梁越冒进,不与夏同谋才会小赢,不要过骄。你将他们都喊过来,到我帐中议一次会,看如何对付夏军,他们要翻山夜袭。” 那人连称是,帮他卸下满是尘土,血痕斑斑的铁甲,想起来说:“有包袱比郎将早一步到了大营中,是常州那边的吴将军送来的,郎将叫我留意常州消息,我已提前将包袱拿来了。” 邵梵脚步一顿。 “包袱在哪里?”他伸手,“立即给我。” 那人忙去驮来包袱。 入目是一个玄色香囊,玄底白鹰,那人有些奇怪,‘'甚少见人绣白鹰,又用黑底的,难不成黑夜穿行还不染一身腥?倒也别致。“ 邵梵缄默,只把玩那只黑金香囊,发现在光下调转,它有细密的云海暗纹。 ——这香囊从前嵌在竹绷子里,只是一块布,可哪怕它化成灰,他都能认得。 邵梵揉了揉,有纸张的沙沙声。 他看了那人一眼。 那人意会,“呃,我,我不看,郎将看,我先将这甲片收拾了!” 待帐子里无人,他才捏着香囊拉开卷轴,片刻后将卷轴对折搁置旁桌,收拢起来。 揉了揉香囊,果然,有纸张的沙沙声,遂利索拆开,里头的宣纸经过长途跋涉,已经有些皱软了,用毛笔提了四个短句。 第183章 外人看去,只觉含含糊糊,意味不明,可字字句句,于他、于她而言,可拆解,可包含的都太多了。 她写的是: “初时不解心中意,再悟心中已沉沦,只求高风送孤鹰,与君共赏太平人。”(舞曲歌辞 唐佚名——原文为:受律辞元首,将相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 前半句,如同在说“我爱你啊。” 后半句,又有一种祝福之意,祝福他讨完叛臣,大捷归来,还太平世。 这祝福里超越了爱情的缱绻之意,不包含任何与郎君修成正果的愿景,因为她不曾想过要与他一起归飞,却只想让他独自展翅翱翔于高空之上。 邵梵苦笑着出声:“一别两地,算什么共赏?” 他要回去。 回去找她,将她重新抢回来。 第72章 北雁南归(二):降关  自梁夏有阂,邵军几次大捷。 在邵梵属意下,邵军出击的速度便快了许多,骑兵连续半月攻势凶猛,如雷如电,将夏梁的步兵赶回国界边缘。 可金人惯来骑行游散河边,尚能与邵军躲着苟且捞些好处,仍旧时不时冒头掠辱城外妇孺,焚烧几幢民屋。 最甚一次,金不败之侄金顽智趁邵军主力在郊外抗打梁越之时,携散骑兵团突袭北县几百乡民,将一百多人逼追至当地佛塔北安楼内,围困焚烧北安楼,致使楼内百姓惨叫哀嚎,当地乡民捐造的几尊佛像全烧的漆黑,木瓦灰烬,也盖不住那些烧焦的蜷尸。 残忍之度,骇人听闻。 郑思言气愤上书,要带兵出京助邵梵,被宇文平敬驳回,郑思言因此与宇文平敬闹翻,扎根军队再不上朝露面与他讲话。 武将一去,朝内文人自危,开始有纷乱之势。 在梧州的金不败量邵梵忍不下这个气,只要他调转主力反攻金人,梁夏便会趁此反扑。 可邵梵没有回去。 咬碎了牙,他都没有回去。 直打到九月底,夏梁被打得撑不住各自回国歇缓了,邵梵才返回梧州,与宋修的军(上一章末尾写到宋修看热闹,后面想起来他不在北边,在梧州呢,糖已经回去更正。)队两两汇合,以千人牺牲换回了金顽智的头颅,祭奠北安楼惨案之受害人。 十月,北县哭声震天。 北边打得悲壮惨烈,常州河岸两畔,合欢花先后散烂凋零,长穗形的绿果挂了满枝,似一蔟蔟青黄的山扇,遮不住大江东流,人潮逝去。 赵令悦的如意紫履踩到松软的沙土上,踮起脚,朝合欢树的低枝挂木牌。 清风阵阵,树枝摇曳,她个子矮,折断了树叶也未曾够得到最低的树枝。 一只手钳来,信手拈走她发上掉落的合欢叶,将她指尖的白绳一勾,比了比枝头,“小妹想挂哪里?” 赵令悦抬头见来人,嗓音微哑顿,片刻之后,赵围(云葭次子赵希,“希”音近“兴”。皇子赵兴用了 赵希必须改名 忘记避讳,可是死罪呢 糖差点卒。)在她指示下将白绳系好,欲要翻转看下内容,被赵令悦举手捉住胳膊,祈求:“二哥......就别看了。” 赵围松开许愿牌的手划过她的双髻,“母亲今日给你梳的这发型甚是好看,如从前般。”边说边揉揉她脑袋,后才斯文拢进素袖中,站在一旁等她闭目十指相扣,许完愿。 许愿了结,赵围才开口:“红绳许佳愿,白绳奠故人,梵梵,你在为谁悼念呢?” 赵令悦还是那种口气,杏仁般的眼望着他:“二哥能不能,不问?” 赵围此前见她闭门临窗绣着玄色荷包,现在又被他瞧见偷偷摸摸一个人来挂牌,扫了眼在风中默默无闻的合欢树,叹气:“梵梵,你在外已有了心上人?而且他是个不好跟家里说的人,是不是?” 赵令悦不语。 算是默认了。 “你从前跟公主干了什么出格的,不敢告诉大哥,怕他和嬢嬢一样规训你,便都是私底下偷偷跟我说来,我无哪一次不给你保密,顺带出主意,如今,你对我也藏着这一大堆的秘密了......” 云蒹是位严母,赵名作为长子,被她养育的作风也一般严厉。 反而次子赵围与赵令悦差不了几岁,性格又活泼,平日爱找赵令悦玩儿,出了事,也是他与赵光一父一子,帮她在云蒹和赵名面前说情。 他捏她的脸,又想起来她已经二十岁了,自笑:“我老忘记你是个大姑娘了,嬢嬢严厉声明,不让我再捏你的脸作笑。梵梵,你的心上人,你就真的不能告诉二哥吗?” 赵令悦避重就轻地回答:“哥哥可有听说,北安楼惨案?” “......你挂念那些惨死的百姓?” “如果常州河岸的这些邵兵去北县驻地,是否惨案就可以避免?” “也许吧......”赵围踱步去了一遍院落下的石墩子上,朝她拍拍旁边,“来坐。” 等赵令悦收拾琐碎的裙袖坐好,他看着她道:“你归来已有近两月,也知道公主逆鳞,她最讨厌我们在她面前提起外面的那些驻军。 这近三年,因为他们守住河岸,二州衣食住行处处受限,过得也是苦不堪言,你与爹流落在外,嬢嬢几次重病挂念,阿嫂呢,她原本有一孕,因环境不好,最后这孩子也没能生下来....... 官家与太子故去,公主提议反攻。 第184章 大哥一个文绉绉的户部侍郎,只读过几本兵书,不仅赞成,还敢自请上战。 他不过是觉得憋屈啊,知道赢不了也想拼一把。可我没想到,最后竟是你出面来劝降,且公主还能听进去了...... 梵梵,你从前脑袋里的花样就多,常常干些我听来奇思妙想的作为。如今呢,二哥再也越不过你去,只能望你颈背了。” 赵令悦眼眸含悲,“若是平宪姐姐将那腹中孩儿生下,必定可爱。” “是啊......” 赵围见她眼圈发红拗低了头,忙拍拍肩。 她歪着身子,将头靠在了赵围的肩膀上:“二兄可觉得我替他们劝降,是对国反叛?” “怎么会呢?你是我赵家千金。诸多苦衷我们又不曾与你同体,反而害你一下就长大了,藏一堆心事。今后无论你做什么,二哥的肩膀永远让你依靠,嬢嬢永远是你的嬢嬢,大哥也永远会护你的。” 风摇曳树,他轻轻拍着她脑袋。 这一切,都令赵令悦感到温暖。 “二哥恨那些人吗?” “嗯?” “梵儿说的,是王家人。” 赵围良久才道,“恨,也不恨。尤其是邵军主帅,那嚣张跋扈的假太子,太让人牙痒。” 赵令悦眼眨了眨,心尖微颤。 她听赵围叹:“我不知你为何会刻意去悼念北县人。许是你上过城楼,也从窥管看见那些祭奠亡者的白花了? 这种惨案上次还是王家军民所受,多少年没有过了,如今朝野响应,岸边不少居民往河中放了白菊。 在城关看去,纷纷扬扬,纯净似雪,想到杜子美(大诗人杜甫)写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我亦有所动容...... 他对我们无情,却对百姓有情。 二十年前,是金人在峡谷屠尽王县三万八千人,他为了这个,他直接反了天。 二十年后,金不败已知道了当今太子出身王家,生辰在浴佛日,故意焚烧佛塔羞辱他,虐杀他城池中县民,也无异于再杀他幼年家人一次。 可他,可他竟然能忍住没有当即回去,确实有勇有谋。 待他砍了那金智顽头颅,我一缩在关内的乌龟,也觉得很出气,很松快,想此扬国威的壮举,震慑了夏与梁金,那必然名留千古啊!可惜,不是我大辉朝的名将所行......” 三年过去。 她的二哥,仍旧有种针砭时弊、不失纯真的倜傥风流。 赵围随手捻一只地上黄野菊,在指尖转了转,低下手去痒痒她的鼻子。 在她表情全皱起来时,他才轻笑着送到她手中,“喏,这花送给你啊,别不开心了。嬢嬢说万物有律,福祸相依荣极必衰,大辉是气运到了头谁也救不了了。只可怜咱们爹爹还关在宫内,无法再与我们相见。” 赵令悦闻此,慢慢抬了头:“二哥也早就看通了?” “通透有何难呢?多少名人大家历经两朝,于诗文中惨然泄愤?虽生于皇家,我们不过都是普通人,也会怕死亡将临,夜晚将至。 梵儿,敌就是敌,不可能化敌为友。我赵王两氏的血案,夹杂那么多人的生死,怕是永生也翻不过去了。就算他答应了公主的条件,将和谈书昭告天下,可真不知打开关门让邵军降关那时,究竟会是何场景.......” 赵围思及此,忙一把拉过她的手。 细细的野花枝条受力弯折,花汁崩湿在她手心里。 赵令悦看向赵围,他还在对她笑,顿时,心酸无比。 赵围继续说:“那时,你什么也别管,就紧紧握住我跟嬢嬢,还有大哥大嫂的手,就算是死,我们一家人能死在一起便是缘分未了,下辈子就还能再当一家人,总不会再这么倒霉,又遇上改朝换代、深陷其中吧?!” 赵围一派的苦中作乐,赵令悦酸红着鼻尖与他面对面,忽然上去紧紧抱住赵围的身躯,靠在他肩膀上。 “二哥,我们都不会死的,我会保护我们一家人。” “真是个傻小娘子呢。你凭一人之躯,如何挡那千军万马?” “二哥不信我?” “嗳,我信,成了吧?” * 十月下旬。 霜降悄至。 常州河岸一艘暗红色的军船靠岸,雾气依旧,船轮又打碎了一片夜面上的冰漪。寒风阵阵,吹起下船人的黑氅,时走时动间,闪出一身金丝波涛的华贵绣纹,手握长剑,腰间一枚玄色荷包垂打腿面,此外,别无他物。 宋兮跟着他良久,此时被那陌生的荷包吸引视线,不知他为何今天还打扮上了,要挂香囊,但同时反应过来另一件事,“郎将从不离身的那块玉环呢?去了哪里?” 邵梵马不停蹄地向前,顿道:“丢了。” “啊,丢了?!”那东西是王凭遗物,分明被他百分看重,见此物如见他本人,怎就丢了?. 一旁从建昌跟来降关的沈思安嘲讽:“宋将军现在才发现?太子殿下的玉环,在某人落水当夜时就失踪了,如不刻舟求剑,也得大海捞针才找得着!你这眼力也忒差劲了些......” “不是,沈右使?”宋兮拦住他脚步,拉拉拽拽,从鲸州起,他算是摸清了沈思安的怪脾气,“你这人就是矫情嘴贱,每次在郎将那吃瘪,生气,回头就来挖苦我?老子我呸!换你去打仗打个一两天试试!眼睛早被炮火炸成瞎子!” 第185章 邵梵顿住脚步,微侧过脸。 薄薄的黑氅垂下来遮住皂靴,整个人静默地融入夜色,气场颇强。 宋兮捂住嘴。 沈思安轻咳几下,也噤了声。 自和谈书昭告天下,十六州都知不会再打了,甚至偷偷庆祝了一番。 赵琇随即撤兵。 此时,刘修与吴彻二人带其余校尉、将领前来迎接。他们无拘无束地过了那片杂草丛生,地势复杂的杨柳林,身至于杨柳关下,降关的阵仗与军阵早已摆好,威风凛凛,甚是压迫。 王献坦在风中,抬手时正式的文袍清广,袖中如能散发寒香。 朝他深重一拜。 “献恭迎太子殿下。” 邵梵脚底碾压着黎明前潮湿的泥沙,走至他身前,望着王献的脊背:“起来。” 王献这才缓缓起身。 可脊背还未曲直,便脚下一悬,被拽住衣领带至军队马后,众人琐碎地让开道,刘修冷静旁观,见他兄弟二人不曾说一句话,邵梵已无声便是一拳毫不留情地砸在他胸口上。 差点让王献吐血。 王献死死拽住马鞍,才未曾摔去远处地上大呕,他深深喘了口气,胸上又是一拳。 口腔中已有了腥味儿。 他咬碎的牙关方启,一口血痰吐在地上。 几尺开外,宋兮肘了下刘修的胳膊,“你去劝劝,别真把人打死了.....” 刘修冷哼。 “郎将若是想将他打死,他一文人身,弱鸡骨,现已经趴下昏迷了!” “你还怪冷静的?军中知情的人在船上可就说了,你晚一步,就当场枭首了他们两个,我看郎将这拳头,转头就砸到你身上来!” 刘修丢开宋兮,给他一个白眼:“也就你看的惯那女人,为了她,郎将将我们耗在这三个月不能驰援!” 宋兮捂住他嘴。 那头。 王献借着马鞍顺了好久的气,佝身翻开内袖,擦掉了嘴角的血津。 邵梵面无表情:“你的胸口,疼吗?” 王献眼神发黑:“疼。” 他颔首:“我也疼。” “殿下......”王献艰难地直起身体,“常州三月不见硝烟,公主降了,梁夏散了。她要护的城池,与你要护的城池,都护住了。同心者不问距离,别时......总有聚。” 邵梵嘴角微动,神色有了些许动容。 随即一挥身上披风,黑衣如刀片锋利刮过王献的额面,人已行至汗血宝马处,骑上那匹战马,拉缰上前,行到了最前头,刘修与宋兮骑马行至他左右。 他望向晨雾中的杨柳关,盯住城楼:“几时了?” “已过卯时。” ——天要亮了。 邵梵习惯性在开战前,将剑柄调转一下,以贴合剑钩。此时,他微调剑柄,发出金属的碰撞,在凌晨尤为清晰可听。 “敲鼓!” “是!” 宋兮大喊:“敲鼓!命赵军打开杨柳关——” 军鼓被重锤敲响,战马随即热血,开始跺蹄。 邵梵胯下军马空悬飞蹄之时,天边拉开云光,射出日出的无限光芒,将悬蹄之将,无冕之王刻成一个汉石雕般的雄伟轮廓。 一阵萧声送出。 邵梵抬头。 王献也抬头。 杨柳关牌匾上的雾气随光筛动,在墙亘的凹凸处卷动,起伏如万层流云,渐渐显现出银色软甲,城上士兵,中央之处,站立统军公主赵琇。 赵琇仍是一身风华不染尘的红衣。 吱呀,她脚下的杨柳关门已经打开。开门的穿堂风卷起鼓王献衣袖,他闭起眼,眼前是昭昭明明的红影,嘴角弯出一个终愿的弧度。 光线微移,驱散尘土与雾,邵梵神色倒转,柔软的紫色披帛鲜亮的引入他眼间,似一根线牵扯他在马上的全身........ 那披帛的主人上前一步,就站在赵琇的身旁。 红唇乌发,金明华丽,一身紫衣,端庄高贵。 红暖的尘光全落在她的肩上,似绕出柔美的山间云霞,有他向往之处。不必寻找,她已合手,静静隔着人群看向他,在人海中朝他微微一笑。 同心者不问距离。 邵梵的眼,忽就亮了。 比过万般云霞下清澈的露水。 他想。 一眼终生。 莫过于此。 第73章 北雁南归(三):云泥  赵琇肃立原地,侧身警告她一眼。 她便适时地收回了与邵梵对视的目光,敛睫垂首,不再与他纠缠。 邵梵随之眸光变暗,收回他抬头仰视的动作。目视前方,一夹马腹抬手,身后的巨大鼓声便戛然而止,他冷道:“赵琇,你既已受我军降,为何带你部下站在高位!下来!” 两匹弹药车被齿轮转着向上,对准城亘。 赵琇知道他不过是恐吓:“邵郎将可是忘了和谈书第一条?不持器械,不持战马践踏我城关,不用权势,压过我城内百姓一头!你既已提前将和谈书律令,昭告天下,我也顺势缴械,此时还不下马步行,是跟我们投降之人在这逞威风吗?!” 宋兮怒喝:“敢叫郎将步行,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宋兮——” 邵梵抬手,示意他闭嘴。 他翻身下马。 宋修与刘修身子一杵,还有吴彻,也只好翻身下马来,可那眼神跟刀子一样往上刮着他们。 第186章 “现在呢?!” 赵琇掀动眼皮,冷冷一笑。 “宋耿!” “属下在!” “下城池,迎客!” 一字一句,说得咬牙切齿。 宋耿领命,一挥手,那城墙上的几百人自过道走动,鳞甲擦蹭,列成两阵排在一边,只等候赵琇带头下楼。 城下的刘修与吴彻皱着眉头,见邵梵颔首,便命令六百骑兵也下马,翻身下马的动作都整齐划一,同一时间落地的脚步如敲鼓的巨捶,又将这片沙土敲地震响,扬起千层浮灰。 双方各退了一步。 呈火药暗弥之势。 赵琇拉过赵令悦的手:“走吧.......”又贴至她耳边低声讽了一句,“这就去接你的情郎了......” 赵令悦眼一抬,淡淡地挣开她的手,步摇轻晃:“我自己走,请公主先行。” 赵琇绷着唇角,转身下楼。 赵令悦迈开脚跟在她身后。 关门敞开,六百赵军往前,一千邵军也往前,逐步靠近城池关门。 千层浮灰与化气的降霜在干燥的深秋,与方才城墙上的云霞一起下坠,沉在城脚周围,荡在两行人马朝对方走近的脚步上,被这些人的脚步踢散了,像是天边的流云沉水,变得纷纷乱乱,和着身后林中的寒气儿,朦胧而优美。 两军于咫尺之距停下列队。 赵琇与邵梵面对面,身侧分别是赵令悦与王献。 沈思安正思索,自古两军和平交汇,不开战,就需互礼,可谁肯先低个头呢? 赵琇? 沈思安在意志力否认。 邵梵? 沈思安放在心里无声念过这二字,邵梵目不斜视,忽然向前一步,朝赵琇弯下了腰。 宋兮与刘修全握紧剑柄,喉咙里气音鼓涩,只恨不得替他受过这个矮身辱,沈思安吸了口气,不免此时钦佩起邵梵来,当了太子替国家摆诚意,真弯的下腰,便也真能屈能伸了。 赵琇未料他此举。 但她也不能失了公主风范,便敛袖持手,也矮身行了个礼。 赵令悦与王献对视一眼,忙用皇家大礼与文人大礼互相向对拜,既他们开了个头,接下来的其他人便好办了。 此时,太阳升起。 天光曝景,将这幅赵军与邵军两相过礼交换信物的几百米长卷,收容成了一幅千里画作,放进了连云山的云海和杨柳关的树丛中,刻进了赵洲所绘的那朵朱红牡丹里。 如若,一段两朝的故事能不拘泥于爱情,而将其,撒放山河之间,供奉千民社稷,守护万家太平,那这爱情,便能更荡气回肠些罢....... * 如赵令悦所言,降关只不过是刚开始。 这之后,邵军如何驻关统治,赵氏皇亲、缴械的几万余兵要如何安置,都需再花功夫商榷。 具体事宜。 邵梵作为赢者,自然要在杨柳关后的州府中,与赵琇详谈。 在场的除了军要,也有前朝政要,因涉及多方利益,赵琇不得不拉来了一些皇亲旁听,一眼扫去,赵令悦作为私生公主,劝降的主使,跟在赵琇身后旁观不怪,可身旁的人群里,她的大半家眷竟几乎都在场,这便是赵琇有意为之了。 云葭母子与平宪县主,再见过去驸马王献时,颇感诧异。 但他肯立即对三人行礼,母子与平宪三人却不肯受,皆冷脸、嗤之以鼻,昂首挺胸不予理会。 王献淡笑而过,并不在意。 香烧一半,茶添几盏,沈思安面前的纸张上添了又画,他气得一拍笔,站起了身。 “其一,你要缴械后的这几万无防之军仍在三州生活,种地养鸡各谋生存,当个普通老百姓,我朝同意了,毕竟,打仗也靠不住你赵氏。 其二,摘除所有旧赵氏皇族的官衔、封号之后,你要求留些麦粮算作你这些亲戚的食邑,若他们想造反则将你诛连,我朝也同意了。 其三!你道官家与你赵氏不睦,不想进宫朝服我大盛官家,这一点,在下就算是能写,并呈进那朝廷,朝廷也会给你撕去!” 沈思安气极反笑,一掌拍去邵梵与她的谈判桌:“你这是蔑视国威啊,大盛都肯养你这一群无用旧人,你却不肯认我大盛,大盛焉能同意?!” 这次宋耿、刘峪都被收押军后,不能再保护赵琇隔开他们,赵围与赵名倒是试图上前,也被邵军压制。 成王败寇。 赵围摇头。 唯一庆幸的,是邵梵不好杀戮,这入关后竟未见一丝丝血,比他那日跟赵令悦预想的好上几倍不止,他思及此意图上去拉住小妹的手,可赵令悦坐着,他站着,属实也不好拉,只得作罢。 这头。 邵梵见沈思安生气,只是纵容,并不吭声、 ——赵琇忽然投降,他似乎在试赵琇的底线和诚意,究竟有几分。 只有王献前来拉开沈思安,他如今无官衔在身,行为不再代表朝廷:“沈大人可否请先冷静?” “我看倒不如冲昏了一次头脑来的效高!赵琇,你们不去,太子殿下便押你们母女去!你,你自己选吧!” “沈大人有所不知?”赵琇平静地看向他,冷笑:“我母亲已病重,押过去,只能病死在路上。” 赵氏众人红眼叹气。 沈思安:“你!” “大人不信大可看看在场各位反应,便知真假。亦或找名医官,去我母亲那寝处证实一二。谁人会咒双亲生病以换好处,呵,你会吗?” 第187章 沈思安脸红脖子粗地甩开王献,坐回了那张纸张前,将闵柔的名字划掉:“那就你去,没得商量!” 赵琇忽然笑了笑:“好,我去。届时邵军可一定要找人押着我,将我一路押至殿内!否则,我是不会低头,对宇文氏下跪的!” 在场的大多数人又全都瑟瑟摇头,心中长了无数疮痍。 赵琇身后的皇亲国戚,政要权臣,在建昌赵洲手下,也多是些食蚁蛀虫,大辉养出的腐烂习性割舍不去,这两年半像个无头苍蝇一样蝇营狗苟,将希望押在二十岁的赵琇身上,希望她出手护住他们平安。 如今,赵琇要被迫离开,他们寝食亦难安。 平宪不忍,也掩袖落了泪,却被身旁的云葭提醒:“临别莫要哭悲,会被别人轻视。” 平宪扫坐着的赵令悦一眼,见小妹神色平静,与自己对视时,还能冲自己一笑。 便也收住了哭声。 可只要她扫过那邵梵与他属下乌黑沉闷的鬼煞神色,只觉杀气腾腾,内心一阵惧怕,不知将心安在何处,低声问云葭:“嬢嬢,小妹此举,究竟是福是祸啊?” 云葭是这里头惟二清醒的女子:“杨柳关三年之期已近在咫尺,即他们先给了台阶,此时不降更待何时?以我一家之身,赵氏一族的命运,换来三州百姓千家万户和平,你说是福是祸?” 她握住宪平不断发抖的手,“生死有命,你我在建昌那会儿,又不是没享过富贵日子,如今坦然接受便罢,你去大郎旁边待着,让他跟二郎也别再冲动。一会儿若是谈判完,这儿也没我们的事了,便一块回去歇着便罢。” 平宪摇头:“那邵军主帅,神情看着好生吓人,他既也是王家人,母亲就不怕,他抽刀向赵氏伐屠么?” 云葭抿唇,“他若真想血债血偿,拿我们这些人的小命,祭奠他王家的亡人,此时就不会坐在这里推杯弄盏,还提什么和谈?论实力他们是打不进来吗?” 提到此处,云葭便看看赵令悦,叹口气,又推了推平宪,“你快去吧,莫要多话。” 平宪被当家主母奇异的豁达弄得七荤八素,竟然也安心了许多,便悄悄从赵氏人群里走去赵名身边,拉了拉他袖子。 赵名叹口气,皱眉将她半拥着护在怀里:“嬢嬢是不是说什么了?” “嬢嬢说不用怕,一会儿一块回去歇息。” 一边的赵围听此,也点点头,“嗯!这才是一家人嘛。” 宪平与云葭谈话间,沈思安笔头下增增减减,定下的和谈契约已抄写过两份,被沈思安提纸吹干,递了上前,一旁的吴彻接过呈去桌上。 他看完那契约,慢慢解开披风。 他毕竟是一国太子了,盔甲与日常着装都需彰显身份,与其他武将区分开来。 今日未曾披盔戴甲,反而是东宫装扮。 ——后交脚幞头之下,一身金丝波涛龙云底的油绛色广袍,因他硬朗的武人气度,中和了衣衫的浮华气,更显的那黄衬人挺拔,贵气不凡。 在这种事情上,他一再试探,赵琇能否忍让。 王权更迭,太子易位。 这是赵琇必须要承认的一点。 若她因此装扮想到过去的赵义,而行为失控的话,邵梵已经提前吩咐过,让人就地解决她,再收关其他当场反抗者,控制住杨柳关和谈局面。 ....... 几瞬过去。 这身衣服,明晃晃的,刺进了在场不少人的心。 宋兮去押住王献,刘修已经准备好了要拔剑柄,吴彻也适时来到赵令悦的身边,警告道:“接下来,你不要动。” 赵令悦心脏跳动,已经如琵琶曲高潮,弹到了最高的鼓点。 她喉头耸动地望向赵琇。 细汗攀爬脊背,默念着什么。 ——千钧一发之际,赵琇绝对不能发作,否则,此前在军帐中所谈的计划,就会前功尽弃。 邵梵听见赵琇牙尖的龃龉摩擦声,平静地看着她的眼白渐渐扯出几丝红线。 “为何盯着我看?”邵梵提醒她,“赵琇,不要分心,你现下该落款了。” 赵琇已经气血翻涌。 赵义是她带大的。 虽然非一母同胎,可姐弟情感尚在,她对赵义,一直视若亲弟。 赵义英年早逝,对她打击颇深。 她耳边,萦绕着赵令悦说过的那些话: “邵梵也什么不是良善之人,他很聪明,很可能故意气你来试探你的底线。 无论他如何试你,如何激将你,如何气你,请你,请你那时一定一定要忍住,只要在和谈时咬牙忍了过去,为进宫博得一线希望,此后,便有更多的可能,反胜宇文一局.......” 脑中混沌,即将情感盖过理智之际,赵琇逼自己开口:“拿我的印来。” 赵令悦松了口气,眼光往赵琇腿上扫去,她的左手指甲抠进右手拇指肉里,已经剜掉了一大块皮肉。脸色发白地垂下视线,脖颈僵直,也不忍再看。 邵梵牵起满意的微笑:“这就对了。” 赵琇只差当场梗塞住心肌。 等邵梵一个侧目,宋兮与刘修吴彻这才归位,待纸张挪至邵梵眼前,他拆开腰间的那枚囊带,黑底白鹰,这让不远处站着的赵围瞪大了眼,有些不可置信。 赵令悦的心再度因他此举,在胸腔内剧烈走动,甫一抬头,正撞上赵围探寻的焦急目光,复躲避性地垂下了头。 第188章 赵围牙尖嘶了几口气,眼珠如铜铃。 赵名疑惑:“二弟,你好端端的,瞪成这副样子干什么,莫叫别人笑话?!” “啊,没有没有.......” 他咽了咽口水。 这种事,他怎么好说! 桌前,邵梵将囊带一扯,牵出的是从王献那处刚拿回来的一枚私印。私印不大,黄穗子、狮子纹饰金方底,他单手携印章在印泥上一压,往纸上干脆盖去。 盖棺定论。 板上钉钉。 众人都吐出一口压抑许久的沉气儿。 宋修挤眉弄眼,咳咳嗓子,“赵琇带走看好,其余人,散了散了!” 众人哗然,散沙般流出州府,避开邵军爪牙,回各自处闭门自危。 几位皇亲正与夫人老小,商量从建昌国库带回来的积蓄和财银能往哪里藏,却被邵军的脚底板踢开了门,当场缴获,“除必要食物衣裳,其余都一律查抄充公!” 一时杂音、骚扰声不断,和谈之后,确实会乱一阵子,再渐渐恢复秩序。 王献焦急地跟着赵琇离开。 只余云葭一家人,赵围第一个跑上前,去牵起座位上赵令悦的手,“小妹,咱们快跑......” 赵令悦:“嗯?” “等等。” 赵围等人都木着脸转过身来,见邵梵一压手,从椅子上脱起了身,站在他们对面。 赵围忙将赵令悦往身后挡。 “.......” 云葭不客气道:“主帅还有什么指教?” “赵夫人。”邵梵走近,对她叩了一礼,“赵大人已在回杨柳关的路上。” 云葭面目微动,其余几人也皆面面相觑,扬起喜色。 赵名讶然:“爹要回来了.......” “是。”邵梵再道。 云葭勉强挤出笑容:“有劳主帅告知。” “此次劝降令爱有功,举手之劳而已。”他目光坦荡地看向赵令悦,秉公道,”我尚有些要事要与令爱商讨,可否——” “不行。” 云葭挺直脊背,摒住气摇头,赵名也挡过去,彻底隔绝了他看向她的视线。 “从前她孤身在外,无人庇护,与外男共处那是无可奈何之举,如今她归了我家,又尚且未嫁,便不随意接见外客。非礼勿视,非礼勿近的规矩,想必主帅此等身份之人,也不会不懂。” 宋修好心补充:“只是一些公事而已。和谈才结束,还有些许琐碎事务,要赵娘子在关中帮忙呢。” “身份有别,是云泥之别!我家小女,日后恐怕也帮不上了。” 云葭口齿伶俐,话里有话地将宋修无所谓的口吻堵住。这什么云泥之别,你的我的? 不就是说郎将配不上她家女儿吗?!呵。宋修终于知道赵令悦那张嘴得理不饶人,是像谁了。 咳咳两声,懒得插嘴。 那云葭转身便让赵围先带赵令悦走,可州府四周全是邵军把控,如无他放令,无人会退开。 赵围被那些军士拦着,出不去门很是气闷,背着身骂道:“你要强取豪夺?!” 邵梵抬手。 那些兵士便让开了道。 赵围拽着赵令悦含着怒气出府门,一大家子,一会儿便消失不见了。 邵梵一侧目,被他视线扫过的宋兮便狗腿地凑上过去。 “郎将有什么吩咐呀?” “你找人跟着他们,看看他们住在何处。” “哦。” 这是明里行不通,便要来暗的了。 第74章 北雁南归(四):爬墙  是日。 杨柳关被河风所灌,淅淅沥沥地下了场雨。 沙土金橙湿软,挂满果实的合欢树枝叶翻动......这宋兮回禀完邵梵的话,可仍旧有的他忙。 接管二州城池,琐碎之处确实诸多。 近两万的邵军尽数移入,赶往单州、麦州收复王土,打开粮仓、规划统一。 至于最首的杨柳关,仅论这查抄财物,一方面是防王族大家敛财屯金,买兵谋反之患,更重要的便是借查抄之名,清扫各家可能藏匿下的器械火药,防止赵氏伤了他们入关的兵卒。 毕竟,关内各种性情之人皆有。 除了那些藏头老鼠,缩头乌龟,不免也有宋耿、刘峪这类赵琇的忠党,必要断其左膀右臂,一开始就让其成不了势,亦或藏不住反心,才好清理掉异党门户,以绝后患。 这一点,邵梵指望不上赵琇配合。 是以,吴彻、刘修便让人在关内家家户户地搜,直至军中宵禁,各处仍在踢门推窗,将关内每个人拽出来,彻彻底底地翻了个底朝天。 唯有一处较为特殊。 查到宋兮所说的那处,邵梵让宋兮带着他亲自登门。 他登门时,府邸灯火通明。 云葭衣装严谨,与二子并立,三人已然是一幅代客之派。 邵梵略叩手。 “有劳夫人再此久等。” 他眼睛一转,赵令悦果然又不在。 面上神色敛淡,并未表现出他的失望。 ——有云氏在,他连看他心里想的人一眼,都是天大的僭越。 看不见,摸不着。 云葭仍是不卑不亢地开口: “妇知邵军要收缴各家私银,妇无不配合,现下府邸各门都已敞开,直接搜便是了。”又道,“来客奉茶本为礼,但茶也可抵作钱物,妇就不滥用了,主帅自便。” 第189章 邵梵闻言,忽然露出一个微笑。 赵名与赵围见他笑,脊背上反升过浓重的寒气,熏得筋骨酸软,差点直不起背,忙过来云葭左右,搀护住自己的母亲。 邵梵见他们如此架势,仍笑容不减,侧身对宋兮说了什么。 那宋兮手一挥,带着搜军往敞开的邸院涌了进去,动静不小。 邵梵调转回来头道,“银钱你们留着。” 赵围冷哼:“不是说......查抄私银?” 邵梵摇头,他只恨不得再多给赵令悦一些,将她想要的尽数奉到她手里:“吃穿用度,皆不会克扣......闵氏与赵琇之子赵兴是否也在此处?” 赵名扶着云葭坐下,听此有些急道:“你明知故问,意图何为?” “不为别的,我兄想见亲子,也担忧岳母病情,不日便要登门拜访与亲子一叙。” 一听他攀扯亲戚关系,云葭目不斜视,话说的刁钻又委婉: “小孩子不过三岁,尚未明人情恩怨。他若想见也就罢了,我们不拦。只是,前皇后现在已身喘患疾,受不住旧人的叨扰,让他大可免了此行!” “好。”邵梵盘算着时辰,“不过他的孩子,单见一面怎么够?” 云葭缓缓看向他,舌根苦涩而龃龉:“主帅的意思是?” “他自然是要带孩子回建昌的。” 赵名眉心蒸腾起怒气,想到他与平宪失去的那个胎儿,悲愤交加,红了眼圈:“那是公主唯一血脉......你们,凭何屡屡夺杀赵家幼子啊?!” “就凭此儿,也是王家血脉。” 说罢,那些搜查的军士也齐齐归来,宋兮举着两把弓弩,朝他们奉告:“弓弩是禁物,我们要带走!” 赵围怕邵梵下罪牵连家人,慌忙解释:“这是我秋时猎獐鹿的工具罢了......” “那二公子,日后便换一种方式打猎如何?” 邵梵轻笑。 赵围哽住。 他一对上邵梵的黑深眼睛,就恼热地说不上话来,一看见邵梵虽然换了衣物,但腰上的那枚荷包仍不曾离身,就很想大声质问一句:你与己妹是何种关系?! 私心里,赵围不愿接受那种可能,也丝毫不敢往那方面去想。 他蠕动嘴唇,最终一字未发。 邵梵思念之心愈重,目的达到,便迫不及待地道:“夜已深,叨扰甚久,还请夫人与二位少郎君早作歇息,邵某告辞。” 一群乌压压的士兵离开,室内也立即冷寂下去。 三人皆是一脸疲惫。 未曾知这头邵梵出了门,便喊来宋兮。 “找到了吗?她在什么地方?” 原来,方才搜查前邵梵嘱咐宋兮,让他借势弄清赵令悦在府邸中的哪一处藏着......待邵梵命宋兮先离开,宋兮骑上马带着几十人回去,才敢在脑中冒出那个破格的想法。 ——郎将莫不是,想去爬人家的闺墙吧? 思及此,宋兮面露娇羞。 * 北塞杨柳关的土墙夯实粗糙,很方便下脚。 然,赵琇命人至顶上埋了铁焊的倒刺来加固防守。 他目光微动,转绕一圈,盯紧了院角那棵合欢树,随即,蓄力用脚将上身一推,只用单只胳膊撑在铁刺与铁刺的缝隙之间,便翻旋了个跟头,垂落至于合欢树的枝干上。 两脚如走钢索般,扎实稳住了身形。 合欢树软韧的枝干轻晃,拂离无数秋叶旋飞,那树下新挂的木秋千空甩了几下,椅木发出轻飘飘地呜咽。 邵梵借着树杆下地。 尽量不弄脏身上衣。 才轻走几步,至于她闺房窗前,黑夜忽燃,邵梵的眼里,也同时进了微暗的细小光芒。 窗纸由暗转明,缓缓映出一道淡弱的黛影。 该是美人婀娜,撑窗卧起,隔纸朝他望来。 邵梵的喉咙滚动了几下,低头弯唇,见寒风轻轻吹过,携几片残缺的秋叶卷过他脚下,可再抬头时,那黛影不曾晃动,就淡淡地在那里,是真实的。 他听见她说: “窗没拴呀,你进来吧......” 犹如天籁之音。 他理了理爬墙弄出来的衣袖褶皱,双手抬起了窗板,视野便是香暖闺房。 ——赵令悦半坐于榻上,长发及腰散于肩背,露出褥子的身上套着贴身软薄的海棠色寝裙,裸露出的两片锁骨,被榻前高几的那盏烛火照的莹润柔滑。 邵梵单手抬窗冲她笑了。 看见他,她心亦然空了一拍。 眼角和脸都微热道:“傻子,我家的墙好爬吗?” 他神采奕奕地翻了进来,反手将窗拴好,朝她大步奔来。 不及赵令悦起身,已俯身过去将她牢牢地拥在怀里,臂力将烛火一拉,再度熄灭。视线暗下,只余阴翳里二人衣料摩挲,他手掌不断收紧后,喉咙深处喘出的灼烧呼吸。 从夏至秋,一别三月。 这个拥抱足足隔了三月,他忍了太久了,真的太久了,他以为她见她会生气,会质问,可真正见着她时,她肯让他抱抱,他都由衷欣喜,什么气也没有了。 她抬起手也去拥住他的腰身。 胸中情愫翻滚,鼻酸地闭起眼,耳边听到他像是叹息一般,慢慢手往上,拖着她的后脑勺压在自己的胸口。 “你擅作主张,逼我就范。而我,却只怕你,是不肯再要我了........” 第190章 “梵梵,别不要我。” 赵令悦眼角已经有了些湿意,相比他的坦诚,她瞒了他许多事,将几股击碎自己的冲动,勉强忍了下去,转笑道,“我不会不要你啊。” 她拍拍他的背,隔着衣服摸着他身上,“我听说你在梧州抗金人时,被金顽智砍伤了,伤在哪里啊,现下还疼不疼了?” 他只肯对她示弱服软。 也只有她会问他一句,还疼不疼。 他从顺如流地将她试探的手捉住,她的指尖清冷微凉,似蒲苇,让他心很痒,一路带着她摸过腹肌,在暗中递到自己的肋骨处,“是在这里,已不疼了。” 他听见怀中的人叹了一口气,随即要他放开她,转身伸到几面,重新拢着火折子,将莲华高脚灯盏点燃了,灯盏釉面无瑕,造型精致,是逃来时从宫中带走的上品。 邵梵不禁细细看她,从点烛的手指到她滑出寝裙的手指,小臂、随呼吸起伏的胸口弧度,还有细柳般的半截腰身,她如今在此一切似曾过去,被家人捧在手心,吃穿用度也极丰厚。 他痴痴地看,痴痴地问,“我的剑弄碎了你的镯子,你手上空着,那我赔你一个可好?” 赵令悦莞尔。 “你还记得呢?” 烛火中的笑意温柔缅邈,望之可亲,邵梵坐在床边,唇凑去她腮边,落下一个吻。赵令悦抬烛的动作一顿,转过身来时,他稳住她拿烛的手便要亲过来,被赵令悦偏头躲过。 他皱着眉,欲求不满的样子:“怎么了?” 赵令悦手搁在他胸膛上,点点下巴:“先让我看看你肋下的伤。” 邵梵垂手就去解开衣物,已经是他的常服,并无谈判时那样彰显身份的浮夸,而且,是浅色的,手袖动作时,有干净清爽的香味儿。 赵令悦掂起他脱下的衣袖,凑近鼻子嗅了一口,“是皂角香。”又将烛火上移,摸到他发梢,他顿了顿,矮下身让她摸头。 “头发也是湿的,”赵令悦手滑在他脖子跟下巴处,“你是不是淋雨了?” “未曾,雨已经停了。”他眼光如水潭一般清亮,深邃,压过身来道,“我怕弄脏你,来之前,已经洗过澡了.......” 说完,晒黑的脸颊和耳朵,浮起红晕。 赵令悦身上隔着一层被褥被他贴着很热,瞧着他快三十岁,仍会对她娇羞的模样,渐渐地蒸腾出一股怜爱的意思。 她揪了几下他的脸颊和耳朵,任他长睫闪动,亲了亲他眼睛:“邵梵,你这三月打仗晒黑了许多,一害羞起来,反而更明显,我都看见你脸红了。” 邵梵闷哼一声,俯身将脸顺从地埋在她白皙的肩窝上盲亲几口,寻找归宿,津液温热,湿濡,很快弄得她浑身也起了痒意,没忘正事,她抓着他的肩膀,歪脑袋去看他肋骨上的伤。 “这么深?” 伤疤横贯他整个左胸,相较于旧伤更加凸起,狰狞惨烈地趴在他起伏的肌肉处,看来骇人,金顽智想要他的命,下手必然狠重。 很难想象,他有如此快速的恢复力。 赵令悦无声地拿手腾空去比了比,足足有她两个手掌的长度,红了眼眶道,“就算现在不疼,当时一定疼得厉害的。当时的情况,必定很凶险.......” 他用手去将她的下巴抬起来。 “你说的,别时仍有聚,我记挂你,所以无论如何,我也会回来找你。在我心中,你与这江山社稷,这万家灯火都同等重要,而论我自己,我只盼我守护的身后社稷里有你,万家的灯火阑珊里,有你为我点燃的那一盏,那受多少次伤,打多少次仗,我心亦然,甘之如饴了。” 他眼看他的话还未曾说完,赵令悦眼角已滑下了一滴泪。 心颤抖道:“我来,不是想惹你哭。” 赵令悦颔首,泣笑:“等这乱世太平,杀伐搁止,我就再也不会哭了。” “会的。” 她回:“嗯,会的。” 说罢,吸了口气,转身吹灭那盏蜡烛。 一缕烟丝流动袅娜,散在夜里,如荼蘼消散,极近灰冷残艳,她的神情存着哀,不为邵梵所知。 他再也忍不了了,急切地拿过那瓷盏丢在地上,转手将她压在身下,舔干净她脸上的眼泪,将咸味儿卷进唇舌,苦涩又甘甜,似她这个人身上的一切,是带毒的砒霜。 “别哭了,好么?” 说着,唇往下,一口将她的唇瓣含住,如饥似渴地吸吮,轻咬她的唇珠,舔弄。 “嗯......”她细细娇喘着。 发出了一声不知是喟叹,还是回答的音节。 随后,将自己交给他,唇齿不清道:“你,你进来吧。” 进去哪里? 邵梵掀开了被子,将自己的身体蜷进去,慢慢地脱衣。他将她的手牵到肋骨伤疤处,讨好道:“你摸摸我.......” 自己却以手解开她的蝴蝶腰带,拉起她轻薄垂坠的海棠裙边往上堆过腰间。火热的唇舌一路舔吻乱衣下赤裸发光的肌肤。 头往下,钻进了被子里,将她的腿轻轻分开,弓起,固定。 他只是想要取悦她。 甫一触碰,一汪春水流腻。 赵令悦真的止住了哭声,娇喘个不停,闷哼中试图不要让他这样,可潮意来的又快,又急,待她浑身过了一阵紧脑的酥意,已经来不及阻止任何了。 第191章 身下失控,整个身子蜷紧,如一只绽放的稚蝶,在海棠色的衣衫里翻转了身体,背部朝上趴着,浑身都在微微抽搐。 两片薄薄的肩胛骨颤抖着,黑色弯曲的发丝黏在其上,其余全是腥膻的那种露水味道。 她浑身都似飘在海上,一只手抓住软枕,可邵梵还在用手弄她,延长这要命的余韵,她吟哦地弯起了脖子,手忽然去抓握住凭几,被子也掉落在腰部以下,露出一根极为美丽的脊骨。 这般姿势,低低叫着,目光涣散,泄了身。 “你,你是不是被军中人带坏,看了什么邪书........”赵令悦呜咽一声,他的头已经从棉被里钻了出来。 邵梵紧箍住她乱颤的腰肢,上身全部贴蹭过来,严丝合缝,似鬣狗求爱那般,在她雪白光裸,满是汗水的脊背上咬舐,印下许多缠绵的吻痕与红印。 “我只是不想让你再痛,所以,养伤时在床上想着你,便翻书学习过了......”他盯着自己的杰作,凑到她耳边,沉醉地感慨道:“梵梵,我看见好多海棠花......” 赵令悦被他撩拨得,整个耳根都在烧。 前两次。 她确实会有些痛。 可是这次。 她湿的透透的,像要立马要化成水。 邵梵很满足。 胯下一顶,拨弄她身体里刚缓过去的,又因他进入而紧绷的琵琶琴弦。 “梵梵,能跟你如此,就是爬墙,爬树,我邵渡之也愿意.......何时能让你家人知晓,我并非敌手,只是一个甘愿败在你裙下的忠臣.......” 话一出,邵梵察觉手中的腰更软绵,湿得更厉害。 他在她背上贴身抖动。 赵令悦脑海中的快浪一波高过一波。 她如琴谱里的浮舟,被他各种姿势,挑弄出各种琴音,晕眩感大过此前任何一次,等到后半夜,她细挑的嗓子都哼得有些哑了,这夜欢爱仍未止息。 待他再次在她深处释放时,二人都忍不住哼叫,然后抱紧了彼此。 邵梵的汗水滴在她脸上,他对这种事经验不多,每一次的体验都很破格。 释放过后,他无措地陷入一阵忘我的空虚,懵懵懂懂地俯下身与她接吻,显露出一种男人与孩子之间的可爱,依恋地靠在她身上汲取事后的甘甜。 窗外,也传来了孩子隐约的哭声。 他因此警惕地抬头,拉扯出几丝对当前时局的清醒。 赵令悦又将他拉了回去,抵着他的额头喘息平复:“是赵兴,赵琇不在他身边,他就会在夜里哭的......” 彼时。 他们的身体仍连在一起。 第75章 北雁南归(五):仰望  赵令悦醒来时,寝裙已套好在身上。 她眨眨眼,记得后来邵梵有抱着她睡了一会儿,才在卯时离去。 赵令悦撑着坐起身,腰身与双腿,都似被车轮碾过一般地酸痛,但腿间淋漓黏腻的感觉淡去了许多。 灯盏仍归了高几的原位,似他不曾偷来过,若说是单做一场春梦,身体怎会留下体会?一些旖旎的记忆几乎立即冲至眼前——他懂得脱她的衣,也学着去穿她的衣,帮她穿好衣服,又端了盆水帮她清理,用巾布擦过她的........ 赵令悦掩面,两掌之下的肌肤再次烫起来。 昨夜的他。 缠人要命。 “姑娘可醒了吗?”门外的女侍过来,也不敲门,就轻轻道:“早食都准备好了,仍不见姑娘,主母命我来催姑娘起床梳洗,我此前推门想叫醒姑娘,可未曾推开。姑娘是不是将门栓上了?” “哦?你等会。” 自她入杨柳关,云葭安排了熟悉的女婢给她。 她最亲近的雅翠与岫玉,全葬送在三年前那场大雪里......云葭早已清醒,并未让她再以郡主自居,母女兄长,相处便如同寻常大户人家,让旁人唤她姑娘。 赵令悦单手扶着腰起身,双脚才蹭下了地,忽瞳孔放大。 ——邵梵这人从未帮娘子穿过衣,手艺不精,她抹胸背后的系带一次性崩开,寝裙衣衫滑落半肩,腰带也半松,一身衣服才随便一动,便要散架了。 她忙双手交臂,这才阻止薄薄的衣衫从胸脯剥离。 门外人端着盥洗的用具等了许久,也不知她在隔墙内手忙脚乱地整理内衣,胸乳后背处,遍布一簇簇如海棠的红痕,都是那邵梵边动边嘬出来的印子。 待她收拾好,又将发捋前来,挡了锁骨处的浅色红痕,才放了女婢进来,自己慢悠悠走至紫檀木的妆台前,装作无事梳发。 那女婢望她一眼,柔笑:“看来姑娘饱睡一觉,气色甚莹润。” 可她话才说完。 赵令悦便忍不住掩袖打了哈欠,那架势,倒像是一夜未睡。 “......” “昨夜小殿下哭,足闹了我一晚.......”她忙解释,又主动接过女婢递来的帕子,想着身上的印子不能让她看见,便灵敏道,“不能再慢腾腾的了,这边我自己来吧,你去给我今日的衣物熏些果子香。我吃过饭,想去躺小殿下那儿。” 赵兴其实是她让人接过来的。 邵梵在意她,而她在意她的家中人,因此这处府邸是她和他,都会去尽力保护好的地方,赵兴与闵柔跟她住在一处,会更稳妥。 头顶无云,天色有些发青。赵令悦用过早饭去稚追堂,没几步,赵围便追了上来,“梵梵,等等......” 第192章 她侧目,见他眼神发黑,眼袋垂挂,应该也是一夜无眠:“二哥,你又在担心什么?我知道王献在稚追堂,也知道他要带走小殿下,正因如此,我更要去。” 赵围摇摇头,“不是......”穿过临太湖石的游廊,他拉住她的袖子,摁在一旁的美人靠上,“现四下无人,二哥有一句话憋在心里良久,昨日更是彻夜难眠,不可不问了......” 赵令悦略一思索,身上淡淡的花果香飘出,弥补了北塞屋内缺乏的馥郁,“二哥想问什么?” “你曾临窗绣过一只特别的香囊,底子是流云黑丝罗,你在补白鹰翅膀。待我出声唤你,你便收起来了.......”赵围盯着她变局促的目光,“直到昨日,二哥又在王贼身上看见那只香囊。你告诉二哥,是二哥看错了,是吧?” 她颔首:“你看错了。” 赵围继续盯着她的眼睛,又是摇头:“梵梵,我与你一同玩到大,你骗谁,也骗不了我。” “......” 赵令悦撇过头去。 廊下的空气沉窒了几瞬,谁都没有再说话。 赵围也不傻,心情沉重无比。 “香囊是公主递出去的?只有她能联络敌营。难怪,自打你回来之后,她对你嫌少和颜悦色,想来不止劝降,她早知道你与他这一段情,怎堪接受?梵梵,你真糊涂啊.......你怎会将他当你的心上人呢?他配吗?赵王两家这样的世仇,你能吗!” “二哥!”赵令悦站起身来,珠光锦缎裁出的广袖被风舞动,精致的眉眼鲜亮,“你就当你不知道,帮我保守这个秘密吧。” 赵围甩袖背过身去,扶住一根石柱子。 他肺部里大换着气儿,缓和此时的情绪。 天知道,他如今多悔恨当年将她留在建昌陪公主生产,那手的骨节在石柱面上掐得咯吱作响。 “当初就不该拗着你的性子让你肆意妄为!大哥和嬢嬢说,将你抓上车绑了一起走,我竟还帮你说服他们,说你跟公主那样要好,若是你将她抛下,必定日日愧疚良心不安。 况且京中还有爹爹,爹爹总会护着你。 我没想到,就因同意你当时留在了那儿,才会,才会被那些人有可乘之机!否则凭他王梵,几生几世能碰到你的一根手指头?!” 说罢,手成拳,一下下地砸向柱子。 赵令悦本一直未动,见他自伤的动作,忙上前去阻止他,“二哥,二哥,停下来——” 她矮身去探赵围垂下头后的脸色,发现赵围的眼圈红了。 “梵梵,听闻你峡谷遭劫,我惩罚自己不许娶妻,以求你早日活着回来.......可直至今日你动了情,生了性,二哥只见你沉沦,却没能帮你做过什么。梵梵,”他吸着鼻子抬起头,握住她的手,“是否是他迫你?他若迫你做这种私相授受之事,二哥豁出去,也要为你讨个公道......” 赵围说着,自觉无能处甚多,慢慢失力地瘫下去。 他难以接受赵令悦受邵梵侮辱的事实。 赵令悦脸上神色变幻,也蹲下身去捞他,“二哥,没有。” 她摇摇头,捧起赵围沉重悲鸣的头颅,莞尔:“无人强迫我做这些。他从前.......是有些没轻没重,可独独在感情上,他是强迫不了我的。爱恨嗔痴,皆是自愿,我心悦他,是种宿命。” 赵围不知她的真实血缘。 他不知她与邵梵的纠葛,有多牵扯不清,狼狈揩去鼻下的鼻涕水,心疼她这样子,唇颤抖着叹了一句:“小妹,你可真傻啊......你将你自己的感情也算进去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你以己身保众人,是料定,他会为你让步吗?” “他并非感情用事之人,我也一样。降关是大势所趋,不是他为我让步,而是我与他同心协力,促成了牺牲最小的一种局面。” 赵令悦扶他起身,扯帕子盖住他的脸。 “二哥,你在这里冷静下,一个字也别跟家里乱说,我现在要去稚追堂找王献了,他准备将赵兴带走,可建昌情势复杂不弱杨柳关,宇文平敬仇视赵氏血脉,赵兴的处境只会更糟,有些话,我需得嘱咐。” 说罢,拍平衣褶朝廊中走去。 赵围盯着她的背影,分明是那么纤瘦,那么娉婷的小姑娘,可身上扛下多少重担?他抹了把脸,低弱地叫住她,“梵梵——” 赵令悦转过半个身,“嗯?” 赵围憋住了抽噎,郑重夸赞:“你是这世上顶优秀的小娘子,谁也配不上你。二哥......二哥当真为你骄傲。” 赵令悦闻言,粲然一笑。 随即,消失在廊的尽头。 * 稚追堂一叙。 王献回州府。 因为赵兴与赵琇,他向邵梵求讨无影保护,顺便挨了一顿打。 这次,邵梵捶的不是胸口,而是拳拳往他脸上砸去:“你如今也见过了儿子,无需这张颜面,这几拳,是你欠我的。” 王献生生受了。 挨完打,他浑身骨头似拆了重新接上,灼烫地吐出口中的腥血沫子,还有心情侃道,“劝降的主意非我一人主张,那另一个人呢,她的账你怎么算?欠你的,你怎么向她讨?” 谁知,邵梵闻此言忽然清了清嗓子,耳根微热。 王献瞧他反应古怪,一本正经道:“渡之,你背着我,干了什么偷偷摸摸的事吗?” 第193章 旁听坐阵的宋兮差些憋不住了,胸腔里全是憋的气。 “宋兮!” 他两眼瞪如鸡:“在!” “去发信号弹吧,让无影他们多待几日,待护送赵光入关,守住赵兴母子,上京路上,任何潜入靠近者,就地斩杀即可。” “......是!” 赵光入常州时,已近十月底。河岸中偶飘白花碎冰,河水拖着已经干枯的柳絮在水中飘浮流归,最后聚于城门土沙前化成一滩难辨的肥料,再滋养杨柳一回。 他心中落寞感慨——万物归元,一切皆有归宿。 刘修去了麦州监麦粮,收集后要一并运往建昌城内粮仓屯备,由吴彻带人接应他入关。 他胡须发白,干燥迷惘地飘在空中,摁住胡须时抬眼一望,杨柳关上旗帜尽数换成邵军营旗,站岗之兵,全是银甲红衣,兵士年轻,装备精良,武器充足。 一瞬间,赵光便能理解赵令悦生出的孤勇。 输赢分明。 对打下去,赵氏人物两空,尽数灭亡...... 登时眼睛一湿,沧桑泪满的眼睛里,便出现了邵梵的身影,他负手站在中间,朝他这个老头子俯视一眼,便朗声发令:“立放赵大人入关——” 关门一开,云葭与赵名夫妻、赵围、赵令悦几人身影,都温暖地站立在寒风瑟瑟的风中,见到他,一齐拥着老妻云葭,激动地朝他奔来。 赵光两行老泪已纵横脸上......冷风吹眼角,落叶归根的满足感,让赵光挤出无数皱纹。 他不急先行,而是抬臂叠手,向上对高处守望的邵梵行了首次的鞠躬,对他拜服:“谢,邵郎将......” 在这一刻。 他真挚至极地去感谢这个年轻人,谢他能在家破人亡,受尽屈冤十几载,又位极太子、纵横天下后,仍肯放他过河,全他赵光此生唯一残愿。 “爹爹!” “爹........” 关门沉重开又沉重合,替他们挡住了寒风,一大家子人,终于历尽艰辛地于关内拥在一起。 邵梵想象着他们在他脚下嘘寒问暖的场景,一定很让他艳羡,与家团圆,是他此生再也得不到的东西,但是赵令悦若期盼,他会毫不犹豫地给。 邵梵抬头望去,视线越过常州河流与连云山脉,独身看尽天边璀璨美艳的残霞,偶有孤鹰飞入九重云阙,叫声幽远,被高风所送。 他微微闭眼,感受这一刻的孤独,忽然默念那四句诗: “初时不解心中意,再悟心中已沉沦。只求高风送孤鹰,与君共赏太平人。” 这四句话。 为她所赠。 邵梵念完,心底里一片落寞,垂首看见腰间香囊,便又看着暗下去的天边,改为: “但求高风鸣君意,与卿共赏太平人。” 念完,他淡淡一笑:“宋兮,你来!” 巡查至此的宋兮又先是眼瞪如鸡,而后凑上来:“来了嘿嘿......” “搜完身,你派人亲送他们回去,再给赵姑娘带个话。” “今日郎将不爬墙吗?”宋兮真诚发问。 邵梵侧过脸,凉凉的目光,登时让宋兮闭了嘴。 一连十几天,云葭、赵光夫妇和几个子女都围炉叙话至深夜。 一半回忆、一半现在,话仍未说完,只因每每更深无法继续,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今日临别前,赵光主动提到外头局势:“我来时,金不败与那梁越,退至梧州后,正往南边逼啊,这仗,就算是夏国知难而退,不敢轻易再犯我国界,那梁金未曾死心。” 赵围打了个哈欠,摁着膝盖烘火道,“不打也挺好的,这会子,怎能再添乱......邵军入关后,倒也未在我们间弄出什么大血灾,只苦了公主现去了建昌,还带着小殿下,实在有些.......” 赵名叹气:“一家团聚已算不幸中万幸,梵梵,我确实不理解你来劝降,可如今大哥也无话说了,也许,赵王两氏,已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赵令悦思虑良久,望向赵光夫妇,“爹爹,嬢嬢,我觉得,守杨柳关的主兵不会在此停多久了。” 云葭与赵光相视一望:“何以见来?” 赵令悦剥了个栗子递给赵围,赵围一怔,忙接过去,她才说: “邵梵不会不管鲸州,他会带着他的军队南下。郑思言如今也带军队去了北部,守住边界一带,按距离,是邵军南下一战更迅疾,况且邵军有南下经验,只要打得梁金南北都走不通,大辉这十六州,才能安定。” 云葭与赵光又对视一眼。 一家人齐齐说道:“姑娘聪慧!” 赵令悦肩头一耸,藏下苦涩,作出微笑。 待散时,云葭回房见着妆奁上的盒子才想起,“梵梵腕子空了,我着人回了麦州,找到这一只合她手腕粗细的传家玉镯,将才又忘记给她了!不行——” 赵光替她披衣,“别受了凉,我同你一起。”说罢搂着她肩背出房门。 及至赵令悦住处附近,云葭先见赵围呆愣在原地,目光朝着后门方向,紧紧皱眉,怪道:“二郎,不去睡觉,守你小妹门前干什么?” “嬢嬢怎么来了?”赵围吓了一跳。 “我给她送镯子......你还不让开,挡着我干什么?” “啊.......”赵围支支吾吾,拍了下脑门,“小妹方才嚷着头疼厉害,我才送她过来,嬢嬢她都睡了,明天再给吧?” 第194章 赵光与赵围残存惊侘的目光对视一眼,忽然心中一沉,拢紧云葭掩饰过去,“是了,梵梵房中灯火都已熄,回去吧,明日桌上再给。” 赵围附和点头。 云葭心存疑虑,被赵光三言两语地哄回去,赵围才敢大松口气。 ——他分明看见,赵令悦从后门溜走,定是去与那见不得人的情郎,私会去了...... “真是......孽缘!” * 赵令悦扯着裙角在夜里迎风奔跑,因已过宵禁时分,路上并无其他人,也发现不了她私出的踪迹。 十几日里,处处耳目,不得相见,独有宋兮传过几次话。 今日,她按宋兮的话,一路奔至城阙。 眼见火把叠叠,夜巡的士兵过来,光即将照到她的裙身,让她无所遁形时,一只手将她拉入阙内用来察敌的隐秘石堡,摁在石壁上。 此处,视线分外开阔。 满眼,皆为入梦星河。 可急促地呼吸声中,她眼前只有他的脸,头被他托起,是他的唇覆上来,与她津液交换,唇舌火热地摩擦纠缠。 赵令悦搂住他的脖子,与他忘我的热吻。 很快,嘴唇被咬得充血肿胀,迎着寒风,有股热烈清晰的快感。 他扶在她腰身上的手下挪,单手拖起她的臀腾空,一转,放在了石堡搁置的桌面上。 这个姿势便于他俯身去亲咬她的下巴,脖子。 赵令悦抬起头配合他,两只手搭在他宽阔的肩膀上,轻轻摁住,偶尔被亲的痒了,会有娇美的嘤咛声,勾得他更恨不得放手松嘴。 动情地耳鬓厮磨一阵,他才退开一些,“喜欢吗?” “喜欢的。” 她小声回。 邵梵弯唇,藏不住心悦。 她的手松开他的肩,自然垂落在腿面,两脚轻轻晃动,邵梵借月光察了察她的妆发,摸上去摩挲,“你如今挽发的手艺,已进步许多了。” 赵令悦微顿,笑道,歪了下脑袋:“我自然只会挽单髻,这是嬢嬢给我梳的,好看吗?” “好看。你怎么样都好看。” 他往下看,她的手指甲全染了蔻丹,在星辰夜色里被白皙肤色衬托,更鲜艳美丽,似地狱两岸的曼珠沙华。 邵梵去揉住那两只柔软的手,缓缓擦过她曾经留下的疤痕与细茧,“你送给我的那四句诗,我不是很喜欢,遂我已经将它改了,现在就放在香囊里,你要看吗?” 赵令悦笑容一滞,没说看不看,只是不犹豫地回他:“你只管展翅飞翔,我绝不会不要你。” 他身子插入她两脚之间,将百褶裙撑开,像是蝴蝶张开翅膀,飞蛾扑向暖火。 他看着她明亮真挚的眼睛,也真挚道:“梵梵,你跟我走吧。你跟我走,我就依你所托将高韬韬也放回杨柳关,否则,我不能让你们待在一处。” “你要带着我去鲸州打仗?” “你只需在后方,陪着我。” “邵梵,邵渡之......” 她将他拉下来。 邵梵浓密的眼睫毛根根扫过她的唇角,很痒,她吻了吻他的眼皮,又轻柔地停在他眼角泪痣的地方,用唇蹭了蹭,语气飘忽,忽远忽近的。 “我很喜欢你,甚至……很爱你。我记得你的赤子之心,你的至诚至性。于是鼓起勇气,替你,也替我自己守住了杨柳关这一座城池。但是我不能跟你走,我不能背弃我的父母,背弃我的姓氏。” 邵梵神色一暗,“不……” 她摇摇头,搂住他的脖子,退开一些,跟他对视着,继续说:“你是孤鹰,也是大雁,每逢春时,便翱翔于远大的征途之中。 此次你护住北边,忍下欺辱,枭首了金顽智,我是仰望你的,其实,早在跳河你将我捞上来的那一夜,我就将身心都定给你了。决定此后,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她做好了准备。 若计划成功,赵琇却不肯依言放过邵梵,更应该说,是邵梵若因此妥协放弃相杀,江山能就此复还赵兴,届时,赵琇未必肯放过他,他也未必在乎自己那条命。 那时,她便会陪他一起,泯灭在这场两代人的相杀中,成为历史一对天知地知,无人可知的爱侣,期待来世,与君,共赏太平,再续前缘。 邵梵用力抱住她的腰,呼吸乱而重,赵令悦顺势捧住他的脸,与他额抵额,耳下冰凉的长玉珠在他脸上晃动。 “你走多远,飞多高,我都会以心相随。无论你离开杨柳关后发生什么,无论我们还能不能隔着人海相视一笑,无论你选择走哪一条路,我都不会抛下你的。” 就算死。 她也会陪他一起去死。 心有所向,便无所惧。 第76章 北雁南归(六):弑君  灼灼星辰记下她这些话,同样记下的,还有她表白的男人,他除了心房软塌塌地深陷之外,也听出了话里的决绝之意,在沉溺中睁开了眼,眼底又含情又清明。 当下便要摁下她的手退开,将自己从这股难言的情绪里拔出来。 可她的手摁得很紧,邵梵不想弄疼她,一点点地,将她的手指从自己耳后掰开,才掰开一些,她也忽然睁开了眼,又反扑上来。 如此反复一推一迎,只换来二人急促焦灼的呼吸丢在风中,将寒风染热。 “先放手,好不好?” 第195章 她非要缠抱着他,吻着他的耳朵跟下巴:“你听我说了这许多,都不开怀么?” 邵梵沉默了。 不知他在想什么。 但从他的表情来看,显然,他不怎么开怀。 赵令悦抿住唇,箍紧他的脖子不让他逃离,在她有限的视野里,全是他抛洒在星辰里的细发,在星辰之间来回摇动,擦在她的脸上和眼睑里。 让她渐渐蓄起了痛激生的泪。 ——他虽然晒黑了,也瘦了,但轮廓依旧挺拔,一身螭骨深刻伤痛,是她的无冕之王......赵令悦耐心地将那些碎发一点点理去,随后呼吸钻进他的耳朵。 “邵渡之,你说句你爱我吧。行不行?” 话方落,腰身便被人收紧,她得以顺势一缩肩,钻进能他挡住一切风声的胸膛内,只闻听他身上的味道。 邵梵低头,在她鬓边落下碎吻。 她听见他一字一句,清晰地道: “我很爱你,赵令悦。” “爱你之心,悦你之情,是我执念,此生不移。” 料峭寒风悬起她失重般狂敲的心跳,赵令悦在暗中莞尔,也尝到嘴角边的一点咸湿。 那夜。 是邵梵留在杨柳关的最后一夜。 二人并坐在那张椅上,十指相扣,看星辰,也是等更声。 他要带着他的军队在五更悄然开拔南下,除去三州的驻军,将能打的兵全数撤走带去了鲸州,与梁金决战。 决战这个词,是邵梵亲口所用。 他低声呢喃:“此次距离金不败亲征,已经整整二十年了。二十年前他与梁在边关起乱,夺得幽、云二州。如今膝下王子无能,他为夺得南边霸权,便只能御驾亲征最后一搏。我唯一庆幸的,是他已经老了,而当年的那个我,却已经长大了。我等这一天,已经太久。” 赵令悦自然猜到他要做什么。 她仰望他的侧脸,抬手,将他的头慢慢捱在自己肩上,“你放心去与他决战,一路走来,我知道你也很累了,现在,什么也别想,先在我的肩上靠一会儿。” “若我想你了呢?” “那我就在你身后。” 邵梵将心放回去,抓握住她放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搁在自己腿上,轻轻闭起了眼。赵令悦吸下一口冷酸的气,也轻轻地守护他,直到五更声响,他们不得不分离。 哨堡的风吹卷悬于战马上的营旗。 铁甲红衣绕成绵延不绝的波涛河流,从杨柳关滚滚滔天而撤。 赵令悦独身站在待了一夜的哨堡上,一动不动目送他们远去,待再也望不见那骑在马上的轮廓,与赵琇所在的木笼时,她才无声低头,将邵梵临行前,从香囊里翻出来给她的那张字筏打开。 纸张仍是她所写的旧纸,只是被人在后两句旁边,重提两排诗。 “但求高风送我意,与卿共赏太平人。” 默念完。 一滴泪也打在“太平”二字末尾,化了飞白,成了一团黑雾。 * 杨柳四浮,寒香散乱。 行了一天,邵梵与他的大军在天黑前已到常州河岸,要带马上军船,换水路行军。河岸上停着一艘熟悉的棕船,为建昌船司所造,在水兵指引下,立即往王献所在的那支军队靠近,放下船板搭梯,迎他们上船。 邵梵方转身,吴彻便已牙尖龃龉,膝下一弯便已然单膝跪地,“郎将,你带上我吧!属下欲同随郎将南下抗金!” “吴彻,起来!” 吴彻固执摇头。 邵梵便弯腰去扶,他是太子,吴彻再执着也有个分寸,不敢让他用力,忙跟着他手站了起来,知道跟他走是没希望了,便红着眼抱拳: “郎将一定保重,若需支援,属下不眠不休也会在十日内带兵赶到鲸州!” “放心。我留了一支军队予裴明,他已先去鲸州跟于丛生姚相公会和,鲸州的厢军,姚相公也按我军的训练方式,已训练近两年,尚能守住一方安定,跟金梁相抗一二。”他摁住吴彻的肩,“你与刘修,护好三州,护好杨柳关。” 吴彻嘴角紧绷,重重嗯了一声。 “郎将放心,这三州,属下管定了!” 船上,车炮马匹这种愚钝之物需先行,好置入船舱安排停放,王献尚未上船,他一路上都守着关押赵琇的笼子,跟在笼子旁边步行千里,一天下来,两只脚已经磨了一掌的水泡。赵兴被抱在他怀中,闹了一天,这会也终于渐渐睡过去。 邵梵宽慰完吴彻,一转身便对上他哄睡的场景,而赵琇缩在笼子角落抱臂曲膝,露出的一半眼角全透着冷,懒得多看王献一眼。 王献换了个姿势,将赵兴背在自己身上,朝他走去,只是弯了弯腰,“有担在身,腾不出手,无礼之处,殿下见谅了......” “我免你礼。”邵梵瞧他一心在相妇教子上,可妇不认他是夫,子也不认他作父。淡淡问道:“这样,就是你想要的结局吗?隔着笼子,崎岖相守?” 王献只是淡笑:“事已至此,殿下。” 邵梵走近他一步,看向他背后赵兴无辜童真的睡颜,“你与赵令悦,在杨柳关密谋了什么?” 王献摇摇头:“并未密谋。” “四哥。” 邵渡之忽然这样叫他。 “我知道你们有事瞒着我,我可以不问,也没空再问,但不代表我同意了。你已经与她骗过我一次,她尚且姓赵,有她能自辩的立场。那你呢?我再问你,你可还记得你在杨柳关战壕,与我说过的初心?你早已色令智昏。” 第196章 王献抬眸,眼底一片苍翠的清灰色,半透半掩,如泉水中被水打圆的石,暗藏动机与力量。 他用身子微微挡住邵梵看赵兴的锋利目光,走远了几步,免得赵琇与旁人听见:“渡之,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有些东西,刻在心底,不会忘,不能忘。” “你不能忘的,大概是你容不下他。” 一个“他”字,指代何人? 邵梵几个字猛然戳住王献喉管,让他彻底失语。 邵梵缓缓说:“你看见的利益牵扯其实在后,老侯爷养我教我的恩情在先。若你真要再骗我一次,那这次,就将我也算进去。连我也别放过,你便能得偿所愿!相反,若你算不过我,那就栽在我手中了,我与你割袍断义,从此兄弟义绝,想要我成全你再无可能。四哥,你听好了吗?!” 王献眼角崩裂,面色骇然:“渡之,我绝不会害你的!” “可你害他,也是害我,要他死,便是要我自绝。外人嘲我愚忠也罢,朝廷内臣骂我蠢孝也罢,他们都不是我,他们都不理解我。可四哥不同。四哥清楚,谁欲迫害他,都得先过我这一关。所以,你自己选罢,到底要怎么做终究在你。” 赵令悦什么都没明说。 可邵梵何其聪慧,对他们打的算盘早已猜了个七七八八。 慧极者自伤。 悟高者自扰。 邵梵从小便是一个极聪明的人。 宇文平敬是大奸,所有正直的纯臣膝盖发硬,对于这个藏恶的天子,他们只是被迫弯下腰,曲起膝盖朝他俯首称臣,实则跪不久,也跪不长,只有将他从那个位子上拖下来,还权于贤者,朝廷与国家才能真正走上正道。 ——邵梵看透了这一切。 他甚至知道,此次他一离去,城中必会生事,而局势转折的关键之一,就在于王献。 周围人陆续从岸边往船上挪动,踢踏得泥水撮响。 王献不及去多想这番话,才一说完,邵梵已调转剑柄朝南下的军船走去,众人跟随他身后,脚步尽数飞驰。王献伸出一只手想去挽留他片刻,却也只碰得他衣裳一角的软甲。 手被甲片划伤,立即一道口子,血珠子不断冒出,几粒粘在他的铁甲上。 王献倒吸一口气,可邵梵不曾回头。 他用帕子包住手指,护住身后沉睡孩儿,一转身,匆忙与赵琇探寻的视线撞上,这一次,赵琇没有厌恶地避开。 王献心一动,不知该喜该悲。 ——方才他们在远处低声争执,她又听去了多少只言片语? * 临近年关,鲸州在激战,郑思言带兵出北后已有快两月。 十月之后至今,夏人都退居自地,与大盛各不侵犯,郑思言方谈拢停战一事,便收到朝廷遣令,让他回京中述职。这也是每到年关,各边武将回京上朝的传统惯例。他接过旨令,才发现拟官落款里,有钱檀山。 忽然记起,临走前王献自个儿落马摘了乌纱帽,群臣一直建议复钱观潮职顶了王献的缺。 宇文平敬自然是推掉劄子,在他带兵北上前,朝廷还在为钱檀山能否复职,在垂拱殿殿外跪谏,现在看来,是那帮嘴里喋喋不休的谏官赢了。 这是为何啊? 宇文平敬吃错药了? 待郑思言甫回到建昌,他才知,原来是因为老宰执梅雪尘,在年内消身逝职了。 郑思言觉得,这人,就该是活生生被宇文平敬给气死的。 宇文平敬肆无忌惮地去删改国法条规,被梅雪尘这帮风宪官带头阻止,君不君,臣却是臣,屡屡在朝堂闹的不欢而散。 他最后一次上朝时,梅雪尘气到嘴唇青紫,准备摘帽撞柱以明己志,垂拱殿里你推我拉,乱哄哄的一片,当时吵的他耳朵都快聋了,便觉还是北上打仗来的舒服。 郑思言想了想,几月前他想支援邵军,这梅雪尘也为他说过话,只不过被那些个军侯驳回了,他便也下马买了两只素菊白杞,带副将去了梅府,给梅雪的灵牌尘上一柱香。 梅雪尘有一老妻,早年失子,遂无子送终,由钱檀山与王献代劳。 见是他来,钱檀山还有些诧异,“郑将军?不曾想你今日便到了,我与朝廷报的此月下旬。” “呃。本将方入京,来看看老相公遗身。”郑思言咳嗽两下,放了花,转眼看见同披麻带孝,从内院拐出来的王献,“那个,你也节哀顺便,节哀,节哀。” “郑将军。”王献儒雅一笑。 郑思言哼声,“王献,你倒是未曾变过,走哪儿都临危不乱的样子!” 三人聚在灵前,也不便大声说话扰了逝者,偏郑思言嗓门大,钱檀山略讪,王献便借此送郑思言出门,不及他上马,拉住他的马缰,“郑将军此次回来,待多久再走?” “不知道呢!这不是我说了算的!”他嚎两声,才想到王献从不说废话,拉他攀谈,应该是有要事,“你别拐弯抹角,直接说,想干什么?” “借一步说话可好?” 郑思言略思索,便道:“我回京还未打过牙祭呢,你不如挑个好脚店(宋代私人饭店 不能自主酿酒 能自主酿酒的称正店),让我先吃上个一顿!北边的菜是真难下咽啊,你看看,我眼见得,脸上肉都掉了一圈!” 王献清风般一笑,“新开的问苏楼名气正盛,有些许新菜式,很有建昌特色。将军若不嫌弃,可带上两位副将,与献一同前往品尝。” 第197章 郑思言答应下来,王献自去换了一身素白的便服,骑马带他去了问苏楼,请出两间包厢,将他副将安排在隔壁厢房,他则与郑思言独一间。 郑思言提起温碗内的执壶就想给王献倒满,王献手盖过酒杯,“我尚在为相公守灵,不饮酒,不吃肉,将军见谅。” “呵,这过的清心寡欲,有什么意思,那随你吧!”郑思言说罢,自己豪饮一杯,一股仙死的酒气儿顶得他痛快地大喝一声,立即又满上一杯,“有酒有肉,才当真快活!说罢,什么要紧事非要现在谈?!” “你回京,这暂代右巡院院首的龚平,便会将巡院首权交还给你。我妻赵绣,现就关在右巡院内,自她入京,因不肯对官家下跪,龚平似乎对她用过刑逼她服软。这段时日,她深居牢中无人照料,我不知她伤轻重。” “赵琇?” 郑思言面露诧异:“我就听说了杨柳关不打而降,我以为尘埃落定,她已经——” 他正要作个抹脖子自裁的假动作,却被王献的两道目光笔直地射过来。 不锋锐。 却压迫。 一时噎住,肚子胀气,转而狼狈地打了个酒嗝,“呃。” 郑思言战略性地撑住桌子,一手握拳搁置下巴处,语气凉凉:“让你们见一面,确实不难。但我也冒险啊,自从我爹不明不白死了,我家不比从前。 倘若官家因为这个事儿不高兴了...... 王献,我人直,说句难听的,你现在无官无职的白丁一个,顶多比那菜市场的汉子多认识几个字,会写些七七八八的文章,我帮你,我能有什么好处?!遑论你还算计过我几回,我们也算不得朋友!” 王献听完,只是从容提过他的酒杯,敛袖为他倒上一注酒水。 香气肆溢,醉香弥漫。 他将酒推至郑思言面前,徐徐道来:“我不在朝,却仍为“官”。虽无明权,但有几分薄面。我知你与吕家四娘子郎情妾意,早年已经订过亲。 但吕家因你家处境,对你心存芥蒂,这几年拖着,迟迟不肯将第四女嫁你,倒想逼你主动退亲。但若你肯带我见我妻,我便可帮你敲定这门婚事,这样,你就可成家了,郑将军。” 郑思言难得的肃面沉默下来,一改方才嬉皮笑脸。 “你诡计多端,万一......你,你又诓我呢?” “你今日可往吕府送张拜帖一试,明日述完职后过去拜访,看吕相公让不让你进吕府大门。等你坐上堂,见到吕四娘子,便能体味我的诚意,届时,还望郑将军,酌情考虑。” 郑思言放下二郎腿。 良久,吞咽了一声。 “王献,你,你太狠了........你又将我狠狠拿捏!”郑思言垮下脸妥协,“要是此事能成,别说让你们见一面,你要住里头陪她睡觉,我都没意见,我帮你兜着。” * 人间一日,牢内十年。 春花秋月,还是寒江冰雪,都与赵琇无关了,她喘着气,不敢去摸腿上被鞭子抽到的伤,身上多日不曾打理沐浴,也犹如万蚁爬噬,又疼又痒,还浑身发涩发黏,时不时自嘲猛笑。 “赵令悦啊赵令悦,你要我来建昌,要我忍,要我等........我一公主,却沦落至此腌臜境地,还不如,当初死了为上上策!” 她咬破干燥的唇,咸腥的血滋润发干的嗓与口腔,鲜血刺疼她自己,使得她痛苦地呢喃一句,“你为我囚困于敌手,便要我来建昌体会一次,你这几年受过的苦吗?啊?” 她低低地笑出声。 却听得耳边有些许骚动,她从深蹲忍住眩晕,一把撑住自己,一瘸一拐地挪至牢前栏杆,死死地往外望,门开了,此处只关押她一人。 王献走着走着,见她裙角,脚步越快,最终在空荡荡,死气沉沉的牢廊内奔跑了起来。 赵琇有那么一瞬,眼含热泪。 可她随即便逼迫自己将可笑的感动逼回去。 ——不要忘了,不要忘了是这个男人毁了你的家,反了你的国,夺了你的子,让你受这样的罪。永远,永远不要原谅他! 他能进来,便是如赵令悦所说,右巡院院首郑思言回来了。 那日。 在她军帐中。 赵令悦交给她证物,并细细坦言: “公主,昭月郡主早在一年半前为先帝殉葬,我已是个死人一般,自然也无法再露面。此回,我陪不了你,只得你先去建昌,此为第二步。 第三步,只能委屈你,先找个理由将自己关进牢内,你既已投降,宇文平敬不能杀你毁约,众目睽睽之下,你在牢内反而安全,他暂且不会对你动手。 公主,你要坚持下去。坚持到郑思言回来,京城兵多半是郑军,郑思言掌一半虎符,他有兵权。 先激起他的仇恨,再让他将另外一件信物交由钱檀山,告知他钱学士死亡的真相,是谁所为!如此,弑君,便成功了一半!” 王献跑到赵琇面前,她立马作晕状,一下子不省人事起来。 “郑将军,让太医进来!快!” 一副柔软的怀抱全力倾向她时,熟悉的樟木香也扑鼻,演戏不过半真半假,苦肉计之所以能苦,便是从前有无数甜蜜。 她的情感从四肢百骸酸重地涌来,一双手还是下意识的,片刻地抱住了眼前的人,恍惚道:“王隐濯,你来了。” 第198章 这世上,还有谁会这样叫他? 王献将她放在双腿上,贴抱得更紧,胸膛撑着她往后倒的脑袋,圈住她: “是我,我来了。” 虽知龚平不会为难她,但做戏做真,赵琇精神几近崩溃,徒遇温暖,还是不争气的哭了。 你来了啊。 我,等你好久。 第77章 北雁南归(七):造反  地牢墙深,潮湿生霉。 待在里头,便会闻到一股令人想要作呕的味道,郑思言原本大喇喇叉腰等着太医给赵琇把脉,等得久了,眉头皱得死紧。 他觑王献一眼。 王献眼里却只有怀中人,下身盘腿坐于干草上,将腿作枕让赵琇躺下,又托着赵琇的肩背,方便太医扎针。 一身素白衣服,这会子倒是不嫌脏。 可他憋不住了,正午在吕家承那吕相公的热情,一时得意,被灌了一肚子肉酒,此时消化大半的食物全在肠子里盘旋,鼓冲上喉咙口,油腻荤腥冲着他的脑。 “呕......”郑思言忙举起两根指头,关掉鼻孔,不耐烦道:“你们快点!我去外头等你!” 王献喊住他:“不能将我妻抬出去么,此等阴暗环境,何能让她养伤?” “不能!不能!你少得寸进尺。关她,那是官家下的旨!我让你进来看这已经是越矩了,从我手底下你给她带出去,让宫里人看见,我就是有一百张嘴,我都说不清楚了!呕,老子要吐了——” 他捂住半张肉脸,脚打后脑勺地奔了出牢。 王献皱眉轻叹,低下头,这御医给赵琇扎完几针,便也结束诊治。 “王相公,她是伤口感染,以至低烧晕厥,扎上几针通上气血,再服上几剂药将这身体里的热寒摁下去,也就没什么大事了,至于她腿上这些鞭打的外伤——” 老御医闪过一丝局促的讪色,“老臣也不便就此地,潦草翻开衣物查探,不过,单就这小腿脚腕处的伤痕来看,鞭伤未曾动到筋骨,可擦些药膏,慢慢养至结痂便是。” “献有劳魏太医。”王献叠手相谢,又问,“可否添一剂去疤的药?她......她尚还年轻,娘子留疤总不好看,是吧?” “正是。” 医者不问病人身份,不涉政治繁琐。 这御医淡淡一笑:“老臣明白的,这就帮你写方配药,王相公莫急、莫急啊。” 王献拖着身下人昏迷不醒的绵软身躯,勉强一笑,苍然敛起袖口,擦去额头上的细汗。 那头。 郑思言蹲在一棵老槐树底下,反呕了些酒水残食出来,他嫌恶地用鞋踢了土将那些潲物盖住,一撮不知何时来临的阴翳,无声落在他半边脸上。 “郑将军。” 那人低声唤他。 郑思言粗糙地擦擦嘴边口津,仍旧蹲在树根下,见此人有些面熟,可对不上号,“你是........” 那人身材瘦长,朝他恭敬弯腰,还低笑出声:“郑将军岂不贵人多忘事?卑职便是暂代郑将军院首一职之人,龚平。” “你是龚平?哦,本将想起你来了。”郑思言单手提了提内裤汗巾,低眼见他手上拿着东西,“你是来转交公印的?” “正是。” “嗯,给我吧。”郑思言随意伸手,还低声斥他一句,“你不够聪明,怎不将那赵氏余孽错手打死,轻轻几鞭抽来吓吓,反留了她一条贱命,能得什么便宜?哼。” 说罢便要拿过龚平手中锦囊,不料他手一缩向后,叫郑思言拿了个空。 他眼睛笑起来,绵里藏刀地笑问,“怎么,你现在跟着你叔叔,飞黄腾达,脸上添金,刑官老爷做惯了,你还不想给?” “郑将军说笑了。卑职只是觉得,郑将军有些话,说的太早。” 郑思言挑眉,“呵?” 龚平笑里同样藏着机锋,将他一只手捉住:“这锦囊里头,可不止交接的院首公印,郑将军不若回去,看完再说。” 郑思言这才发现四下里无人,院子里干活的,全都被他支走了,他脸上露出几分警觉,只觉触手的那锦囊火烫,明明是自己几个月前交出去的,如今他不想接了,“什么东西,你想害我不成?” “此言差矣,”龚平顿了一下,才继续道,“是郑将军想要,求而不得的东西。” 御医此时背着医箱,被王献送出了牢门,龚平也立马将锦囊塞进郑思言手中。 给了他一个眼色。 转而退后一步,抽出一封红帖,扬声道:“将军,卑职之叔龚侯爷听闻郑将军回京,近日又恰逢他大寿,便要卑职也邀将军去侯府做客,这是侯爷令卑职转交的请帖,请将军届时上门。” 说罢,将那帖呈给郑思言。 郑思言愣愣地接过,偷觑龚平面部神情,见已经是一副单纯的恭顺之相,心中左右打鼓,待此人离去,王献便走来郑思言身边。 他目光一落:“龚侯爷位高权重,请郑将军去做客,是拉拢的意思了。” 郑思言脑袋有些乱,将请帖与锦囊一并塞入袖中:“你少来,总不会这也是你出面搞定的?” “不是。这与献毫无干系。是郑将军从夏手里收复两所城池,威严名望在外,遂要拉拢之。” 郑思言瞧他几眼:“王献啊王献,我是真弄不清,你说的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你对我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啊?” 第199章 王献只答:“郑将军滴水助献,献必涌泉相报之。”朝他行礼,“请将军为我妻换处干净牢房,献先回住处一趟,之后再来牢中。” 郑思言瞪眼,嗤笑:“你还真要在这过夜?” “是。” 郑思言恶劣道:“可以,不就是换个牢房?我此次抓回来一大帮夏朝细作,正好让她腾个地方。今夜我就要与兄弟一块严刑拷打,啧啧,脑瓜子开瓢特带劲儿,他们必然嚎叫得惨呐!你们两口子,晚上可是睡不好喽。” 王献隐隐皱眉:“献这就回去准备。” 王献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调笑。 可待她回府将锦囊中的秘物看完,却是彻底笑不出来了,随即上马,彻夜从后门出建昌城,直直往城外偏僻的郊外奔。 同一时间,王献买了个牛车。 他将棉被、衣裳、木桶、煎药的炉子全用牛车独自拉去左巡院,在赵琇的新牢房里烧水、煎药,铺被,不紧不慢,最后,靠近坐着的她,将她打横抱起,放上了床。 赵琇刻意冷道:“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原谅你,相反,你夺走兴儿,我只会更恨你。” “你想怎么样都可以。”煤炉子上炖着她要服用的退热药,咕咚咕咚,不断冒着氤氲的白雾,将王献白玉般的面容蒸的略有些发红。 他将药膏盖子掀开,指腹沾起膏药,避开她肌肤,隔空伸进她的裙子。 赵琇应激地缩了一下。 王献思索:“是否是我的手太凉了?” 赵琇脚只要挪动便会疼,遂倔强地梗成一根棍子,“你来此地,将兴儿置于何处?!” “在我挚友钱檀山处,由梅府女眷看顾,四个暗卫都守在他身边,不确保他安全,我怎敢离开?” 药膏几乎化在他停顿许久的指尖,他将她的脚腕捉住,“不上药你的伤便好不了,你一日好不了,我一日不能回去陪儿子,别乱动了,我怕自己会弄疼你。” “我这一身伤,皆拜你早年造反所赐,王献,你这副做作样子,只能证明你是个伪君子罢了!让我嫌恶!” “可你昨日还叫我王隐濯......” 一句话,果然让赵琇片刻出神,下瞬,清凉止痒的膏体轻蹭于外翻的伤口上,她咬紧唇,“我自己来!” “你是病人,我来吧。” 每每擦完,便还在她雪白皮肉上轻轻吹拂,赵琇不得不回忆起从前,自己眼神当真不好,为何当初会甘愿嫁给他,喜欢他,爱上他? 三年来,她唯独害怕,真正害怕的,除了赵兴安危,便是会被人看出她心底的余情未了,被人唾骂和耻笑。 赵琇掩将高傲的头颅竖起,“王献,你想弥补我,只有一个办法。” 他知道后文,只是不肯先说破。 赵琇哼笑:“你个懦夫。” “是,我是懦夫。一个情感上的懦夫,一个为爱欲冲破理智,背弃信义,放弃原则,一拖再拖、一退再退到连我自己都不能原谅我自己的懦夫......公主,我品行如此不堪,难担大雅,怎敢再奢求你的原谅?” 赵琇听完,撑手坐起来,将赤裸的小腿从他手里抽出来。 药沸了。 她稍微缓下语气,但仍旧冷傲:“我与你,已是这世上相折磨得,最明明白白的一对怨偶。夫妻离心,唯有离绝方能破解。” “离绝不了的。” 赵琇低怒:“你再说一次?” 王献起身,将手擦洗干净才去拿药炉,滚烫的药荡在勺中,被他舀出一勺,吹凉了,置她唇边。 赵琇的唇硬碰硬,粘连地很紧,“我手没有废。” “你怕烫,这瓷盏底足不够高,会烫到你。” 他将药执着地喂进去。 这时的他眼中所暗含的偏执,也只有赵琇才能看见,从前在公主府,他偶尔也会用这样的眼神去看她,或是醉酒后,或是深夜醒来,只是那时她尚不知,他执念何为,恩怨何在? 赵琇若有所思地张了嘴,微苦的汤药喂到她嘴中。 “王隐濯。” “嗯,你说。” “你当初——”赵琇生冷地顿了一下,撇过脸,掩饰道:“算了。” “你想问我,有没有想过将二十年前的灭族之祸先告诉你?” 赵琇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忽然将那药碗抢过来,热烫苦涩的黑水尽数入腹,苦的她如胆水崩裂,蔓延至五脏肺腑,激起她唇舌深处试图作呕的咳嗽反应。 王献忙帮她拍背,递来清水漱口,“你喝的这么急作甚?喉咙烫到没有?” 她眼神冷下来,推开他的水,任苦涩蔓延嘴角,“不管你想没想过,反正你最后都没有告诉我,你不曾真正相信过我!” 赵琇摁下心底的那点松动,想他与她,在龚国候的寿宴当晚,谁生谁死,谁输谁赢,便能分晓了,她清醒地放弃掉这段感情,也决意放弃他:“我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选择嫁给你。” 话音刚落。 牢房中响起无数哀嚎声,一句惨过一句。 太过突然,让赵琇汗毛倒竖。 一双手及时覆过来隔在她的耳朵上,将那些让人发毛的惨叫声灭去一大半。 可有一句话,赵琇听得很清楚: “可我此生最暗幸之事,便是能够娶到你。” * 只肖再来十日,一年便彻底翻过去,到达正旦。 第200章 龚国候寿诞,府邸奢张结彩,铺桌几厅,又请了当地声名最喧的厨魁娘子,只差将后厨房捏炸出天仙花样子。 郑思言带礼上门时,这龚国候龚尤,正亲自站在候府前迎客。 侯府此处与皇宫尚隔些街坊,较为僻静,郑思言进府前眼一瞟,四周都是他府兵,把守严格。军侯是除了禁军、郑军与邵军三军之外,唯一能正当屯兵千二八百的角色。 如今掌权军侯,龚国候是新贵犬马,那其余四个都跟着宇文平敬有些年头了。 今日也全被龚尤请了来。 ——当初若不是他一手助宇文平敬,血洗建昌谢家,登谢家千人尸体上龙马,如何能有今日在宇文手下的飞黄腾达? 人心若天洞。 危险不可察。 郑思言在腹中冒出这一个对句,自嘲冷笑。那龚尤一见郑思言,脸上笑容与皱纹甚至故意增加几分,大手拍来,将本就冷寒的郑思言,拍得更是浑身发冷。 “郑小将军抽空临老身府邸,老身这新府便更蓬荜生辉了,阿平,还不快里面请!” 龚平与龚尤对视一眼,叔侄俩不动声色地颔首,随即龚平转身亲携郑思言,“其余人都已到了,就缺郑将军一位呢,郑将军快跟我来。” 郑思言抬起脚,将要跨过门槛。 跨过去,可就真正进了一场鸿门宴。 郑思言眉头高挑,心在空中盘旋,可又不是关于他的鸿门,他怕什么,他如今就是死也不带怕的.......只为吕四娘子犹豫一瞬,一个绝佳的美人儿,他如今怕是无福消受了。 郑慎乌漆的骷髅在眼前一晃,郑思言按捺心绪,毫不犹豫地跨了进去。 寿宴才将一半。 龚尤大笑醉极。 他与几位军侯把酒言欢,又道有一挚宝,方才获得,要请诸位去书房一观其貌。 那几人含笑,一人腮帮扬起调侃:“龚老三儿,莫不是什么人间尤物?嗳,我先说好,我这年纪大了,这种礼啊,不收了。” 另两位淡笑,也暗含期待。 只一人略感疲惫,正想起身早些告辞,却被郑思言抢先一步拿了话头,见他站起来,那军侯只得先坐回去。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郑思言大声插话,又笑道,“我这人平日里最爱凑热闹,龚国候能不能也带我一个,让我也跟去书房开开眼界?” 在场众人多是宇文平敬得力的朝廷政要,龚尤对龚平一点头,“你去准备吧。” 郑思言笑容极浓,拉起那兴致缺缺的军侯,随手就灌他一杯酒,“来,跟下官喝一杯。” “干什么你?!”那军侯搡开他,“郑将军,你莫要狂!如今你能谈和了夏,收复失地,是太子功劳内肯分你一杯羹,别没前没后找不着北了,来欺老身!!” 说罢挂下脸甩袖要走。 却被龚尤过来拉住劝慰,郑思言立即道歉。 这么闹一场,气氛更融,恰好此时酒又上桌,似乎要所有人在侯府内不醉不休,要所有人都有来无回,只进不出了。 众人起哄笑闹,要那军侯原谅郑思言。 那军侯才不得不勉强随了龚平走,其余几人互相垫后,都往龚尤最深处的那处书房中去。 书房外的名贵树木崎岖高大,矮林中也有名家雕石交错狭抱,群石乱舞,在低矮的贺寿灯火下,显得蛰伏又狰狞。 龚平等走在最后的郑思言也踏进屋内,将门一闭。 顷刻间有落锁声。 除去那垮下脸的军侯听见些异常杂音,其余人都还在缓步慢行,笑道:“别卖关子了,什么样的宝贝,还非得要我们一起瞧?” 龚平停下来,置站在桌前,身后一盏屏风明明不靠墙,却也不透亮,隐隐有诸多人影。 那几人笑容有些停滞。 总觉得气氛突然不对。 那挂脸的军侯四顾一圈,推开众人:“龚尤,你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龚尤的笑容也渐渐淡下去。 “卖一心结。” “什么?” 他们皱起脸,面面相觑。 “行了,有东西就看,没有就让我们走!” 龚尤一笑,轻轻抬手。 一时密声息杂,有细碎的脚步与滑绳声往几人耳朵里钻,他们下意识背靠背地聚在一起,眼看那屏风后头冒出无数人影,似乎是有一条暗道不断吐出黑衣来。 众人眼开始撕裂,惊讶抬头,见无数黑衣顺书房二楼索道而降,站在二楼高处,拿特制的工具对准他们。 “我的心结!” 一声大喊,将几人出离的游魂拉扯回来。 他们一时谁人都未曾说话,只敢小心观察。 “我的心结,便是要亲手屠我老友谢道,诸位可看看,我用精铁新制的武器,用在你们几个身上,精不精彩,宝不宝贝?” “谢道怎么会是你老友?” “当年分明是你主动去他家杀灭那千白人,诺大豪华谢府,转眼堆尸成山,血流成河啊........” 龚尤闭眼。 唯一提前知情的郑思言大笑,站在他们面前指向他们几个:“你们哪一个人没有逼过他?!他若不屠,岂能隐藏真实想法至今?这个江山,就不该你们这帮老朽和宇文老儿来把控!我知道虎符就在你们间秘密传递,我只有左半边,说!” 第201章 郑思言大喝,“那右边虎符,如今轮在了谁府上!立马给老子供出来!” 一军侯发抖瘫坐,跌在地上,联系前后与外头场景,才知他所设之滔天大局,嘶牙指向龚尤,“你想干什么?!囚围军侯,强盗虎符,郑思言,你身为京军主刷,是要调兵造反吗?!!你敢!你,你必死无疑!” 郑思言篾笑,上前一脚朝此人肩膀踢去,将身后那方才挂过郑思言脸的军侯一块撂倒。 “少说屁话。”他抬腿狠狠踩在这人脸上,俯下身压迫脚下人瑟瑟发抖的视线,“宇文老儿逼死我爹,怎么?这个反,老子他妈的不能造吗?!” “说不说?” 随郑思言三字。 武器便已露芒,那人眼珠即被踩爆,股间隐隐尿流。 “说不说!” 这一幕,赵令悦也许也料到了: “公主,谢家已暴露身亡,只剩龚尤暗地拥护赵王族,如今他已深埋朝廷,虚以委蛇伺机而动,可单凭龚尤造反,没有郑思言交出那另一半虎符,恐怕不成。 我身上恰藏有谢家搜罗的一份证物,能告知郑思言父死真相,便是宇文平敬在清心阁杀害赵晟,又栽赃给郑慎。只要他去调查,便知真假,这恰能激起郑思言他杀父之恨,反拥护赵家,与龚尤,也算不谋而和。” 赵琇与赵令悦一旦联手,那龚尤、郑思言就能随之一起入局了。 那这个反,她们跟他们,就造定了...... 第78章 北雁南归(八):决战  当夜。 兵马嘈杂。 宫外与宫内皆乱。 兵戈与火光穿街走巷,郑军命所有百姓居家戒严,不得外出,以荆棘隔档拦住各处城关。 摇曳的火把擦过左巡院的衙门,间隙将牢墙高处狭小的铁窗烘得火红,犹如天象中的灾星颗颗顿落,在王献紧闭的眼皮上成了烙痕。 他的眼皮颤抖,沉重困乏,费了浑身力气,才突破药物的作用,从昏睡中睁开眼来。 一下子,嘈杂与火光刺进他紧缩的瞳孔里。 王献头痛欲裂,浑身酸软。 待他撑着身体坐起身,发现自己就倒在桌上,面前是喝了大半的那一碗菜汤,已经冷凝成了一圈浮油,固在碗口.......周身太死寂,他急忙往身后一看,石榻上空余被褥,赵琇不见了。 菜汤有问题。 ——是郑思言送进来的。 王献忙往牢门处去,摸到牢门上的铁链与锁,于是大喊,“牢中狱卒何在?!人呢!” 有人轻轻咳嗽一声,王献获得希望,将头颅卡在木杆与木杆之间,他等待许久,只见昏暗的白光中,有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朝着这处走来。 “........是谁?” “王兄,是我。” 人影拉拽着走近,王献两根指头抠入木屑,眼角发红,忽然狠狠一拍木柱。 “钱兄?” 钱檀山命前来的狱卒将牢门打开,把手中的赵兴递给他,“这孩子走到哪儿,那些暗卫便跟到哪儿,让他跟你待在一处,你们有暗卫保护也都安稳些。乖孩子,快去吧.......” 赵兴矮小的双腿跌跌撞撞,扑入王献的怀抱,呜咽几声。 王献忙将赵兴紧紧地抱在怀中提了起来哄着,听那锁复又赶紧阖上。 咔哒一声。 只剩下钱檀山与他隔牢而望,王献望向钱檀山隐痛的表情:“钱兄,外面嘈声是在做何?公主不见了,是抓她去,还是放她走了?” “赵琇无碍,外面正在调兵,她此时想必已披上盔甲,身在其中。” 钱檀山叹一声,接道,“今夜龚尤与郑思言都反了,龚尤囚杀其余四位军侯,夺得了虎符,现已让郑思言将左右虎符合并,调兵去往皇宫,朝宫内禁军杀去。其目的何为,王兄再清楚不过。” 钱檀山不再唤宇文氏官家。 王献已经确定他的立场,眼中含起清泪。 兜兜转转一过三年,造反之人仍逃不过被造反的命运。 “钱兄,到底谁才是你心中真正能当的君王?” 钱檀山摇头:“无人可当。我历经三朝,从赵晟时就开始称臣,到赵永,到如今在位的宇文氏,在我眼中,无人能当得了“贤明”二字,师傅亦是如此,才会含恨而去。” 说到最后,钱檀山缓缓将目光朝向他怀中小人儿。 赵兴有些困,哄得不哭了之后,便只是安静地用两只短胖的胳膊圈住他的爹爹。 王献心如刀绞:“兴儿是我的儿子,尚是一张纯真白纸。” “正因他是白纸,才是真正的可塑之君。正因他是王赵两姓之子,只有他上位,赵王族与王党才会停止对皇位的刀伐纠葛,才能断掉这场已经持续了三年之久的血恨争夺,生死之战!” 钱檀山将手扶上牢杆,眼含清澈而滚烫的热泪: “我常思,何为治国之道,太平之理,人伦之常!王兄,今我已过不惑,(四十岁)仍未见河清海晏、清明盛世,百姓安乐,而我此生却已孑然,所剩不过半截残身,一身疯病,母兄挚爱皆死。吾只愿......今夜能以身殉此道!” 他说罢躬身向前狠撞一下牢门,甩袖要走,却被王献死死拉住袖口。 王献凄厉道,”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邵梵已警告过我,他在皇宫已早作准备,你们斗不过他的!“ 第202章 “天借势也!人供力也!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钱檀山转过头,抹去热泪。 “除去宇文平敬一党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邵梵凭他己身之力能与天下正念相违抗吗?!过去宇文父子是主张正义之人,今日宇文父子早已成围困正义之恶。我要反抗,我不会再跪此奸!王兄若未忘初心,就别再阻拦我!” 他猛力从王献手中拽出那截袖子,棉袍裂断的声音萧瑟哭哑。 王献眼睁睁看他头也不回地朝外冒去,将嗓音破开,拼命伸出一只手:“等等钱檀山!师兄!我尚有件东西要给你,我愿助你此生信念一臂之力!求求你,只让我与你们共赴今夜.......求求你.......” 那人影微顿。 片刻后,他转过头来。 * 方源此时大汗淋漓,在寒夜里滚湿了一身冷汗。 邵梵早告诉过他,此年难过,必然会有动乱,尤其年关仔细查探,可能会有人借机造反,邵梵当时尚不确定是否有拥护赵王族的余孽。 龚尤是朝廷内奸确实在邵梵意料之外,此人也是赵琇与赵令悦最大的王牌。 遂方源这阵子已抓紧拉练,提前调动过一遍所有禁军,等今夜一有动静,便立即将皇宫各门紧闭,皇城司与一部分守城的禁军在外已跟郑军先打起来。 嚎叫与厮杀之声,让宫内的奴仆脖子冰冷,汗毛倒竖。 纷纷锁死宫殿,不敢进出。 二更才过,左城角处便被郑军率先突围。 他们放火将进近郊的后苑东门烧破,以铁石车冲出洞来,从洞中涌入挤满宫内金街银巷,踩碎乱枝地上掉落无数新挂的灯笼与吉祥剪花,融进了血与硝烟。 郑思言带头吼叫着,将抵不住的禁军步步逼退,方源见敌已深陷,便按照邵梵所令,放出特别布置过的机关陷阱,半数马儿双腿被细铁丝所砍,郑军尽数摔下,骑兵大损。 方源本以为郑思言见势不对会继续冲杀,这也是他郑思言本色,谁知他竟命人撤退,只换个方向将他们包围在宫内,不断劝降。 方源带兵缩回陷阱之后的宫墙,以弓弩对向墙头,防止他们破墙而入。 极度紧张之下,他已渐渐感到腹痛难忍,就地呕吐了一回,想那求援的信号已经射出,常州的邵梵亲兵不日便会赶来,能拖两日便拖个郑思言两日,最终也会获救。 便是此时,钱檀山胳膊挨了一刀自破门处进入,“方统领........方统领........” 守住城门的禁军差些错杀他,方源过去将气喘吁吁的钱檀山接住,抬起他下巴,这才看清他,大喝一声。 “钱相公今日值守宫中?!皇城司不是让你们这些官员先行回家,或者紧闭衙署吗?!怎得冒险过来了!!这一刀可是郑军所伤?!” 说着,边擦了把自己脸上的汗水。 “我从东门内勾当司那块出来,与他们撞上,一直躲在暗中,趁他们不察,靠墙疾跑过来报信。臣子反君,建昌大乱,吾作为参知,岂能隔岸观火?方统领,官家可曾留在宫中.......” 方源一愣。 有些支吾,望向近处城墙,墙外千百敌人,正是如火如荼之时。 他心生一股浓烈警惕:“你问这个作甚?!” 钱檀山附耳过去说了一串,方源眼睛渐渐瞪大,随即见他拿出那枚玉环。 “此物为太子殿下交给我的信物,想必方统领认得,太子殿下从不曾离身。 此前太子殿下便与我一同商量过,若真遇郑将军造反,我便是冒死也要保住朝政当今局面,护住官家,维持君威.......咳咳.......交出虎符的军侯已殉职,只剩其三,俱拢在城外找到了我,命我报信于宫中:是否要将官家接出,送往郊外避暑宫掩护。” 钱檀山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方源叹息。 他一直躲在城内,消息递进不易,也有时差,尚且不能得知几位军侯早已在龚尤书房身首异处,唯一活着能调动军侯私兵的,便只剩下一个内奸龚尤了。 龚尤,是邵梵失算之一。 玉环则是邵梵失算之二。 它是赵令悦下水时从邵梵身上所扯,那夜她借向他交付身体,得以私藏起此玉,她偷走了他的东西,偷走了他八岁以后最珍贵的遗物。 此后她又将它带到杨柳关,于王献在杨柳关看望赵兴那日,私下转交于他。 “他丢失此物后,在大相国寺与我坦白过玉环来历。我只知他从来不肯离身,以为是什么虎符之类的信物,原来见此玉环,便犹如见到他亲身。 王献,他是我的男人,若到了不得不将他拉下水的地步,你就用吧,我会负责、我会承认,此物是我所偷抢,我会去找他,我会将偷来的东西还给他。” 果然,方源见过玉环,对钱檀山放下戒心。 “这是太子殿下私人信物,请钱相公一定收好,府兵既来,恐怕也回不去了,建昌已被郑军管控,只剩皇宫尚未沦陷,钱相公可请几位军侯先自南门悄悄进入,与禁军汇合,在宫中一同等待邵军救援。” 说罢转身,又抹了一把冷汗:“来人,将钱相公驮上匹马。”他唤来一名亲信,“你带钱相公去与宫外的侯爷们汇合,让他们先从南后门进来,切不要被敌军发现,核对身份暗号,若不对劲,立即将人全数斩杀不要错放!” 第203章 方源脸上被他自己擦得半是黑,半是白,闷哼着用力一抽马屁股,马儿在弹坑和成捆的铁丝中奔跑起来,一小队人跟着亲信,与钱檀山一同去了南后门。 钱檀山捂住嘴唇轻咳。 ——从方源这种说话的反应来看,他不打算让军侯有所行动,只是要他们一起等待救援,这是否说明,宇文平敬早已先料到此步,然后出了宫? 他究竟,能躲到哪儿去? 钱檀山紧皱眉头,中风后时时发抖抽搐的指尖在马上拧成一团,不断痉挛。 三更半,天上下起夜雪。 落在众人头上,似洗污秽与邪念的盐巴,要洗净这一场永无休止的残杀。钱檀山身上落满了一半的白絮,带着龚尤的几千府兵进了南门,随即一切便乱了,郑军混在府兵中闯了进来。 南门不战而开,宫内再次发生打斗,愈演愈烈,而劝降的声音也忽然止住,那打斗声犹如一个信号,鼓动撤退半宿的郑思言杀出了墙头。 方源终于反应过来,那钱檀山已经叛变了!郑思言不明陷阱多少,便先撤外放钱檀山进来探路,是等着他从内引狼入室,好打开南门内外包抄,彻底陷皇宫于水火! “钱檀山,你这个狗娘养的玩意儿!什么臣护君,你个无耻的奸臣!” 四更天,禁军大半被降,方源被抓获,双手反剪压到郑思言与龚尤面前,第一句话便是狠狠啐骂,骂完他抬起头,才发现最中央之处所骑马之人一身盔甲,脸色红白。 是大辉公主赵琇。 当即,方源吓得往后一仰去。 “反了,你们彻底反了.......” 钱檀山立于马匹火把和人墙之中,前去扶住他,蹲下来说: “我骗了你,对不住。可奸臣二字,我不能认。”他目光灼灼,“方统领,去年此时,你我共历清心阁剧变,眼见赵氏皇帝身死,到底谁有奸相,谁是谁非,你心中自有答案。” 方源冷哼:“我只认太子殿下!你说王参知叛变?我呸,他是太子殿下兄弟,定然不会叛变!” ”那你就大错特错了!”钱檀山站起身,捞出那枚玉环,闪晃在他惊恐的眼底,“一家血亲永在大义之下。这枚玉环,是王参知亲手给我!” 方源崩溃:“不可能!” “为何不能?钱兄说的属实——” 一道声音自龚尤与郑思言身后传出,方源浑身僵硬去看,他二人让开之处,正是王献。 “方统领,大奸必除,江山还当还复赵氏。” 他话说完,与马上的赵琇对视一眼,赵琇双眉紧皱、面露诧异。 王献温润一笑。 “公主,臣来了。” 赵琇撇走视线,身下的火把隔着眼中潮意,化出无数的虚影,差点便要将她泅湿在这场雪中,不知天高海阔。 王献走至被押跪的方源身前,双膝一弯,也同跪在方源面前与他平视:“我只想问一句,宇文平敬,现在在哪儿?” 郑思言上前,“赶紧说!” 龚尤也道:“说了,公主与本侯念你有功,便饶你不死。” “方统领,太子殿下临走前要你若真败便投降,不要让禁军硬扛,便是不想要三军刀戈相杀下去,牺牲更多的人命。 今夜过去,局势便会大定。 以太子殿下性格,他那样敢作敢当之人,断然也不会迁怒于你一个禁军统领!这一切都是顺人事,尽天命罢了!此为最后决战,你是想当新朝功臣,还是想当旧朝蠢臣?!告诉我们吧,宇文平敬藏在了哪儿?!” 钱檀山说完,也朝他跪下,躬身一拜。 所有人都在逼他! 方源大嚎一声,猛然痛哭流涕。 “他,他........” “他藏在哪儿?!”郑思言拔出剑锋直指他喉咙,“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否则老子就地枭首了你!” 方源齿间咬碎,腮肉抽动,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来,继而浑身失力地往雪地里一倒,身躯扑起无数干净的细色雪花,凄凄清清,无声落寞。 此为决战。 决战之后,自见分晓。 第79章 北雁南归(九):尾声  方源昏过去前所说的三字,是“宗正寺”。 宇文平敬将自个儿藏进了宫外的皇家法院内,大雪一落,衙门前灯笼烬灭,是极为偏僻枯瑟之处。 急待这要紧的一夜赶紧过去,宗正寺外,自然紧锣密鼓地安插过黑衣与禁军精兵,把守精兵,若想进入,非一二常人所能突破的难度。 然殿内,只他一人。 空荡荡。 报更的漏更声,响在雪夜里,更敲得整个大殿内清音重重,像是一把锁扣扭在宇文平敬心孔内,要他不得安宁,不能好过。 当下已至五更,再捱一个时辰过去便能见到天亮,他此时即希望天赶紧亮,又不希望天就此亮,若天亮了,这方源还未来接他,那便是遭遇君王穷途,此生末路了....... 思及此,手中东海进贡的盘珠又在他指腹与食指间转磨,未曾转至一圈,回到穗子标记的原点珠子处,便被宗正寺周边,那千根竹叶一同被人踩弯了竹竿后,急而尴尬的簌簌丢雪声所打断。 他笑哼一声。 看来宫中已陷落。 他将眉头半白的鬓眉扬起来,似两只盘旋呼啸的垂目之龙。 下瞬,扔了静心的盘珠,不知喜怒地拍上阔椅,跨开腿嚣张而坐,两只压迫性的目光已射穿围墙,睥睨众生如喽啰蚂蚁,“还是来了!你们尽管过来送死!” 第204章 随他话落。 竹林内千百吊索挂刀的黑衣人,也劈开竹丛,释放出千根毒针当箭先行。 所谓专人对专事。 龚尤苦宇文父子已久,暗地里倾尽所有,花重金与时间培养出这些邪兵奇武。 书房的四个军侯不过前菜而已,便是与宇文父子所培养的两路暗客势力正面交锋,实力,也不会弱。 不仅毒针先将部分暗卫刺喉,又有各路江湖奇招在后,招招出其不意,一时也将守卫宗正寺的无影他们这些高手拖住。 这是暗。 至于明。 郑思言的人马已经将路推出阵阵白色萧条的雪烟,扑在空中,朦胧一片,雪烟之中,黑甲士兵排山倒海地涌了过来,将那些发现他们的精兵逼得下意识后退、一身脊椎发麻。 不怪他们。 方源陷落,已经是攻心。 偏偏郑军还吼声奇高,人马兴奋难耐,令人闻之惧怕。 两路人马隔着荆棘护栏相望,龚平与赵琇带府兵同行。 郑思言领军当头,血剑直指宗正寺内大门: “宇文老儿就在那儿!谁替我郑家报仇,取了他脑袋祭奠我爹,便是我血盟的亲兄弟,年长者,那便是我的干爹,以后吃香的喝辣的,一辈子都带着!决不食言!其余兄弟若有不测,只要杀了敌,我全重金抚恤,为他家里老人送终!兄弟们,给我冲!” 郑军喊着极大的口号与嘶吼,直接用步兵的盾牌撞开荆棘关卡。 马儿将关卡出来不及逃跑的士兵踏死,精兵耳膜几乎被他们嘶吼震破,那统领未曾退后,硬着头皮带人分头抵抗,这是决战啊,眼见血水流成一片。 他们几乎是为守护宇文,在打一场必死的仗。 钱檀山与王献对视一眼,请求前方兵将让路,行至赵琇与龚尤面前,“龚国候,禁军乃皇家军队,是国之大器,方源已降,这些人,为何还要赶尽杀绝?!” 龚尤冷哼,“这些人是太子殿下安插,他之决心狠辣,定不会安排一支肯降敌的兵队。精兵若降,便是他不忠不孝,纵容你我弑父!本侯赶尽杀绝,是给他台阶,看他抗金的份上,在建昌成全他孝名!” 王献:“以这无辜的千人之尸吗?!” “龚大人。” 赵琇静静开口。 王献与钱檀山都望向她。 赵琇转过头来,眉眼朝朝华华,如月在天。 她似也心绪复杂,听着那些人厮杀,看了他们一眼,“郑思言要相残,你们能怎么办?” 王献肩膀眉头全落了雪,潇潇君子,已浑身白泪:“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既是太子殿下发令,臣愿仍以玉环为太子殿下一试!求公主与侯爷,也成全太子殿下在百姓心中作为武将的名节!他不会让他的士兵死在这样一场没有悬念,也毫无意义的自相残杀之中!” 钱檀山望了一眼包围他们的府兵:“求侯爷发令,给王兄让路!” 龚尤看向赵琇。 赵琇却一直看着已被雪白头的王献,心忽然空了一块似的,忽然就懂了,这个男人他没有变,是她一开始就不曾认识到他心中灵魂。 她因为还爱他,同样让自己陷在一场毫无意义的,没有悬念的自残之中。 可这一瞬,听王献说出这样的话,她忽然觉得,自己也可以放下了,也可以停止对他的爱恨,因为一切本无意义,只是单纯的悲剧。 “王献,今夜若你能助我大仇得报,那你我之间恩怨也就此雪,在宗正寺外一笔洗销,一笔离绝!你我余生,再无瓜葛,如同陌路。” 王献猛然抬起头。 她已朝龚尤点头,“放他去吧!” 钱檀山大松口气,将袖中玉环转递给他,“王兄,去吧!” “......” 兵马纷纷让开道。 王献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这一句话,在他耳边不断回响,他麻木地抽动马鞭,让自己在府兵让开的道之中穿行,身子摇摇晃晃,待郑军的厮杀将他的三魂五魄全拽回之时,他已到宗正寺冲杀的门前。 雪落在他睫毛眼角。 他找到郑思言,从马上跳下去,“停下!郑将军,容我说一句!你将人马拉开,先撤一步!” “滚犊子!” 郑思言下马将他踢开。 “郑将军,我去劝降,别打了!” 一根刀架在他脖子上,他在后方人马里朝王献口水飞溅:“王献!我告诉你,我今天为这个仇赌上了一切,不提宇文头来,别想我停!” 王献见咆哮无用,盖不过他与他兵马的噪音,便转念伸手,朝郑思言脸上重重扇去,一巴掌将郑思言打懵。 “邵梵回来之后,你要怎么跟他交代?!” “老子凭什么跟他交代?!” 郑思言打还他。 王献被打趴下,他紧紧握着那枚玉环,在他背后艰难地爬起来,吼道:“是他让你守住京城的!他知道你要造反,他早知道,但是他没有将你调走! 你造反可以,杀害无辜,不行! 因为你是父母官,你是建昌官。你可以不当宇文平敬的臣,你尽管杀他!可你不能杀害军民! 你杀害本能投降缴械的禁军,邵梵带兵回来之后,你要怎么跟他交代!我警告你,立刻让我去劝降!否则,你一辈子都会被人臭骂,如我一样,再也别想娶到你想娶的娘子了!” 第205章 郑思言转身。 眼珠一瞪,抬腿又是给王献腹部一脚,将他整个人踢飞几尺开外,猛呕鲜血...... 后方。 赵琇等人意识到厮杀声忽然停下,便策马往前方查探。 待去郑兵人马之中,发现王献以他一身之躯隔开两股兵马,僵持在禁军与郑军之间,他嘴角流血,眼角青紫,单手捂着腹部,忍痛将玉环缓缓交到那诧异惊惧的禁军统领手里,将禁军手腕紧紧握住。 统领抬眸。 瞳孔紧缩。 那雪早已化在王献眼中,此时与泪水一同流出,他对统领颔颔首。 一切。 已经尽在不言之中。 殿内。 如同死寂般的黑幕。 宇文平敬已意识到势头不对,正拔开箭,窗板被人踢开,是无影与无形二人,无影胳膊上一条伤口正崩鲜血,令宇文平敬直皱眉。 无形声音冷肃,说出一句,死到临头的先调:“主公,我们送您出去,快往城外逃吧.......” 他叹口气。 等赵琇等人破开殿门提刀拿人时,宇文平敬已被这二人从屋顶走轻功带走。 赵琇神情愤懑,就听龚尤平声道,“公主莫慌,他就算逃到天上去,也会被在下的人抓回来的。”说罢,森冷一笑。 确实。 无影无形带着宇文刚飞走至后门屋顶时,便被那龚尤暗卫擅长的铁索从空中绕穿了腿。 无影单腿受伤,无形为护宇文平敬与他一同坠落,无影则与其余暗卫缠斗不止。 月下竹叶被刀锋削半,与雪同落在残泥之中。 龚尤的人前来他们汇聚的殿内报信:“主子,人在后门被拿。还有一暗卫方才逃脱,看方向,怕是要去给他家主公......报信去了,可需追杀否?” “不管他。” 邵梵迟早知道。 龚尤递来一把冷峭寒重的镶红石宝剑,“这是在下为公主准备的剑,可助公主枭首仇人,一洗灭族深仇。” 郑思言咬牙反对:“此人脑袋我必须先削!你一女子,下手如何有我准确?!” 钱檀山扶着王献,惨淡劝和:“罢了罢了,你们不如先去见人再论!” * 宇文平敬摔在后院空旷的雪地之中。 他下半身断腿,眉头沾雪,金黄的龙袍至今也未曾脱下,繁复的龙爪银丝被雪覆盖。 见赵琇他们几人走近,几双眼以目光对他千刀万剐,还在大笑。 撑起上半身,大声对他们说: “朕深爱前半生得不到的权势,深爱这放纵的弄权生活,深爱这身别人都不能沾染的君王衣色! 前半生,朕被朝廷诸多蝼蚁瞧不起,当做笑柄以嗤弄,这种折磨滋味,你们这群生来含着金汤匙的又怎会理解?!怎会理解?!” 郑思言大怒,将胸口信封塞入他口中,逼他闭嘴,又以手掐他下颌,直将他骨头掐得咯吱乱响。 宇文平敬痛煞,满头冷汗化了细雪。 “宇文老儿,你敢弄死我爹?我爹替你上吊,还敢让老子给你下跪自称奴才,你也不怕折寿?!你的命,老子拿定了,老子这辈子还没鞭过尸,在你身上,倒是可以试试!” 宇文平敬嘴角被信纸划破,喉头发出呜声,他眼角瞪裂地吐出信纸,反扑上来,一口咬在郑思言脸上。郑思言大叫,反手给他一拳,将他牙齿打出两颗,正要去拔剑,被龚尤与龚平一同拦住。 “放开我!” 那厢还在吵弄。 这头,赵琇走上前来,眼角发狠道:“宇文平敬,你注定会有这一天!你杀我父我亲弟,将你肉一片片削下也难解我心头之恨。你竟然还想灭我赵氏全族,呵?” 她朝天仰望,眼角满是酸泪:“我父我兄,我赵氏全族都在天上看着,老天有眼,上苍有德,邪不压正。你血洗谢家,罪恶深重终落我与龚国侯手中。 等我儿子上位,我会让人将你罄竹难书的罪恶写上,大告天下,让你遗臭万年成我大辉、大盛最大耻辱!赵氏会绵延不尽,代代相传,而你宇文氏,只会绝后!” 宇文嘴已成血洞,眼角血肿,说不出话来,仍在闷闷暗笑。 钱檀山也将王献安顿在墙角花坛上,自己走上前来,抿唇将那竹片提在手中,摸过竹片上的一角鲜血。 “同样的令牌,竹林旁的那些尸体上也有,可见赵令悦未曾骗我。 我曾敬你在经济场上长袖善舞,能够敛财养兵,虽人无大德,也没有大过。你既然是邵梵养父,我便也视你为我长辈! 未曾想我那亲弟是白白葬送于你手! 赵令悦当时不过一幼女,你却非要拿她性命,以至于害死我弟! 清心阁之后你又谋权篡位,杀害赵氏皇子公主,逼死我师傅梅相,又逼走朝廷诸多忧国忧民的忠良之士!为身不正,何能当百家父母,持心不纯,怎堪为天下之率?! 我今日以臣反君,有违圣人之训,的确破了纲常,但我绝不后悔!” 说罢,含泪甩袖离去。 宇文平敬将肿胀的眼睛闭起,下身他已不能动,便捡起脑旁发冠,为自己戴上,死前,他还想要再整一回衣冠,喊着什么。 “王......献.......” 王献佝偻着,他挨了郑思言的踢打,浑身内伤,本已无比虚弱地缩在花坛旁边,闻此弱声,撑着身子蹒跚入雪,硬是用膝盖爬出一条雪路来,看向宇文平敬的残身目光中,有一丝文人的悲悯。 第206章 他为伤鹤。 心永存善。 “嗯,你可还有什么遗愿?要对我说?” 赵琇神色发冷,提起手中剑就要砍他头颅,“王献,你让开!此仇人遗愿我绝不成全!我不拿你命,也不欲再伤你。赶紧让开!” 郑思言面露焦急地过来:“要让开的是你吧,赵琇?你一刀斩不断这人的脖子,让我来给你擦屁股吗?就算你非要砍,也得我们一起砍!” 王献却不怕死似的,非要俯身听宇文平敬说完。 龚平只怕赵琇一刀下去两命呜呼,忙上来将他拉开,方退后,还不待他拉王献起身,两把剑就在他与王献面前刮过。 赵琇与郑思言先后手起刀落,一同将宇文平敬的身首斩断分离。 血溅三尺,喷洒在赵琇脸上。 这是她第一次亲手杀人,可她不害怕。 血在脸上让她反胃,遂用力以手抹去,脸上便开出血花。眼角一低,她清晰地看见人脖颈内的血肉结构,皮筋相连,那么恶心,白骨铮铮,不断地呲出一股股腥颤恶臭的血柱。 洒入雪地,很快被这场大雪所覆,似上天为她洗净身心,为她祭奠亡人,为她涅槃新生。 赵琇双目泪水顷刻间失阀,心下荒芜如万亩空洞,失神地丢了剑柄,与郑思言的大吼痛快,提起头颅装入麻袋不同,只转身边走边麻木地解开身上沉重的盔甲,留下一身纯粹的黑色武袍。 王献在她身后,只以目光默默跟随。 他不是她夫了,他再也没有资格,站在她眼前说话。 “龚大人。” “公主,您请说。”龚尤眼眶亦含老泪。 “我要去找我的儿子。”赵琇只念着她胎生的骨肉,那是她至今唯一的血亲了,“我要去找我的兴儿。” 龚尤便请赵琇上马,自己走至钱檀山与王献处质问:“公主亲子,小殿下如今在哪儿?!” 王献上前一步:“小殿下被我哄睡着了,我带你们......去找他。” 说完。 天也亮了。 日初方升。 龚尤看见了这个男人眼中的眼泪,叹息,“你哭什么?” 他哭也不为别的。 只是赵兴在与他分开的这夜,第一次在睡前学会了叫他“爹爹”。 可赵琇将要释怀,等于彻底抛弃了他,赵琇、赵兴,从此都与她的“一笔洗销”一起,不会再属于他了。 “无事。”王献看雪地的无头尸体一眼,对执意要鞭尸的郑思言请求,“郑将军处置完宇文平敬之后,请容我为他收尸,哪怕,哪怕是一堆碎肉乱骨我也要收捡,我需将尸骨送回他的家乡,这便是他最后的遗愿。” “这......”龚尤摇头,摆手,“郑将军,你就看在宇文老侯爷的份上!答应他算了。” 那天,是王献为宇文平敬收的尸。 其后龚尤与郑思言把控军政,着手扶持赵兴上位。赵琇以太后身份监国,她命钱檀山与郑御一众清流纯臣辅佐幼年帝王,作为帝师再启一代新朝,建造海清河晏。 腊月一过,金人穷途末路。 邵梵在鲸州带兵马革裹尸、拼死抗金,却在激烈关头,知道了宇文平敬身死于龚尤跟郑思言造反的消息。 郑思言也很忐忑,包括他在内的众人,也一直在等待他带大兵压境的可能,等他进行反扑为父报仇,但是谁也没有等到。 他甚至没有再去为此去为难杨柳关内的赵氏群体,或者让常州的邵军入建昌,围困当朝,拿下江山自己顺势上位。 他本就是太子,如果他想,或许能够坐到那个位子,可代价便是自相残杀、江山自乱如风雨欲坠,这场几代人的拉锯战仍不休止。 冤冤相报何时了呢? 已经够了。 该结束了。 这是赵氏与王家的共识。 邵梵就这样安静地承受下了这一切,唯一算得上反抗与挣扎的行为,便是在能趁胜追击大获全胜的节点,他居然独自脱离军队,只身北上入京。 他不打了。 不再为这个新朝卖命了,亦然未能来得及取下那金不败头颅,祭奠他的父母族人,了却遗憾。 邵梵一路入京,关卡将领都是郑兵,见他全都无一例外的面色复杂,为他一路放行。 一人一马行至御街都畅通无阻,直至进宫前,方源才带些人前来围他。 虽然做了一夜思想准备,可方源亲见他模样,面色紧张,口齿龃龉。 ——邵梵胡子拉碴,盔甲亦然充满血尘,他从战场上赶回来,被所有人背叛,双目笔直,整个人沉浸在一堆灰败的破碎中,看似活人,实则骷髅。 邵梵径直道,“让我回宫。” 方源牙齿与舌头互相龃龉,抬不起头:“邵郎将,你,你将剑取下,再行随我们入宫。” 邵梵听完,面无表情下马。 一个动作,将最中央的方源吓得心虚,心脏骤停。 可他不该怕的,他身后百余精兵,邵梵只有一人,就算邵梵再狠、再能打,今日的结果也只能是被他拿下。 方源这么想着为自己壮胆,邵梵人已经走几步逼近了。 那些副官舌头舔着唇,紧张地将剑拔出,退后一步:“你想干什么?!将剑缴出!” 邵梵走在方源鼻子面前才停了下来。 随后,单手将剑一解。 第207章 战场上刀剑护命不能离身,军人丢剑如自弃生命。 可他却三下五除二地将剑扔给方源。 方源下意识将那剑双手捧过,眼角发红,胳膊沉重地发着抖,几乎就要给他跪下。 “郎将.....我......我也是......” “不怪你。” 说罢,他将双手并拢举高,方便他们拷住他的手,再将他押解入宫。 方源与众人都猛然一愣。 他却独独自嘲一笑。 那笑从骨子里渗出来,极冷,极失望。 “我输了。” 他上京前,曾过杨柳关而不入。 “既然输了,就随便你们吧。” 明明,她就在他身后,她就在杨柳关等他回来。 而他,却已经自暴自弃了。 第80章 北雁南归(十):终章  正月里的寒冬,杨柳关下过一场腊月大雪之后,却突兀地连日放晴。 赵围哈着气儿吹拳头,抖掉脚底板的冻沙冰片,见到赵令悦院中女婢换来的新炭炉子,“给梵梵的吧?我给她送去,你下去吧。” 说着,往赵令悦的院子里走。 也奇怪,这廊中穿的分明是冷南风,却吹来几丝南方早到的春意。 赵围轻手轻脚地推开院门,见赵令悦不在屋内待着,着一身浅蓝齐胸襦裙,披了个镶兔毛领的披风,正倚坐在屋外的秋千椅上,单手拉着秋千绳,另一手扶腹,边荡着秋千,抬眼去看那合欢树上,新长出的嫩黄抽芽儿。 冰清玉洁,似个冬日里的瓷作雪人儿。 赵围抬眼,发觉这视线中的雪阳着实刺眼,忙过去拢掌遮在她额上,落下一片阴影给她。 “你个傻丫头,使劲看太阳作甚,也不怕伤了眼?回头又喊眼睛疼。诺——”他将手中裹外套的铜炉塞给她,“捂好,大冷天的出来发呆,也不怕冻着。” 赵令悦脚步一蹬地,秋千缓停。 她双手握住炉子缩进披风里去:“你好啰嗦,我想晒会太阳也不行?” “行,当然行。” 赵围声音闷闷的。 “二哥你看,只几日不下雪,这树便马不停蹄地发起春枝来。” “嗯?”赵围抬眼,心不在焉。 她伸手指了指树上一角,又收回来贴上炉子取暖,哈出一口冷雾:“今年的春,它是不是要早到了?” 赵围将视线挪到她脸上。 她的脸垂着,眼睑收起,不知在想什么心事,惟有睫毛轻颤,为她一张平淡的脸上平添几分冬日的春华,“梵梵,你别不开心,大夫的嘱咐你也听了,郁结太过,则阻滞胎儿生长。” “我没有不开心。倒是二哥,你今日怎么这时候来找我?还不到饭点吧。” 赵围眼神不断来回闪烁,挣扎已经尽显脸上:“呃......” “你要告诉我什么?”赵令悦抬起头,看向他。 这微小的动作,让她耳下与发髻上的璎珞坠饰都左右晃动,赵围心房也似被这璎珞绳子拽了一把,紧跳起来。 他咽了咽口水,叹气:“有件事二哥不知该不该跟你说,家里都让我瞒着你,可......”赵围打量她腹部一眼,“可我怕瞒着你,等你将来知道了,你只会更难过的,二哥不想看着你将来痛苦。” “那你就告诉我。”说着又轻扯秋千绳,自己荡起来,“其实,就算你不说,我也能猜个七八分.......是他,他回来了,对吧?” 赵围见此也干脆不打幌子了,搓搓手坐到她身边去,眼望着前方雪地,直道: “他是回来了,但是没在常州这带转悠。公主那边的人送来一封信,信上说,这邵梵不带兵不带队的,上月自己只身入了建昌,在宫门前缴械投降,被禁军扣下了。 赵氏与他之前的那些过往就不论了,也论不清楚。 就从当太子以后来看,他也没什么明的大过,反而是抗金有功,护国的猛将。 这次撑死了就只有一个擅自离军,无令进京的罪责,来信上公主都说了,鲸州抗金尚未结束,鲸州邵军无主帅一日,战局便不利我方一日。 公主已经光复赵王室,小官家既然是两家血脉,她也不会再夺王家人性命。 单将他关在霖铃宫,他何时愿意回鲸州打完这场仗,说一声,公主便放他离开。打完仗革除他太子身份,手里头的军队收归朝廷管辖,此后他爱去哪儿去哪儿,爱找谁就找谁,公主不会干涉,对于旧仗也既往不咎。” “那,他呢?” 赵令悦呢喃。 赵围小心翼翼地看了赵令悦一眼:“他不愿意,似乎......铁了心要在宫里关到生命尽头了。梵梵,这信,二哥知道,公主本意就是要给你看的,可她不知道你现今身子特殊,父兄与嬢嬢都无意让你再被牵扯,遂要我瞒下来,也是想......尽早斩断这一段错误。” “错误?”赵令悦撇眼朝向他,眼里也坦然的潮意,她质问他,“什么是错误?二哥,你可知二十多年前王家那场惨烈的人祸,归根结底是由谁来造成的?是我啊。若说错误,我才是那个错误,不是他。” 不及赵围细细想通这句话的前后逻辑,她已站起来朝院外走。 赵围上前轻拦住她,“你干什么去?不要冲动。” “我要回建昌。” 赵围一愣。 这一愣,就让赵令悦跑了。 第208章 他一拍大腿,抓耳挠腮地追上去,又不敢拉扯她,怕她动胎气,兄妹一前一后到了父母下午围炉茶坐的堂中,连赵名也在,赵围还来不及打个圆场,赵令悦已经开口。 “爹爹,嬢嬢,阿兄,我要回建昌。” 赵名手中的茶盏没托稳,甚至滑了一下,荡出大半茶沫子渗了夹棉下袍,眼刀子刮向她身后的赵围,直呼其名:“赵围,你那张嘴,我早知该拿铜水给你焊上。” 赵围讪讪低头。 “梵梵,你先坐。”赵光伸手。 云葭也道,“都要当娘的人了,还是这般莽手莽脚,你要回建昌?此事慢慢详谈,先坐下。” 赵令悦不肯坐。 她站在堂中,朝父母行过一礼。 赵光心疼不已,“这是做什么?你身子重,不必行礼了。” “爹爹,嬢嬢,如今杨柳关的邵军全撤兵了,换了赵军来,这是谁的旨?自然还是他的。他已经选择放过我们,却独独不肯放过他自己,可是他不知道——” 说至于此,她一手抚摸上腹部,喉头哽住。 这一幕,也将云葭惹恼,伤悔与恼怒一并爬上心头,将茶碗跺上桌,端坐道: “你是名门女子,却未婚先孕,这已经是毁了你一生的名节,我问你是否被迫,若你被迫,那便不是你的错。可你却口口声声说你是自愿的。 梵儿,我身为你母亲自教养了你十七年,我教你作为女子要自尊,要自爱,莫要为了小情沉沦,为了个男人毁掉前途,你可听进去了?可做到了?你知我见你如此,我心中何感?我心中又何其失望?!” 赵光试图站起来劝和。 可看见云葭眼中含泪,他也红了眼圈,不知如何是好。 “你是我跟你父亲捧在心头怕摔了,含在嘴里也怕化了的宝贝,却被这样一个男人无端糟蹋!为了你,为了你的身子,我们可以接受这个孩子,也可以养大这个孩子,但是你不该再与那个男人有一点牵扯。 梵儿,你怎不想想? 他若是真心爱重你,又怎会让你落人话柄,怎会让你未婚先孕? 你尚年轻,总有糊涂时候,可我们做父母的不能跟着你犯糊涂,看着你去跳火坑。那个男人他是死是生,他自己能负责,这跟我们赵家没有关系!建昌我不许你回,我不许你去丢这个人!” 赵令悦鼻尖酸涩。 朝着云葭跪了下去。 赵光与赵名赵围三个男人俱吓了一跳,忙过去扶她: “有话好说,地上凉——” 云葭忍痛梗在椅上,不打算就此心软放过,母女俩如出一辙的固执:“你们别拦她,她既自愿受这个苦,便就让她跪着!” “爹爹。”赵令悦推开身前几双手,唯独抓住了赵光的,她红着鼻尖仰起头,看赵光苍老的脸,泪眼模糊,“爹爹不是什么都知道吗,爹爹知道我与他都经历过什么,不是吗?” 赵光闻言,挥退兄弟二人。 自己蹲下身来,含泪扶着她肩背:“梵儿啊,往事不可谏,唯来日可追。过去的事,我们就让它过去,爹爹已经答应过你会保这个孩子留下,你还要爹爹如何?真放你去建昌找他,外人看你身子如此,流言蜚语,成何体统啊.......” “流言,名节,体统,这些虚名就当真有人命重要吗?!” “虚名?” 云蒹站起来,走到她面前。 “你可知多少家族因这些虚名身死,女子无了清誉,便要遭受白眼,皇家子女更该循规蹈矩、谨慎一生,方能周全,你自愿与他私相授受、珠胎暗结时,可曾想过我的教诲,可曾想过周全家里!” “如果不是他,我当时已经要死了呢?嬢嬢,我就是要死了,也没有关系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云葭哽咽。 赵光惊诧,赵围与赵名相觑叹息,站立一旁。 “爹爹,”赵令悦再看一眼赵光,“对不起,我瞒不下去了。” 赵光浑身轻颤。 却是没有拦她。 他也拦不住了,心底里清楚,迟早会有这一天。 赵令悦拉住云葭的裙角,摩挲着张口。 “公主早已告诉我,我并非嬢嬢与爹爹亲女,而是官家私生之子,在建昌,我也与官家父女相认过,早年王家惨案,皆因我的私生身份被皇后拿捏,皇帝才为我们犯下那样的滔天罪恶。 嬢嬢一直都知情,嬢嬢明明知道,那王家在当年是完全无辜的,邵梵他所遭受的家族剧变,其实都是因我而起,不是吗?” 云葭听此,微张开嘴,两片唇抖着,随即唇上的红蔓延至整张脸,最后化成鼻中堵塞的气,待她胸脯剧烈起伏,才勉强将这口气顺过去,缓缓闭起了眼。 赵围与赵名已经在一旁惊的说不出话。 “嬢嬢,连邵梵都瞒住了我,偏偏公主要告诉我,我就此认命跳了冰河,是邵梵将我捞了上来,他知道我是谁,他知道王家因为我而遭难,可他还反过来安慰我,说他的家族不会怪我,不会恨我。 他要我活着,要我活下去,当时的我多绝望啊,绝望的快要死了,只有他,只有他坚定地要我活下去,要我等待与你们团圆.......” 说到此处。 赵令悦的心凹陷进一块,万片刀在心房肉上绞动。 她的泪水失了阀,拉住意图躲避离去的云葭,抱住她的腿,恳求道: 第209章 “娘娘,他幼年失去父母,内心极为重情,一生都在捡拾亲情,也一生为情所伤。他比我更早知道什么是爱重!他只是想用一个血缘上的牵挂来拉住我,让当时绝望的我能够活下去罢了。 可是现在,谁来拖住他呢? 他信任的王献背叛了他,倒戈了我们,他信任的那些将臣,一个个的,也全都向新朝奔赴,从此背反于他,嬢嬢说他可以为自己负责,可是他也会累,他也会痛,我已经为了赵氏背叛他,隐瞒他,算计他,如果我此时还不去找他,他真的会自杀死在建昌的.......嬢嬢,他真的会死的........” 赵光抬袖抹泪。 人老了,反而容易控制不住情绪。 他擦掉泪,过去对僵在原地,无声湿了眼的云葭道,“夫人,你就让梵梵去吧,终归,是我们赵家欠他王家一次,就此还清,之后的路要怎么走,还要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云葭朝外窗瞧去,窗边杵着的两个儿子神情惊异,呆愣许久才想起来让开,那窗外风景不过是寒冬腊月,枯枝雪蕊,可仔细瞧,也真有了一点青绿生机。 都是命啊。 云葭叹道。 * 赵令悦入宫的那日,已至二月。 建昌下着连绵如絮的飘泊大雪。 建昌城内满城萧瑟,家家户户连着银瓦白巷,远望去天边群山,也如冰堆砌的冰片子,摞成抖擞崎岖的寒霜花,时间仿佛回到一切发生的原点,回到三年前那个无妄无尽的雪天与雪城。 唯一不同的。 是霖林宫过去关着他送进去的赵家人,如今换成了他自己,一切都再度轮倒过一遍。门守见了来人这一抹雪中亮色,未曾多言,转身为她开了锁。 门甫一开,雪花被风卷进门框,洋洋洒洒舞在门框之中,只一眼,赵令悦已望尽他对门盘坐时身上陈旧的武袍,脱去一旁倒乱的靴子,四散吹动的长发,和那张困倦的,疲惫不已,灰髯长满下巴的脸廓。 披风一角吹进门框,比她先一步落入邵梵低垂的视线,正如三年前在峡谷时,仅仅一抹紫色而已,却使他缓缓地掀起眼,灰黑的眸子倒映出门外的雪亮,注入了一丝光点。 光点不断移动,随后定在了门前的雪中人身上。 随后,雪风呼啸的声音便泯灭他耳旁。 他的世界安静了下来,寂寞无声,唯站着一个她而已.......额前飞乱松散的发丝勾颤他睫毛,方看一眼,他盘坐时搁置在膝盖上的手,也慢慢握成了拳。 赵令悦踏进门槛,去掉带毛边的披风兜帽。 抖掉的帽上雪在她肩头耳边温柔细舞,似朦胧午梦一场。 她鼻尖被冻的微红,面对这样落魄的邵梵眼眸如少女般清亮,朝他粲然一笑:“邵渡之,我来找你来了。” 她答应了他的。 再也不会抛弃他。 “......” 他几乎将膝盖上那块布用拳头之力抓烂,忽然手背一暖,赵令悦已经走几步来到他身前,边蹲下身,边将他的手提起,漏雪的门在他们背后轻轻阖上。争夺已经结束了,他才等来所有人的谅解。 等来一个,可以让他跟她短暂独处的时刻。 赵令悦低头时,额上几缕碎发散下,她将他僵硬的拳头一点点掰开,塞进那枚玉环。 “是我偷走了它,它是你父亲留给你的遗物,你爱之珍之赔,现在,由我将它交还给你。对不起,邵渡之,我偷走了你八岁以后的人生,又偷走了你最高的荣耀,如果你愿意再给我一个机会。” 她抬起头,单手抚上他的脸侧,战场里风吹雨淋的痕迹在她指腹流淌成粗糙的纹路,她抚摸过他尖刺的青灰胡渣,“我可将我自己赔给你,好吗?” 邵梵缓缓转过头。 眼底血丝越发红,他闭眼,握住那枚玉环:“不了,你已得偿所愿,我却无颜面见我至亲,不欲拖你下水,还是就此罢了。” “什么傻话?”她将他故作冷漠的头颅掰回来,“就此罢了,你难道要我另嫁他人吗?” “有何不可?”邵梵眼轻眨,“我已被千夫所指,不忠,不义,不孝,不伦。是我邵渡之配不上你赵令悦,是我不该招惹你,不该......爱上你。” “可是我们已经相爱了!可是我已经爱上了你了!”赵令悦直接将他拽过来,将他乱发拨去,露出额头,他已眼含泪光,嘴唇绷紧。 那泪直刺进她心中去。 赵令悦蹲在那里,用两只手去抬住他的脸侧,用唇在他红了的眼角处蹭一蹭,又低下头来说: “渡之,你可是在怪我呢?我知道你怪我,怪我助公主斩杀你父,令你愧对宇文老侯爷,可这道理是你教我的,是你一手塑造我。 你告诉我,凡事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是你让我强大,也是你教我生存。没有他,社稷才能更好,大盛才能更好。” 她声线已经颤抖,每一次呼吸都沉坠着心房,每一次呼吸,她都在痛,“.......我们才能更好。” 邵梵的鼻子开始堵塞。 “我不想和你是个悲剧,我不想我们之间,是什么兰因絮果,我这样努力,我拼了命的,我说服公主摆脱仇恨,都是因为我很想要和你在一起,这也是你的心愿不是么——与我共赏太平人。” 不待她说完,他的喉头已经冒出一阵子模糊粘腻的声音。 第210章 随即,他的肩背开始抖动,浑身发颤似在挣扎,忽然抬起头侧身过来,将她翻身摁在地下,俯身便往她的脖上咬去,泪水滚烫,打在她的肩窝上,渗进她的肌肤。 力道很重,咬得她疼出几串晶莹的眼泪。 她抱着他的肩背不曾放手,只是提醒,“动作轻一些,好吗?” 说罢抽来他一只手,缓缓带到自己的腹部,手掌温热,正捱在腹部隆起之处。 身上的人也立刻发觉他手下那层肌肤的隆起,牙齿猛然就松了,想要起身隔开她,被她压制在一只手心里,他就乖乖的,没再敢动。 但是被她拢住的那两片宽阔肩膀,颤抖得更厉害了。 “我答应过你的,此生再也不会抛弃你,你生,我生,你死,我死。如果你真的对这个世界失望极了,不欲眷恋人间,那等我生下这个孩子,我就会陪你一起去。” 赵令悦泪水打横着滑下,落入繁复冰冷的地砖,她深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别颤抖得那样厉害,想要他听个清楚。 “或者,我们三个都活下来吧?以后我守的城池里有你,你守的城池里有我,灿漫星河里,万家灯火中,总有一盏,会是我跟孩子为你归家点的。 我知道,八岁以后你就没有家了,等他生下来,我,你,还有孩子,我们三个就是一个家,你就再也不会孤单一人,巡游世间,如同野鬼了。” 说完,她才将手移至他停留在她肩上的脸面,拨开乱发一看。 他已哭了满面。 至真至幸。 他曾经,也只是想要一个家而已,赵令悦可以再嫁他人,他可以独自身死魂灭,但是有了这个孩子,他怎能不管,他怎能不去不甘?“我......” “你会活着吗?”赵令悦哭出声。 邵梵咬住牙,将她拢在自己怀中,缓缓带着靠坐在桌角之处,换他蹲着,手极其小心地抚上去,颤声呢喃:“我们有孩子了......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以为你杀我父,是不要我了.......” “我怎么会不要你?傻子。”她摇摇头,“我该早点来找你的,可是大夫说,胎儿要出了四月才安稳,我要等到他满四个月,才来建昌。” 她用手引导邵梵将侧脸贴上腹部,柔柔理干净他散乱的长发,泪水打湿自己的手背,“对不起,对不起,我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困了这么久。” 邵梵深深地垂下头,伸手圈住她的腰,眷恋地抱着她,他的怀里有他放不下的女子,还有一个他的孩子,邵梵再也抑制不住地哭出声。 是非对错,终落于一场泪流的发泄。 “你会活着吗?”她再问。 这次,邵梵点头了。 窗外细雪飞扬,几颗洒落进窗沿,吹起种种记忆,赵令悦凄清一笑,“那我们以后做夫妻可好?邵渡之,等你从鲸州回来,你来求娶我吧,只要你娶,我就嫁。” “好。”他方抬眸,“我要娶你。” 边说,边纯粹地一笑。 那种骨子里的阴翳与戾气,在此时扫灭一空,因为他是一个即将有家的男人了。 赵令悦用帕子擦去他眼角蓬勃的水泪:“一言为定。” “我可以给孩子取个名字吗?” 他搂着她道。 像个小心翼翼,跟大人讨糖吃的呆子。 赵令悦摸过他额头,镶绒毛的边袖刮过他肌肤,柔软而温暖,“可以。” “让他跟着你姓,正名,就叫雁南。” 赵令悦将三字连起,顺带平复情绪:“赵雁南?” “嗯。” 邵梵又将她搂得紧了一些,这次往上,将她整个包裹在自己怀中。 赵令悦未曾嫌弃他此时的不修边幅与狼狈。 也反抱住他,蹭了蹭他的衣物,将泪水胡乱蹭在他本就脏兮兮的袍子上。 动作时,她脖子明显在隐隐作痛,轻轻吸了口气,他本哭红了眼,此时就着这副神情,伸舌去舔舐她脖上的齿痕与伤口,为她疗伤。 “我太用力,弄痛你了。” “嗯,但不怪你,我生气时不也咬过你几回?” “赵令悦,你可否再应我一件事?” “嗯?” 邵梵闻此闷软声,忍不住小心翼翼去含了口她温润饱满的唇,舌头伸进去与她的舌尖缠了几瞬,嶙峋水声缠腻,他尝到甘甜与眼泪的咸涩,正如这人生。 思及她身体特殊,忙饮鸩止渴地退了出来。 可同时他也终确定,自己为她活了过来,躯壳与灵魂都随着她重返人间。 他主动索求:“你也说句你爱我,我.......很想听。” 求爱是个难为人的命题,令他落魄难堪地垂下了脸,又怕她坐在地上凉到,忙将她抱起身搁置在殿内的桌案上,扶着她日渐沉重的腰身。 这下,赵令悦与他目光能够齐齐平视,捧着他的脸说,“我很爱你,邵渡之。我跟赵雁南,以后会一起爱你。” 窗外大雪自觉,纷纷轻轻蛰伏窗沿,堆成清白的霜花。 只为凑景凑趣,却绝不打扰,此事窗内抱在一起温存的这对有缘人。 当日。 邵梵第一次,与她携手,走出了冷宫殿门。 王献站在雪地执一柄黄伞。 一身素衣,两袖清风、一身孑然。 他见她将邵梵完整带了出来,走近了才弓身道:“献陪渡之,一起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