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一下,当你后背痒得不行的时候却发现挠不到,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一根痒痒挠的时候,发现怎么挠都不对劲儿,越挠越难受,越难受越挠。
小痒变大痒,痒到最后,七年之痒。
联想到惨烈的现实,死去活来,不得解脱。
最后,倒在地上,抱着痒痒挠涕泪横流,悔不当初。
杀伤力不可谓不大,用心不可谓不恶毒。
而效果也不可谓不废物……
以至于,兼元此时此刻,只想问一句:
你是怎么做到的?
程序全对,步骤全对,思路全对,答案却全错!
明明用了这么多戾气充沛的素材,采用了那么多激化畸变的技艺……为什么孽化的程度如此浅显粗陋?
本应该是即便只有些许擦伤都会夺人性命的凶戾刀兵,如今却变成了这么个搞笑玩意儿!
就好像心血来潮打算把旧项链融了做个手镯,结果送进炉子去之前还是24k足金足两,出来之后怎么只剩下外面那一层了?!
剩下的呢?
你给我吃了?
“孽化何在?”
“我不道啊!”季觉瞪眼:“这不就正常做出来的嘛?你教的理论,你给的书,你的材料,最后做出这么个玩意儿来,我还想问你呢!”
“遇事不要怪别人,你是不是应该检讨一下自己的问题?”
季觉的笑容渐渐消散,到最后,再不掩饰冷漠:“或者,你能不能大发慈悲告诉我……你教我的究竟是什么?!”
兼元没有回答,只是掂量着手中的痒痒挠,感慨一叹。
——工于心计的掌控孽变方向,执着认真的调整效果和强度,最后,终于恰到好处的将作品变成了一件废物。
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
对此他早已经有所领会。
毕竟,这已经不是第一件了……
在这之前,还有威武狰狞但毫无防御力,而且穿上之后会浑身出湿疹的护甲、给鼻子戴上之后会狂笑不止的红色小球、拿在手里就会异常容易戳中自己而且百分之百破伤风的拆信刀。
还有这根越挠越痒的痒痒挠……
全是搞笑。
正所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遇到这种良材美玉,当老师本应该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
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授课啊——本来他还怀揣着如此天真的想法:第一次收到资质这么好的学生,第一次看到有人在孽化炼成的道路上进步这么神速,两分快乐叠加在一起……下略。
以至于,兼元忽然很想打开他的头盖骨,仔细往里面看看到底是不是反骨倒着插进脑仁儿里了——你他妈的怎么就不学好呢!
有句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真传多么可贵,自不必说。
兼元作为宗匠,含金量自然经过了协会和幽邃双重验证。可如今,偏偏眼看着已经到门口了,季觉却开始在门口左右横跳,然后给你鼓捣出点小动静出来。
哎,我进来啦~哎,我出来啦~哎,我又进来啦~看不惯的话打我呀~
如此肆意的挥霍天赋。
实在遗憾。
但没关系……
总有办法。
“很好,完成的不错。”
他随意的甩手,将季觉的作品抛进了湮灭炉中去,懒得再看一眼。
倘若一场考试里,学生如果能得一百分的话,说不定只有一百分的水平。
但当他每次都能精准卡在六十分的时候,就说明如今的考卷对他已经没有任何难度可言了,纯属玩具。
理论、实操、构想、创意、理念……无一短板!
如此良材,如何能荒废闲置?
“基础学到这里就可以了。”他说,“也该进行下一课了。”
“行了行了,知道了。”
季觉无所谓的伸出手来,“书呢?”
“真遗憾,这节课,没有书里教过。”
兼元笑起来了,满怀着期待:“你需要去,身体力行。”
只是挥手,就好像有无形的力量把持一切,再然后,将触目所及的一切全都扯到了一边。
季觉眼前一花,便仿佛在瞬间穿越了重重门扉和走廊之后,抵达了阴暗颓败的空间。
广大而荒芜,黑暗悠远。
大地崩裂,青砖之上满是裂隙。
昔日的殿堂破碎,残垣断壁倾颓,就连正中央那一座庞大的熔炉也残缺不全,熄灭经年,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而在天穹之上,纷纷扬扬的灰烬如灰白的雪一样,间歇的洒下来,夹杂着些许的火星,闪耀熄灭,最终,堆积在地面上。
轮椅碾过地面,跟在兼元身后,便划出了两条细长的印辙。
向前。
停在了熔炉的废墟前面。
这一切,看起来就像是个破败的……工坊?
“这是我叛离协会之前的居所,当时和那个家伙打了一架,彻底弄乱了,索性废弃……虽然熔炉之火已经熄灭,不过,这么多年的薪烬汇聚之下,勉强还算可以废物利用一下吧。”
兼元漫步其中,黑色的长袍拖地,却一片灰烬都不曾沾染。
反观季觉已经渐渐的变得灰头土脸。
抹了把脸,闻了闻,熟悉的味道。
灰烬……
这是熔炉之灰!
他抬起头,看向漆黑的顶穹。
兼元的工坊内,所有工匠熔炉的焚尽之灰,都被送进了这里。
一丝一缕尚属寻常,可这么多年如此规模的灰烬堆积在一起之后,自无以计数的冶炼和创作之中,其中所蕴藏的气息也变得浩荡恢弘。
令人窒息。
“季觉,你知道工匠为何执迷于火焰么?”
兼元站在破碎的熔炉前面,挥手,无形的力量清理着周围杂乱的废墟。
不等季觉回答,自顾自的说道:“发展至如今,工匠已经不必仰赖火焰来进行制作,恰恰相反,越来越多的工具被引入了炼金术——水、气、尘、光,乃至人身和双手……可熔炉,依旧是主流中的主流,甚至一个工坊倘若没有熔炉的话,就称不上工坊,其意义何在?”
“合适?方便?”
季觉随意的答道:“前人用习惯了,诸多规格因此而生,后人继续延续也没什么意外的吧?”
“除此之外呢?难道你不能目睹余烬之炉的宏伟?”
兼元似笑非笑:“难道你不曾亲眼见过余烬君临时,那以群星为炉的辉煌焰光?”
季觉一时沉默。
“这就是火啊。”
兼元抬起手指,轻轻的吹了口气,些许的尘埃扰动着,扩散,可那轻柔的吹息却回荡在地下的空间里,不断的扩张,化为肆虐的飓风。
到最后,将无以计数的灰烬尽数掀起,狂舞,震颤,而那其中,不知熄灭了多久的火星,居然再次燃烧!
千丝万缕的火光汇聚,在他的指尖。
浩瀚的薪烬,再度整合为一缕纯粹的焰光,舞动,跳跃,照亮一切黑暗。
“看到了吗,季觉。”
火光映照之中,兼元的神情仿佛也尽数褪尽,无悲无喜,庄严如神佛:“最初的炼金术,就诞生自其中。
当人世最早的火焰被诸王之中的窃火者所点燃的那一瞬间开始,一切皆已注定。引火者自焚,追随者们薪火相传,以火焰为标记,创造所有,同样,又以火焰焚尽一切。
余烬之道,自此而生。
滞腐之孽,因此而成。”
他说:“你所要学的,就在其中——”
那一瞬间,前所未有的高亢巨响,骤然从黑暗的最深处向前,仿佛源自四面八方,可当他们彼此汇聚时,就仿佛充斥了魂灵,压服了意志和魂魄。
驱散了一切杂念余响。
当兼元的指尖的火光无声消散的瞬间,熔炉之内的,烈光万丈,奔流而出,喷薄,扩散,笼罩所有。
薪光烬火,于此显现。
譬如风暴。
季觉甚至来不及反应和躲闪。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形骸和魂灵都在那狂潮之中淹没,崩溃,剥落,一片片的飞往了不知名的所在。
支离破碎。
血肉、生命、自我、灵魂,一切都在光的潮水之中褪尽。
可存留在这里的,又是何物呢?
无以计数的幻影和显像从火光之中浮现,充斥了季觉的视界,强硬的灌入了他的灵魂里——崩裂的天穹、破碎的大地、流转的星辰,乃至造化无穷。
世界于此运转。
展露真容。
那一瞬间,季觉终于看到了,焰光尽头,一切的来处。
仿佛有一只碧绿的眼眸缓缓睁开。
向着此处,向着季觉。
无悲无喜、无惊无忧,如此高远,又如此漠然,俯瞰着尘世一切乱象,战争与和平的轮转,斗争与携手的交错,见证着一度度徒劳循环的重演。
已有之事,势必再有。已行之事,势必再行。
日光之下无新事,所谓万象更替,又不过是一轮纷争和杀戮的循环。
——自那秘仪的感召之下,尘世大孽·滞腐炉心,俯瞰而来!
在那一瞬间,再无法控制的痛苦呐喊,自火焰之中,迸发!
季觉已经被火焰所点燃。
尘埃升起,落下。
飘入了兼元的掌中,如此脆弱。
又被面无表情的,碾为虚无。
“凡物有穷,难承天命。”兼元冷漠的望向炉中,“让我看看,你这块料……究竟是否又足以领受天命之工?”
崩!
仿佛有崩裂一般的幻听响起,充斥耳边。
或许,那便是灵魂破裂的声音,亦或者是世界在分崩离析……
季觉好像坠入了看不见底的深渊。
只听见耳边风声呼啸……
他的理智告诉他,他还在原地,沐浴光明,可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
他的灵魂告诉他,他正在坠落,向着看不见尽头的深渊,可是他却无从挣扎。
甚至,难以思想。
意识已经被更加浩荡而狂暴的力量所充斥,掌控。
仿佛暴雨逆着大地,升上天空。
在他的记忆之中,无以计数的理论如活物一般的浮现,脱离他的掌控,自行变化、重叠、耦合、蜕变。
这些日子以来,兼元强行印刻在他的记忆之中的所有孽化炼成的理论,倾囊相授的一切技艺和操作,此刻居然都仿佛活物一般,自行延展,彼此衔接,联通……就好像真正的被赋予了生命!
——扬升!
莫名的,这样的想法,出现在了季觉的意识里。
点石成金,予死物以灵质,予凡物以奇迹,令平庸之物褪去旧形,这是炼金术的第一步。
再然后,是萃变,于是,所有技艺和理论交织,重叠,彼此碰撞,激化,浮现出一个又一个天才一般的灵光,闪现,自行发展,蔓延……
紧接着,纯化——
无数散乱扩张的理论和遐想,此刻骤然震荡,彼此交错,剪去芜杂、修去谬论、抹除弊病。
最终,是统和!
当那一个个自行显现的闪光、灵感和诸多理论串联在一处时,一条浩荡的前路就自季觉意识之中浮现。
十二个大孽徽记、三类十六种染化技艺、三十一种灵质构造、七十七种杀生之物的变化与真谛……
高屋建瓴的阐述精妙深危,平铺直叙的指引方向,又巨细无遗的列出了所有阻碍和疑难,他只需按部就班的向前……孽变之妙,唾手可得,畸变之深,俯身可探!
通天之路,就在眼前!
“向前。”
有一个声音在耳边说:“你只需向前。”
可季觉伫立不动。
甚至,不愿意抬头去看。
他挣扎着,想要回头。
却动弹不得。
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已经被血水所吞没了,哀嚎如潮水,覆盖了一切。
畸形的世界在他的面前运转,歪曲的星辰运行在天穹之上,照亮夜幕的裂痕和破碎的大地。
他仿佛化为了神明,自天穹之上俯瞰,一切都在以千万亿倍极速变化、流转,可最终,却归于绝望的循环。
一度兴盛,一度灭绝,一度复苏,一度衰退。
辉煌逝去,满目疮痍;鼎革之变,迎来废墟;宏伟大愿,荼毒世间;美梦破灭,只余空虚。
尘世万象如潮水一样,涌入了他的意识里,他却无暇铭记和思考,只能呆滞的见证这一切,到最后,迟滞的,迎来领悟。
苦恨从血中扬升,仇怨自泪中纯化,所谓的热爱和美梦自火中焚尽之后,便只剩下绝望和虚无彼此萃变,世间芜杂和破败统和在一处,化为混沌的大海。
一次次的毁灭,一次次的重来。
变革之道行至尽头,所剩下的,便只有这徒劳又丑陋的循环。
到最后,一切的一切,都汇聚在了一起。
当季觉低下头的时候,便看到了,那一双自绝望和诅咒之中化为漆黑的双手。
粘稠的血腥从指尖落下。
源源不断,流之不竭!
万般恶孽,皆为此心所成,一切苦痛,皆为双手所造,尘世之恶,皆为十指所行……这便是非攻之罪!
在恍悟的那一瞬间,季觉再一次听见了,自四百年轮回之中无数次重演的悲鸣。
非攻暴动,震怒,徒劳的挣扎,可最终,又在泪水的幻光里,归于沉寂。
“世界由人所造,季觉,地狱也一样。”
有漠然的声音自远方传来:“可你的地狱,又在何方?”
于是,一切渐渐明晰。
季觉抬起头,再一次看到了灼红的天穹,脚下是漆黑的大地,尘世之间飞扬着灰烬的雨,远方的风声里传来幻觉一样的悲鸣和哀嚎。
如此熟悉。
自焰与火中,那些逝去的魂灵大笑着,起舞,彼此撕咬、残杀、蹂躏,无止境的彼此折磨,永恒苦痛。
焰光自地狱的尽头燃起,照亮了季觉的眼瞳,充斥意识和灵魂的所有。
“这不正是造就你的一切么,季觉?”嘲弄的声音响起:“可倘若这个世界是地狱,你又是什么?”
地狱在他的耳边大笑着,倾诉鼓舞,告诉他:
自始至终,你都在地狱里!
所以,不应沉默,不应忍受,不应再停在原地……
去痛恨,去燃烧,去毁灭!
有那么一瞬间,季觉迫不及待想要投入其中,拥抱这理所当然的天命。
可莫名的犹豫中,却又忍不住看向身后。
即便那里空空荡荡,一片虚无……
只有遥远的地方,传来了歌声。
如此模糊,但却无法被哀嚎和悲鸣所覆盖,执着的延续,仿佛回荡至永远。
就像是黑夜尽头所升起的星辰一样。
闪耀辉光。
是她在看着自己。
于是,季觉恍然一笑。
“别担心。”
他抬起手来,擦掉眼泪,向着她展颜一笑:“我很好。”
就这样,再一次从地上爬起。
背离了所谓的地狱和世界的真理,他向着那一片虚无,大步奔行,再不犹豫。
即便徒劳,即便毫无意义。
不论身后的通天之路如何高远,不论再重复多少次都没有关系。
——他要去的地方,不在这里!
好像有震怒的咆哮声从天穹之上响起,无穷碧火喷薄,涌现,要阻拦在他的前方。
可紧接着,璀璨的群星再度亮起,运转,汇聚,到最后,天炉倾覆,万般薪火如瀑布一般洒下,洒向世间。
两者碰撞在了一处,又泯灭于无形。
混乱的浪潮之中,有一线银光骤然横过,如利刃,将一切,尽数斩断!
那一瞬间,季觉睁开了眼睛。
炉中残光无声消散。
一切戛然而止。
死寂里,纷纷扬扬的灰烬洒下,像是雪,落满了季觉的肩头。
他的手掌徒劳的悬停在空中。
好像只差一点,他就可以再一次握住那只手……当梦的泡影消散之后,掌心中,就只剩下一片虚无。
“真是一场久违的美梦啊。”
季觉恍然的轻叹,垂眸,凝视着掌心中所剩的那一缕余灰。
“谢谢你,兼元。”
他回过头来,衷心的致以谢意:“请问,我又应该如何回报于你?”
明明在笑着,可却毫无温度。
死寂里,那一双眼瞳里,只有幽暗无穷,宛如深渊。
“恭喜你,季觉!”
兼元微笑,如此欣慰:“你已经学会了掌控孽化、主宰畸变的第一课——憎恨和恶意……不,应该说,你终于不需要再掩饰自己。”
就这样,拍了拍叛逆学徒的肩膀,告诉他:
“明日,我们继续。”